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15:50:03 作者: 唐缺

  床下藏了一個地道。岑曠摔進了地道,正好躺在了一堆柔軟的稻草上。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稻草屑,沿著地道向前走。地道本身並不長,很快就走到了頭,一架梯子正靠在那裡。岑曠注意到,這個地道也經常有人走動,所以並不是特別髒,梯子上的灰塵更是很薄。

  她沿著梯子毫不費力地爬上去,推開梯子盡頭的一塊木板,來到了地面上。這時候正好烏雲散開,月光盡情揮灑在地面上,把一切事物都照得亮堂堂的。岑曠站在如水的月色下,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從心底湧起。

  她看到了花圃,一片種滿了紫玉簫的花圃,看樣子足足有好幾百朵,是艾華川所種植的許多倍。艾華川說得沒錯,紫玉簫這種花,即便找到了種植方法,讓它在東陸的土地上綻放了,也不會持續太久。現在這些花兒一大半都已經枯萎凋謝,落了一地,葉子也開始枯黃,顯出一派淒涼的景象。

  但她仍然可以想像當這些紫玉簫全都盛開時的美麗景象。明月之下,夜風拂過,白色的花瓣輕輕搖擺,間雜其中的紫色波浪散發著清新的芬芳,帶出若有若無的簫鳴聲,那樣的場景一定很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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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曠俯下身,拾起一朵還算完整的落在地上的紫玉簫花朵,輕嗅著還未完全消失的花香,想像著在雷州的山區里滿山遍野都是這種花的情景,幾乎忘記了自己來到此處的目的。過了好久,她才定了定神,決定先弄清楚這裡到底是哪兒。她發現,此處已經是另外一座院落了,比葉家老宅小得多。那麼葉家老宅在什麼方位呢?

  她打算縱身跳上牆頭,向遠處眺望,卻發現周圍的圍牆不但高,而且頂端插滿了尖銳的玻璃,看來防盜措施做得很嚴密。不過些許玻璃阻擋不了一個秘術高手,岑曠很快除去了部分玻璃,為自己找到了落腳之地,然後跳上了牆,望向遠處。

  這一望讓她吃驚不小。原來這個花圃是一個小宅院的後院,而這座小院竟然和葉宅之間隔了整整一條街,而且彼此之間還隔了兩棟其他的房屋,一棟與葉家老宅背靠背,一棟與這座小院背靠背。也就是說,假如沿著街道行走,這兩座房子相隔非常遠,但沒有人會注意到,假如通過地道連通,它們之間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遠。

  這一定是當年葉征鴻所精心布置的,以方便他通過地道來到這裡,岑曠興奮地一揮拳頭。這些年來葉征鴻的古怪舉動也有了解釋,他其實是回到老宅,然後通過地道進入到這座院子裡。所以,只要弄清楚這座種了許多紫玉簫的院子到底有什麼古怪,也許就能接近事實真相了。

  她打量著花圃周圍,發現這個後院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住了通往前院的道路,而後院裡除了花圃之外,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整個後院就像是完全被封鎖起來了,如果不是那些美麗的花朵,簡直像是某種軟禁,或者直接地說,一個大一些的、能見到陽光的囚牢。

  岑曠小心地靠近那間屋子,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推開門,看見裡面擺放著床、桌子、柜子等家具,而這張床上終於有齊全的被褥了。怪不得葉家老宅的那張床上什麼都沒有呢,岑曠恍然大悟,那張床只是一個純粹的機關,葉征鴻實際上是在一街之隔的這間小屋裡消磨時光的。

  她觀察著屋子裡擺設的事物,雖然都很陳舊了,但仍然可以看出來,這間小屋裡曾經住著一個女人,一個細心且井井有條的女人,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女人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岑曠的眼前浮現出如下的畫面:地面上的木板移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費力地爬出來,孤獨地守在那些漂亮的紫玉簫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緬懷著那個消失了的女人,直到入夜之後,才到床上去安睡。這間小屋和這些花,還有那個神秘的女人,對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她乾脆就在那張床上躺下,睡了一覺。天亮之後,她從地道退出到葉宅,再走到街上,繞回到那個隔街小院的門口。她還沒來得及靠近,就看見幾個頑童跑了過去,向宅院的大門扔出了幾塊大石頭。石頭砸在木頭門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大門「轟」的一聲打開了,一個駝背老人從裡面吼叫著沖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根足夠把狗熊砸死的大木棒。孩子們看到老人出來,並不慌亂,先齊喊了一聲「臭駝子」,然後一鬨而散。這幫小惡棍顯然早就商量好了,分別跑向不同的方向,而那個駝背老人看來腿腳並不是太靈便,根本追不上,只能氣哼哼地轉回去。

  岑曠是一個魅,直接以成年女性的體態凝聚成熟,雖然實際上她的實魅體還不足兩歲,卻始終以成人的方式生活著,以成人的思維模式思考著,從來沒有經歷過所謂的童年。此時看著這些活潑的頑童,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羨慕。回過神時,駝背老人已經回到了院子裡,「砰」的一聲關上門。

  岑曠找到一個路邊賣水果的攤販,買了幾個蘋果,然後向他打聽那個駝背老人。小販一聽她問的是駝背老人,嘴角一撇:「那個老怪物啊?聽說他已經在那裡住了三十多年了。那座院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成天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誰敢靠近他就要打誰。」

  「難道那個院子裡藏了什麼寶貝嗎?」岑曠忍不住問。

  「就他那副窮樣,能有什麼寶貝?」小販哼了一聲,「幾十年了,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就是天天看著院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做,也從來不和鄰居往來,甚至連問好都從來不問,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買東西從來不賒帳。對了,他買東西都從來不出門的,都是叫人送過去,每次加一點跑腿費。」

  「他到底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我也只是聽說,據說他原來是個當兵的,還曾經到西陸的雷州去打過仗呢,」小販說,「後來在戰場上傷到了脊椎,變成那副駝子的樣子,兵也沒法當了,回到了天啟城。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弄到那麼一筆錢,買下這個院子的。好多人都在說,其實那個院子是晉北的大盜用來藏值錢寶物的,駝子不過是個看門的而已……」

  岑曠覺得,自己距離終點又近了一步。這個看門的駝背老頭,毫無疑問曾經是葉征鴻的手下,在剿匪戰爭中受傷,被迫退伍。葉征鴻因此收買了他,讓他在這裡看著這處庭院,禁止外人進入。想要了解這裡隱藏的奧秘,就得從這個老頭身上入手。

  但是應該怎麼和他交流呢?按照剛才那個小販的說法,該駝子脾氣暴躁,動輒打人,不願意和任何人交往。如果是葉空山在這裡,沒準還能有點花言巧語去接近他,但自己非但拙於言辭,甚至根本不能說謊話。

  她在街邊坐下來,盯著那扇神秘的大門,苦苦思索著。最後她突然想到了,在過去的若干年裡,駝子一直只守著正門,而不會去在意後院的響動——否則昨天夜裡他就能發現自己了,因為他知道,那裡面不管有什麼事情發生,都是葉征鴻的事,他不必去過問。那麼,假如自己從後院的門裡面對著他說話,並且恰好發出葉征鴻的聲音,是不是能夠騙到他呢?要知道駝子現在還忠實地守在這裡,說明從不和人打交道的他並不知道葉征鴻的死訊。

  岑曠被自己這個大膽的主意驚呆了,但仔細盤算,又覺得還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她只是模仿別人的嗓音,這個動作本身不算是說謊話,只要言辭中注意著只發問、不回答提問,也就不會有說謊的機會。至於駝子會不會上當,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試試怎麼能知道呢。

  當然,這當中還有一個技術性的難題,那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葉征鴻說話。她必須要回到葉府,侵入葉空山的精神,從他的記憶里找到他父親的聲音。讀心術,這就是岑曠所掌握的最與眾不同的秘術,也是黃炯如此器重她的根本原因。這是人族幾乎不可能掌握的高深秘術,只有魅的強大精神力才能駕馭。

  葉空山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一樣安靜過。他雖然曠工偷懶的時候也可以整天整天在床上賴著,但那張嘴從來不閒著,可以從黃炯開始數落到皇帝,再挖苦到歷史上的名人們。可現在,他的思維已經禁錮起來,不再能指揮他的身體。岑曠只能扮演一個入侵者的角色,去讀取他的記憶。

  這並不是第一次。在過去,葉空山也曾經為了幫助岑曠了解人族,讓她體驗過他的精神,但在那種時候,葉空山主動取消了精神上的防禦,主動把自己的思想袒露出來,而現在,他能辨認出入侵者是岑曠嗎?他會不會發起難以預料的攻擊呢?

  另一方面,岑曠之所以必須由葉空山來指導,就是因為她雖然擅長讀心術,但人族的思維太過詭詐狡猾,總會用虛假的記憶來欺騙她。通常情況下,只有那些瀕死的人才會失去這道防線,任由她找到真實的記憶。而現在,她面對的是葉空山,也許是九州最奸詐的傢伙,他的記憶一定會被包裹在各種各樣的假象和陷阱中,非但能不能看到他的真實記憶實在難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吞噬,導致自己精神失常。

  但岑曠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再危險十倍,她也必須那麼做。她的手掌輕按在葉空山的額頭上,開始催動精神力。片刻之後,她進入了葉空山的精神世界。

  在她的想像中,此時此刻葉空山的精神世界應該是一片黑暗,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發現眼前充滿了光明。她踏足在一片芳草如茵的綠色草地上,細長的草葉如波浪翻滾延伸向遠方,在太陽下閃爍著金光。天空湛藍如洗,點綴著朵朵白雲,仿佛純淨得沒有一粒塵埃。

  這片草地真是寬廣,根本就是一望無垠的草原,這是岑曠的第一印象。但仔細觀察之後,她覺得這草地很不自然,因為其中沒有任何小昆蟲和小動物,甚至找不到一朵野花。這無邊無際的綠色乍一看很舒服,看久了就會有些彆扭。

  她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向前走去,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眼前所見竟然沒有絲毫變化,仍舊是看不到邊際的綠色草原,仍然是連位置都沒有發生變化的太陽和雲朵,仿佛這只是一個無盡循環的世界,無論走到哪裡,都只能見到一樣的景物。

  這就是葉空山自我設置的保護層啊,岑曠想,他把自己內心的一切都深深隱藏起來了,讓人完全看不到他真正的思想。如果始終這樣的話,自己就算是再走上一天兩天,也無法從這個迷宮裡鑽出去,更不用提找到葉空山了。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岑曠坐在草地上思考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她的手指繪製出秘術印紋,郁非系的秘術從指間流出。郁非,是火焰的象徵。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呈燎原之勢,迅速向前擴散,很快點燃了整片草原。岑曠把自己籠罩在防火的秘術罩中,看著沖天的烈焰席捲著那些原本挺拔的綠草。這原本是很消耗精神力的秘術,但在純精神的世界裡,秘術的使用變得輕鬆容易,幾乎感覺不到疲累,這也讓她增長了不少信心。

  草原上火光沖天,濃黑的煙霧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輝。但是突然之間,火焰消失了,煙霧消失了,原本燒成灰燼的草,以驚人的速度重新生長起來。岑曠心裡一顫,知道這個世界的主人——葉空山,終於出現了。他主宰著這個世界,有著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能力來改變它。

  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來到岑曠身前,她驚訝地認出來,這是孩提時代的葉空山!雖然他個子小小,滿臉稚氣,但臉還能依稀辨別出來,而那掛在嘴角的倔強更是不會讓人認錯。

  這就是葉空山的精神世界嗎?岑曠呆呆地想,這個仿佛了解一切、蔑視一切的強勢的男人,內心深處其實只是一個小孩子?

  「你來這裡幹什麼,岑曠?」葉空山冷冷地問,雖然嗓音稚嫩,但語調仍然是岑曠所熟悉的那種咄咄逼人。

  「我來找你,我想要帶你回去!」岑曠連忙說。

  「這裡很好,我不回去。」葉空山依舊冷漠地說。

  「可是你必須得回去,我們都需要你。」岑曠說。終於能和葉空山對話了,儘管對方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孩,她仍然覺得十分激動,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可是看著葉空山冰一樣的眼神,她又覺得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葉空山,陌生到讓她害怕。

  「你並不需要我,沒有誰需要我。你回去吧。」葉空山擺擺手,轉身走開。一陣狂風颳過,草原上的草瘋狂地搖擺起來,天空中出現了成片的烏雲,太陽的顏色也變成了暗紅。這個世界的主人不高興了。

  岑曠心如刀割,卻也知道,在葉空山的世界裡,連太陽和星辰都歸他調度,自己完全對他無能為力,他能夠輕鬆地把自己撕成碎片。現在暫時不要和他說太多,岑曠想,只能先打聽出葉父的聲音,先解決那件事再說。

  「好吧,你別生氣,我馬上就走,立刻就走!」岑曠大聲說,「我只想求你一件小事。」

  「什麼事?」葉空山並沒有停步。

  「我想聽聽你父親的聲音,可以嗎?」岑曠問。

  葉空山仍然沒有停住腳步。但岑曠能感到,風越刮越猛烈,整個天空已經完全被烏雲遮蔽,世界變得一片昏暗。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驚異地發現烏雲都在迅速地移動,慢慢排列成一個圖形,一個俯瞰著這個世界的巨大無比的圖形——一顆人頭!

  岑曠在衙門的停屍所看到過這顆人頭。那是葉空山的父親,葉征鴻。

  遮天蔽日的巨大人頭張開嘴,話語如同轟鳴的雷聲般響起:「如果你想走,你就走,我不會攔你。」

  「既然你已經不把這裡當家了,也不必把我再當成你的父親,我也可以不再見你這個兒子!」

  「要滾就滾,誰也不許攔他,把大門打開,讓他滾!我葉征鴻不需要這樣的兒子!」

  「我就當我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

  每一句話都如同閃電,狠狠劈在岑曠的心上。世界開始旋轉、變形,慢慢沉入黑暗。最後一眼,岑曠看見葉空山瘦小的背影漸漸遠去,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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