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2024-10-02 15:53:24
作者: 唐缺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為了什麼曾經去過殤州冰原了,那是一種遼闊到極致的壯美。粗糲的風如刀鋒般從曠野上切過,切割出遠方萬古不化的冰川。而眼前的冰川,不能說不好看,卻很像是一件精緻的玩具,經不起歲月的磨礪和摧殘。
我想起在殤州見過的落日的場景。太陽在嚴寒的空氣中仍努力保持著血紅的尊嚴,將白色的冰原染上妖異的色彩。那些犬牙交錯如同鋸齒的冰峰驕傲的屹立著,峰頂直刺蒼穹,長長的陰影分割著大地。
後來我還見到了一個巨大的深坑,裡面足可以填下上百號人,不知道是由於星流石的撞擊還是地裂而形成的。等我登上高處、回頭俯瞰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那個深坑看上去很像一個巨大的足印。
「那是天神留下的腳印,」我們的夸父嚮導告訴我們,「在遠古的傳說中,我們夸父族的祖先遷徙到這一帶,遭遇了暴風雪,許多人都活活凍僵了,眼看就要遭受滅族之禍。最危急的時刻,是天神在這裡踏了一腳,從他的足印里湧出了熱氣騰騰的溫泉,才拯救了我們的種族。」
眼下我也在尋找溫泉,目的卻僅僅是拯救我自己。最可怕的在於,在這個異域世界呆得太久,我自己都有些動搖了。我不無憂傷地想:也許九州真的只是一種狂想?
無論怎樣,我需要一個最終的答案。這答案現在被圈起來了,外面還掛了一塊醒目的牌子:《冰川古人出土原址》。所謂冰川古人,顯然就是區區在下了。
老六拍拍我肩膀:「我在外面製造點混亂,你趕緊摸進去吧。」
我一下想起了剛才那兩個中年婦女,顯然這裡的人都絕非善茬:「那你怎麼辦?」
他咧嘴一笑:「大不了拘我幾天,然後找個地方篩沙子換遣送費,反正我也沒錢。」
他放在我肩頭的手改拍為捏:「要是回不去,還來找我,表弟我帶著你賣光碟,知識分子也要從肉體上接受改造嘛;要是真一不小心回去了……別忘了打個電話回來。」
他看看我的表情,嘟噥了一句:「別這麼看著我,我知道這笑話很冷……快去吧!」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一把推開我,衝著正在作講解的漂亮女導遊走了過去。我聽見他用悲苦欲絕的腔調大叫:「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你要對我這樣?」
然後我聽到尖叫聲、訓斥聲、喝彩聲、口哨聲響作一片,我能感覺到人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老六身上。我一躬身,從攔在洞外的繩圈下鑽了進去。
我覺得我已經接近答案了。這洞裡殘留著強烈的法術的氣息,毫無疑問來自於九州,並且四周凝結的冰壁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我記起老六向我念叨過,異世界的連接必然存在某種通道。雖然這是他從胡編亂造的小說里看來的,卻也是我現在唯一能相信的說法了。
我找到了我被挖出來的地方,根據現場判斷,我那時應該是被直立著凍在冰壁上,就像被用鏟子拍進去的一樣。他們把我連人帶冰塊一起挖了出來,留下一個長形的洞。
這個洞的大小和我的身材倒是正好吻合,我嘗試著站進去,冰塊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候,我感到一股異乎尋常的力量侵入頭腦,隨即意識一陣迷糊。
這是噬魂術的力量。雖然我第一次經歷,但龍淵閣關於秘術的書籍中有很多詳細的記載。秘道家自身修行的秘術,或者某些封禁了邪靈的魂印兵器,都能擁有吸人魂魄的力量。
我慌忙跳了出去,在這一瞬間我想到了些什麼。也許就是這股怪異的嗜魂之力,把我從九州世界帶到了這裡?我是不是應該聽任它再次吸取我的靈魂呢?這樣做有兩種後果,也許我能幸運的回去,也許我會失去靈魂,變成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痴。
外面的嘈雜聲漸漸平息,想來是老六已經被抓走了。一陣腳步聲傳來,幾名工作人員走了進來。
「你!幹什麼的?」他們呆了一呆,隨即向我跑來,看來我要遭遇和老六同樣的命運。我咬咬牙,別無選擇,一步跨進了我被發現的地方。那股噬魂的力道再次出現,衝擊著我的頭顱,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被抽走。一陣劇痛中,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但還能感覺到,有幾隻手拽住了我的手臂和衣服,正在把我向外拉。
終章
宇文非醒來時,感到有幾隻手拽住他的手臂和衣服,死命拉扯搖晃。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怎麼了?天亮了?」
「他醒了!這白痴還活著呢!」身邊響起幾聲響亮的喊叫。視界慢慢由模糊變為清晰,他看清楚眼前站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和一個瘦瘦長長的銀髮羽人。他逐漸想起來,這個男人叫做姬承,是虎牙槍的繼承人,除了沒用之外也沒有別的壞處了;這個羽人叫雲湛,是一個遊手好閒的遊俠,正是他把自己從龍淵閣騙出來的。
龍淵閣,龍淵閣……他的腦子一陣疼痛,一些奇怪的記憶隨著「龍淵閣」這三個字一同浮出水面。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場長夢,夢中的一切合情合理又難以索解。
「叛軍打聽到了你的存在,」雲湛說,「所以派出羽族的殺手打算偷襲你。因為有我在,他們知道沒辦法一擊致命,因此煞費苦心準備了新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箭,看來平平無奇,他卻用厚步包裹住了手掌才敢拿起來。還沒靠近,宇文非就感到一陣透骨而入的寒意。
「已經放了半個月了,不然就這樣我也會被凍僵的,」雲湛將箭支放在桌上,一陣白氣慢慢散發出來。宇文非坐起來,拍拍腦袋:「有專犁的味道。大概是取出專犁的珠子磨成粉吧,然後嵌入箭頭裡。龍淵閣的書籍里有過……」
「讀書多就是好啊,」雲湛做個鬼臉,「沒錯,就是這玩意兒。這種箭用特製的駑筒裝著,以秘術鎮壓,用不著精確瞄準,發射出來之後能迅速把周圍數丈之內的東西全都凍僵。」
說到這兒,雲湛居然有點臉紅:「呃……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當時如果我去救你,我也得被凍成冰坨子,所以……」
「所以你往旁邊刺溜一跳,那速度,我估計長上翅膀的都沒你快,」姬承在一旁十分不仗義地補充說,「不愧是天驅,好身手啊!」
雲湛瞪他一眼,慌忙轉移話題:「你也應該知道取到專犁的珠子多麼不容易,我估計這種箭叛軍手裡不會超過十支,居然捨得用在你身上,你也算是大大的有面子了。」
「然後我就被凍成了冰塊?」宇文非若有所思。
「石公主把全城能找到的人和東西都找出來了,也不知道從大內庫藏里翻出了些什麼奇藥,居然把你救回來了,」姬承說,「不過你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剛才。大夫說,你的腦袋可能被凍壞了,我們都擔心你救回來也會變傻呢。」
「沒變傻,放心……」宇文非喃喃地說。
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但記憶開始漸漸凸現。一個奇妙的世界,一個名叫老六的朋友,一個苦思冥想、尋找龍淵閣的人。這一切在專犁冰凍一切的寒氣中突然出現,當肉體暫時消失時,精神卻能活躍到這等地步。原來老六和宇文非,不過是同一個精神分裂後的產物,他們原本是同一個人,卻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來,龍淵閣那位前輩所說的話是真的,他想。世界只存在於人的頭腦中,當你死去或者醒來,當你的感知不再持續,也許一個恢宏的宇宙就會因此而消亡。他不無惋惜地回想起夢中的那一切:充滿塵土的城市,鋼鐵築成的高樓大廈,螞蟻般密集的人群,機窗外的茫茫雲海。
還有老六,宇文非想,這是我思想的另一半,可我從未意識到我身上會存在這樣一種人格——它究竟說明了什麼?
「想什麼呢?」雲湛伸出手,裝模作樣地給他把脈,「不會真被凍壞了吧?」
「男左女右,你應該按我的左手,」宇文非說,在姬承幸災樂禍的嗤笑聲中,他仍在心裡努力回想著那個異世界的點點滴滴。為什麼會產生這樣一個龐雜繁複、無比真實的幻影?
也許是因為長年修習密羅系法術的緣故。密羅的反面是混亂,會對人的精神產生強烈的影響。而自己在龍淵閣讀了太多的書,對世界的猜測與想像也太過深入,因而在意識深處已經不自覺地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新世界?
還有那些對龍淵閣的混亂印象,那些荒誕不經的細節,是某種期冀,還是某種不滿?一切都無法解釋,而且可能永遠無法解釋,因為即便是龍淵閣中的藏書,也沒有任何一本能夠詳盡的解答,一切生物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樣的複雜與不可揣摩。
我們的世界,是否也只是依賴於另一個生物的感知而存在?想到這裡,宇文非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想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卻又想永遠不去觸碰這個問題,畢竟讓自己的頭腦陷入永久的混亂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再養兩天,我送你回去,」雲湛說,「你們龍淵閣的知識分子可值錢,死了我賠不起。」
「我作證,」姬承不放過一切報復雲湛的機會,「你昏迷這段日子,他的臉始終都是一會兒白一會兒綠的,那顏色別提多好看了。」
「嗯,回去,」宇文非點點頭,「可是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龍淵閣究竟在哪兒?」
雲湛疑惑地望了姬承一眼:「他居然問我們龍淵閣在哪兒?」
「他瘋了,」姬承簡潔地回答說。
宇文非不再理睬這兩個活寶。他有些疲憊的抬起頭,在屋頂的上方,天空依舊深邃幽遠,星河依舊燦爛,但他已經不可能再有機會看著舷窗外的雲海了。現在那裡只有一群盤旋的羽人,羽翼翻飛中醞釀著殺機,隨時準備取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