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15:48:33 作者: 唐缺

  岑曠在傍晚時分打了個盹,然後強忍著困意繼續監視了文瑞一夜。不知為何,儘管馬大富的死亡被證明和玉石生意毫無關聯,她還是固執地認為文瑞很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標。葉空山之前曾和她說過,直覺這種玩意兒並不可靠,但當你沒有什麼證據可以使用的時候,不得已之下,還是只能靠直覺。「總不能什麼都不干吧」,所以眼下,岑曠決定相信一把自己的直覺。

  連續幾天的奔忙,一天兩夜幾乎沒有睡覺,岑曠覺得自己已經睏倦到快要死掉了。她是多麼希望那個兇手迅速現身然後被自己一舉擒獲啊。

  但是兇手偏偏要折騰她。岑曠苦熬了一整夜,仍舊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闖入文宅,而那些膀大腰圓的護院更是盡職盡責,四處巡邏,好幾次岑曠都覺得自己差點就會被發現,那樣的話,自己興許會被當成兇手抓起來的……

  她正在胡思亂想著,卻發現竟然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在太陽即將升起的這個時刻,有一個黑影在文宅外出現了。她開始以為是疑兇,卻沒料到這個黑影三步並作兩步,左顧右盼間已經來到了她藏身的樹下。

  「這棵樹是文宅外面最好藏身、視野也很開闊的,所以我猜上面一定藏了一個人,不,是一個魅。」葉空山的聲音從樹下響起。

  岑曠大大地鬆了口氣,從樹上溜了下來:「你可算回來了,這幾天……」

  葉空山擺擺手打斷她:「先回去吧,回去再說。」

  「可是天還沒亮呢,」岑曠有點猶豫,「你不是說過嗎,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行啦,這會兒就別背我老人家的語錄了,」葉空山說,「兇手的目標不是文瑞,你先回去睡一覺——瞧瞧你這眼圈,活像被人揍了兩拳——睡醒了我和你慢慢說。」

  

  岑曠怏怏地回到住所,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黃昏。抬眼一看,葉空山搬了張凳子坐在門口,活像個上門逼債的。

  「還沒記住給你的門加把鎖呢?」他說,「看來你仍然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步步危機的本質。」

  「不厲害的人,就算進來我也能對付;足夠厲害的人,我加把鎖也沒有用。」岑曠回答,「別管我的門鎖了,你這一趟去哪兒了?是去寧州了嗎?」

  「我?當然沒去寧州,那麼遠,三四天時間單程都不夠,別提來回了。寧州那邊的事情我前幾天就已經發了加急文書,很快就會有回音的,不需要我親自過去調查的。」

  「那你到底去哪兒了?」岑曠問。她聞到桌上的幾個紙包發出一陣香氣,肚子立刻咕咕叫起來,知道是葉空山給她帶了吃的,於是毫不客氣地打開紙包,撕下一塊燒餅。

  「我其實一直就在青石城,以及附近的一些地方,反正沒有離開過宛州。」葉空山狡黠地一笑,「這案子剛一出來,我就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判斷,很可能案情的方向會向著某種老掉牙的套路去進行。所以查案的重點根本不在寧州——我敢打賭這兩個黑心商人必然在寧州幹過得罪羽人的事情。我只需要在青石弄清楚一些關鍵性的問題就好了。」

  模模糊糊的判斷、老掉牙的套路、一些關鍵性的問題,葉空山顯然是在賣關子,這讓岑曠有些不滿。但她也知道,葉空山不願意說,就是把他的嘴巴撬開都沒用。所以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弄清楚了那些『關鍵性的問題』沒有呢?」

  葉空山的臉上驟然罩上了一層陰云:「老實說,弄清楚了,但因此矛盾也來了。嚴於德的屍體被擺布成那樣,有一點明顯不合理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要命的大破綻,我現在還沒想明白。」

  岑曠更加糊塗。葉空山拍拍她肩膀:「別急,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關鍵的證據還沒到呢,現在大半都出自空想。我估摸再過兩三天,寧州那邊就會回信了,那我的判斷是對是錯也就有譜了。」

  「但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為什麼我不必去盯文瑞了?」岑曠終於忍不住說,「我還是覺得,嚴於德死了之後,文瑞也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他們倆一起合夥做生意,就算是得罪人也應該是一起得罪……」

  「孩子,你太天真了,對人間的罪惡知之甚少。」葉空山長嘆一聲,「你為什麼沒有想到,嚴於德得罪的就是文瑞呢?」

  岑曠很是吃驚:「你的意思是說……嚴於德其實是……」

  「很有可能,就等著證據了。」葉空山簡短地回答。

  「可我還是不大放心,」岑曠想了一會兒,「而且,馬大富的死不也還沒查明嗎?」

  「馬大富嘛……很可能只是一個冤死的幌子,」葉空山說,「如果要製造羽人連續殺害人族的假象,光有一個死者恐怕未必夠。文瑞也是個很狡猾的人。」

  「可我還是覺得馬大富的身上有文章,」岑曠皺著眉頭說,「他的那種暴躁易怒並不常見,說不定就是導致他被殺的原因呢。」

  「你才見過幾個人,就敢說『常見』?」葉空山瞪她一眼,「每個人身上都藏著外人所不知道的怪癖。你要是通過這些怪癖去細究,也許每個人都會變得奇奇怪怪充滿嫌疑。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那我就問一句:我還想繼續盯著文瑞,可以嗎?」岑曠拿出死纏爛打的架勢。

  葉空山啞然失笑:「你不想去也得去,不過不是防他被殺,而是防他逃跑,去吧,盯住他吧,死心眼的孩子。」

  於是岑曠又連續盯了文瑞兩個晚上,並且開始覺得自己已經要變成住在樹上的羽人了。秋日的夜風就像軟刀子,一點一點把寒意切入到身體內,讓她覺得分外難熬。而文瑞連續的安穩無事也讓她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在多此一舉。

  人族和羽族這段時間的鬧騰漸漸趨於平靜,雖然雙方依然劍拔弩張,但已經不再是大家咋咋呼呼要你打我我打你的時候了。畢竟羽族實力偏弱,而人族在二十年前那場與蠻族和鮫人的雙線作戰中也元氣大傷,並不願意在這休養生息還未結束的時候就貿然動兵。

  「然而戰爭這種東西,如果大家都那麼精明而克制的話,也就永遠都打不起來啦。」葉空山躺在他那張舒服的睡床上,眼睛都懶得睜開,「這當中最根本的在於,戰爭一開,死的都是士兵,而決策者都躲在後方安安全全,還能吹噓兩句什麼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用別人的性命去鋪墊自己的身家,那麼划算的事情,誰不樂意干呢?」

  岑曠眼窩深陷,喃喃地說:「是啊,我又想起你那個夢了。這就是所謂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嗎?」

  「那叫作閒得發慌瞎想想,」葉空山高高蹺著腳,「反正做夢殺掉多少人都不要緊。可是現實生活中就沒有那麼輕鬆寫意了,死一兩個人就能讓捕快忙得團團轉。」

  「是啊,還要蹲在樹上裝羽人。」岑曠疲倦地掐著自己的額頭,這個動作是她跟黃炯學來的。

  「一舉兩得嘛。雖然你我的出發點不相同,但決定採取的行動是一致的。」

  「我就是懷疑文瑞可能被殺,沒辦法。我不會說謊,不能騙你說你的分析讓我完全信服。」

  「那就隨便你了,」葉空山一攤手,「反正都得你去看著他,誰叫你是下屬呢?這就叫等級觀念,官大一級壓死人。」

  其實讓你去盯我還不放心呢,岑曠在樹上瑟瑟發抖時止不住地想。葉空山雖然很聰明,也很不守規矩,讓他去監視別人,沒準半道就不耐煩跑掉了。這個葉空山啊……真是謎一樣的人物,自己跟隨他也有一段日子了,卻始終沒聽他講起過他的身世和他的經歷。岑曠始終覺得,一個人要能修煉到葉空山那般膽大心黑而又玩世不恭,一定經受過許許多多常人難以想像的磨礪,而不是像自己這樣,幾乎就是一張白紙,正在慢慢往上添加內容。

  想到白紙,她又立即想到了葉空山的夢境,想起了夢境裡那個赤裸的「自己」,不知怎麼的臉上有點發燒。這麼微微一走神的工夫,極度的睏倦讓她終於忍不住了,眼皮子像墜了鉛一樣合上,恍惚間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上,而該死的葉空山正立在床頭,為她殷勤地搖著扇子,就好像戲文里伺候皇帝的太監。

  不過這個古怪的夢境並沒有持續太久,葉空山忽然間變成了一個被倒吊著的死人,滿面鮮血地凝視著她,她的身子一斜,險些從樹上栽下去,幸好及時驚醒並伸手抓住了樹枝。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她也清醒過來,連忙把視線轉到院子裡。

  她覺得並沒有什麼異常,但剛才是貨真價實地睡著了,她抬頭看了一眼雲層和月光的變化,確信自己最多就眯了兩分鐘的眼睛,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看看院子裡走過的護院們,一個個都是懶懶散散無精打采,顯然這樣的護衛也讓他們覺得勞累難忍。

  這真的是小題大做嗎?岑曠心裡嘀咕著,目光散漫地掃向文宅的各處角落。忽然之間,她看到一個黑影飛快地從文宅後院翻牆而出。

  那是什麼人?岑曠一下子警醒起來。她想要去追趕,但離得太遠,黑影已經很快跑得不見了,除非她真成了住在樹上的羽人,否則鐵定追不上。她放棄了追過去的念頭,但心卻懸了起來,總覺得這個黑影背後是不是有點文章。

  想來想去,岑曠還是從樹上跳下去,然後翻牆進入了院子裡。她並沒有故意放輕腳步,儘管如此,仍然在走出好幾步後才被發現,在一片「什麼人?」的呼喝聲後,她已經被圍住了。

  岑曠掏出葉空山給她做的假腰牌,在護院們面前晃了晃:「捕快。趕緊帶我去見見你們家的主人,快點!」

  護院們雖然對於如此年輕貌美的一個小妞竟然會是捕快有些驚疑,但葉空山的腰牌做得可以以假亂真,而岑曠看上去倒也一臉正氣不似女飛賊,所以他們沒有猶豫,把岑曠帶到了文瑞的臥室外,敲響了門。

  門裡沒有任何反應。護院又加重力道敲了幾下,聲音在靜夜裡傳出去很遠,文瑞卻仍然不出一聲。岑曠陡然意識到不妙:「快把門撞開!」

  文瑞的房門相當結實,所以負責撞門的護院也鼓足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力量還沒使足,門就輕鬆被撞開了,原來這扇門根本沒有鎖上,只是虛掩住的。他猝不及防地滾了進去,頭重重碰在一個硬物上,險些暈了過去。

  但緊跟著搶進房的岑曠才真是恨不能一頭暈過去。藉助著清朗的月光,她看得很清楚,那個倒霉的護院一頭撞上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個裝滿水的水缸。而水缸的上方,正倒吊著岑曠一直苦苦監視著的文瑞。沒錯,和前兩起案件一模一樣的死狀,五花大綁倒吊著的身體,浸在水裡的頭顱,用羽族文字刻在身上的詭異童謠。文瑞和他的夥伴嚴於德一樣,按照童謠里的說法,「他們把我頭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頭按在水裡」,就這樣失去了生命。

  岑曠捧著頭,慢慢坐在地上,心裡直想把自己一刀捅死。兩分鐘,她僅僅是睡著了兩分鐘,慘劇就在兩分鐘裡發生了。這兩分鐘的疏忽,讓她若干天來的辛苦監視全都白費了。雖然文瑞的死證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而葉空山的判斷有誤——文瑞自己也是兇手的目標,但現在人已經死了,錯誤或是正確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忽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捕快真是太不稱職了,而這個行當一旦出現什麼錯誤疏漏,損失的就是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一個人品低下、令人鄙夷的奸商的生命。

  護院們和聞訊而來的管家僕人們圍在一旁,個個不知所措,有一些擔心東家的死會讓自己遭到牽連,已經悄悄拔腿開溜了。剩下的在那裡拿不定主意是該先報官還是該先把屍體解下來,可是「官」現在不就在地上坐著嗎?

  忽然一個僕人喊了起來:「動了!老爺動了一下!」

  岑曠慌忙抬頭,果然看見文瑞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她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用秘術割斷了繩子,然後招呼其他人把文瑞拽了出來。然而伸手探一下鼻息,文瑞的呼吸早已停止,脈搏也完全沒有了。

  那只是屍體的正常痙攣而已。

  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沒了,岑曠終於忍受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後,岑曠發現天已經亮了,自己仍然躺在文瑞臥室的地上,只是身下多墊了一層褥子。她抬頭一看,文瑞的屍體已經不見了,估計是被送到了仵作那裡,而葉空山正在臥室里左右查看著。兩人視線相對,都能從對方的目光里看出一點愧疚的影子。

  葉空山先開了口:「是我的錯。我做出了錯誤的推理,否則的話,我會親自來這裡守著,也許就不會讓他得逞了。」

  岑曠搖搖頭:「都得怪我。我不該睡著的。」

  「你睡著了多久?」葉空山問。

  「最多兩三分鐘,」岑曠回答,「所以我想不通對方怎麼能就在我的監視下完成這個複雜的殺人步驟,而完全不被我聽到點動靜。光是吊起來還好辦,可還有那麼大的一口水缸啊。」

  「這的確是個問題,」葉空山若有所思,「如果你確定只迷糊了那麼一小會兒的話,動作再快的人也沒法完成這些工序的。」

  岑曠嘆口氣:「也許是我之前就有麻痹大意的時候,以至於有些響動沒有聽到。」

  「我倒不這麼認為,」葉空山說著,忽然轉移了話題,「就在天亮之前,我所要的調查結果也到了,一看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出了錯,所以我趕緊跑到這裡來,沒想到已經出事了。」

  「你之前的判斷到底是怎麼樣的?」岑曠問,「文瑞都已經死了,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可以了,」葉空山從文瑞那張紅木床下爬出來,蹭得一臉灰,「等你回家睡夠了覺,晚上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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