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2 07:49:20 作者: 肖江虹

  龍潭是放映的最後一站。沒辦法,出了這樣大的丑,哪還有臉面去和人家爭,以往縣上放映隊下來,龍潭都是第一站。隊長就罵:日你娘,放個屁的工夫,就從胯前轉到了腚後。

  一早,隊長就派人去公社接人。放映員一共兩人,一台發電機,兩個大音箱,十六毫米放映機一台,拷貝五個。縣上下來的放映員自己扛不了這樣多設備,生產隊還得派人去。運動那陣子,扛設備這活是那些「地富反壞右」的專利,龍潭沒有這些特殊品種,都是隊長指派的年輕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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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員們沒有隊長這樣崇高的榮譽感,輪次他們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放啥電影。日子一路過來,枯燥得像咀嚼了一整天的甘蔗渣,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夜晚吹燈後床上那點折騰。可折騰也不能天天堅持,也得隔三岔五吧。這樣,百無聊賴成了鄉村固有的調調,能趕上一場電影,就當過年了。一場電影就像一針強心劑,能讓村莊活蹦亂跳好一陣子。所以,鄉村對電影的期待,好比四十歲老童子對新媳婦的渴求。

  葉片上的露水還沒有被太陽烘乾,接電影的就回來了,沿著石板路一路高喊:幹仗的,《鐵道游擊隊》,幹仗的,《鐵道游擊隊》。人們奔走相告,開始重新安排今天的生活,晚飯是一定要早的,除了爹媽蹺腳,再重要的事情都要撂下。孩子們更是早早就把小板凳夾在腋下,連吃飯都捨不得放下來。草草扒完兩碗飯,人流就開始往曬穀場去了,先來的精心挑選一個好位置,晚來的只能退到曬穀場後面的斜坡上,不過聽不見怨言,一派的歡欣鼓舞。

  通往曬穀場只有一條小路,夾在溢滿水的稻田中間,人流像外出覓食的螞蟻,在細窄的小路上流淌。

  銀幕掛起來了,天邊起來了一抹晚霞,金黃灑在銀幕上,耀眼得緊。

  這個激動人心的黃昏,只有一個人對幹仗的《鐵道游擊隊》興趣不大。他蹲在離曬穀場不遠的土坡上,定定地看著迤邐而來的人流。他的旁邊還有幾個壯實的小伙,都是他的親戚,每個人眼裡都是騰騰的火氣,模樣像要吞下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

  劉小把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兜里有把細窄的篾刀,他的手一直攥著刀把。

  他在等,等那幾個讓他每晚都在夢裡殺過好幾回的人。

  最先看見的是酒瘋子,夾在幾個老者中間,一隻手還懸在胸前,吊著手的白布都變得黢黑了。精瘦精瘦的胡衛國看上去又輕又薄,他走路的樣子也奇怪,沒有一腳是踩踏實的,仿佛飄著的一樣。等飄到土坡邊,劉小把擋住了他繼續飄遠的方向。

  「好狗不擋路。」胡衛國說。

  劉小把沒答話,兩眼血淋淋地盯著他。倒是後面一個後生說話了:「狗日的殺人犯。」

  「哪個是殺人犯?請你管好你那張嘴。」看樣子,胡衛國來之前是喝了兩口的。

  「你不是殺人犯,哪個是殺人犯?」後生咄咄逼人。

  「那他呢?」胡衛國往身後一指。

  此刻,路上只有林北孤零零過來的影子。近了,林北往這邊瞥了一眼,沒說話,還沒有越過去,劉小把伸手攔著了他。

  林北伸手擋開劉小把伸過來的手,徑直往前走,土坡上幾個人忽然縱身跳下來,把路封死了。

  「我是殺人犯,他呢?」胡衛國問。

  劉小把還是不說話,胡衛國哼了一聲,狠狠地撞上來,像是想突圍。劉小把一甩肩膀把酒瘋子甩了回去,猛地抽出了篾刀。然後他說:「把你們三個畜生都砍了,殺人犯就沒了。」

  這個萬無一失的方案是劉小把昨晚在油燈下提出來的。吃完晚飯父母就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長吁短嘆。自從三個畜生回來後,劉老把一家就沒有清靜過,不斷有人登門,開口就問老把這事兒咋搞。這時候的老把總沒話,他的話都在肚子裡,但說不出來。肚子裡藏了啥話,老把也理不抻抖。反正有話,還很多的話,像鍋糨糊,又像繞成一團的亂麻,順不出個趙錢孫李。於是老把就開始嘆氣,他發現只有嘆氣才能讓自己好受一些,嘆氣能排出肚子裡鼓脹的那些東西。劉小把不這樣,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血氣方剛,他年輕力壯,他不能像父母那樣只能毫無意義地做些吐納就完事。

  油燈的燈芯有點細,一直沒能直起腰,燃得窩窩囊囊,最後順勢滑進了油碗。老把妻趕忙把燈芯挑出來,捻到碗沿靠好,屋子裡才慢慢有了輪廓。

  「把三個都殺了,我姐的仇就能報了。」劉小把冷冷地說。

  老把兩口子都嚇了一跳,老把妻想想就罵:「胡打亂說,這樣干,你那小命也沒了。」

  「你看三個狗日的,天天在寨子頭活蹦亂跳的,我姐眼睛啥時候能閉上?」劉小把吼。

  兒子的話戳到了老娘的痛處,老把妻就哭,老把眼睛也紅了。

  燈芯忽然噼啪一聲,炸開一團耀眼的紛亂。

  篾刀很亮,看樣子剛磨過,刃口泛著青幽幽的光。刀橫在劉小把胸前,胡衛國沒敢跨過去。僵持了幾分鐘,胡衛國往後退了一小步,劉小把不領情,往前跨了一大步,兩人之間只剩下一把篾刀的縫隙。

  電影開場了,按照慣例,先放映的是科教片。今天放的是稻穀的病蟲害防治,一個男人背個噴霧器在銀幕上呼呼地噴,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在說話,說這是啥病,這是啥蟲。雖說這些和莊稼人息息相關,但銀幕下的不領情,巴不得背噴霧器的早點滾蛋。媽的,要槍沒槍,要炮沒炮,要首長沒首長,要轟隆隆沒有轟隆隆。依據放映員的說法,科教片才是正片,後面幹仗的那叫加映。可在莊戶人心裡頭,這兩者剛好被掉了個個兒。

  放映機在吱吱地轉,銀幕下的人都耐著性子。一些娃娃不耐煩了,嚷著要看打仗的。放映員不高興了,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吼,誰家娃娃?還不管好!猴跳舞跳的,耽誤了農技知識學習誰負責?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弓著腰跑過去把叫嚷的娃娃抓過來,屁股上給兩巴掌,曬穀場上就只有銀幕上說外地話的女人的聲音了。

  終於,背噴霧器的男人走了,銀幕上開始出現了激動人心的數字倒數。游擊隊來了,還是鐵路上的。下面一陣歡呼,很快歸於平寂。眼睛死死盯著銀幕,像是見著了一大堆金子。

  蕭明亮坐在放映機旁,這是他固定的觀影位置。放映員一般是不讓人靠近放映機的,所以,能坐在放映機邊上,是身份的象徵。他喜歡這個位置,一面聽著放映機吱吱的聲響,一面看著銀幕上的烽火連天,是一種十分獨特的享受。

  劉洪隊長剛爬上火車,一個社員鬼頭鬼腦朝放映機這邊靠,放映員一把攔著,說退開退開,社員說我有重要事情找隊長。蕭明亮過去,社員把他拉到一邊,說不好了,劉小把和林北干架了,都動刀了,你去看看吧。

  隊長趕到的時候,一堆人還僵持著,像一個危險的火藥桶。劉小把依然不屈不撓地把小學教員和酒瘋子擋在面前,倒是幾個助拳的有些心猿意馬,腦袋不停地往曬穀場那頭轉,曬穀場正炮聲隆隆呢!幾個小年輕表情糾結,一副意欲開赴前線而不得的痛苦模樣。

  「還幹上了呢!游擊隊啊?」隊長站在坡上喊。

  劉小把回頭睖了蕭明亮一眼,沒答話。

  「你個小狗日的劉小把,都學會提刀弄斧了,咋不學你劉洪爺爺呢,也弄支盒子炮耍耍。」隊長罵。

  幾個想和劉洪隊長並肩作戰的小青年很配合地向後退了幾步。隊長是個勸架的老油條,看見了鬆動的部分,就開始分化瓦解。拿手往幾個年輕人一戳,隊長吼:「關你幾個卵事,還不去看電影!」幾個人一聽,呼啦散去了。

  劉小把仍然沒有放棄,還橫在那裡。隊長對兩個人一揮手,說你們倆過來,看他還能咬你兩口。酒瘋子腦袋一揚,推開劉小把的手,徑直往曬穀場去了。林北沒有去,他轉身走了。

  沿著小路,林北走得很慢。暮色四合,大地疲累得沒有一點聲息,倒是遠處的曬穀場槍聲四起,戰鬥激烈。

  更遠處的土坎上,張維賢拉著兩個女兒的手,看著慢慢走來的林北。然後他對兩個女兒說,電影我們不看了,回家。兩個姑娘互相看了看,懂事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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