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2 07:49:23 作者: 肖江虹

  這些日子,林北總是起得很早,起來就提著彎刀到後山砍白楊。中飯時分,能背回來一大捆白楊條,拇指粗細的白楊條,順著院子扦插。沒兩天工夫,白楊條就將屋子圍成了一圈。白楊這東西爛賤,隨便折下一枝,往地里一插,要不了多久就鬱鬱蔥蔥了。

  插完最後一枝,林北先到水缸邊咕嚕嚕灌了一氣,洗了一把臉,順便把白汗褂洗了。剛把白汗褂掛好,老娘在屋裡喊吃飯。

  中午飯很隨便,老娘下了兩碗面,舀了半碗糟辣椒。老娘把麵條端上桌,返身給兒子撬來一坨白亮亮的豬油。老娘剛轉身,林北把還沒有融化的豬油挑出來塞進了老娘的碗底。等老娘抖抖索索回來,林北已經收碗了。老娘就責怪,說看你那樣兒,幾百年沒吃飯似的。林北抹抹嘴說,媽我想去學校看看,好久沒去了,學校就三個老師,少一個都轉不過來。老娘點點頭,說你順便去公社稱半斤鹽巴。老娘坐下來,把麵條攪拌攪拌,碗底成了大慶油田,油珠子爭先恐後往上冒。老娘怔了怔,看著門外笑著搖了搖頭。

  出門前,林北總是要打扮一番的。照例要穿上那件咔嘰布的中山裝,左上方的口袋裡插上那支珠江牌鋼筆。

  到了學校,已經開始上課了,教室里有琅琅的讀書聲。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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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苗說:

  「下吧,下吧,

  我要長大。」

  桃樹說:

  「下吧,下吧,

  我要開花。」

  葵花子說:

  「下吧,下吧,

  我要發芽。」

  小弟弟說:

  「下吧,下吧,

  我要種瓜。」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林北順著走廊,往教室那頭走去。他用一隻手摩挲著老舊的木欄杆,走得很慢。欄杆很光滑,每次經過這裡,他都用手輕輕滑過去,像用指尖去觸碰一本老舊的歷史書。房子是以前一戶地主的,板壁房,雖說有些老舊,但還依舊牢實,漆工也好,風吹日曬沒能褪去那層黝黑。

  唯一一間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光線不好,走廊很長。所以,穿過走廊的過程就是眼睛適應黑暗的過程。辦公桌還在,積滿了灰,上面還有一摞學生的作業本,已經批改完畢的,上面六個本子判了滿分。林北端起一摞本子,用手輕輕拂了拂上面的灰塵。打來一盆水,林北把桌子認真擦了一遍,然後坐下來,側著耳朵聽,讀書聲嫩嫩的,興奮地撞擊著鼓膜。

  兩個小學教員對林北的到來還是顯出了一絲隱約的詫異。在走廊,兩人還有說有笑,折進屋,笑聲和笑容都凝固了,招呼也顯得淡淡的:「來了?」然後縮在各自的一畝三分地,都不出聲。

  「這段時間你們受累了。」林北說。

  兩個人相互看看,嘴角慢慢拉開一線笑。

  「熊老師,下面這節課我來吧!」林北說。

  對面的熊老師點點頭,然後把身子傾過來,將敲鐘的鐵棒遞給了林北。

  站在課鍾前,林北有些恍惚。噹噹當,噹噹當,頭道鍾過,操場上空無一人。頭道鍾和二道鍾間隔三分鐘,可林北覺得格外地漫長。

  跨進教室門的那一刻,林北居然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一些什麼樣的眼神,他怕失去以前擁有的很多東西,雖說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對一個老師來說,它比十二分工分重要得多。

  定了定神,他昂首挺胸地跨了進去。

  娃娃們剛才還像一堆出林的麻雀,看見林北走進來,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站在講台上,林北往下面掃了一眼。每個孩子都帶著笑,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前排的一個男娃娃還掛著一吊鼻涕朝林北甩過來一個鬼臉。林北喉嚨一下變得硬硬的,鼻子酸酸的。好半天,他才穩住了情緒,下面的娃娃們也不急,一直直視著他們的林老師。

  「翻開書。」林北說,「同學們,今天我們學習第十九課《數星星的孩子》。」

  下面頓時嚷成一片,半天林北都沒有聽明白。他指了指前排吊著鼻涕的男娃娃說:「你說。」男娃娃站起來,面部一緊,把鼻涕縮回鼻腔,瓮聲瓮氣地說:「這幾課都上完了,熊老師上的,都到《驕傲的孔雀》了。」

  林北點點頭,下面忽然有人小聲嘀咕:「熊老師沒有林老師上得好。」嘀咕聲剛落,一大堆人立馬跟著附和。

  林北覺得這是他上得最好的一堂課。儘管沒有備課,但是有種情緒驅使他上得格外賣力,簡直是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下面的娃娃個個聽得眉開眼笑。此後很久的歲月里,林北都會想起這堂課,四十分鐘裡的每一個細節,甚至板書到哪個字時粉筆斷掉了,走出教室先踏出的是左腳還是右腳,他都記得。

  散學後,林北去供銷社打鹽巴,還咬了咬牙給老娘買了一塊錢的水果糖。老娘牙齒不好,水果糖在嘴裡好久都化不掉,但就是喜歡含著,還跟林北說,含上一顆水果糖,從頭髮絲到腳指頭都是甜的。林北想著就想笑,滿滿一口袋水果糖,夠老娘甜上好一陣子了。

  天氣怪得很,陰陽臉,山這頭黑雲滾滾,山那邊陽光明媚。林北在一堆黑雲下小跑著回家,得快些才行,這種架勢,暴雨說來就來。林北奔跑的姿勢很好看,雖然肩上掛了一個黃挎包,但看不出一點負重的跡象,騰雲駕霧樣的,仿佛一縱身就能飛起來。

  迎面飄來幾件花衣裳,有藍格子花,有青碎花,都是寨子裡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遠遠見到林北,剛才還搖曳多姿的花衣裳靜止住了,還相互把手攥在一起,警惕地閃到路邊。林北放慢了腳步,擦肩的一瞬,他側目瞟了一眼,姑娘們頭埋得很低,嘴唇緊張地咬著,臉色也不好,泛著白,樣子像是看見了不乾淨的東西。等林北的身子越過去,幾件衣裳很快就飄遠了。

  以前,也有這樣的偶遇,但情形卻不太一樣。遠遠地,就能聽見一聲羞答答的「林北哥」,喊他的姑娘也低著頭,但是嘴角會掛著一線笑,臉上紅雲翻卷。林北這邊應一聲,那邊一甩頭,滿腹心事地跑遠了。還有準備得很充分的,或許就是專程等林北散學後來迎他的,羞答一番後,猛地把一個東西塞過來,然後扭頭就跑。不用說,鞋墊,姑娘們針線好,把心事都繡裡面了,一針一線都驚心動魄跌宕起伏。隱晦點的,繡對戲水的鴛鴦;奔放些的,乾脆直接繡上四個大字:心心相印。

  林北腳步慢了下來,他飛不起來了,幾個姑娘把他騰雲駕霧的功夫給廢掉了。學生們純淨的眼神帶來的一絲慰藉也很快就隨風飄散了。以前沒覺得這有多重要,現在才發現,原來這是很重要的。

  雲層越來越厚了,天色變得昏暗,隱隱還有雷聲,就差天邊的一道閃電了,等那束亮光划過,就該驟雨傾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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