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15:48:26 作者: 唐缺

  葉空山說得輕巧,岑曠走進這條聚居著青石城大多數羽人的街道時,還是感到相當緊張。羽人們看她的目光是冷漠的、戒備的,這更讓她渾身上下針扎了一樣不舒服。

  我到什麼地方都是個異族,她莫名其妙地想,無論對人族還是對羽人。她想起前幾天,街上的里正帶著個衙門裡的文吏,挨家挨戶登記各家的人口狀況,凡有外族人都要重點記錄。岑曠雖然跟著葉空山,卻並沒有衙門的正式編制(身上的腰牌也是葉空山動手給她做的假的,黃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被他們盤問了好久。

  衙門如此大費周折是有原因的。這段時間的人羽關係相當緊張,兩族在貿易方面產生了激烈的摩擦,各自宣布了無數禁運禁販的貨品,下頭的普通生意人也憋著氣,甚至有某些商會商號直接動了刀子,死了一些人。岑曠聽葉空山講過,九州大地上的事情大致如此,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即便曾有過連續幾百年沒發生大型戰爭的好日子,各種小規模戰鬥也未曾停止過。二十多年前,東陸的皇帝北征蠻族、南伐鮫人,打得民不聊生。現在好容易清靜了二十年,難道新皇帝又要對羽族動武?

  「喂,你已經在這條街上轉了三個來回了,到底想幹什麼?」這一聲粗暴的喝問打斷了岑曠的思緒。她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羽人已經帶著三四個年輕羽人圍了上來。在這種情況下,按理說她應該編造幾句謊言搪塞一下,但不幸的是,我們的岑曠小姐由於凝聚時的先天缺陷,完全不會說謊。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不予回答,因為葉空山總是強調辦案時隱藏身份的重要性,但她一旦開口,身份就非得暴露不可。

  

  羽人們見她一言不發,以為她心存蔑視,更加惱火,一個年輕人毛毛躁躁地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但剛剛碰到岑曠的衣袖,他就忽地腦子裡一片空白,一瞬間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地上。

  「殺人啦!有人族跑到我們這兒來殺人啦!」羽人們叫喊起來,很快街面上呼啦啦湧出一大幫子人,把她圍在了當中。岑曠正在手足無措,羽人們卻忽然安靜下來。一個領袖模樣的羽族老者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她跟前。

  「你對他做了什麼?」他先指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嚴峻地問。

  「他想要攻擊我,所以我暫時封閉了他的意識,」岑曠說,「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就能醒過來。」

  「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岑曠又是一陣猶豫,但看形勢不說也不行了:「我是一個捕快,來這裡想了解一些和《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有關的情況。」

  這句話仿佛具有奇怪的魔力,羽人們都靜了下來。老人打量了一會兒岑曠,啞然失笑:「你不是人族,你是一個魅!」

  「我是魅。」岑曠點點頭。

  「怪不得,」老人的面孔溫和多了,「我想也不會有人族跑到這兒來鬧事。看來你倒是挺誠實的,誠實到不怕在這裡丟了小命。」

  「你錯了,其實我很怕丟掉小命,」岑曠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誠實。」

  「那就對了,」老人點點頭,「你要是說了半個字的謊話,恐怕就只能躺著出去啦。」

  羽人的茶有一股樹葉的清香,讓岑曠略微安心了一點。這位老人無疑在羽族聚居區很有威望,岑曠跟著他進到這間被裝潢成茶室的樹屋後,其他茶客都一言不發地迅速離開,沒有人敢上前打擾甚至在遠處窺視,這也讓談話氛圍慢慢輕鬆起來。

  「關於這首童謠……」老人沉思了一陣子,「已經流傳了很多年吧,在我小的時候就曾聽我祖母講過。這裡頭還藏著一個故事呢。」

  「是講一個孩子被父母殺死的故事嗎?」岑曠把葉空山告訴她的那個傳說複述了一遍。

  「他畢竟是個外族人,其實並沒能聽到全部,」老人擺擺手,「關於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一些隱情。你知道它流傳得最廣的時候,是在什麼年代嗎?」

  岑曠搖搖頭,老人的眼神里驟然間多了幾分滄桑和隱隱的憤怒:「是在上一次人羽戰爭的時代。而這個故事,與其說是一個純粹用來嚇人的童謠,倒不如說是用來警示族人的警鐘。」

  「警示族人?」岑曠不大明白。

  「在那個故事裡,殺害了阿克西的繼母,是一個人族,」老人已經迅速收起了剛才無意間流露出的一絲憤怒,表情顯得淡泊而從容,「阿克西的父親續娶了一個人族,結果給家庭帶來了巨大的不幸。這首童謠其實是在提醒羽人,永遠不要相信人族。」

  「這麼說,把這首童謠刻在人族的身上……」岑曠心裡一緊,有些明白了。

  「我並沒有那麼說。」老人微微一笑,「童謠只是童謠,傳說只是傳說,而殺人案最需要的是證據。不過我建議你,不要過於相信人族。在他們眼中,我們永遠都是異族,永遠只會是危險的敵人或者可以利用的對象,而不是真正的朋友。」

  岑曠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覺得,我可以和人族做真正的朋友。」

  「你果然誠實得很啊,」老人嘆息著,「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族街道,岑曠仍舊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好似壓了一塊石頭,一些很不妙的聯想不斷地躥上來。但在回到衙門的時候,她不得不暫時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放下,因為葉空山的情況嚇了她一大跳。

  葉空山三十出頭,沒有家室,所以在捕房裡擺了一張床,經常不回家睡。此時他就躺在那張床上,滿身血污,嘴裡不住地哼哼唧唧,左眼腫得老高。上司黃炯站在床邊,正在嚴詞厲色地呵責他。

  「我這張老臉算是被你丟盡了!」黃炯的表情看上去簡直活像他自己挨了打,「一個受了十多年培訓的捕快,被幾個喝醉了酒的地痞打到遍體鱗傷。現在我在衙門裡已經成了笑話了,別人都在誇獎我帶隊有方,培養出你這樣的傑出人才!」

  「怎麼了?你被誰打了?」岑曠連忙從抽屜里找出傷藥,坐到床邊替葉空山塗抹。

  「哦,沒什麼,遇到幾個小地痞而已。」葉空山用虛弱的聲音說,「這個故事教育了我們,辦重案的捕快應當注意身份,就不該去管酒醉滋事之類的小閒事,不然反而容易惹禍上身……」

  岑曠撲哧一笑,這句話已經能充分說明之前發生的一切了。黃炯還是很憤慨,嘴裡嘟嘟囔囔抱怨個不停,甚至表達了希望地痞們下手再狠點的恨鐵不成鋼之情。奇怪的是,一向以招惹黃炯為樂的葉空山這一次卻不聲不響,任由黃炯數落個夠。等到老頭兒帶著一臉不依不饒的表情摔門出去,葉空山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差不多了。晚上陪我抓人去。」

  岑曠一愣:「你沒事兒?」

  「我是故意被他們打的,」葉空山活動著肩膀,「今天下午,你去找羽人們的時候,我也沒閒著,去調查了一下嚴於德最近的商業往來。我找到了他的合伙人,也見到了帳本,卻發現帳本上有作假的痕跡。」

  「作假?」岑曠的反應倒也不慢,「就是說他近期的生意有點問題了。這麼說來……會不會和兇殺案有點聯繫呢?」

  「很難說,但我剛剛離開沒多久,就被那群地痞打了,這樣的巧合很像是某種暗示,或者說威脅,」葉空山齜牙咧嘴地說,「所以我乾脆就裝作不敵的樣子,讓他們揍了一頓,以便麻痹他們。」

  「原來你是故意挨打的,你怎麼不和黃捕頭解釋一下呢?」岑曠恍然大悟。

  「因為我接著要幹的事情有違律法,他一定不會批准。」葉空山說,「再說了,他對我的實力判斷倒也差不多。雖然我從小到大練就了一身挨打的好本事,這一點皮外傷對我而言完全不算什麼,但要打別人,我的確是很不在行。真動手和那幾個地痞打的話,充其量也就半斤八兩。」

  「人族的捕快,大多都是你這般武藝的嗎?」岑曠問。

  「倒不是,我只是其中特別不能打的而已,」葉空山沒有半點慚愧,「我一向認為,辦案最要緊的是要靠腦子,光憑著四肢發達是什麼都幹不成的。」

  「邏輯有問題,」岑曠說,「練武也並不就意味著『光靠四肢發達』。」

  「這會兒你又聰明起來了!」葉空山一瞪眼,「抓緊休息休息,今晚陪我去抓人。不對,既然你對我的武藝那麼鄙視,我應該說『今晚替我去抓人』。」

  玉石商文瑞這一天看上去頗有些心緒不寧。合伙人嚴於德剛剛死掉,當天下午就有捕快上門摸底,這更讓人們把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而他也並沒有閒著。捕快前腳出門,他後腳趕緊授意手下豢養的流氓跟上去,裝作是酒醉鬧事,找碴把那個捕快臭揍了一頓,看架勢應該打得那廝十天之內起不了床。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文瑞在天黑之前打發走了商號里的其他人,早早關門,將自己關在房裡,生起火盆,然後從書櫃後的暗格里找出一沓文書,準備扔進火里焚毀。這時候他隱隱聽到屋外有人走動,似乎有一個人影在窗外一晃。

  文瑞連忙把文書塞進柜子里,小心翼翼地開門一看,除了一陣涼風吹過,並沒有什麼人。他搖搖頭,關門回去,取出文書後重新坐下,看著眼前燒得紅亮的炭火,嘆了一口氣,把手裡的紙張一張一張扔進火盆,看著白色的紙頁迅速變黑,化為死無對證的灰燼。他鬆了口氣,斜靠在椅子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思考著之後的對策。

  慢慢地,火盆里的炭火逐漸熄滅,不再散發出熱力。文瑞拍拍手,站起身來準備收拾火盆,但就在他低下頭的一瞬間,他的身子僵住了。

  火盆裡面沒有紙灰,只有燒光了的炭。可是他剛才明明親手把文書都扔進去了。

  文瑞呆呆地站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納悶,身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瑞大吃一驚,猛一回頭,正看見白天找他麻煩的那個自稱姓葉的捕快。現在這傢伙臉上還帶著幾塊瘀青,但看起來精神健旺,一點不像下午被打得半死時的德行。

  更糟糕的是,該捕快的手裡赫然就捏著他的文書,那些分明已經被燒毀的文書。文瑞張大了嘴,不知所措,跟在葉捕快身後的另一個蠻漂亮的女捕快開了口。

  「只是一點精神幻術而已,」她說,「你開門的那一會兒,我已經從窗外跳進來了,拿走了你的文書。你後來以為自己燒掉了它們,但其實你手裡什麼都沒有。」

  「所以現在證據都在我手上了。」葉捕快一邊用他那種死人都能被氣活的噁心腔調慢吞吞地說著,一邊翻看著那些文書,「怪不得你不敢說真話呢。你和嚴於德居然違反國家律法,私自進行被明令禁止的民間商人和羽族之間的玉石生意。乖乖,真不知道殺嚴於德的人知不知道這一點,否則不用他動手,你們倆按律都該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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