綠原雪
2024-10-02 15:53:28
作者: 唐缺
謝揚在正午時分聽到阿古爾鬼哭狼嚎的叫聲。他放下手裡的烤肉,抬起頭從哨所望出去。阿古爾邁著壯碩的短腿,正沿著邊境唯一的一條車道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他面孔凸出,雙目怒睜,全然不顧及奔跑時叫喊有可能導致岔氣。在他的前方,有一輛看來是運送軍需的馬車正在疾馳。
「停下來!」阿古爾喊著,「快停下來!」
阿古爾奔跑的這一小段是一個岔口,按照三方議定,恰好暫時屬於中立地帶,誰都可以進入。謝揚猶豫了一下,展開雙翼飛過去,正好阿古爾已經累得癱倒在地。他呼哧呼哧大口喘著氣,手卻兀自往前伸著。
「幹嗎啊?」謝揚問,「媳婦兒被人搶了?」
阿古爾搖搖頭,好容易喘勻了幾口氣,好似一隻風箱,一點一點往外漏著話:「馬車……送軍需的……剛走……我看到……後箱……有……」
「有什麼那麼激動?」謝揚問,「你這蠻子,虧還是馬背上長大的,就憑你那小短腿兒能追得上馬車啊?」
「一棵……青菜!」
謝揚一躍而起,雙翼把蠻子拍了個跟頭,但他隨即很沮喪地飛了回來,嘴裡嘟噥著:「那好歹是你們的車,我不能追,而且已經進入你們的地盤了……你剛才怎麼不再跑快點?」
這一個下午謝揚都在心裡埋怨阿古爾。這個愚蠢的蠻子,要是能想到牽匹馬,也許就能追上馬車,就能拿到那棵青菜。他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嘗到菜葉的滋味了?兩個月?三個月?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蠻子嘲笑他,說他是有史以來食肉最多的羽人,但顯然蠻子自己也吃不消。
正想到火起,蠻子還要火上澆油。他隔著邊境線大叫:「喂!鳥人!借你的錘子使使!我的找不著了!」
鳥人沒好氣地抬起弓,嗖的一箭射出,準確地釘在阿古爾的脖子旁邊。阿古爾面色慘白,用蠻語嘰里咕嚕咒罵了一通。
謝揚翻出錘子,扔了過去,這次阿古爾穩穩接住了。他咧嘴一笑,表示感謝,舉起另一隻手裡的東西:「一會兒給你送一份過去,剛打下來的紅鷹,肉香,油多……」說到這裡,猛然發覺犯了大忌,一時間頗為尷尬,灰溜溜地遁掉了。
謝揚也不和他計較,往圍欄上一趴,呆呆望著天空。天仍然是木然的鉛灰,帶有一種凝重的質感,僅有的幾片雲朵呈不規則形狀懶洋洋地點綴其間,遠方的高山猙獰矗立,峰頂的積雪閃動著微光。在這一切的下方,就是那片廣闊的不毛之地,數千里的地界內只能看到毫無生命氣息的灰黃色,連樹都見不到兩棵。
三年前剛剛從森林茂密的寧州南部來到此處時,他曾頗為眼前蒼涼壯闊的景致而感嘆不已,但一千多個狗都不如的日子熬過後,蒼涼變成了悲涼,感嘆也變成了無休止的抱怨。到了一年前,其他的駐兵全都撤走了,這個邊境小哨只剩下了謝揚和老孫頭兩個人,老孫頭年邁體衰,一天恨不能躺十三個對時,兩人幾乎沒什麼話可說。
幸好還認識了蠻族人阿古爾。這個蠻子在一次例行的邊境巡視中遭遇暴風雪,竟然被稀里糊塗吹過了國境線,按規定,謝揚可以幹掉他。不過他一向心軟,也看得出眼前這個笨蛋已經快被凍成冰塊了,於是瞞著老孫頭偷偷救下了他。過後兩人聊天,發現彼此的境遇差相仿佛,倒是頗有幾分同病相憐,就這樣攀上了交情。平日裡大家隔著國境線吹吹牛皮,分享一下彼此的食物,也算是為枯燥乏味的生活略添一點生機。
也難怪他們倆無事可做。這片位於寧州西北的土地廣袤而貧瘠,除了風沙之外從不出產其他東西,一直以來罕有人煙,雖然處在羽族、蠻族、夸父族的交界地帶,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重視,而它的名字「綠原」也成了絕大的諷刺,這據說是因為上千年前此地還曾水草豐茂,可上千年前的蔭澤關今人屁事。
大約六十年前,突然傳出消息,說是有人在這裡發現了豐富的金礦,於是廢土成了寶地,羽蠻二族分別宣布擁有主權,夸父族其時正在努力開化,聞聽此事也要湊個熱鬧。三方陳重兵於此處,看看大家實力相差無幾,大戰不打、小仗不斷,誰也沒法去勘探開採,就這麼幹耗著。
耗了四五十年,無數熱血少年變成了兩鬢斑白的老兵,三族終於覺得難受,於是擬議定共同開採。不料請來河絡專家一探,此地其實只有一片小小的貧礦,而且地質條件惡劣,基本沒有什麼開採價值,當年的那個流言,不過是一句天大的謊話。但既然兵力已經派出,兵站已經修築,好歹讓它發揮點作用吧,因此還是保留了一定的兵力在此,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地抽回。
到了謝揚來的時候,兵站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留下幾座破木屋、一堆繡跡斑斑的武器和幾匹無精打采的瘦馬。謝揚剛一跨進自己的屋子,就被一陣灰塵嗆得睜不開眼睛,這讓他意識到這屋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粗略打掃一番,放下東西跨出門,正看到老兵翼威手裡拿著一塊顯然屬於某種禽類的翅膀,正在開懷大嚼。
羽族以飛翔而聞名,一向禁忌食用鳥類,謝揚雖不是古板的人,這一下也目瞪口呆。翼威看出他的驚訝,沖他一笑,露出一口爛糟糟的牙齒:「新來的吧?呆久了就習慣了。」
翼威的話里隱藏了一層意思,那就是不習慣也沒辦法。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還想每天弄點水果蔬菜吃,簡直做夢。剛來的時候,謝揚真的體會到了鳥不拉屎的深切含義,但過了一段時間後,腸胃似乎也變得粗糲了。雖然仍舊不吃飛鳥,他畢竟已經可以習慣油膩的肉食和比石頭還硬的乾糧,以及布滿風沙的乾燥空氣。
相比而言,阿古爾比他適應能力強多了,當然這大概是因為蠻子本來就過慣了粗鄙的生活。這蠻子時常把窖藏的凍肉——這玩意兒謝揚聞到氣味就難受——拿到外面,有滋有味地烤著,還總是熱情的給他送過來一份。可憐的羽人為了偉大的友誼,每次都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
當然,蠻子的熱情也有很可愛的一面。譬如他總是毫不吝惜地分享他的好酒。每次謝揚說:「用不著,現在青陽魂流通很廣的,我手裡就有。」蠻子就會很認真地一擺手:「胡說!只有我們草原上釀出來的才是正宗的,你們買的都是宛州奸商勾兌出來的,喝了騎馬都沒力氣!」
這話讓謝揚很沒面子,不過阿古爾說的倒是實話,他送過來的青陽魂的確味道不一般,果然是正宗土產,喝過之後,讓人仿佛渾身都有燒灼之感。
「青陽魂好啊!」阿古爾說,「喝了一天都有精神!」
「你們那兒最大的酒窖一定是你家開的……」謝揚嘀咕說。
天下的酒徒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妙處,阿古爾喝多了就變成話簍子,且喜引吭高歌。此人雖然五音不全,但蠻族人特有寬廣的音域令他的嗓子顯得嘹亮而雄壯,每次破鑼一敲——用謝揚的話來說——歌聲便飄出去很遠,在無邊的荒原上遙遙迴響。
謝揚不懂蠻語,只能聽他解釋歌詞大意。阿古爾告訴他,自己多數時候唱的都是情歌,表達遠離家門的勇士如何思念妻子云雲。阿古爾頹喪地說,出門太急,沒來得及找畫師給老婆畫張像,如今只能在夢裡勾勒那張美麗如明月的面孔了。
蠻子向來少花巧,形容起漂亮姑娘來,不是說像草原上的鮮花,就是說像天上的明月。謝揚聽煩了這些陳詞濫調,卻也不便讓他住嘴。在比岩石還堅硬枯僵的生活中,這大概是他唯一的盼頭了。
「你的媳婦兒呢?」阿古爾問,「聽說你們羽族的姑娘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天上的明……」
謝揚趕忙擺手阻止他,躊躇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蠻子不樂意了:「你這人真不爽快!你們鳥人都這樣!」
鳥人連忙苦笑著解釋:「其實是……我的家長想讓我娶一個我不願意娶的姑娘,可我實在不想從命,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這兒來了?」阿古爾恍然大悟,「你還真有決心!」
謝揚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默認了。從此他成為了阿古爾的偶像:為了獲得自由的愛情,不惜逃到這樣的荒僻之地受苦,這是何等的精神與意志?
「你過去一定是個……是個……情聖!」阿古爾斟酌了許久,蹦出這麼個詞兒來,謝揚覺得喉頭一腥,簡直要吐血。
情聖的好心情因為那顆意外出現而又悲慘消失的青菜顯得有些惆悵。他懷想著菜葉的清香,沉痛地看著面前尚冒著熱氣的羊肉,失去了胃口。阿古爾還錘子的時候,他順口說:「我今天有點乏了,你去照顧一下森林吧。」
這是他和阿古爾兩個人之間的秘密。所謂森林,其實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塊地上,種著兩棵樹苗,一棵在羽族國境內,一棵在蠻族國境內,之間只隔了一塊人為放置的界碑,代表國界線。那是阿古爾知道謝揚懷念過去的生活,特意托人萬里迢迢捎過來的棘樹苗。這種樹沒別的好處,就是耐旱好養活,雖然經過路途上的折騰死得只剩下倆,仍然被兩人當成寶貝,沿著國境線往東走出去十多里地,才找到一個地方種下。那是一處小山坳,可以遮蔽風沙,而且刨開表面土地,下面略為濕潤,說明地下藏有水源,萬一有事沒法子澆水,還能勉強多支撐幾天。如今樹苗已初具雛形,兩人心中也總算除了媳婦一類的事情外又多了點其他寄託,那一點點淡淡的綠色,好似清冽的泉水,從兩人心頭淌過。
阿古爾哈哈一笑:「你們鳥人的身子骨就是不行,太弱。想當年我在草原上,一匹沒馴好的馬脫了韁……」嘴裡念叨著謝揚已經聽過兩三百遍的英雄事跡,手裡卻已經牽過馬,向著東面奔去。
阿古爾離開沒多久,天色就起了變化,突然間變得陰暗無光,謝揚不得不早早地點起燈。到了黃昏時分,荒原里颳起了一陣微弱的風,雖然並不大,但對於熟悉天氣的人而言,這是一場狂暴夜風的序曲。而在國境線的那一方,阿古爾的小木屋仍然沒有點燈,說明他還沒有回來,但按路程計算,他這會兒差不多該回來了。謝揚不由得一陣擔心,但想來這蠻子老馬識途,應該沒什麼問題,多半是看著兩棵茁壯成長的小樹,捨不得離開吧。
然而又等了一個多對時,天已經黑得像營房裡那口老爺爺鐵鍋的鍋底了,阿古爾仍舊沒有回來。此時大風漸起,空氣中無數沙礫塵土撞來撞去,曠野中充斥著低沉渾厚的嘯叫聲,謝揚知道,在這種風力下,即便是點燃了防風的燈火,也很難在飛揚的塵沙中看清楚道路。萬一迷路了,那可就糟糕了。他咬咬牙,到馬廄里牽過一匹上了年紀、腿腳略有些跛的老馬,提起防風燈出去了。
沙石撞在他的面罩和衣服上,撲簌作響,風帶來的巨大阻力令他有自己實際上在倒退的錯覺。而一旦置身於其中,那種遠遠聽來低沉的風聲立即變得尖銳刺耳,一直鑽到人的心裡去。但老馬顯然對這樣的大風早就習以為常,仍然鎮定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著。當然,風向是在不斷變化的,有時候他又覺得風在把自己推動著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仿佛老馬都年輕了十歲。
一路走著,心裡卻禁不住直打鼓。要不是犯懶了那麼一下下,今天去的人本該是自己。萬一阿古爾不幸遇到什麼危險,豈不是自己的錯?
就這麼忽而忐忑不安,忽而自怨自艾,花了比平日裡多三四倍的時間,總算是挨過了這十多里地。「森林」就在眼前,兩株小樹雖然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卻依然堅韌地屹立不倒,這讓謝揚頗有些欣慰。但環顧四周,並沒有見到阿古爾。
下馬找遍了國界內的一圈,鬼影子都沒見到。他看著眼前的界碑,猶豫了片刻,啞然失笑:兩國的兵站加在一塊四個人,這會兒誰會來管自己侵犯敵國領土呢?這麼想著,抬步跨了過去,但任由他喊破了嗓子,沒有人回應。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老馬突然發現了點什麼,撇下他,向著北面的一條窄道走去。謝揚見到窄道上躺著一個人影,從體形看屬於人類,心裡猛然一緊,一個箭步竄過去,卻見地上的人脖子整個被扭歪了,九州六族中,除掉魅族,大概不會有誰能保持這樣的形態而不斃命。
謝揚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響,鼻子一酸,止不住就號啕大哭起來。正在悲痛欲絕之時,風中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鳥人……別嚎了,死的不是我,快過來!」
這一下真是如聆仙樂,忙循聲撲將過去。果然在一個淺坑裡,他見到了阿古爾,這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坑裡,幾乎快要被風沙埋了起來,但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看來雖然傷重,一時半會兒倒是死不了。
謝揚蹲下來,小心檢視阿古爾的身體。他渾身淤傷,多處骨折,看得出來是和人大打了一架,對手肯定就是方才害得自己白哭一場的那個死人。果然聽見阿古爾用吃力而自豪的聲音說:「我正在澆水呢,那廝從背後偷襲我,力氣蠻大,上來居然就用摔跤的招數。當年在草原上,我們部落可從來沒有人能摔得贏我……」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蠻子力量大!」謝揚說,「省點力氣,我先把你送回去,有話回去再說。你隔壁那老蠻子這會兒該睡了吧?」
「他可清醒得很,不到夜深了不會睡的。」
「那……」
「放心,他耳朵不好使,不會有人把你抓起來砍頭的。」
十月是綠原最後的好日子,雖然這個地方一年四季風沙不斷,但總算在冬日到來之前還有陽光,還有偶爾的溫暖。可惜阿古爾無福消受。他雖然皮粗肉厚,全身二十多處傷也實在夠折騰,只能鬱悶地坐在門口曬太陽,和謝揚扯著嗓子說話。
少了阿古爾這個天生的獵手,謝揚空有一手好弓術,卻也很難找到野獸的行蹤。他又不願意打鳥,於是只能天天啃乾糧。邊境配給的乾糧那可是大大的有名氣,據說這種餅可以保藏兩年而不腐敗,原因在於除了當兵的,任何生物都不會願意把它吃進嘴。又據傳說某次小規模衝突中,己方的弓箭用完了,情急之下士兵們抓起乾糧一通猛砸,連強壯的夸父都被當場砸暈過去幾個。根據謝揚自己的切身體會,他認為這個傳聞的真實性不容置疑。
「我告訴你,」他手裡揚著那塊黑乎乎的麵餅說,「你要是整個把這塊餅吞進去,你的肚子上就會出現一個方塊,至少五六天才能消!」
阿古爾哈哈大笑:「你們鳥人就是嬌氣!」他頓了頓又說:「等我傷好了,抓緊去打點野獸做點醃肉,不然這個冬天又不好過了。」
謝揚默然一陣子,問道:「那天晚上,究竟是什麼人襲擊你,你認識嗎?或者說,你有什麼仇人沒有?」事後他曾檢查過那具屍體,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東西。
阿古爾搖頭:「不認識。我也沒什麼仇人,除非是達馬,他一直嫉妒我的婚事,可他摔跤壓根不行。」
「再說說那時的經過吧。」
「當時天色很昏暗,我澆完水正要走,就感覺背後有一陣勁風,虧得我反應快,讓開了第一下。那傢伙不依不饒,緊跟著衝上來纏住我,好像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和我摔跤。」
「他瘋了,」謝揚嘆息,「非要找摔跤第一高手玩摔跤,不是找死麼?」
這個馬屁拍得恰到好處,不露痕跡,蠻子立即滿面紅光,極力做出謙遜的樣子:「也不能這麼說,我以前也遇到過厲害的對手……至於這個傢伙,其實身手也很好,但好像是準備不足,沒想到我那麼能打,稀里糊塗先被我搶到了先手。」
「準備不足?」謝揚琢磨著,「想要殺你,卻準備不足;明明知道你是摔跤高手,偏偏選擇貼身肉搏,這還真奇怪了。」
阿古爾嘿嘿一笑:「興許是什麼逃亡到這兒的犯人,想要搶點東西呢。管它的。」
但鳥人顯然不願意就此管它的。到了晚上他突然大呼小叫起來:「你過來!我明白怎麼回事了!」
阿古爾莫名其妙,但鳥人的語氣是不容抗拒的,於是他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到兩個哨所分界的帶尖刺的柵欄旁,低聲問:「什麼話不方便說?」
「我想明白了!」謝揚的面色有些蒼白,「他們是來找我的!」
「找你的?」
「你想想,昨天本來該我去澆水的,結果我……不舒服,換了你去。那傢伙必然是想殺我的,知道我是個羽人,身體脆弱,所以一上來就用近身肉搏的招數,沒想到偏偏遇到的是你,白白丟了性命。」
阿古爾一拍腦袋:「還真是這麼個道理!這麼說……」他盯著謝揚,目光中漸漸多了幾分嚴肅的意味。
謝揚一陣心虛,避開他的眼光:「我知道這都怪我,大不了回頭你傷好了打我一頓……」
不料阿古爾根本沒聽到他嘟噥什麼,自顧自地說下去:「……以後也可能有人會來暗殺你。這段時間你別去澆樹了,我差不多可以騎馬了,每天我去好了。」
謝揚這才明白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臉上一陣發燒:「這不成,太危險啦。」
「不過你至少得告訴我,」阿古爾說,「他們為什麼要殺你?我覺得你有很多事情都瞞著我。」
謝揚的手一會兒捏捏鼻子,一會兒抓抓耳朵,最後很困惑地說:「我想來想去還真不明白。那大概是我以前在雁都結識下的仇家吧,不要緊,不算太厲害,咱們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是緊張提防,它越是拿你尋開心。阿古爾傷勢好轉,偷偷摸摸和謝揚一道在邊境來回越境流竄,打下了一些野獸,謝揚時刻防備,雖然打獵時故作輕鬆,睡覺枕邊都放著弓,敵人卻反而不來了。眼看著朔風漸起,再有什麼殺手要來,在荒郊野地里只怕要被凍成冰渣,兩人也慢慢寬心了,只是不知兩棵小樹能否順利過冬,倒是不無擔憂。
十月的最後一天是阿古爾老婆的生日。阿古爾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門而去,中午才回來,竟然找到了一朵行將枯萎的野花。謝揚嘲諷他,說這分明是祭奠死人的架勢,他也不著惱,嘴裡絮絮叨叨著媳婦兒如何如何好,就像草原上的鮮花啦,就像天上的明月啦。顯然此人已經進入不可理喻的狀態,謝揚聳聳肩,正想繼續挖苦他兩句,遠方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雖然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兩人還是趕忙各自退了回去,做專心值崗狀。
來的是蠻族人,一共有兩名騎士,風塵僕僕的一下馬就直奔向阿古爾,連馬都顧不上栓。謝揚正在想,這兩匹瀚州名馬要是不聽話地越了界,豈不就可以如此這般,卻遠遠望見阿古爾一下子跳了起來,雙臂激烈的舞動著,似乎是在爭辯著些什麼。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抗辯是無效的,因為他很快灰頭土臉地鑽進了屋裡,不久開始往外搬運各種物品。兩名騎士帶著一臉尖刀也似的神情站在了崗位上,令謝揚沒有膽子靠近。
大約過了半個對時,馬蹄聲再次響起,這回的動靜卻大得多,地面都在微微震顫,可以判斷出來人的數量。連一天到晚什麼都不管的老孫頭也爬了起來,吭哧吭哧在他身邊坐下,眼看著大隊蠻族士兵押運著種種輜重物資到來,推倒那幾間朽爛的房屋;眼看著他們重新搭建兵營,構築防禦工事;眼看著阿古爾茫然無措地站在一旁,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擺。
「好久沒有一氣兒見到那麼多蠻子了,」老孫頭咂咂舌,「看來是又要打仗了!」
老兵的經驗總是可靠的,蠻子們沒忙活多久,羽人自己的部隊也來了,聲勢並不遜色。為首的人身材細瘦,面孔白白淨淨,但謝揚從服色卻能判斷出此人軍階不低,至少是個千戶。他站到謝揚面前,總共說了不到五十個字,簡明扼要地表達了三層意思:羽族和蠻族可能要開戰了;現在你們(包括謝揚和顫顫巍巍的老孫頭)都歸我管;非常時期,有任何出軌行為軍法從事。
這三條擲地有聲,不容違抗,謝揚自然不敢說什麼。回過頭向其他兵士打聽,原來是邊境某部落的蠻族人搞秋獵大會,追得興起,進入了一片雙方尚未劃定明確界線的荒地。這本來沒什麼,偏偏鄰近一個羽族村落供奉的圖騰——一隻通體雪白的大鷹飛入了那片荒地,結果可想而已。
「所以他們打起來了唄,」士兵漫不經心地說,「死了不少人,事情鬧得有點大,所以鎮北將軍下令調集部隊加強邊防,以備不測。你也看到了,蠻子們也是這麼做的。」
「這死老頭子,」謝揚神情奇異,「總是這麼喜歡小題大做。」
「沒錯!」那士兵就像是找到了知音,「這死老頭子就是愛沒事兒找事,一群愚民毆鬥而已,就把那麼多弟兄發配過來受苦,難怪不得他兒子都要和他翻臉呢,活該!」
謝揚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好像是被魚刺哽住了,拉長著臉走開。
軍隊的集結宣告著謝揚與阿古爾平靜生活的終結。與那個始終隱藏在暗處的意圖置謝揚於死地的殺手相比,這是一種擺在明面的煩擾與威脅,它並不具有直接的殺傷力,卻像是越來越冷的天氣,讓人始終處於不安之中。
這種擺出架勢要打架、然而誰都不動手的狀態,也被稱之為戰時狀態。老孫頭倚老賣老,對謝揚說,自從當年傳言此地有金礦後開始,這裡就始終處於這種不痛不癢的所謂戰時,可惜沒一次真正戰起來,倒霉的總是戍邊的兵將們。
這一回的事情似乎依然沿著歷史的舊路在前進。雙方劍拔弩張的對峙了一陣子,沒有找到開戰的理由——也沒有這個必要,倒是天氣開始變得惡劣,戰士們的鎧甲上總是罩著一層嚴霜。羽人們啃著著名的磨牙餅,一個個臉色比餅本身還要難看,對面的蠻子們偏偏還要刺激他們,天空偶爾飛過一兩隻飛鳥,就要大呼小叫的彎弓射之。他們雖然弓術不及羽族,所用強弓力量卻是十足,幾人齊射,絕少失手,看得羽人們鬱悶不已,卻又無計可施。
謝揚注意到,只有阿古爾沒有參與其中。其實他平時也打鳥的,但此時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並不願意參與其間,而總是躲在一旁。謝揚從中讀出了一點友情的味道,心中不無感激。但要再吃到阿古爾的烤肉已經不可能,恐怕和他說一句話,也會被疑心為奸細。
這樣磨蹭著過了一段日子,雙方的戒備有所鬆懈,蠻族人便經常在一起喝酒摔跤,打發時光。可憐的是羽人,羽族本來作風散漫,但新來的這位名叫祁風的長官顯然不認為他們應當繼續散漫下去,於是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操課表,讓所有羽人從早到晚一刻不得閒。謝揚一面吸溜著鼻涕,一面氣喘如牛地負重跑圈,一面惦記著那兩株樹苗,雖然有了雪水可用,但畢竟冬日苦寒,還是希望阿古爾能照看著一些。
好在蠻子雖然頭腦簡單,對待重大事件倒是一絲不苟。他隔幾天便會頂風冒雪地出去一趟,然後便得渾身雪白地回來,偶爾發現謝揚的身影,就悄悄伸出拇指一比劃,示意一切正常。謝揚自己卻不敢稍有心不在焉的神色,否則就要被祁風抓住懲罰。這祁風不知何故,對謝揚始終特別關照,稍有不對就嚴辭呵責乃至於體罰,對其他人卻並沒有這麼嚴格。
「小謝,你以前是不是和這位祁大人有什麼過節哪?」這一夜眾兵士圍坐聊天,一個中年羽人問他,「我看他成天都在找你的碴,明擺著式看你不順眼啊。」
謝揚苦笑一聲:「我哪兒知道?我從來就不認識他,根本都沒有聽說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他見面就對我這麼友好,我還真是受寵若驚。」
眾人一通鬨笑,說起這祁大人,還真沒人了解他的底細。此人除了軍令極嚴,從來不和手下軍士有什麼交流,操練之餘就是把自己關在屋裡。別看他瘦,飯量倒是不小,那麼硬的磨牙餅也虧他一頓就能吃掉一斤。
「他一定是夸父變的!」一名士兵取笑說,「那餅子可是連夸父都砸得死!」
一群人事不關己的鬨笑聲中,祁風的小屋中卻傳出一陣悠揚的笛聲,這大概是士兵們唯一佩服他的地方——他的技藝確實不賴。笛聲清淡而溫馨,並沒有華彩的裝腔作勢,聽旋律來判斷,不過是尋常的森林小調,那聲音卻能撥動每個羽人的心弦,讓他們生起想家的念頭。謝揚突然想,要是真打仗了,讓他吹奏敵人的鄉曲,是不是可以瓦解士氣呢?
第二天早上颳起了暴風雪,別說是身體單薄的羽人,就算是夸父也不能在這樣的天氣下操練。謝揚僅僅是由於昨天馬廄沒刷乾淨、於是加罰刷洗軍需庫而已,這已經讓他很知足了。儘管如此,手上的皮肉接觸到冰冷的金屬,那種感覺仍然可怕極了,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粘得嚴嚴實實的,最後不得不靠熱水才能化開。忙碌了一上午,雙手又紅又腫,耳邊除了從門縫漏進來的風聲外,什麼也聽不到。
下午的時候,風勢漸緩,手裡的活兒也忙得差不多了。把手在溫水裡浸泡了一陣子,謝揚覺得身上有了暖意,肚子卻開始叫喚。雖然想到磨牙餅就牙根直顫,還是不得不去廚房找點吃的。
一出門就見到一幕鬧哄哄的場景。羽人們個個摩拳擦掌滿面紅光,好像天上掉下來一車蔬果似的。
「怎麼了?」謝揚找到老孫頭問,「幹什麼都這麼高興?上頭髮好東西勞軍了?」
老孫頭哼了一聲:「哪兒來這樣的美事?不過是有熱鬧瞧了,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而已。」
「什麼熱鬧?」謝揚倒是對此興致寥寥,但放著熱鬧不看,似乎也有害身心健康。
老孫頭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忍,又有點輕蔑:「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於是謝揚去了。在亂糟糟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個身影跪在地上,垂頭喪氣地一動不動。謝揚擠不進去,只能找身邊的人問:「那是誰啊?」
身邊的羽人興奮地說:「抓住了一個蠻子的斥候,鬼鬼祟祟地跑到我們的邊境內好多次,這回被逮住了。」
謝揚「哦」了一聲,對此類事件並不感興趣,正想轉身走開,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轉身,不顧一切地從人縫中擠了進去。
那一刻謝揚真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如喪考妣。果真如他所料,被抓住的是阿古爾。可憐的蠻子手腳都被捆得嚴嚴實實,腦袋耷拉著,但當祁風詢問他點什麼時,他就會把頭昂起來,像個真正的不要命的蠻子那樣,惡狠狠的瞪對方一眼:「老子說過了,就是去照料一下樹,沒人和我接頭!」
蠻子的臉上布滿血痕,顯然羽人們對於落到手裡的獵物給予了十分溫柔的對待。前些年兵站還略有些人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事件,一名羽人不小心越過了邊境,被蠻族人抓住,假借逼問口供的名義,活活打死。在這個和平的假面具籠罩一切的時代,想要找到一個合法的手段去發泄種族之間的怨恨,還真不容易。而一旦這樣的黃金機會出現,無論哪族人,都不會願意錯過的。
果然祁風冷笑一聲:「我們已經發現你好幾次了,鬼鬼祟祟的在界碑附近徘徊,以為我都不知道?」他隨口說出了幾個日子和幾個時間,阿古爾默然,眼神中卻微微流露出驚懼。謝揚清楚這不是怕死,蠻子決不會怕死的,他是沒有料到自己的行蹤會被別人掌握得如此詳細。
「你一直不停地在那兩棵樹旁邊轉悠,很顯然是想拿到藏在樹上的情報,可惜這段時間我抓得很嚴,和你接頭的人沒有辦法過去。」祁風繼續說,「所以,你現在想要一條活路,就得抓緊把他供出來。」
謝揚心裡咯噔一跳。祁風說完這後半句話的一瞬間,他分明感覺蠻子的目光一轉,在自己的臉上停留了一下,隨即又轉開。
「放你娘的屁!」蠻子破口大罵,「老子就是去找你接頭的!」
他呸地一口向祁風啐去,但未能命中。祁風一揮手,令人將他壓下去,也結束了這場讓羽人們看得眉開眼笑的熱鬧。大家或滿意或不滿意地散去,嘴裡議論紛紛,只有謝揚僵立在原地,滿嘴苦味。
這一夜謝揚把所有的衣物都堆在被子上,仍然覺得簌簌發抖。他索性坐了起來,抱緊被子,看著搖晃不止的窗框。毫無疑問,祁風就是衝著自己來的。他肯定早就通過種種辦法打探到了自己和阿古爾的友誼,然後算計著用這一招來收拾自己。
這樣做的結果是可大可小的。大事化小的話,不過是再給自己加些體罰,折辱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他不肯罷休,自己可能被定成里通外族的叛逆,那樣最嚴重的罪名將會是死刑。
想到死刑,謝揚長嘆一聲,要真是到了這個地步,那就不得不求父親幫忙了,雖然極不情願,但只要父親開口說句話,一切都好說。鎮北將軍的兒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叛徒嘛。
想到這裡,他頭腦猛然間一激靈,想到了一個極度可怕的猜測。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憑什麼祁風一定要針對自己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打算通過自己來對付父親。於是事情需要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了:鎮北將軍的兒子是叛徒,為蠻族收集情報,那他的父親呢?此事會否出於他父親的授意呢?
謝揚扔開被子,在這個屋外滴水成冰的夜晚汗流浹背,惶恐莫名。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圈套之中,為了那些自以為是的散漫和任性,他很有可能會害死自己的父親。雖然父子二人在兒子的婚事上吵得幾乎決裂,但父親畢竟是父親,這親情的紐帶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不管怎麼說,眼下事情還沒有糟糕到不可收拾。阿古爾迄今仍然沒有吐露和他的關係,沒有證據,就無法定自己的罪。但再審訊下去,可能就不好說了。
想到這裡,他索性穿上衣服,躡手躡腳溜出房去。臨時滕出來的囚房外並無人把守,只是用了一道羽族秘術將阿古爾禁錮其中。不過這難不倒謝揚,他雖然一向勤修武術,於秘術方面造詣頗淺,但要和阿古爾對話,卻也不一定非要面對面。
他左顧右盼一番,確定附近沒人,在囚房的側面找了個背風的地方,這樣萬一被人看見,還可以裝做是出來方便,雖然在這樣的天氣里跑到茅廁外方便是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感應到阿古爾的思維,用秘術把自己的話低聲傳了進去。
「蠻子,別出聲,我在用秘術和你說話。我的功夫不到家,只能傳話給你,而聽不到你說的,所以你不用回答,只管聽就行了。」
「蠻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們羽族的鎮北將軍,其實就是我的老爹,而我來到這裡,也並不是我自願逃避,而是被我爹發配到這裡作為懲罰的。他說了,我什麼時候回心轉意,才能把我弄回去。」
「好吧婚姻的事情並不重要,現在我遇上了大麻煩,那個抓你的傢伙,看樣子是想通過我來算計我老爹。如果你承認了認識我,他一定會把我定成奸細,然後順藤摸瓜把我老爹揪出來,那樣事情就鬧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無論如何不要說出我來。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屋子裡始終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息,但謝揚憑直覺知道阿古爾聽到了他的話。外面冷得仿佛連風都能被凍住,謝揚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變成冰了,於是一步一步悄悄挪回屋裡,坐在火盆旁喘著粗氣。
還是在雁都的時候好,他莫名奇妙地冒出了這個念頭。雖然羽人的生活慢慢受到了人族同化,很多富貴人家都開始住進人族式樣的院落,父親仍然固執地堅持全家人住在樹屋裡。儘管時常被玩伴取笑「不開化」、「老土」,但那生命的房屋總能讓人感覺到勃勃生機,只有住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到。
那些是真正意義上的森林啊,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那種潮濕的氣息將人包圍在其中,仿佛是在和所有的樹木同一節律地呼吸著。而現在,乾冷的空氣中只有沙土,把這些沙土堆積在一起,大概整個雁都都能被覆蓋起來。
謝揚開始體會到了一點悔意,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爭執,沒必要非梗著脖子和父親鬧僵。父親把自己放到這裡,不光是為了懲罰自己拒婚,大概也有點讓自己磨練一下的意思。可惜自己磨練來磨練去也沒長點心,反而要連累了他老人家。
天亮後阿古爾接著被審。這次沒有拉到室外,只是在囚房內進行。謝揚都不需要走近,就能聽到裡面響亮的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以及阿古爾極力壓抑的悶哼聲。每過一陣子,鞭打聲就會暫停,隨即可以聽到潑水聲,大概是受刑者已經疼暈了,再用冷水潑醒。
這時候祁風就會不緊不慢地問:「你想起來了沒有?到底和你接頭的人叫什麼名字?」
阿古爾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用虛弱而堅定的口吻說:「滾!」
於是祁風遺憾地嘆口氣,皮鞭又開始揮舞,每一下都好像抽打在謝揚的身上。但蠻子真的是個亡命徒,他咬緊了牙關,不管被打昏多少次,都絕不招供,也絕不承認自己是斥候,只是不斷的破口大罵。
謝揚略微鬆了口氣,踱回房中。祁風光顧著拷打阿古爾,這兩天一直沒來難為他,使他獲得了難得的清閒,當然這也可能是另一種陰謀:先讓你的神經放鬆,再來突然一擊。況且,在這樣的酷刑之下,阿古爾還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想到酷刑,謝揚的心突然一顫。一直以來,自己考慮的都是關乎自身的種種狀況,唯獨沒有想到阿古爾該怎麼辦。蠻子皮糙肉厚那也是人,挨打也會疼的,但為了不連累到自己,仍然堅持著不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他又想到,假如祁風用美人計之類去勸誘阿古爾,恐怕自己也會好受些,可惜不同種族之間一般不用這一手。
「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他朝自己的腦門上狠狠拍了一掌,站起身來就想衝出去,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頹然躺回去。
這一天謝揚的心裡始終被深深的不安所籠罩,不止為了自己和父親的命運,也不止為了蠻子的生命,還為了自己不可捉摸的心態。第一眼見到被俘的阿古爾時,他的確很擔憂,但從聽到祁風審訊的那一刻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完全忽略了阿古爾的安危。他只是想到自己會不會倒霉,會不會被屈打成叛徒,會不會父親也因此跟著自己受罪。為此他還半夜跑到囚房外和阿古爾說話,希望他能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但他卻沒有想到阿古爾的結局會是怎樣。也許他死扛著不說,最後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也許他扛不住說了,這樣只是少受點刑,仍然難逃一死。九州各族對於異族的戒備與敵意一半出自天生,一半出自歷史的傳承,即便不打仗,也不可能消除。被抓住的斥候,通常都是處死或者終身為奴的命運。
可自己壓根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似乎阿古爾的性命毫不值錢,理當為自己犧牲。謝揚想,我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又想,為什麼看起來我這麼像這種人呢?
他忽而迷惘,忽而羞慚,覺得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難受,不時有阿古爾忍不住的呼痛聲飄入耳中,每一聲都像一把尖刀捅在心上。他實在無法呆下去,趁著祁風無暇顧及他,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看看「森林」。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了。在老馬極不情願的馬蹄聲中,謝揚再一次踏上了那條布滿冰雪的道路,路很滑,好幾次老馬都失蹄把他摔了下去,好在羽人身體輕,不過受些皮外傷。
這些天蠻子去照看兩棵樹,大概也得摔上很多跤吧?他突然想到這一點,並且腦海中浮現出如下畫面:漫天白雪,北風呼嘯,天空中連鳥兒的蹤跡都見不到了,一個一臉傻笑的蠻子,連滾帶爬的在路上跋涉著,不時摔一個狗啃屎,腦子裡一半惦記著兩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棘樹,一半惦記著家裡鮮花明月一樣的老婆。這畫面想來似乎有些滑稽,謝揚卻只覺得心裡隱隱作痛。
看到「森林」的時候,謝揚頗有些驚奇,兩棵樹的成長速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冬雪的覆蓋下,小樹已經隱然有幾分茁壯的感覺,可想而知這段日子裡阿古爾的照料十分到位。
羽人取掉皮手套,直接用手撫摸著樹幹,刺骨的冰涼感覺迅速透入肌膚,讓他渾身一激靈。抹去表層的冰雪,可以看到尚顯稚嫩的樹皮,樹在勃勃成長,無法被寒風凍結的綠意緊緊守護著生命的氣息。
老馬嗅到了樹皮的味道,搖頭擺尾地湊上來想要啃一口,謝揚慌忙勒住韁繩將它拉走。「這麼老了還嘴饞!」他喝罵道,「滾開!這不是你吃的!」
老馬委屈地用蹄子刨開地面的積雪與凍土,希望能找到一點可以入口的草根之類的食物,謝揚卻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兩棵樹,雙手凍得發木都沒有注意。
「你們鳥人不是喜歡樹嘛,」那時候蠻子說,「咱們種上幾棵,意思意思也是好的。」
「開玩笑吧,」鳥人表示懷疑。「這樣的環境,能種得活?恐怕過不了幾天就得死掉吧?」
「不種怎麼知道?」蠻子說,「小時候我最喜歡的一匹小馬被狼咬斷了腿,我妹妹哭啊哭啊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卻什麼話也不說,每天只是悉心照料它的傷勢,甚至有時候晚上就在馬廄里睡覺。我爸跟我說,沒用的,這樣的傷沒可能會痊癒,但我就是不聽。」
「後來就真的把傷治好了?」謝揚面露欽佩之色,「你還真厲害呢。」
蠻子接下來的話讓謝揚哭笑不得:「沒有,我爸說的是對的,果然沒有治好,那匹馬後來還是瘸了。」
「那你告訴我這件事幹嗎?」謝揚吼道。
「我還沒說完呢,」阿古爾看上去挺委屈,「後來我也後悔過,當初就不該浪費那麼多時間,最後仍然沒有好的結果。可後來我再一想,假如當初不花那一番功夫,我又怎麼能知道有用沒用?也許以後我會一輩子都睡不著覺的,為了自己失去了一個治癒自己心愛的馬的機會而懊惱終生。」
「所以人活著就是為了做些事情,不管結局如何,總要有一個讓自己不後悔的過程,」蠻子總結說。
謝揚像看怪物一樣盯著阿古爾看了一會兒,令後者十分心虛:「幹什麼?我說錯什麼了嗎?」
鳥人搖搖頭:「蠻子,我們認識那麼久了,我頭一次發現,你還真像個哲學家。」
「哲學家是什麼樣?」
哲學家是什麼樣?謝揚想,哲學家現在被捆得嚴嚴實實地挨著打,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送命。倒是哲學家的作品在冰雪覆蓋下仍然好好地活著。而哲學家的朋友站在這作品旁邊,思考著如何犧牲掉他以保全自己的問題。
這個沒來由的念頭令謝揚突然覺得有點噁心,見到小樹的喜悅也隨之被沖淡。他拉過還在徒勞刨地的老馬,也並不騎上去,慢慢頂著風往回走,似乎吹風能讓頭腦清醒一點。回到營地時,他已經和一根冰柱一樣了,幾乎各處關節都不能彎曲。但他樂於承受這樣的痛苦,也許肉體上的不適能麻木頭腦,令人暫時不去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烤了一陣子火,身體逐漸有了知覺,最早出現的是針刺一般的痛楚,從腳底升起,蔓延到腿,再到雙手。他哆嗦著,努力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以便減輕這種刺痛,這時窗外飄來幾句話,模糊地傳入耳中:
「怎麼都不招……還真是頑固……」
「明天……斬首……」
謝揚霍然站起,顧不得雙足的疼痛,撲到門口,急忙問道:「怎麼了?那個……那個斥候要被斬首了?」
站在門口的兩名士兵望了他一眼,其中之一開口回答:「是啊,那個蠻子死都不開口,上頭已經決定明天就把他的腦袋砍了。」
兩人無所謂地走開,剩下謝揚站在門口發愣。頭有些暈,身體因為寒冷止不住的顫抖,看來是在冰天雪地中受涼了。但更加冰涼的是內心。阿古爾要死了,因為堅持不肯招供出所謂的接頭者,他會被處死。他並沒有親口向自己承諾過什麼,但他還是用行動做到了,這行動的代價是他的生命。
年輕的羽人覺得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站不住,只能靠在門框上。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阿古爾的妻子,她大概還在草原上耐心等待著丈夫歸來,但最後等到的卻只能是一具屍體。這個大多數時候憨態可掬、偶爾又像哲學家的蠻子,最終將無法回到家鄉。
這一夜的風暴尤勝往日,堅固的木屋似乎也在風中搖搖欲墜。老孫頭裹緊了被子,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回到了暖和的樹屋中,喝著溫和的果酒,卻不防被人一把推出了樹洞,從半空中摔了下去。他驚叫一聲,醒了過來,老眼昏花中看到一個人正站在身邊,搖晃著他的肩膀。
「你幹什麼!」老孫頭很惱火地揮揮手,閉上眼睛,試圖接續之前的美夢,但對方不依不饒,仍然起勁地搖著。
夢接不成了。老孫頭不得不坐起來,定睛一看,眼前站著的是謝揚,這一下火可就大了。
「他們不知道我老人家喜歡睡覺,你還不知道麼?」老孫頭怒目而視,「這麼晚了還來煩我幹什麼?」
謝揚不去理會他的情緒,一字一頓地說:「老孫,我要你幫我,解了囚房門上的秘術。」
老孫頭一愣:「你說什麼?你想要幹什麼?該不會是……」
謝揚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你當年是個秘術高手,不過是為了避禍才躲到這兒來的,那一點花招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老孫頭臉色一變,瞪了他一眼:「你這破孩子還真是什麼都清楚……你為什麼要我解秘術,要放跑你的朋友?」
謝揚慢慢點點頭,老孫頭的神情略微緩和了一些:「倒還挺講義氣。不過你想過沒有,現在邊境有人值崗,他傷得那麼重,肯定溜不回去。往遠處走再繞路的話,外面天氣那麼冷,他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凍僵,不是讓他送死麼?」
「我想過了,」謝揚咬咬牙說,「我會帶著他先往遠處走,再把他一直護送回去。」
「可你這麼做,就是罪上加罪,對羽族而言相當於叛國了,被蠻族抓住了則是越境,」老孫頭說,「你要想好後果,尤其想好可能對你父親帶來什麼。」
謝揚悚然,死死盯著老孫頭,老孫頭卻仿佛突然間又回到了那副昏聵的德行,搓著手抱怨著:「這鬼天兒,真是不要人活命了……」
眼下不需要對死老頭盤根問底了,重要的是求得他出手相助。想到這裡,謝揚堆出一張笑臉:「什麼東西都瞞不過您老……如果您能出手幫我一把就更好了。」
老孫頭卻不搭理,雙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某些遙遠的回憶中。片刻後,他問道:「你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救你的朋友?」
「是的,一定要。」
老孫頭輕嘆一聲:「年輕人的熱血,真是寶貴。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不計後果的。」他隨即嘿嘿一樂:「沒時間懷舊了……我們走吧。」
何方才見到老孫頭一樣,蠻子也在睡。但奇怪的是,他雖然身上傷痕累累,面容卻十分平靜,謝揚緊張兮兮地鑽進門時,覺得胸腔都要爆了,他還有餘暇說兩句夢話:「老婆……我快要回來了……」
蠻子已經被打到麻木了,謝揚悲哀地想,心裡一陣酸楚。他小心翼翼地推醒蠻子:「別出聲!是我!我帶你回家。」
蠻子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好半天才認出謝揚來。他咳嗽了兩聲,有些吃力地說:「鳥人,你別管我,別連累了你。」
「放屁。」鳥人簡短地罵了一句,把蠻子背在了背上,於是他很快發現這是多麼艱巨的一項任務:蠻子的體重幾乎是他的兩倍,塊頭也比他大許多,能把蠻子頂在背上已經是極其勉強,要帶著他走路,幾乎不可能。
拼了,謝揚想。他半分也不理會蠻子羅羅嗦嗦的央求,努力回憶著自己當年學習精神力時的那一點點粗淺的知識,駕馭著全身的力量集中於雙腿之上,一點一點將阿古爾架出門去。馬就在門外,只要把蠻子扔到馬上,就會像上一次被誤傷時那樣,較為輕鬆的把他弄走了。然後藉助風聲的掩護,可以帶著他繞出營區,把他送回到蠻族的國境內,到了那裡……
這個計劃顯然構想得不錯,可惜在實踐中遇上了一丁點偏差。當謝揚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阿古爾弄到門口時,他發現了兩件十分不妙的事情。其一,準備好的馬匹不見了;其二,被他求著望風的老孫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站在那裡的,是他的死對頭祁風大人。
祁風以掌控一切的姿態站立在夜色中,謝揚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可想而知其中充滿了嘲弄。他下意識地想要張弓搭箭,但隨即想到:射殺軍官,罪加一等。眼瞅著祁風已經邁開步子向他走了過來,謝揚將心一橫,把蠻子往地上一放,攥住他的手腕,低聲說:「蠻子,抓緊了!千萬別鬆手!」
阿古爾還沒反應過來,忽然看到謝揚的背後慢慢浮現出一道藍色的微光。這微光在轉瞬間變成一道圓弧,在暗夜中閃出奪目的光彩。那藍光在最眩目的一刻後收斂光華,化為兩道潔白的羽翼。
壞了,阿古爾只來得及蹦出這個念頭,這鳥人居然想在這樣的天氣里起飛。但他已經沒有機會去阻止了,羽人的雙手一緊,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帶動著自己的身體向上升起。
鳥人瘋了,他絕望地想。
歷史上曾經有一個著名的戰例,那是在燮朝末年的亂世角逐中,一場羽人和夸父族之間的慘烈戰役。羽族通過事先的偷襲,毀掉了大部分夸父的強弓,使他們的空中打擊占據了絕對上風。
那一戰夸父們拼死力戰,很多倒下的戰士身上都插著幾十支乃至於上百支密密麻麻的箭支,但仍然無法阻擋那些飛翔的精靈。然而,羽人們顯然對殤州的氣候缺乏了解,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當一陣微風悄悄颳起時,陷入絕境的夸父們臉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果然,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襲擊了這片戰場。身體輕薄的羽人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可怕的力量,很快全都被狂風捲走,無法自控地在空中旋轉翻滾。他們中的很多人不知所蹤,剩下的一部分都撞到了山崖上,化為無法辨認的亂糟糟的一團血肉,在冰雪裡被封凍起來。
這個戰例謝揚原本也聽說過,但這個時候他卻像一個真正的蠻子一樣,什麼也不畏懼,什麼也不考慮,在紛亂狂暴的氣流中努力平衡著身體。蠻子的身體很沉重,吊得他的手腕生疼,但倒是有一個好處:重量大了,對平衡的控制稍微容易了一些,如果但只有他一個人,恐怕早就被吹得沒影了。
儘管如此,這樣的飛行仍然萬分兇險,謝揚只覺得背後的羽翼似乎都要被連根拔起,雖然那只是錯覺,羽翼的末端只有兩個凝翅點而已。艱難地回頭看看,祁風騎著一匹耀眼的白馬,雖然速度不快,卻也窮追不捨。
謝揚低聲咒罵了一句,竭盡全力提升著速度,他恍然間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時分,回到了父親對自己嚴苛的訓練中。那個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手中持弓,毫不留情地一箭一箭向自己射去,稍微飛慢半個身位,就有可能被一箭穿胸。父親用的是真箭,箭頭並沒有掰掉。
年少的羽人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體會著在天空中抱頭鼠竄的奇特感覺。頭上的汗水順著額頭流入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下,只能努力睜大模糊的雙眼,同時用耳朵來補償視力的損失。那真是令人終生難忘的體驗。
而眼下,情況比那時候還要糟糕。父親出手畢竟留有餘地,估算著自己只要盡力就能躲得開,現在風暴可沒那麼溫柔。整個天空都被席捲在亂流中,四周白色的雪花如波浪般怒卷,讓羽人覺得自己是條無力的小魚,徒勞地試圖和海潮相抗衡。
手上的分量越來越重,似乎手腕都要被拉斷了。蠻子在玩命地嚷嚷著什麼,謝揚聽不清,也不可能聽清,但他知道,蠻子一定是在要求自己把他放下。
太晚了,謝揚禁不住苦笑一下,為了躲避追兵可能射來的利箭,他飛得過高了,從那麼高的空中,放下也是死。他早就在嘗試著稍微降低一些高度,但現在的氣流根本不容許自己下降了,就算是停止揮動羽翼,身體也不會往下落。這可是兩個人的體重啊!身後的祁風倒是依然緊緊跟隨,但那匹馬也已經疲態盡現,估計撐不住了。
我怎麼那麼蠢,他突然想到,那麼大的風雪,就算放箭,也絕不可能射中我們的。我原本只需要在低空飛行就夠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終於,謝揚的身體完全失控了。身體幾乎已經凍結成冰,精神力也消耗到了極致,連羽翼的形態都無法再維持下去,一道暗淡的藍光閃過,翅膀消失了。謝揚身不由己地像片枯葉般開始打旋,手裡卻依然死死攥著阿古爾的手腕不放。
已經可以看到山崖了。這是風為兩個倒霉蛋選擇的最後歸宿,一座高聳直立的山,嶙峋的岩石依稀可見。謝揚聽到阿古爾一聲驚惶的慘叫,然後聽到自己嘴裡爆發出比蠻子還要響的叫聲,腦袋已經直衝沖地向著岩壁撞了過去。
可見人生是不可預期的,謝揚在最後時刻莫名其妙冒出了這個念頭。他曾經胡思亂想過很多次,自己最後究竟會怎麼死掉,被刀砍死、被箭射死、被馬蹄踏死、被水淹死……五花八門,什麼怪招都有,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山壁上一頭撞死。這種死法,簡直就像一個愚不可及的大傻瓜,父親要是知道非得氣出病來。
大傻瓜呼出一口氣,閉目待死。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他緊閉的雙眼卻感受到一點光的刺激。這不是那種刺眼的雪的白色,而是一種溫和的、橘黃色的光。他禁不住睜開了眼睛。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團巨大的光暈,狀若蓮花,正擋在兩人和山壁之間。謝揚身不由己,一頭扎進去,頓時感到一股柔和的阻力,就好像撞進一團棉花,一點點消散了自己身上的巨大衝力。
然而空中飛行的勢頭太猛,最終沒能完全消掉,兩個人還是撞到了堅硬的岩石。砰的一聲,謝揚覺得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撞移了位,身子軟軟的開始往下墜。但是他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撞的絕大部分力量與速度終於被那團光暈消除了,自己並沒有被撞死。自己都沒有死,身子骨結實的蠻子肯定也撞不死。
我們都還活著!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謝揚陡然間深吸一口氣,強行凝聚所有殘餘的精神力,在背後再次展開了一雙歪歪斜斜的羽翼。這樣的翅膀要是被父親看到非得被罵死,但此刻,它竭盡所能的延緩著兩人下墜的勢頭,使他們不至於摔成肉餅。
咕咚兩聲,兩個肉餅跌到了地上。謝揚的腦袋旁邊就是一塊尖尖的岩石,正好對著他的後腦勺,差一丁點沒有戳中。至於阿古爾,一頭扎進了深深的雪堆里,死活未知。
謝揚顧不上為自己的幸運倒吸一口涼氣,也顧不上四肢百骸疼痛難忍,抓住阿古爾的肩膀往外扯,擔心他摔暈了悶死在裡面。不料蠻子不需他幫忙,自己很輕鬆的把腦袋拔出來,像狗出水一樣抖落腦袋上的雪片,憤怒地叫嚷起來:「你他媽的活膩啦!這樣的天氣也敢飛?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
蠻子的聲音雖然有些發抖,卻中氣充沛,半點也聽不出受重傷的樣子,謝揚一怔,感到有點不對勁,仔細看他的臉,那上面的血痕已經被雪擦掉了,卻居然見不到傷口。
謝揚已經猛然意識到些什麼,似乎有股貓膩的味道在擴散,回頭一看,祁風半死不活地癱軟在地上,像牛一樣喘著粗氣,看來方才的那道光是他放出的秘術,救了兩人的命。但此刻謝揚心中已經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奮起餘威揪住了阿古爾,向他身上胸腹等處輕輕砸了若干拳。
蠻子沒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麼,等到醒悟過來,趕緊補上幾聲「哎喲」,更覺得不對味,訕訕地住口,心裡知道要糟。果然身邊的鳥人痛心疾首地說:「蠻子,沒想到你傷得這麼重,連反應都遲鈍到了這種程度,我想一隻大風也不過如此吧。」
蠻子囁嚅著想搪塞兩句,卻聽得鳥人一聲怒吼,嚇了他一跳:「老子差點把命賠在這兒了!你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陰謀?」
蠻子滿腦門是汗:「不是不是,不是什麼陰謀,你誤會了,事情是……是……」他結結巴巴一陣子,看著鳥人頭上青筋暴起,牙齒都要咬碎了,更是慌張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把手一攤,衝著遠處大喊:「喂!我扛不住啦!你自己過來說吧!」
說完,他躲閃著謝揚錐子一般的目光,齜牙咧嘴地揉著摔疼的屁股,灰溜溜地躲到一旁。祁風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三晃地走到謝揚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揚起手,啪的一記大耳光扇在他臉上。
「你沒腦子啊!」他憤怒地罵道,「想把我們都害死?」
謝揚被這一巴掌打傻了。不是因為祁風下手太重,也不是因為他罵得太狠,而是由於他的聲音。
那是一個清脆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祁風是個女人?一直以來只是喬裝男子?謝揚腦子裡瞬間閃過這個猜測,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聲音和之前祁風的口音絕不相同,何況自己和他面對面打過不少照面。要說一個女人能裝扮成男人而不被看出來,除非是說書先生嘴裡的拙劣故事。
祁風已經走到了面前,真是一個姑娘,一眼就能辨認出來。這姑娘除去那副惡狠狠仿佛要把人一口活吞的神情,倒也生得滿好看的,但最令謝揚吃驚的是,這張臉很熟,似曾相識。
他衝口而出:「我好像以前見過你。」隨即想起以前在雁都的時候,身邊那些風流的朋友總用這句話來和年輕女孩搭訕,不由有些尷尬。
沒想到對方冷冷地回了一句:「你當然見過了。」謝揚反而糊塗了:見過?真的見過?在哪兒?他掙扎著挪動身體,先隨這女子找到一處勉強避風的地方,腦子裡滴溜溜轉著,搜尋記憶里的每一處角落。
這張臉真的見過,但又不似眼前這般活靈活現,好象缺少點色彩。色彩……色彩……
好象一道閃電划過,謝揚想起了眼前這姑娘是誰,同時捎帶想起的還有英明偉大的父親。父親手裡揚著畫卷,十分滿意:「這女孩子很不錯,配得上做我的兒媳。」
「我不娶,」兒子噘著嘴嘀咕,「我都不認識她,憑什麼要娶她?要說漂亮,雁都街頭漂亮的也不少……」
「胡說!」父親勃然大怒,「祁家是什麼地位?和我們正好是門當戶對!怎麼能和街頭隨便一個什么女人相提並論!」
謝揚回憶到這裡,只覺得全身的冷汗不停地冒,硬著頭皮抬起頭,正迎上眼前的女子的目光。「你就是……祁羽?」他低聲問,聲音發顫。
「祁風是我哥哥,我說的話他一般都不敢不聽,」對方答非所問,卻也解決了謝揚心裡的疑團。原來一切都是她背後授意祁風乾的,倒也難怪祁風一個人就有兩個人的飯量。
「你跟著你哥哥到這裡做什麼?」他又問。
祁羽哼了一聲:「我就是想來看看,那個口氣大得不得了、說寧可隨便娶個雁都街頭的姑娘的傢伙,到底有幾斤幾兩。」
謝揚不敢接茬,心裡想著,女人的自尊心真是太可怕了,實在是不可理喻。祁風為什麼一直玩命地和自己作對,也有了答案。不過如今還有一件事沒搞明白,這件事他想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蠻子!」他吼道,「給我滾過來!」
蠻子像個待嫁的華族小姐,扭扭捏捏地走近,隨時準備轉身鼠竄。謝揚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怎麼會和她串通起來騙我了?老實交待!」
祁羽不無輕蔑地評價說:「不敢沖我發火,只敢對著老實人撒氣,這點出息!」
謝揚裝作沒聽到,瞪著阿古爾的雙眼裡快要噴出火來,阿古爾苦著臉說:「這不能怪我,我是被逼的。那天我被抓來之後,他們問我到底為什麼在邊境晃蕩,我順嘴就把你說出來了……」
謝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順嘴就說出來了?我他媽的還一直以為你堅貞不屈寧死都不把我供出來呢!」
阿古爾憨笑一聲:「我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有什麼後果,說出口後,後來才覺得不對,但是好像已經晚了。」
謝揚呻吟一聲,忽然覺得身上的傷處痛感增強了十倍,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失去知覺之前,他只聽到風聲呼嘯,在自己身畔盤旋不休。
「原來你也有富於愛心的時候,」謝揚撇著嘴說。說話時,祁羽正輕撫著兩株小樹,一臉愛憐的神情。
「愛心不能濫施,」祁羽回應說,「某些生物不配得到愛心。」
阿古爾側過頭看看某些生物,咧嘴想笑,又不敢笑,但這並不能讓他免遭荼毒。果然謝揚一肚子氣無處發泄,只能轉向他:「你說你,啊,平時呆頭呆腦的,詐傷倒裝得像模像樣的。她給了你什麼好處?」
阿古爾瞅瞅祁羽沒注意,壓低了嗓子說:「她說她想考驗一下你的人品,看看朋友有難的時候你會不會挺身而出,我想著反正每天好吃好喝就是裝痛喊兩聲,也沒啥了不起的,就同意了。可她也沒告訴過我你會笨到在暴風雪的天氣起飛……幸好她秘術功力還真不含糊,不然我們倆都完啦!」
「這女人真是個瘋子,」謝揚萬般無奈,「上次她找那個摔跤高手來教訓我,下手半點輕重都不知道,得虧碰上了你,否則我的命就送掉了。」
阿古爾感受到不遠處的祁羽身上散發出某種森冷的殺氣,不敢附和,突然間把聲音壓得更低:「可是,這些天來,為什麼我不覺得你恨她呢?感覺你還對她挺有好感……」
謝揚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情讓我對自己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吧。你知道,人總有迷惑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克服某些迷惑,吃點苦頭倒也值得……還有她的笛子吹得好……再說了……」
「再說什麼?」
謝揚扯著阿古爾走遠了幾步,這才敢悄聲說:「我過去沒想到她長得那麼漂亮,不然說不定就不拒婚了……」
「你不是見過她的畫像嗎?」
「咳,你不知道,我們羽族的貴族最愛虛榮,明明家裡子女丑得不行,也一定要把畫像弄得漂亮點,我媽當年就是這麼上當的。所以我那會兒根本就沒相信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