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2 07:58:29
作者: 茅盾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箱。人們在半夜裡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薀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里的薀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裡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薀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吧?」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並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裡回來了。他是去贖藥的。城裡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里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藥,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裡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嗎?」——他這樣想著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裡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著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們臥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什麼事?你又打她嗎?」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鬆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髮,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拼!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麼能去築什麼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乾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准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兩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裡去,嘴裡說:
「又動這大的肝火幹嗎?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藥(拿手裡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嘛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
「上回勞動服務,怎麼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裡的事嗎?」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三天是三塊!」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一個銅子也沒有!」財喜丟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脯,「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床上。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麼辦呢?」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得跟火燒似的。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麼辦,但終於也放進了瓦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