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9:04 作者: 肖江虹

  註定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凌晨都還月明星稀的,天剛泛白,黑雲就從山那邊過來了,像往龍潭上空扔了幾床破棉絮。天一大亮,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產隊長家院子裡人頭攢動,就算平時開生產大會,人也不會這樣整齊。

  捆綁對林北來說,猝不及防得像夜晚床鋪上的一激靈。等醒過來,早就濕漉漉一片了。林北踏進院子時,三個人面色嚴肅地坐在屋檐下。林北禮貌地丟過去一個笑臉,屋檐下的不領情,年紀大的一揮手:捆了。

  捆綁用的是鄉下人最信任的棕繩。別看它細拉拉的,但牢實。龍潭人管這種繩子叫牛繩,蠻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別說豆芽樣的鄉村教員了。

  鄉村教員很快就成了一個粽子,捆牢了,就往堂屋裡一丟。林北蹲在牆角,他的心理在這個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躍,像一條高低起伏的曲線,呼啦啦上,呼啦啦下,顛簸得讓他尋思的間隙都沒有。從惴惴,到驚恐,再到茫然,最後,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聲申辯:「你們這樣亂綁人是犯法的,運動早過了。」接著質問:「為什麼綁我?」喊了兩聲,不見動靜,小學教員把斯文往兜里一揣,大罵:「日你先人板板的,你們這些卵公安,有本事把我放開。」忽然,大門砰的一聲,光明被切斷了,同時切斷的還有林北的叫罵聲。

  黑暗中,只有林北呼呼喘氣的聲音。

  最後,他哭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和林北烈婦般的抗爭相比,另外兩個被捆綁的就乖多了。

  麻糖匠一進院子,就看見了院門邊的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像是尉遲恭和秦叔寶。兩個門神手裡都提著繩子。麻糖匠左右掃了幾個來回,像是明白了,然後他問,要綁啊?屋檐下的老黃點點頭。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問,綁前面還是後面?左邊的小梁說後面。麻糖匠把雙手背好,轉過身對著小梁。

  酒瘋子來之前喝了點早酒,熟麵條樣地從外面晃蕩著進來,剛進院子就癱軟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被嚇趴的,因為好半天他才清醒了,動了兩下,好像感覺有些彆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問:誰開這樣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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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綁得像節節蟲樣的三個人,在院子裡蹲成一排。

  老黃站在屋檐下,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說:「大家不要誤會,綁上的不都是壞人,壞人只有一個。我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揪出壞人,好人有時候難免要做出暫時的犧牲。在這裡,我希望被錯綁的好人和家屬要辯證地看,等把事情弄清楚,我們敲鑼打鼓地把錯綁的人送回來。」

  鬧哄哄的人群開始安靜下來,娃娃們把腦袋從大人的腋下伸出來,心驚膽戰地看著蹲在地上的三個人。他們的林老師沒有給他們講述過壞人的樣子,書上畫的壞人都是斜眉吊眼、凶神惡煞的呀!

  那一天,濛濛細雨中,一根繩子從三個被綁牢的人腋下穿過,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拉著繩子的兩端,像拎著一串肥瘦不一的螞蚱。他們的腳步踏過石板鋪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經驗豐富的老公安老黃走在最前面。他背著手,腳步依然堅定。

  人群跟著螞蚱串的節奏,聳動著往村外移。這樣的場面,龍潭只有姑娘出閣的時候才會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個姑娘送走是件傷感的事情。因為從此以後,她將去熟悉另外一塊土地。等有一天你和她再次邂逅,你會發現她已經變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聲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滿含著讓人費解的氣息。每一次送別,都意味著失去。所以,姑娘出閣,總要敲敲打打、鑼鼓喧天地熱鬧一回,大抵是想驅散那種凝固的傷感。

  今天的送別卻沒有一點聲息,雨靜悄悄地下,偶爾能聽見咳嗽聲,都收得緊緊的。

  翻過埡口,人群停了下來。再過去,就是鄰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閣,這裡就是分界線。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群。忽然,人群中衝出一個年輕人,過去揪著綁在最後的麻糖匠就是一頓亂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讓,他兩腿一屈,前面的兩人也跟著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劉小把,受害人的弟弟,個子不大,但力氣足。麻糖匠剛蹲下去,劉小把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腳,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當然也跟著仆倒。變故來得太快,等三個公安反應過來,三個人都倒進了路邊的水溝。兩個年輕公安把劉小把架住,老黃衝過來,指著劉小把說:「再動連你一起綁。」劉小把鼓著兩個眼,氣粗地看著老黃說:「別擋我,我給姐姐報仇呢!」「報仇?你知道誰殺了你姐,你就報仇?」老黃吼。「反正就他們中一個。」劉小把也吼。「就算報仇也輪不到你。」最後,老黃一揮手,六個人被小路連成一串兒,慢慢向山下滑去。

  生產隊長躲在屋後的草垛下抽悶煙,細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頭髮上,像早晨沾滿露水的茅草窩,他的眉毛一直蹙著。老太婆從草垛後探出腦袋說:「別躲了,都走了。」生產隊長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媽的,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等兩個清白的回來,我給他們擺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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