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2 07:46:40
作者: 肖江虹
師傅把嗩吶遞給我。是一支小嗩吶,哨子是用蘆葦製成的,芯子是銅製的,杆子是白木的,銅碗的部分則有些斑駁了。我摩挲著它,這支嗩吶比藍玉的要小,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終於吹上嗩吶了。我使勁揪了一下大腿,生生地疼。
這是當年我師傅給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嗩吶。師傅蹲在大門口吸著旱菸說。
別看它個兒小,但是調兒高,嗩吶就是這樣,調兒越高,個兒就越小。師傅吐出一口煙霧接著說。
我點點頭,門口的師傅漸漸就模糊了。
冬天來了,土莊也熱鬧了。我和我的師弟藍玉把土莊整天攪得嗚嗚啦啦的。河灣邊、草垛上,還有莊子西邊的大青石上,都能聽見破爛的嗩吶聲,破爛的聲音主要是我吹出來的,藍玉吹的嗩吶聲已經很悅耳了。他吹的時候,過往的土莊人會停下來仔細聽一聽,聽完了就遠遠地喊焦家班後繼有人了。我則沒有這樣的待遇,過往的土莊人聽見我的嗩吶聲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藍玉哈哈地笑。
師傅很吝嗇,每次教給我的東西都少得可憐,一個調子就要我練習十來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門的前一晚,一班人圍在火塘邊,木桌上還是有苦丁茶和炒黃豆。我和藍玉一人抱著一支嗩吶坐在人群中,血都滾熱了。我們終於成為焦家班的一員了,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和師兄們一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師兄就說兩個師弟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也該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為我吹得實在是不好,就推說讓師弟先來吧。藍玉也不推辭,像模像樣地先抖一抖衣袖,兩手舉著嗩吶,往前一推,再徐徐地把哨子湊進嘴裡,像一個老練的嗩吶手。藍玉吹奏得確實好,我覺得和師兄們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調,曲子輕快地在屋子裡跳躍,他的腦袋和調子一起左搖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氣洋洋。吹奏完了,大師兄就摸藍玉的大腦袋,說不得了不得了,其他師兄也說好,只有師傅不說話,大口大口地吸菸。
藍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著我,我的心突突地跳,握著嗩吶的手也沁出好多的汗來。二師兄對著我點點頭,我知道他是在鼓勵我。我戰戰抖抖地把嗩吶塞進嘴裡,嗚嗚地憋出幾個滑音和顫音,然後低下頭,說我就會這點了。
一屋子都無話了,只有油燈在輕輕地跳動。師兄們都神情肅穆地看著師傅,師傅還是低著頭吸菸。好半天二師兄才低低地對師傅說,師傅恭喜您了。師傅把旱菸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裡,散了吧,明天還要趕遠路呢!
我不知道二師兄為什麼要恭喜師傅,我吹得那樣爛,這樣久了也只會吹一些基本的音調,師傅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每天就只要我釘著幾個調兒吹。
就幾個調兒,我把冬天吹來了。
今年的第一場雪總算來了,都孕育了好幾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來。半夜我和藍玉都聽見了雪花滑過窗欞的聲音。我和藍玉都睡不著。我們睡不著倒不是等這場雪。在黑夜裡大大地睜著眼睛,是等天亮後激動人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圍在火塘邊奏完最後一曲調子後,師傅對大家說:明天天鳴和藍玉也和我們一起出門吧!
藍玉推開窗戶對我說,落雪了,不知道我們木莊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說我們水莊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這個時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地飛,一個莊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地抹了一把臉,小心翼翼地把嗩吶裝好。我裝嗩吶的布袋子是師娘縫的,碎花青布,嗩吶剛好能放進去,可熨帖了;藍玉的嗩吶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縫製的,後來我才發現,裝藍玉嗩吶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師傅的內褲。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給藍玉講,再後來我又發現,我的布袋子是師娘貼肉的褲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請的是白事。我剛裝好嗩吶,接客就到了。來接嗩吶的是兩個年輕人,比我和藍玉大不了多少,嘴邊剛剛長出來一些茸毛,他們一人背著一個背篼,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邊。我們無雙鎮就是這樣的,請嗩吶要派接客,接客要負責運送嗩吶匠的工具,等活結束了,還得送回來。
很快,我的七個師兄就到了,看來主人請的是八台,七個師兄加上師傅剛好八個。我和藍玉當然還不能上陣,藍玉其實是夠了的,但師傅說了,先跟一段再說。兩個接客很麻利地把鑼啊鼓啊的全裝進背篼,看我和藍玉懷裡還抱著嗩吶,就伸過手來說,都裝上吧。我不讓,說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讓,說哪有嗩吶匠自己拿東西的道理,我們金莊沒有這規矩,無雙鎮也沒有這規矩。我還想推讓,師傅在旁邊說,給他吧,不依規矩,不成方圓。
主人姓查,金莊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們被安排進一個單獨的屋子,屋子很緊湊,還有兩個炭火盆。屁股還沒有坐熱,師傅就對大家說:「撿傢伙,開鑼!」說完就往院子裡去了。
我終於能目睹嗩吶匠們正兒八經的八台大戲了。焦家班在院子裡呈扇形散坐著,師傅居於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掃視了一番,眾人會意,齊齊進入了狀態。一聲鑼響,焦家班在金莊的嗩吶盛會拉開了序幕。我此時聽到的嗩吶聲和昨天晚上的預演有極大的差別,師傅和他的一班弟子個個全神貫注。嗩吶聲在高曠的天地間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齊奏,低沉而哀婉;接著是師傅的獨奏,我第一次聽到師傅的獨奏,那些讓人心碎的音符從師傅嗩吶的銅碗裡源源不斷地淌出來,有辭世前的絕望,有逝去後看不清方向的迷惘,還有孤獨的哀嘆和哭泣。尤其是那哭聲,惟妙惟肖。一陣風過來,撩動著懸在院子邊的靈幡,也吹散了師傅吹出來的哀號,天地間陡然變得肅殺了。
一直在院子裡勞作的人群過來了,沒有人說話,目光全在師傅的一支嗩吶上。漸漸有了哭聲,哭聲是幾個孝子發出來的。沒多久,哭聲變得宏大了,悲傷像傳染了似的,在一個院子裡瀰漫開來,那些和死者有關的、無關的人,都被師傅的一支嗩吶吹得淚流滿面。
一曲終了,有人遞過來一碗燙熱的燒酒,說焦師傅,辛苦了,潤潤嗓子吧。
開過晚飯,主人過來了,先是眼淚汪汪地給師傅磕了一個頭,說這冰天雪地的你們還能趕過來送我老爹一程,我謝謝你們了。
「他生前是我們查家的族長,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來說。
師傅點點頭。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數不過來。」主人又說。
師傅又點點頭。
「焦師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給吹個《百鳥朝鳳》?」主人把腦袋伸到師傅面前問。
師傅搖搖頭。
「錢不是問題!」
師傅還是搖搖頭。
磨了好一陣子,師傅除了搖頭什麼都不說。主人無奈,只好嘆著氣走了,走到門口又心有不甘地回頭問:「我老爹真沒這個福氣?」師傅抬起頭說:「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師兄看著師傅說:「師傅,查老爺子德高望重呢!」師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為什麼是金莊第一大姓嗎?以前的金莊可不光是查姓,都走了,散到無雙鎮其他地頭去了,這就是查老爺子的功勞!」
接下來幾天,我和藍玉就進天堂了。頓頓有肉吃,其間我和藍玉還偷喝了燒酒,焦家班坐到院子裡吹奏的時候,我還和藍玉躲在屋子裡抽菸。煙是主人家偷偷塞給我們的,我和藍玉本來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干,非得塞給我們。
離開那天,死者的幾個兒子把焦家班送出好遠,臨了就把一沓錢塞給師傅。師傅就推辭,結果兩個人在分手的橋上你來我往地鬥了好幾個回合,師傅才很勉強地把錢收下來。
幾個師兄則站在一邊木木地看著,眼神倦怠,眼前這個場景他們已經看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