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58:26 作者: 茅盾

  欸乃的櫓聲和話語聲從風裡漸來漸近了。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接著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著又是一條。

  「啊哈,你們也來了嗎?」財喜快活地叫著,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薀草扔在船肚裡了;於是,狡猾地微笑著,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薀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儘量地張開,儘量地攪。

  「嘿,怪了!你們從哪裡來的?怎麼路上沒有碰到?」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著。船也插進薀草陣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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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嗎?我們是……」秀生歇下了薀草夾,氣喘喘地說。然而財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薀草厚處下去了。

  「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新來船上的人笑著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薀草夾。

  財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薀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著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汊港。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裡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財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板上;財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不打了。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吧。」

  「啐!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里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板,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秀生奮勇地啃著。財喜也吃著粉糰子,然而仰面看著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著近處的港汊里還有沒有薀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布,西北風卻小些了。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哦,怎麼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嘛!」

  打薀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著天空。

  「秀生!我們該回去了。」財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櫓。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汊港,財喜狂笑著說:「往北,往北去吧!那邊的斷頭浜里一定有。」

  「再到斷頭浜?」秀生吃驚地說,「那我們只好在船上過夜了。」

  「還用說嘛!你不見天要變嘛,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財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櫓,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著搖櫓。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櫓,還不如說櫓在財喜手裡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著,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著。

  財喜的兩條鐵臂像槓桿一般有規律地運動著;臉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們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裡去,

  親丈夫,掛在扁擔頭。

  五十里路打轉回。

  煞忙裡,碰見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筋斗。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兒顫抖。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櫓脫離了關係,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麼?秀生!」財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著,手的動作並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沒用的小伙子,」財喜憐憫地說,「你就歇一歇吧。」於是,財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著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財——喜!」忽然秀生站了起來,「不唱不成嗎!——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財喜一時間沒了主意。他望著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裡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別關係,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財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說「情願餓死」嗎?事實上,財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來,要他走。轉想到這裡,財喜也生了氣。

  「好,好,我走就走!」財喜冷冷地說,搖櫓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財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裡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發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財喜也陡然轉過身來,握緊了拳頭,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戰了:「我敢就敢,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厭了!活著是受罪!」

  財喜的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拳頭也放鬆了,心裡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燒。船因為沒有人把櫓,自己橫過來了:財喜下意識地把住了櫓,推了一把,眼睛卻沒有離開他那可憐的侄兒。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說,那些苦處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麼苦都吃,幫你對付。你罵她,她從不回嘴,你打她,她從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幾夜沒有睡呢。」

  秀生惘然聽著,眼睛裡漸漸充滿了淚水,他像熔化似的軟癱了蹲在船板上,垂著頭;過一會兒,他悲切地自語道:

  「死了乾淨,反正我沒有一個親人!我死了,讓你們都高興。」

  「秀生!你說這個話,不怕罪過嗎?不要多心,沒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沒有人巴望我死嗎?嘴裡不說,心裡是那樣想。」

  「你是說誰?」財喜回過臉來,搖櫓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裡。」

  「啊喲!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綠頭巾給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聲音又提高了,但不憤怒,而是從悲痛,無自信力,轉成的冷酷。

  「哎!」財喜只出了這麼一聲,便不響了。他對於自己和秀生老婆的關係,有時也極為後悔,然而他很不贊成秀生那樣的見解。在他看來,一個等於病廢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這女人有沒有良心,完全是兩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什麼也沒有變,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內的事,她都盡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財喜雖有這麼個意思,卻沒有能力用言語來表達;而看著秀生那樣的苦悶,那樣地誤解了那個「好女人」,財喜又以為說明白實屬必要。

  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財喜暴躁起來了,他泄怒似的用勁搖著櫓,——一味地發狠搖著,連方向都忘了。

  「啊喲!他媽的,下雪了!」財喜仰起了他那為困惱所灼熱的面孔,本能地這樣喊著。

  「呵!」秀生也反應似的抬起頭來。

  這時風也大起來了,遠遠近近是風卷著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在這港灣交錯的千頃平疇中恃為方向指標的小廟、涼亭、墳園、石橋,乃至年代久遠的大樹,都被滿天的雪花攪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趕快回去!」財喜一邊叫著,一邊就跳到船頭上,搶起一根竹篙來,左點右刺,立刻將船駛進了一條小小的橫港。再一個彎,就是較闊的河道。財喜看見前面雪影里仿佛有兩條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薀草的船了。

  財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時秀生早已青著臉咬著牙在獨力扳搖那支大櫓。財喜搶上去,就叫秀生「拉繃」——

  「哦——呵!」財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氣發一聲長嘯,櫓在他手裡像一條怒蛟,豁嚓嚓地船頭上跳躍著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繃」,秀生也支撐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個人就夠了!」財喜說。

  像一匹駿馬的快而勻整的走步,財喜的兩條鐵臂膊有力而勻整地扳搖那支櫓。風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兒卻變大。

  財喜一手把櫓,一手倒脫下身上那件破棉襖,回頭一看,縮作一堆蹲在那裡的秀生已經是滿身的雪,就將那破棉襖蓋在秀生身上。

  「真可憐呵,病,窮,心裡又懊惱!」財喜這樣想。他覺得自己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雖則他一年前來秀生家寄住,也死力幫助工作,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麼一回事,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別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惱,秀生老婆的挨罵挨打,也全是為了這呵。

  財喜想到這裡,便像有一道冰水從他背脊上流過。

  「我還是走開吧?」他在心裡自問。但是一轉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裡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個人幹得了嗎?秀生老婆雖然強,到底也支不住呵!而況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應該好好活著!我走他媽的幹嗎?」財喜在心裡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著,他的眼裡放光。

  像有一團火在他心裡燒,他發狠地搖著櫓;一會兒追上了前面的兩條船,又一會兒便將它們遠遠撇落在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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