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58:12 作者: 茅盾

  槍殺的是老爺,不是菱姐;但菱姐卻病了,神智不清。她有兩天工夫,熱度非常高;臉像喝酒一般通紅,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簡直沒有吃東西。胡言亂語,人家聽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覺。快天黑的時候,她忽然醒來覺得很口渴,她看見小杏兒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躺在床上;過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來,可是身體軟得很。

  「杏兒!爬在那裡看什麼?留心老爺瞧見了打你呢!」

  菱姐輕聲說,又覺得肚子餓,小杏兒回頭來看著她笑。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賊忒嘻嘻地說道:

  「老爺死了!喏——就橫在這裡的,血,一大攤!」

  菱姐打一個寒噤,她的記憶恢復過來了。她的心又撲撲跳,她又不大認得清人,她又迷迷糊糊像是在做夢了。她看見老爺用槍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見姑爺滿面殺氣舉起槍對準了老爺,末後,她看見一個面孔——獰起了眉毛的一個面孔,對準她瞧。是姑爺!菱姐覺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聽得那喊聲就像是隔著幾重牆。這姑爺的兩隻手也來了。揭去被窩,就剝她的衣服。她覺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後來,她又昏迷過去了。

  這回再清醒過來時,菱姐自以為已經死了。房裡已經點了燈。有一個人影橫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爺,背著燈站在床前,離她很近。菱姐呻吟著說:

  

  「我不是死了嗎?」

  「哪裡就會死呢!」

  菱姐身體動一下,更輕聲地說:

  「我——記得——姑爺——」

  「他剛剛出去。我用一點小法兒騙他走。」

  「你這——小鬼!」

  菱姐讓少爺嗅她的面孔,輕聲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聽少爺說,菱姐方才知道老爺的「團董」位子已經由姑爺接手。而且在家裡,姑爺也是什麼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少爺道:

  「你知道老爺是怎樣死的?」

  「老頭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槍走火,打了自己。」

  「誰說的?」

  「姐夫說的。老奶奶也是這麼說。她說老頭子觸犯了太陽菩薩,鬼使神差,開槍打了自己。還有,你也觸犯太陽菩薩。老頭子死了要你到陰間閻王前去做見證,你也死去了兩三天,就為的這個。」

  菱姐呆起臉想了半天,然後搖搖頭,把嘴唇湊在少爺耳朵上說:

  「不是的!老爺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見,是姑爺開槍打死了老爺的!」

  少爺似信不信地看著菱姐的面孔。過一會兒,他淡淡地說:

  「管他是怎樣死的。死了就算了!」

  「噯,我知道姑爺總有一天還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爺不作聲了,眯細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總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這件事!」

  菱姐說著,就輕輕嘆一口氣。少爺低了頭,沒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爺道:

  「看你還賴著不肯走!他要回來了!」

  「嘻,你想他回來嗎?今天他上任,晚上他們請他在半開門李二姐那裡喝酒,還回來嗎?嘿,你還想他回來呢!」

  「嚼舌頭——」

  菱姐罵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麼。可是少爺到底有點膽怯,鬼混了一陣,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時候,被一個人推醒來,就聽得街上人聲雜亂,噼啪噼啪的聲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卻是少爺,臉色慌張,拉起菱姐來,一面慌慌張張地說:

  「當真是土匪來了!你聽!槍聲音!就在西柵口打呢!」

  菱姐心慌,說不出話來,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黃色的斜陽正掛在窗外天井裡的牆角。少爺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說下去:

  「前次老頭子派人到西北鄉去搶了,又放火;保安隊又去捉了幾個鄉下人來當作土匪;這回真是土匪來了!土匪裡頭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們要殺到我們的家裡來——」

  一句話沒完,猛聽得街上發起喊來。夾著店鋪子收市關店的木板碰撞的聲音。少爺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樓去。菱姐抖著腿,挨到靠街的一個窗口去張望,只見滿街都是保安隊,慌慌張張亂跑,來不及「上板」關門的鋪子裡就有他們在那裡搶東西。砰!砰!他們朝關緊的店門亂放槍。菱姐腿一軟,就坐在樓板上了。恰好這時候,少爺又跑進來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氣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進鎮了!姐夫給亂槍打死!——噯,怎麼的,你的兩條腿!」

  老太太還跪在那小小的佛龕跟前磕頭。少爺不管,死拖住了菱姐從後門走了。菱姐心裡不住地自己問自己:「到哪裡去?到哪裡去?」可是她並沒問出口,她又想著住在上海的娘,兩行眼淚淌過她的灰白的面頰。

  突然,空中響著噝、噝、噝的聲音。一顆流彈打中了少爺。像一塊木頭似的,少爺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爺看時,又一顆流彈來了,穿進她的胸脯。菱姐臉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聲,就仰躺在地上不動了,她的嘴角邊閃過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皺紋。

  這時候,他們原來的家裡衝上一道黑煙,隨後就是一亮,火星亂飛。

  1932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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