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2 07:47:00
作者: 肖江虹
老馬的四個兒子比想像中的要闊得多。
老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輛卡車開進了木莊。
老馬的四個兒子都到莊頭去列隊迎接。車上下來幾個人,和老馬的大兒子聊了幾句,老馬的大兒子一揮手,莊上一群年輕人就鑽進卡車裡卸東西。
一開始那些東西還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讓人不知所以,東拼西湊地一倒騰,我身邊的師弟藍玉驚訝地說:「媽的,這是一支樂隊!」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馬家大院裡,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師兄們集體陷入了某種迷惘。他們的眼神筆直地指向同一個地方,嘴全都大大地咧著,像咫尺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驚人變化,也像遙遠的天邊出現了神奇的海市蜃樓,他們最後都笨拙地完成了複雜情感下簡單的語言傳遞。
「到底是搞哪樣卵哦!」
「這些狗日的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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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
「哦喲!」
…………
天黑下來,落雨了,一開始那雨細微得讓人都覺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臉上,有些淡淡的涼意,用手一抹,什麼都沒有。漸漸地雨就大起來了,雨滴也變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膚上還有些疼痛。人群就開始往屋子裡、屋檐下和靈堂里拱。
城裡來的樂隊還在雨中忙碌著。二師兄看著雨幕中的幾隻落湯雞,說如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識到這個願望著實歹毒了些,又訕訕地矯正說下石頭也行的。我也贊成下石頭,所以我就沒有說話了。但很快我發現,下石頭恐怕對城裡來的樂隊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老馬的大兒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裡支起了一個帆布帳篷,還滿臉堆笑給他們派煙,每個人的兩邊耳朵上都堆滿了,他還在樂此不疲地派。
很快城裡來的樂隊就準備就緒了。他們的傢伙比起鄉村八台嗩吶要複雜得多。從我見多識廣的師弟的介紹我知道了,左邊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著的那個傢伙手裡抱著的像機槍一樣的東西叫電吉他,案板樣的是電子琴。最讓我驚奇的是右邊的絡腮鬍手裡攥著的那支嗩吶,他的嗩吶好像更長更粗,腰身沒有游家班使用的嗩吶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這樣粗的嗩吶如何吹呢?
砰!彈吉他的用手指撥出了一個清脆的音符。我現在還會在夢裡聽見那一聲響,它的出現讓我的夢總是充滿了灰色的格調,每一次醒來,我都會雙手枕著頭想好久,那一聲砰為什麼在我的夢裡不再是樂器的音符,而是極其怪異地幻化成了各式各樣斷裂發出的聲響。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斷裂了;或者我剛爬上高大的桑葚樹,砰,大樹一折為二;又或者我孤獨地在一方懸崖下爬行,砰,懸崖張牙舞爪地迎面撲來。
…………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莊馬家大院的那個夜晚,仿佛從天而降的一聲炸裂,攪亂了某種既定的秩序。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在暗暗涌動著,像夜晚廚房木盆里那團攪和完畢的麵團,正悄悄地發生著一些不為人知的變化。
就在那支吉他發出那聲詭異的砰的聲響的瞬間,我驚異地看見,馬家大院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灑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燈光下有五彩的顏色;洗菜的婦女扔進大木盆的蘿蔔也滯留在空中,在燈光下有耀眼的白;還有靈堂里的燭光,瞬間就收束成了一團實心的灼熱,堅硬如冰;一個正在奔跑的孩子身體前傾,懸停在大門處,手臂一前一後伸展著,像一尊肉鑄的雕塑。我張皇地在靜止中遊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團水霧;我繃起指頭彈向那團堅實的火焰,嘩啦一聲,散落了一桌的橘紅。
我痛苦地捂著腦袋蹲在院子裡。
咚,一聲悶響。雜亂的噪音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震得我耳朵發麻。我站起來,發現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繼續。雨一直在下,蘿蔔翻滾著跌進木盆,燭火在歡快地燃燒,孩子在院子裡不停地奔跑。
「你剛才看見什麼了嗎?」我問藍玉。
藍玉看著我,說:「你是不是丟東西了?」我搖頭。「那你滿院子找什麼呢?」藍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