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2 07:47:03
作者: 肖江虹
老馬的葬禮新鮮而奇特。
鄉村的葬禮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碼是嚴肅的。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了那頭,這叫喜喪,氣氛是可以鼓譟些的。老馬六十不到,他的葬禮是沒有資格歡欣鼓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頭一個晚上,馬家大院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喜氣洋洋,那些奔喪遲到的人走進馬家大院都一頭霧水,以為走錯了門,這裡怎麼看都像是老馬家在娶媳婦,說在辦喪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讓老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樂隊。
先是幾個人叮叮咚咚地亂敲一通,然後就唱開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鼓搗吉他的邊彈邊唱,唱的過程中還搖頭晃腦的。他唱的是什麼我聽不懂,我的師弟藍玉在一旁跟著哼哼。我問藍玉他唱的是什麼,藍玉說是時下正流行的,只能跟著哼哼幾句,整個的記不住,曲子叫什麼名字也記不住了。
開始,木莊的鄉親們站在院子裡,臉上都有著怒氣。每個人都很不適應,臉上都有矜持的不滿,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把手裡的一棵白菜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神出奇地憤怒,嘴裡還嘟嘟囔囔,最後很沉痛地看了看靈堂。我知道她是在為死去的老馬打抱不平呢!
漸漸地,大家的神色開始舒展了,有一些年輕人還饒有興致地圍在樂隊的周圍,環抱雙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時還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
游家班站在馬家大院的屋檐下,侷促得像一群剛進門的小媳婦。我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嗩吶,才忽然想起來我們也是有活乾的。
雨停了,空氣清爽得不行,乾乾淨淨的。院子裡為游家班準備的呈扇形排開的凳子還在。我們過去坐好。我看了看幾個師兄。
「還吹啊?」一個師兄問。
「怎麼不吹?又不是來舔死人干雞巴的!」我對他的怯懦出奇地憤怒。
我還拿起腳邊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燒酒,悲壯得像即將奔赴戰場的戰士。
嗚嗚啦啦!嗚嗚啦啦!
平日嘹亮的嗩吶聲此刻卻細弱遊絲,我使勁瞪了幾個師兄兩大眼,大家會意,腮幫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還是脆弱,那邊的聲響驕傲而高亢,這邊的聲音像臨死之人哀婉的殘音。一曲完畢,幾個師兄都一臉的沮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師弟藍玉在一邊給大家打氣。
我們吹得很賣力,在那邊氣勢較弱的當口,就會有高亢的嗩吶聲從雜亂的聲音縫隙里飆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開生命出口時的激動人心,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劃燃一根火柴後的欣喜若狂。
我們都很快意,那邊的幾隻眼睛不停地往這邊看,看得出,眼神里儘是鄙夷和不屑,甚至還有厭惡。
說實話,我對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內容是能夠接受的,甚至他們就應該對我手裡的這支嗩吶感到厭惡才對。只是我沒有想到,對我手裡這支嗩吶感到厭惡的不光是他們。
圍在樂隊邊唱得最歡的一個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著腦袋看著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剛出土的千年乾屍。我把嗩吶從嘴裡拔出來,吞了一口唾沫問:幹什麼?
你們吹一次能得多少錢?他問。
和你有關係嗎?我答。
我付你雙倍的錢,條件是你們不要再吹了。
我搖頭說那不行。
沒人喜歡聽你們幾根長雞巴吹出來的聲音。
那我也要吹。
這時候我的師弟站出來了,他過來推了年輕人一把,說柳三你幹啥?叫柳三的說關你啥事?藍玉說就他媽關我的事,咋了?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開始推搡。本來已經有人過來勸住了的,柳三這個時候像想起了什麼來,然後他說:「哦!我差點忘記了,你原來也是個吹破嗩吶的!」說完還嘿嘿地乾笑兩聲。
我看見藍玉的拳頭越過三個人的腦袋,奔著柳三的腦袋呼嘯去了。一聲悶響後,殷紅的鮮血從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場面一下子就亂了,呼喊聲、叫罵聲、拳頭打中某個部位後的空響,夾雜在癲狂的樂曲聲中,活像一鍋滾熱的辣油。
第二天是藍玉送我們離開的。我師弟的腦袋上纏著一塊紗布,左邊眼圈像塊圓形的曬煤場。在我們身後遠處的山樑上,送葬的隊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樣的樂器聲響充斥著木莊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