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8:20 作者: 肖江虹

  頭上是一片藍天,純淨碧透,幾隻哨鴿從蔚藍里掠過,丟下一串脆響。遠處的城市呈現出古怪的韭黃色,像一幀泛黃的照片。近處,密密麻麻的電線纏繞著淡淡的不安。左邊有個窗戶,幾張稚嫩的臉蛋在窗口擠成一堆,憂傷地看著外面的世界。我和螞蟻趴在屋頂邊緣,無聲地打量著腳下的一切,好久,他問我:「你有理想嗎?」想了想我說:「有呀!娶個穿淡藍色吊帶裙的女孩做老婆。」我曾經在中華路的拐角處見過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吊帶裙,有張規規矩矩的鵝蛋臉,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淺淺的笑。那一刻,這個理想就被種植進了我的心靈深處,它開始在每個夜晚生根發芽,現在都長成參天大樹了。螞蟻聽了笑笑,然後他伸出一隻手,向遠處的韭黃色抓了過去,手伸到盡頭,他握緊拳頭說:「我要把攥在手心裡的一切都變成我的。」我嚇了一跳,說這麼多啊!螞蟻又笑,說你懂什麼,我小時候去離家很遠的河溝里抓魚,開始只想著能抓幾條小魚就成,一天下來,連魚鱗片也沒撈著一塊。後來就想,要抓就抓大魚,結果呢,大魚沒有抓著,卻總能抓住些小魚。我剛想接話,就打雷了,螞蟻掏出手機,說高經理啊,您說您說,好好好,西山那邊啊!好好好,嗯,明天我就過去,您放心,不過啊!是這樣,高經理,您看——呵呵,弟兄們也要吃飯啊!唉,好的好的。

  活來了。螞蟻合上電話說。

  遠遠地,就能見到那棟房子了,紅磚牆,兩個進出,在偌大的空曠中,如一塊扔在砧板上方方正正的生牛肉。下了車,冰棍從麵包車裡抱出一捆叮叮噹噹,螞蟻回頭看著抱著鋼管的冰棍,說你幹嗎?冰棍說以防萬一啊!螞蟻罵了一句,聲音很低,我沒聽清,冰棍又悻悻地把鋼管放回車裡。

  陽光很好,曠地上的瓦礫都有了五彩的顏色。我們的雙腳堅實有力地踏過一片廢墟,踩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太陽在頭上,我們的身影在腳下蜷縮成一小團,跟著我們的腳步滾動。螞蟻走在最前面,陽光把他勾出來一個虛幻的光圈,卻給了我一個暗淡的背影。

  推開門,我才知道麵包車裡那些叮叮噹噹的傢伙根本用不上。一對老邁的夫妻,男的弓著腰在屋角倒騰著什麼,女的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擇青菜,青菜有耀眼的綠色,看樣子,她是要窖上一壇酸菜。她的邊上還有一個木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蹲在盆邊,用手撥弄著浮在水面上的黃色塑料鴨子,嘴裡還嘎嘎地叫喚著。

  兩老對我們的闖入沒有表現出驚訝,看得出,之前肯定有人來過。一般情況下,高順是不會起用我們這群人的,除非萬不得已。牆角的老人回過身,我才看清楚他在修理一個水壺把兒,螞蟻遞過去一支煙,老人擺擺手,蹲下去繼續擺弄著手裡的水壺。女的擇完青菜,端著滿滿一簸箕青菜往外走,我們幾個人堵在門口,老人抬起頭冷冷地說:「麻煩讓一讓。」我們側過身子,老人顫巍巍出了門,在院子裡的水龍頭邊蹲下來開始洗菜。

  抽完一支煙,螞蟻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裡,把身子懶懶地靠在椅子上,閉著眼。陽光均勻地灑下來,孩子脆脆的笑聲從屋子裡傳出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祥和寧靜。我們幾個靠在屋檐下,全都眯著眼,偶爾有咳嗽聲。我站得有些累了,於是伸長脖子看看遠處,又看看皮影戲樣的兩個老人。然後我看著椅子上的螞蟻,他的眼睛還閉著,鼻息均勻乾淨,陽光在他的額頭上鋪開一攤油膩的瓦亮。突然,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我怕這種膠著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到樹葉綠了,黃了,掉了;再綠了,黃了,掉了。要這樣持續若干個春夏秋冬的話,我就老了,背就駝了,腿也彎了,那樣我就走不出這片廢墟了。我打了一個誇張的冷戰,身子瞬間冰涼如雪。我惶惶地走到螞蟻身邊,我得趕快把他叫醒,要不然我會崩潰的,我想。

  我的手掌還沒有拍到螞蟻肩上,他就醒了。他打了一個好幾公里長的哈欠,抹了抹嘴站起來,搭個涼棚看了看太陽,說喲喲喲,不早了喲,太陽都快要滾蛋了。

  老男人正齜牙咧嘴地往屋子裡搬一桶水,螞蟻看見了,慌忙跑過去,說老人家,我來我來。老人擋開他的手,黑著臉不說話,固執地往屋子裡移。螞蟻說你這就不對了,怎麼著也該給我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學雷鋒的機會不是,我跟你說呀老人家,我小時候最喜歡學雷鋒了,讀三年級,好像是四年級那年,對,四年級那年,我還帶著同學們去給村里一個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挑水做飯呢!看著老人搖搖晃晃的背影,螞蟻接著說,你別不相信啊!我說的都是真的,騙你我是短尾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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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看螞蟻的臉,真誠得一塌糊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跟著老人進了屋,螞蟻四處瞧了瞧,男人的老伴正躲在牆角邊剔四季豆上的筋,螞蟻過去蹲下來,撿起一根豆豆就開始剔。老人白了他一眼,把身子移到一邊。螞蟻說老人家,這屋子就別住了,黑黢黢的,大白天都得開燈呢!搬了吧!

  休想。老人吐出兩個硬邦邦的字。

  螞蟻咬了咬嘴唇,站起來笑了笑。他背著手慢慢踱到床邊,床上睡著孩子,小東西看樣子是玩累了,睡得很沉。螞蟻把屁股掛在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看啊,看啊,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看了半天,螞蟻說小傢伙長得真乖,你們都過來看看,虎頭虎腦的。螞蟻忽然轉過頭問:「孫子吧?」兩個老人哼了哼,不置可否。「好福氣啊!」螞蟻笑笑,停了停,他說,「哪裡都好,就是這脖子細了點。」說著他就伸出一隻手圈住孩子的脖子:「要是我這手輕輕一轉,你們猜會怎麼樣?」

  「斷雞巴球了唄!」冰棍在一邊說。

  一瞬間,兩個老人同時站起來,驚惶地問:「你要幹什麼?」

  螞蟻呵呵笑,說我開個玩笑。

  螞蟻拍了拍屁股,說我們走。走到門邊,螞蟻回頭說:「我說過了是開玩笑的,要是你孫子的脖子真斷了,千萬別來找我喲。」

  我們走出去沒多遠,屋子裡傳出了呼天搶地的號哭聲。

  「搬了吧,老頭子——」女人的聲音透著末世的悲愴。

  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大口,螞蟻回頭看看身後的房子說:「打蛇要打七寸,鋪上的嫩薹薹就是他們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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