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2 07:59:22 作者: 茅盾

  一星期的時間,過得很快。這是狂歡的一個星期。

  每天上午九點後,靜和強帶了水果、乾糧,出去游山;他們並不游規定的名勝,只是信步走去。在月夜,他們到那條「洋街」上散步,坐在空著的別墅的花園裡,直到涼露沾濕衣服,方才回來。愛的戲謔、愛的撫弄,充滿了他們的遊程。他們將名勝的名字稱呼靜身上的各部分;靜的乳部上端隆起處被呼為「捨身崖」,因為強常常將頭面埋在那裡,不肯起來。新奇的戲謔,成為他們每日唯一的事情。靜寄給王女士的一封信中有這麼幾句話:

  目前的生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愉快的生活。詩姊,你不必問我每日作些什麼。愛的戲謔,你可以想得到的。我們在此沒遇見過熟人,也不知道山下的事;我們也不欲知道。這裡是一個戀愛的環境,尋歡的環境。我以為這一點享樂,對於我也有益處。我希望從此改變了我的性格,不再消極,不再多愁。此地至多再住一月,就不適宜了,那時我們打算一同到我家裡去。惟力也願意。希望你能夠來和我們同游幾天的山。

  那時,靜對於將來很有把握。她預想回家以後的生活,什麼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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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美滿的預想,總不能圓滿地實現。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靜和強正預備照例出外遊玩,旅館的茶房引進來一個軍裝的少年。他和強親熱地握過了手,便匆匆拉了強出去,竟沒有和靜招呼。大約有半小時之久,強方才回來,神色有些異樣。

  「有什麼事吧?」靜很憂慮地問。

  「不過是些軍隊上的事,不相干的。我們出去游山罷。」

  強雖然很鎮定,但是靜已經看出他心裡有事。他們照舊出去,依著靜的喜歡,走那條「洋街」。一路上,兩人例外地少說話。強似乎確有什麼事箍在心頭,靜則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們走到了「內地公會」的園子裡,靜說要休息了,拉強坐在草地上。她很嬌柔地靠在他身上,逗著他說笑。因為洋人都沒上山來,這「內地公會」的大房子全體空著,園子裡除了他們倆,只有樹葉的簌簌的絮語。靜決定要弄明白強有了什麼心事,她的談話漸漸轉到那目標上。

  「惟力,今天來的那個人是你的好朋友吧?」靜微笑地問,捏住了強的手。

  強點著頭回答:「他是同營的一個連長。」

  「也是連長。」靜笑著又說。「惟力,他和你講些什麼事,可以給我知道嗎?」

  這少年有些窘了。靜很盼切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靜的手來貼在自己的心口,靜感覺他的心在跳。「靜,這件事總是要告訴你的。」他毅然說,「日內南昌方面就要有變動。早上來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嗎?惟力!」靜迫切地問。

  「我還沒脫離軍籍,靜,你想我能夠不答應嗎?」他在靜的頰上親了一個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趕快告了病假。」

  「他已經看見我好好的沒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們要回南去,打我的家鄉。」

  靜已經看出來,她的愛人已經答應著再去帶兵,她覺得什麼都完了。她的空中樓閣的計劃,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淚來。

  「靜,不要傷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強擁抱靜在懷裡,安慰她。「我現在最焦灼的,就是沒有安頓你的好法子。」

  「我跟你走!」靜忽然勇敢地說,「你再受傷,我仍舊看護你。要死,也死在一處。」眼淚還是繼續地落下來。

  「這次行軍一定很辛苦,」強搖著頭說,「況且多是山路,你的身體先就吃不住。」

  靜嘆了口氣,她絕望了。她倒在強的懷裡很傷心地哭。

  回到旅館時,靜的面色十分難看,她的活潑,她的笑容,全沒有了。她惘惘然被強挽著到了房裡,就撲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釋,都沒有效。

  環境的逆轉,又引起了靜對於一切的懷疑。一切好聽的話,好看的名詞,甚至看來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嗎?靜早都親身經驗過了,結果只是失望。強的愛,她本來是不疑的;但現在他忘記了她了。這個未來主義者以強烈的刺激為生命,他的戀愛,大概也是滿足自己的刺激罷了。所以當這一種刺激已經太多而漸覺麻木的時候,他又轉而追求別的刺激。

  在愁悶的苦思中,這晚上,靜輾轉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強卻安然熟睡。他將極度的悲痛注入了靜的靈魂,他自己卻沒事人兒似的睡著了。男子就是這樣的一種怪物呵!靜轉為憤恨了;她恨強,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復到去夏初入醫院時的她了。她決定不再阻止強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麼「光明的生活」了。達觀知命的思想,暫時引渡靜離開了苦悶的荊棘。天快亮時,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強竟不走。靜不欲出去遊玩,他就陪著在房裡,依舊很親熱,很愛她,也不提起打仗。靜自然不再提及這件事了。他們倆照常地過了一天。靜是半消極地受強的撫愛。她太愛他了,她並且心裡感謝他到底給了她終生不忘的快樂時光;現在他們中間雖然似乎已經完了,但靜還寶貴這煞尾的快樂,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強的靈魂上留一些悲傷。

  第三天強還是不說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經完全忘了。

  「惟力,你幾時走呢?」

  靜忍不住,先提出這可怕的問題。

  「我不走了。」強婉笑地回答。「從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現在,我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應,我只好不走。」

  這幾句話鑽入靜的耳朵,直攻到心,異常地悲酸。她直覺到前夜悲痛之中錯怪了她的心愛的人兒了。強還是她的最忠實的愛人,最愛惜她的人!她感動到又滴下眼淚來。她擁抱了強,說不出話。

  靜的溫婉的女子的心,轉又憐憫她的愛人了;她知道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主張是如何痛苦的——雖然是為所愛者犧牲。在先靜以為強又要從軍便是對於自己的戀愛已經冷卻,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憤懣;現在她明白了強的心理,認定了強的堅固的愛情,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義的精神又活動起來。

  「惟力,你還是去吧。」靜摸著強的面頰,安詳地而又堅決地說:「我已經徹底想過,你是應該去的。天幸不死,我們還年輕,還可以過快樂的生活,還可以實行後半世的計劃!不幸打死,那是光榮的死,我也愉快,我終生不忘你我在這短促的時間內所有的寶貴的快樂!」

  「我不過帶一連兵,去不去無足重輕。」強搖著頭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靜,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悶死。你是個神經質的人,寂寞煩悶的時候,會自殺的。我萬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裡!」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悶死你。惟力,你是未來主義者。」

  「我已經拋棄未來主義了。靜,你不是告訴我的嗎?未來主義只崇拜強力,卻不問強力之是否用得正當。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靜的臉上親了一個敬愛的吻。「至於打仗,生在這個時代,還怕沒機會嗎?我一定不去。也許別人笑我有了愛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讓你被別人恥笑!」

  強搖著頭微笑,沒有回答。

  現在是靜的理性和強的感情在暗中掙扎。

  門上來了輕輕的叩聲,兩人都沒覺到。門開了一條縫,現出一個女子的笑面來。靜先看見了,她喊了一聲,撇開強,跑到門邊。女子也笑著進來了。

  「詩陶!你怎麼來的?」靜抱了王女士,快樂到聲音發顫。

  和強介紹過以後,王女士的活潑的聲音就講她最近的事,簡單地收束道:「所以東方明也隨軍出發了。我想回上海去,順路來看望你們。」

  「惟力,現在你當真可以放心走了。」靜很高興地說,「王姊姊伴著我,比你自己還妥當些。」她發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個人交換了意見之後,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強仍舊實踐他的從軍的宿諾,靜回家,王女士住到靜的家裡去。

  因為時機迫促,強立刻就須下山去。他挽著靜的手說道:

  「靜,此去最多三個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裡!」

  一對大淚珠從他的細長眼睛裡滾下來,落在靜的手上。

  「惟力,你一定不死的。」靜女士很勇敢地說,她拿起強的手來放在自己胸口。「我準備著三個月後尋快樂的法兒吧。」

  她極嫵媚地笑了一笑,擁抱了強。

  對王女士行了個軍禮,強終於走了。到房門邊,他忽又回身說道:

  「王女士,我把靜託付給你了!」

  「強連長,我也把東方明託付給你了!」王女士笑著回答。

  靜看著強走得不見了,回身望床上一倒,悲哽的聲音說道:

  「詩姊!我們分離後,我簡直是做了一場大夢!一場太快樂的夢!現在夢醒,依然是你和我。只不知道慧近來怎樣了!」

  「像慧那樣的人,絕不會吃虧的。」

  這是王女士的回答。

  1927年

  注釋:

  [1]這是老通寶所在那一帶鄉村里關於「蠶事」的一種歌謠式的成語。所謂「削口」,指桑葉抽發如指;「清明削口」謂清明邊桑葉已抽放如許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飼」或「育」。全句謂清明邊桑葉開綻則熟年可卜,故蠶婦拍手而喜。—— 作者原注

  [2]老通寶鄉里稱那圓桌面那樣大、極像一個盤的竹器為團匾;又一種略小而底部編成六角形網狀的,稱為「簞」,方言讀如「踏」;蠶初收蟻時,在簞中養育,呼為「蠶簞」,那是糊了紙的;這種紙通稱「糊簞紙」。—— 作者原注

  [3]蠶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來的木架子,像三張梯連在一處的傢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團匾。—— 作者原注

  [4]綴頭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蠶在上面做繭子。—— 作者原注

  [5]窩種也是老通寶鄉里的習慣;蠶種轉成綠色後就得把來貼肉搵著,約三四天後,蠶蟻孵出,就可以收蠶。這工作是女人做的。「窩」是方言,意即「搵」也。—— 作者原注

  [6]用大蒜頭來「卜」蠶花好否,是老通寶鄉里的迷信。收蠶前兩三天,以大蒜塗泥置蠶房中,至收蠶那天拿來看,蒜葉多主蠶熟,少則不熟。—— 作者原注

  [7]老通寶鄉間稱初生的蠶蟻為「烏娘」;這也是方言。—— 作者原注

  [8]老通寶鄉里的習慣,收蠶—— 即收蟻,須得避過穀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穀雨那一天。什麼理由,可不知道。—— 作者原注

  [9]「蠶花」是一種紙花,預先買下來的。這些迷信的儀式,各處小有不同。—— 作者原注

  [10]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後的「三眠」;因為「眠」時特別短,所以叫「出火」。—— 作者原注

  [11]槓條也是方言,指那些帶葉的桑樹枝條。通常采葉是連枝條剪下來的。—— 作者原注

  [12]蠶在山棚上受到熱,就往綴頭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聲音。這是蠶要做繭的第一步手續。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蠶,多半不能作繭。—— 作者原注

  [13]據說蠶在作繭以前必撒一泡尿,而這尿是黃色的。—— 作者原注

  [14]浪山頭在熄火後一日舉行,那時蠶已成繭,山棚四周的蘆簾撤去。「浪」是「亮出來」的意思。望山頭是來探望「山頭」,有慰問祝頌的意思。望山頭的禮物也有定規。—— 作者原注

  [15]老通寶鄉里的風俗,大眠以後得拜一次「利市」。采繭以後,又是一次。經濟窘的人家只舉行「謝蠶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謝神」。—— 作者原注

  [16]老通寶鄉間計算路程都以「九」計;「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個「九里」。—— 作者原注

  [17]亦稱「圖長」。中國舊時農村基層行政組織的半公職人員。

  [18]biào,按份兒或按人分發。

  [19]意為感傷主義者。

  [20]英語inspiration的音譯,意為靈感。

  [21]垃圾—— 稻草灰和殘餘腐爛食物的混合品。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 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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