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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口 一

2024-10-02 07:47:47 作者: 肖江虹

  早先的修縣不是這樣子的。范成大把兩隻腳塞到屁股下面說。

  柳姨媽沒有接話,她淺淺地笑笑,眼角的皺紋波浪一樣盪開,把手裡的縫衣針伸到花白的頭髮里磨磨,又低頭認真地縫製攤放在膝蓋上的壽衣。壽衣在修縣這個地頭叫老衣,棺材叫老家,人去了那頭叫老了,老了後都穿這個式樣的衣服。統一的青棉布,圓領,長衫,下擺還得墜倆棉球子,那是怕人老了,魂靈就飄了,著不了地呢。

  柳姨媽以前不做老衣,做面糕。在修縣,上了點歲數的人沒有不知道柳姨媽面糕的。一到嘴裡就化了。人們回憶起都這樣說。做面糕這活兒耗氣力,柳姨媽男人死得早,給她扔下個三歲半的男娃,先老去了。上了歲數的柳姨媽不能站在面板前輕快地摔打麵團了,不聲不響就關掉了面糕鋪子,修縣最好的面糕也慢慢成了記憶。關掉門臉兒的柳姨媽先是把兒子扇子送到了部隊,然後回了老家。三年後,柳姨媽的一個遠房侄兒開了輛咣當亂響的車把柳姨媽從老家接來,在火葬場看起了大門。看門是個閒活,柳姨媽就開始給人縫老衣,她縫的老衣捨得布料,針腳也細密,不定價格,看著給。慢慢定製的人也多了,柳姨媽每月只趕七件老衣,多了就推了,說怕縫不好,對不住老了的人。

  圈完一個袖口,柳姨媽把針別在衣服下擺上,站起來抖開一面藏青色,也抖開了對面石板上范成大一片嘖嘖聲。柳姨媽把衣服摺疊周正夾在腋下,說你先坐會兒,我得做飯了。范成大一拍大腿立起來,說得,我也回去了,下午還有倆趕著升天呢!轉過身,柳姨媽扶著值班室的門喊:「要不晚上過來吃飯?」范成大回頭,憨憨一笑,說算了,還是吃食堂吧。去得遠了,門邊的低聲咕噥:「食堂那飯咋吃啊!清湯寡水的。」

  范成大穿過一片林蔭道,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梧桐樹都有些年紀了,黃皮蠟干,卻依然蔥綠。也有病死的,硬直地挺著,仔細看,又有新的翠綠從樹根下斜出來,那生命新鮮得直逼人眼。每次經過這片林蔭道,范成大都要挨著數一數這些老邁的梧桐樹,沒多久就會有一棵梧桐樹死去了。開始那幾年范成大會有失落感,在火葬場做了八年的火化工後,他就釋然了。「這進進出出看得多了,人的想法也就變了。」他常常這樣對人說。

  八年前范成大在這座城市的西邊有四間青磚房,還扯了個剃頭門臉混生活。後來政府找到他,說要在那片地建一個新的火葬場,范成大說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人家就開導他,說這城市每天得有多少人老了呀!老火葬場屁股那樣大一塊地盤,一爐子燒十個也燒不過來呢。范成大想想也是,點頭的同時囁嚅著說這以後生活沒著落了。人家說我們調查過了,像你這樣無兒無女、無親無戚的,我們在老火葬場那頭給安排了活兒,按月發工資,生活肯定沒問題。不願意也成,一次給足搬遷費。范成大想了想說,給我安排個活兒吧,我閒不住。

  范成大剛來那幾年,這裡可熱鬧了,人來人往,每天都有不絕於耳的悲哭聲。近幾年越來越少了,都往新地方去了。新地頭檔次高,設施齊,去那兒,死人舒坦,活人臉上也有光。那些客死他鄉的、煤礦爆炸透水的、吃低保的,死了才會來這裡,淒淒涼涼,冷冷清清,隨便弄弄,就粗粗糙糙扔給范成大。有時候范成大也會問兩句,說咋這樣弄啊!連身衣服都沒有。送屍工小鄭就點上一支煙說,弄個雞巴,外地來挖煤給砸死的,一把火燒了算球了。

  八年來,范成大規律得像一個鬧鐘。每天六點起床,在火葬場逛一圈,看完那些花花草草,八點鐘準時到火化間,有活就干,沒活就清理火化床。很仔細的那種清理,一張火化床他能折騰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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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還是老三樣,炒洋蔥、燴豆腐、拌蘿蔔。范成大沒有要炒洋蔥,都吃這麼多年了,范成大老覺得身上有股子洋蔥味兒,咋洗都洗不掉。范成大找張桌子坐下來,低頭慢慢地吃,吃著吃著就看見面前有個人影一晃,抬起頭,是會計胖妹,她斜了一眼范成大,走開了,去了另一張桌。像胖妹這些遠離屍體的人,是無論如何也瞧不上運屍工和火化工的,還背地裡說他們這些人身上有死人味兒。

  范成大的屋子挨著火化間,獨溜溜一間屋子,一張床、一個破舊的沙發就把屋子塞得滿滿的了。范成大在沙發對面的牆上釘了一塊木板,用來放他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吃完飯,在外面轉兩圈,回來就老貓樣地窩在沙發里,一動不動。有時候睡過去了,醒來電視節目都結束了,他也懶得起身,翻個身繼續睡。雖說有張床,其實范成大很少用的,後來他乾脆像收拾古董樣地給床鋪套上一張塑料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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