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2 15:48:03
作者: 唐缺
兩個人面面相覷,很久都說不出話來。不同的是,岑曠滿臉茫然,葉空山卻隱隱有點興奮。
「只能用記憶混亂來解釋了,對嗎?」岑曠說,「很顯然,心臟被刺穿的人不可能活命,更加不可能在從分娩到死亡的過程中,都始終分身站在門外,看著全過程。」
葉空山沒有理睬這句話,倒是在嘴裡念叨著其他的話題:「這麼說來……並不是難產而死?是在生產之後的半夜才死的?」
岑曠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時候你還在想那些無關的事情幹什麼?現在是整個我所讀到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也許我們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冒出來的幻象。」
「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葉空山慢吞吞地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只有兩個字:放棄。所以在此之前,為什麼不先假定,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呢?」
「但那怎麼可能真實存在?」岑曠喊了起來,「你相信一個心臟被刺穿的女人能復活?還是相信你有那麼好的運氣,正好撞上了一個心臟長在右邊的女人?」
「兩者我都不信,」葉空山回答,「尤其那個女人經過胡笑萌的診斷之後。他那時候在南淮,但現在已經在青石待了好幾年了,聽說是他在南淮的情人太多,被家中惡妻硬逼著遷到這兒來的……這傢伙的人品之猥瑣令人嘆為觀止,但醫術在整個宛州也能排得上號。聽說如果一個被胡笑萌認定死亡的人活過來,那胡笑萌就可以跟著去撞墓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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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什麼意思?」岑曠很驚訝,「看你的表情……你每次只有找到嘲笑我的把柄的時候,才會這麼笑。你弄明白整個案件了?」
「我可沒這麼說,只是注意到幾個很好玩的細節,」葉空山說,「先來總結一下吧。到現在為止,你一共看到過幾段記憶?」
岑曠立即開口回答:「按照我所看到的順序——杜秦氏走在不斷尋找杜萬里的路上;杜秦氏回到南淮城,打聽杜萬里的下落;夫妻兩人在南淮的生活往事;為杜秦氏轉生導亡的喪儀;杜秦氏從墳墓里爬出來,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杜萬里失去妻兒的全過程。一共六段記憶。」
葉空山做出很遺憾的表情:「一共就看到這麼些記憶,你就歸納錯了其中的小一半,還漏掉了一段,也真不容易。」
岑曠的眼睛不停地眨巴,顯得非常迷惑:「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哪裡錯了?又哪裡漏掉了?」
葉空山往椅背上一靠,順手拎起了酒壺,又很憂鬱地放下:「他娘的,你這白痴腦子不聰明,倒還真能喝……」
他雙手交握,托著下巴,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得岑曠直發毛。直到擺足了架勢,他才慢慢開口:「從你看到那個導亡的喪儀後,你就對自己所見所聽到的失去了信心,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混淆的、錯誤的記憶。但別忘了,你自己並沒有親身進去取代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你並不像搭台唱戲一樣,去親身扮演杜萬里、杜秦氏或是雜貨鋪的瘸腿老闆。你所做的只有兩件事——『看』和『聽』。光有看和聽,是不足以弄明白事物的本質的。
「記憶本身也許是沒有錯的,錯的在於我們所理解的觀察角度。在你剛才歸納的那六段記憶里,我注意到,凡是提及你在記憶中所看到的女人,你就把她稱為杜秦氏。但事實上,那些女人真的都是杜秦氏嗎?我只不過是一個完全聽你轉述的旁聽者,都發現了那幾段記憶中存在的細微差別,但你自己卻恍然不覺。
「你一直沒有覺察到嗎?在杜秦氏走在路上和杜秦氏在南淮打聽杜萬里下落的記憶里,你的視角一直跟隨著杜秦氏本人在走,她走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於她最後窘迫地和人去擠大通鋪,你都能清晰地看到;喪儀那一段也是如此。至於墓地那一段記憶,由於自始至終她都站在墓穴前沒有移動,也就不提了。
「但剩餘的那兩段,也就是發生在南淮城的泰升客棧中的兩段記憶,卻和其他的大不一樣。在杜萬里夫婦的生活回憶里,你首先看到的是整條小街,看到了泰升客棧,然後才看到杜秦氏從遠處走來。你注意到了這其中的細微區別嗎?更要命的,就是在這之後杜秦氏和丈夫一起回到房間後的情形。那時候杜秦氏完全從你的視線中脫離了。你只能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卻完全不能和其他幾段記憶一樣,通過杜秦氏的目光去觀察一切。
「至於分娩的那一段記憶,更能夠說明這個問題。從頭到尾,你根本沒有見到杜秦氏的影子。這段記憶中的畫面始終停留在門外。除了聲音,沒有任何杜秦氏的信息。好好琢磨一下這兩段記憶吧,它們究竟有什麼不同?想明白了這其中的不同,你不但能完美地解釋死人復活的問題,連同之前發現的肚子大小的矛盾都能解釋清楚。」
岑曠捧著腦袋蹲在地上,思索著葉空山的話。葉空山也不去打擾,到門外招呼了一個衙役,半騙半威脅地讓他給自己弄點酒菜來。衙役剛走出沒多久,岑曠就從地上跳了起來。
「明白了!我明白了!」岑曠指著氣若遊絲的女人,激動得直喘粗氣,「這根本不是杜秦氏!我所看到的記憶,雖然都是以她的眼光進行的,看到的卻不是同一個人!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旅途的記憶,南淮尋人的記憶,墳墓的記憶,喪儀的記憶,這四段記憶的主角,都是這個躺在我們面前等死的女人。而剩下的那兩段記憶,這個女人卻只是觀察者,她的觀察對象是真正的杜秦氏。所以壓根就沒有什麼死人復活,也沒有什麼大夫誤診,杜秦氏的的確確死了。在她的喪儀上看著杜萬里發狂的,是這個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無名女人;在墳墓前沾了一身泥土的,也是她!」
「那她為什麼會沾了一身泥土呢?」葉空山故意問。
「因為她在挖墳!她想要把那個死嬰挖出來!」岑曠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提得很高,葉空山禁不住要捂耳朵。
「小聲點,不過弄明白了一點小問題,幹嗎這麼得意?」葉空山抱怨說,「整個案情還差得遠呢。」
岑曠更大聲了:「差得不遠,剩下的不難想像。這個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女人,也許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妹妹之類的。當年杜萬里聲稱自己的妻兒是難產死的,但通過我看到的記憶,那是謊話。誰也不知道杜秦氏究竟是怎麼死的,只聽到了半夜的尖叫聲。說不定就是杜萬里在那一夜喪心病狂,殺死了自己的妻兒。」
「然而杜秦氏的這位你所謂的雙胞胎妹妹識破了真相,於是決心為自己的姐姐報仇?」葉空山作恍然大悟狀,「於是她孕育了鬼嬰,苦心孤詣地等待了數年,最後來到青石取走了杜萬里的性命?這麼偉大的親情,真是聞所未聞哪。」
岑曠聽出了對方的譏嘲之意,有點不服氣:「仇恨本來就是一種偏執的力量,你們人族歷史上,為了復仇而干出的驚天動地的大事還少嗎?」
「不少不少,多得要命!」葉空山連連擺手,「但是那些復仇案都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解釋得通,不留破綻。」
「破綻?」岑曠愣住了,「什麼破綻?」
葉空山緩緩地說:「你始終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麼在所有的記憶里,無論出現的是杜秦氏,還是你所謂的這位雙胞胎妹妹,一直都是大著肚子即將臨盆的樣子。如果說杜秦氏在不同的時間懷孕還可以解釋清楚,難道兩姐妹商量好了一起懷孕嗎?是為了顯示她們關係好嗎?」
「這不過是巧合,碰巧她們都在同一時間……」岑曠嘟嘟囔囔地還要爭辯。但葉空山的下一句話讓可憐的魅無話可說:「那這位雙胞胎妹妹為什麼要從墳里挖出死嬰?好玩?而且她一路挺著肚子走了那麼遠,好像十月懷胎的說法對她不管用呢。」
「你說得對,」岑曠終於承認,「這是最大的疑點,無論怎麼也想不通。」
「想得通,放心吧,絕對想得通,只要你往正確的方向去想,」葉空山笑容可掬,「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但對這幾段記憶的總結有誤,而且還生生漏掉了一段。」
「哪一段?」岑曠不解,「每一段我都記得很清楚啊。」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段啊,」葉空山說,「你失去了五感,你失去了空間和時間,你在一片混沌中等待著身體的凝聚……」
「可那是我的夢啊,」岑曠說,「我在夢裡回到了虛魅的時候,找回了我凝聚時的記憶。一般的魅都會忘掉這段記憶,但我喝了酒之後……」
突然之間,岑曠住口,臉色煞白,死死盯著床上的女人。葉空山輕嘆一聲:「明白了?其實你真是個有職業素養的好捕快,在喝得爛醉失去神志的情況下,仍然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並沒有在睡夢中找回自己的記憶,你侵入了另一個魅的精神,無意間讀到了她凝聚時的記憶,卻把這記憶當成了自己的。
「這個女人,並不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妹妹,而是完全以她懷孕時的形態為模板凝聚而成的一個魅。所以她什麼時候都是孕婦的樣子,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真正懷孕,她只是看起來像個孕婦而已;所以你才會發現,後來的杜萬里比『杜秦氏』老得快,因為魅凝聚成形時,十年的光陰已經過去了。」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岑曠完全不明所以,沉浸在震驚中,「是她……是這個魅,殺死了杜萬里嗎?她為什麼要凝聚成杜秦氏懷孕時的樣子?如果她沒有真正懷孕,鬼嬰……鬼嬰也不可能被培育啊。那個嬰兒又是從何而來呢?」
葉空山沒有說話,岑曠無比驚駭地發現,葉空山的眼裡竟然流露出某種悲傷。這簡直像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岑曠想,這個沒心沒肺的渾蛋也會有傷心的時候?
不過那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逝,葉空山還是葉空山,典型的渾蛋:「醒醒酒,孩子,不管你現在多頭疼,馬上把魅凝聚的過程和細節給我講講,越詳細越好。邊走邊講,我們得趕緊,晚了就來不及了。」
「走?去哪兒?」
「先去找胡笑萌,向他求證一個問題,然後去告訴黃炯,免得他因為驚嚇過度而折壽。那個嬰兒不是什麼他媽的鬼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