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0-02 07:49:33 作者: 肖江虹

  天剛亮,赤腳醫生蕭德學打開門,看見院子的草堆里睡著一個人,血糊糊的,一動不動。仔細看,一條血線往外延伸,血已經凝固了,死黑色。蕭德學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剿匪那陣子,他給解放軍當過臨時醫護,斷胳膊斷腿見得多了,所以他沒有慌。他先把披著的衣服穿好,才慢慢靠過去。草堆里的人面朝下撲著,只見著一個鼓鼓的後腦勺。蕭德學並起兩指,搭在耳根下探了探,然後站起來朝屋裡喊:娃兒他媽,起來看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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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套著個肥嘟嘟的汗衫出來,站在大門邊伸了一個懶腰,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半天,女人才像烤化的蠟像,兩手垂下來,她問:死了?

  蕭德學站起來答:還有一口氣。

  誰啊?女人又問。

  蕭德學翻烙餅樣地把地上的人翻轉過來,轉來轉去打量了好一陣子才笑笑說:「原來是他。」

  女人跑過來,仔細看了看也笑:「都成塊血豆腐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你去通知蕭明亮,我看著。」蕭德學說。

  女人睖了一眼男人:「莫非你想救他?」

  男人白了一眼女人:「廢話多,讓你去你就去。」

  女人甩著兩扇屁股跑遠了。蕭德學蹲下來,給地上的把了把脈,眉頭就蹙起來了。他先伸手把胡衛國的衣服解開,然後把褲子褪到膝部。

  生產隊長跑來院子,赤腳醫生正坐在大門檻上看朝霞,滿面的紅光,像個鍍金的鄉下菩薩。

  「你狗日的閒心還好呢!」蕭明亮罵。論輩分,蕭明亮是蕭德學的叔。蕭德學笑笑,指著天上的太陽說:「二叔你看,太陽帶暈了,雨水怕是要密集了。」

  蕭明亮沒有理會他,徑直過去蹲下來,看了看轉頭問:「死了?」

  「差不多!」

  「死了就是死了,啥叫差不多?」

  「如果不馬上救他,他就完蛋;如果救得及時,他還有緩過來的可能。」

  蕭明亮嘆氣:「誰幹的?」

  蕭德學也嘆氣:「誰都有可能。」

  蕭明亮抬起頭,眼睛順著血痕看過去,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說:「狗日的是拼著最後的氣力爬過來的,看樣子是不想死啊!」然後他轉過頭問蕭德學:「咋個才能救活他?」

  「這個模樣,要下血本,需要的家什都是寶貝。」

  「哪些寶貝?」

  「他這模樣,首先要護住心,準確地說要護住心包,心包是心臟最重要的部分。打個比方,龍潭是個心臟,生產隊長就是心包。」蕭德學笑笑,接著說,「中醫祖宗把心包比作宮殿,所以又叫心宮,像他這樣嚴重的外傷,需要下藥讓心包不至於移位。」

  蕭明亮有些不耐煩,嚷著說:「不要和我念磕嘴經,老子懂不了那些彎彎繞,就說需要啥子藥吧!」

  「牛黃、犀角、黃連、黃芩、生梔子、硃砂、冰片、明雄黃、鬱金。」一口氣數完,蕭德學斜著眼看著蕭明亮,「少一味都不行,哪樣不是金寶卵?」

  蕭明亮倒吸一口氣,他撓撓頭說:「犀角這一味最金貴,窮鄉僻壤哪裡有?看來狗日的是死定了。」

  「也不一定。」赤腳醫生叉著腰看著地上的活死人說,「我試過,可以用水牛角代替,藥效幾乎不受影響。」

  這個時候,赤腳醫生的院子裡已經聚滿了人,三三兩兩聚成一堆一堆地說著悄悄話。最後,劉老把和劉小把父子倆也來了。小把扒開人群,過去瞧了瞧地上的胡衛國,還伸出腳踢了一下地上血糊糊的腦袋,地上的修養好得很,一點聲息沒有。報應啊!老把仰天長嘆。

  赤腳醫生過來了,對著眾人喊:「來兩個漢子,幫我把他抬到屋裡去。」

  院子裡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蕭德學,但是沒人動。蕭德學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動。蕭明亮站出來,伸手按圖釘樣地點了三個漢子,說你們過來幫忙。

  三個人還沒站出來,劉小把先站出來了,他橫起袖子在鼻子上一拉,問:「想幹啥?」

  「幹啥?救人!」蕭明亮說。

  劉小把腦袋一偏,吼:「殺人犯你們也救?」

  蕭明亮還沒開口,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聲音大的:「管他搓球,成龍上天,成蛇鑽草。」

  赤腳醫生往前兩步,蹲下來撈住胡衛國兩條胳膊,準備將他立起來。

  劉小把忽然衝上來,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篾刀,對著蕭德學喊:「今天我劉小把放句話在這裡,誰要敢救這天殺的,老子活剮了他。」

  蕭德學抬頭斜了一眼劉小把:「你公社書記啊?」

  有人上來勸赤腳醫生:「這種渾人,不值得,就當他被槍斃了。」

  劉小把紅著眼,怒火衝天地盯著蕭德學。怕兒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劉老把帶著幾個親戚也氣勢洶洶地加入了進來,撈腳挽手地站在劉小把身邊,像往一架熊熊燃燒的火堆上添了幾根乾柴。蕭德學站起來,左右看了看,然後他低沉著對眾人說:「我蕭德學是個醫生,眼睛裡只有活人和死人,沒有好人和壞人。我今天也放句話在這裡,胡衛國我救定了,誰要敢阻攔,就試試。」

  劉小把篾刀一橫,兩眼噴火:「你是不是想試試我這篾刀快不快?」

  蕭德學朝人群喊:「娃兒他媽,我要鍘藥了。」

  女人應一聲,轉進耳房,一轉眼又閃出來,噔噔噔跑到赤腳醫生面前,兩手一伸,把一把兩尺來長的鍘藥刀遞了過去。蕭德學接過鍘刀,刀鋒朝上,伸出拇指輕輕橫在刃口颳了刮,有輕微的嗞嗞聲,仿佛寒風掠過髮膚。莊稼人都知道,這是屬於鋒利的聲音,磨刀的時候,都用這種方式測試刀鋒。

  「耍狠是不是?老子提著鍘刀砍土匪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個偏坡等投生呢!」蕭德學的聲音和手裡的鍘刀一樣鋒利。他一揮手,對著女人和隊長喊:「過來幫我一把。」

  蕭明亮扒開人群,過來對劉小把吼:「收起你那根燒火棍。」扭頭又對劉老把吼:「你劉家父子難道想農民起義?惹火我了,一併給他媽的專政了。」

  「桂花不能白死了呀!」劉老把又傷心了,眼淚突突地冒。

  赤腳醫生的老婆和生產隊長一頭一尾把胡衛國撈起來,跌跌撞撞往屋裡去。劉小把大喊一聲,揚起手裡的篾刀就往前沖,剛衝出兩步就被拽住了,回頭剛想翻臉,一看是他爹。眼淚花花的爹,兩手拽住他的衣服,一字一頓地哀嘆:「算了,這天下都成壞人的天下了。」

  蕭德學提著鍘刀站在大門口,儼然轉世做了赤腳醫生的關公。

  人群慢慢散去,往院子裡丟了一地的冷嘲熱諷。

  「曉得的是殺人犯,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他蕭德學的親爹。」

  「這樣下去,這寨子遲早要成土匪窩。」

  「救得活一次,總救不活他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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