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6:43 作者: 肖江虹

  春天降臨了。

  鄉村的春天總是和儀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像我們無雙鎮,春天一露頭,就有拜谷節,播撒谷種的前一夜,每個村子的老老少少都要帶上祭品,去本村最大的一塊稻田裡供奉穀神。拜谷節過去沒幾天,就該是迎接灶神爺的日子了,豬頭是不能少的,還有小米,聽老人們說,天上是沒有小米的,人間全靠這點東西留住他老人家了。把灶神爺安頓好,就是曬花節了,太陽公公和花仙一起供奉,因為有兩個神仙,供品自然不能少,蜂蜜、白米、干菊花,還有圓圓的玉米餅。太陽還沒有出來,一莊人早就遙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把供品擺放妥帖了,等那抹血紅一上來,大家就整齊地磕頭作揖,好聽的話也會說不少,莊稼人沒野心,就是祈求有個好年成。

  曬花節剛過,土莊又熱鬧了。人們槐花串似的往焦三爺的院子裡跑,扛凳子搬桌子的。遇上閒逛的路人,就有人招呼:「焦三爺傳聲了!」路上的人一聽,一張臉就怒放了,隨即融入隊伍,往焦三爺的院子迤邐而來。

  

  土莊人等這個盛況的日子已經很久了。

  無雙鎮的嗩吶班每一代都有一個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騰給下一代是有儀式的,這個儀式叫「傳聲」。不傳別的,就傳那首無雙鎮只有少數人有耳福聽到過的《百鳥朝鳳》。接受傳聲的弟子從此就可以自立門戶、納徒授藝了,而且,從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號。比如受傳的弟子姓張,他的嗩吶班子就叫張家班;姓王,則叫王家班。總之,那不僅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榮耀,它似乎是對一個嗩吶藝人人品和藝品最有力的註腳,無雙鎮的五個莊子都以本庄能出這樣一個人為榮。

  這個儀式最吸引人的還不是它的稀有,而是神秘。在儀式開始之前,沒有人知道誰是下一代的嗩吶王。所以,焦家班所有的弟子都是要參加這個儀式的,連他們的親人都會從四里八鄉趕來參加,因為誰都可能成為新一代的嗩吶王。

  人實在太多了,師傅的院子都裝不下了,於是屋子周圍的樹上都滿滿當當地掛滿了「人參果」。我和我的一班師兄弟坐在院子正中間,兩邊是我們的親人,我父母,還有兩個妹妹都來了;我的師弟藍玉坐在我的旁邊,他的家人也來了,比我的父母還來得早些。他們的臉上都是按捺不住的期待和興奮。

  屋檐下有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下面是一頭剛宰殺完畢的肥豬。此刻,這頭豬是供品,儀式結束後,它將成為全土莊人的一頓牙祭。豬頭的前面有個火盆,火盆里的冥紙還在燃燒。師傅坐在八仙桌後面。他一直在悶著頭抽菸,師傅的菸葉是很考究的,菸葉曬得很乾,吸起來煙霧特別大。很快,師傅的一張臉就不見了,他的半截身子都隱在一片霧障中,像一個踏雲的神人,我竟然生出一些隱約的幻意。

  良久,師傅才站起來,四平八穩地杵滅手裡的菸袋,對著人群,平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喧鬧的人群瞬間就安靜下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師傅發話了。

  「我快要吹不動了,可咱們這山旮旯不能沒有嗩吶,干夠了,干累了,大傢伙兒聽一段還能解解乏。所以啊,在咱們這地頭嗩吶不能斷了種。我尋思了好久,該找一個能把嗩吶繼續吹下去的人了!」師傅咳嗽了兩聲,停了停,下面又開始有響聲了。這個時候我偷偷地側目看了看藍玉,我發現藍玉也在偷偷地看我,他的嘴角還淌著一些笑。四目相對,我的臉唰地就紅了,像是心裡某種隱秘的東西被戳穿了似的。藍玉的臉沒有紅,他的腦袋抬得更高了,像一隻剛剛得勝的大公雞。我就生起一些不快,想還沒見底呢,咋知道水底是不是石頭?又想想,我的這班師兄弟里,也只有藍玉最適合了,他人精靈,天分高,也勤苦。反正最後是他我也不會驚奇的。最後我覺得我那幾個師兄也可憐,為什麼師傅不全給傳了呢?那樣就整齊了,人人有份,個個能吹《百鳥朝鳳》,焦家班、藍家班、游家班,還不響亮死啊!

  師傅又開腔了:「我這幾年收了不少徒弟,大大小小的,個個都有些活兒,出活也帶勁,沒給吹嗩吶的丟人。」頓了頓師傅接著說:「我們吹嗩吶的,好歹也是一門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把這個活傳下去的責任,所以,我今天找的這個人,不是看他的嗩吶吹得多好,而是看他有沒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裡,一個把嗩吶吹進了骨頭縫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會把這活保住往下傳的。」師傅又咳嗽了兩聲,對旁邊的師娘點了點頭,師娘過來遞給師傅一個黑綢布袋子。師傅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抽出來一支嗩吶。遠遠地我就感覺到了這支嗩吶該有些年齡了,銅碗雖然亮得耀眼,卻薄如蟬翼,杆子是老黃木的,嗩吶的杆子一般就是白木,最好的也就是黃木,能用這樣色澤的老黃木製成的嗩吶,足見它的名貴。鄉村人一般是見不到這樣的稀罕貨的。

  「這支嗩吶是我的師傅給我的,它已經有五六代人用過了,這支嗩吶只能吹奏一個曲子,這個曲子就是《百鳥朝鳳》。現在我把它傳下去,我也希望我們無雙鎮的嗩吶匠能把它世世代代地傳下去。」師傅舉著嗩吶說。

  院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只聽見我的師弟藍玉的喘息聲,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師傅手裡的那支嗩吶。我相信這一刻的土莊是最肅穆的了,這種肅穆在了無聲息中更顯得黏稠,我最後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了。

  我側目看了看我的師弟藍玉,他緊縮著脖子,腦袋像花骨朵兒似的。慢慢地,他的脖子被拉長了,成了一朵盛開的鮮花,花朵正期待著雨露的降臨,焦慮、渴望在稚嫩的花瓣間涌動著。驀然,盛開的鮮花枯萎了。幾乎就在一眨眼間,正準備迎風怒放的花兒無聲地凋謝了,花瓣起來了一層死灰,花稈兒也挫短了半截。這朵剛才還生機蓬勃的花兒,轉眼間鋪滿了絕望的顏色。悲傷一下從我的心底湧起來,我的師弟藍玉,迅速地在我眼睛裡枯萎,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向了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有不信、不甘、絕望,當然,還有怨恨,可我看到的怨恨很少,很稀薄,星星點點的。

  這時候我的父親,水莊的游本盛在旁邊喊我:「你呆了,師傅叫你呢!」

  父親的聲音像耍魔術的使用的道具,充滿了意外和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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