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青年們

2024-10-02 07:43:18 作者: 魯迅

  作者:許廣平

  原載1938年10月第2卷第1期《文藝陣地》。魯迅愛護青年、獎掖青年,認為國家的一切希望全寄托在青年身上。他並不承認自己是青年的導師,卻盡全力指示青年們生存的重點、生命的道路,不辭勞苦為社會造材,因而成為青年們的吸鐵石。

  一、我的升學

  

  讓我站在作為一個青年的立場——從這一角度,來觀測魯迅先生,是這樣的:

  「五四」潮流的音波,從北京延展開去,青年的思想一變,求知慾刺激每一個弱小的靈魂。那時的我,雖則初級師範已經畢業,且已擔任了教職,而仍多方設法達到升學的野心。可是經濟條件不容許我進那較近理想的學校,在幾度考量之下,我投入了女高師。

  校長是許壽裳先生,和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是同鄉而又是知交,這給了我校以許多便利。北大每有學術講演,總時常容許我校同學參加聽講。記得那時正宣傳著愛因斯坦來華講演相對論,自己雖則不是理科生,但覺得多聽些總有好處,也就常常跑去聽講。這兄妹一樣的學校,雖然小妹妹比起大哥哥來,實在太過弱小了,然而文科的教師,因許校長熱心的計劃,我那班裡,幾乎全是北大的教授和講師。校舍雖不同,所受的教課,講義卻是一樣的。尤其馬裕藻、周樹人、沈尹默、沈兼士、沈士遠諸先生,都是為學生們所景仰不置的。女師大有那麼多名教授,這是使同學們非常欣慰的事。

  二、許多導師

  那時是一九二三年,開學之始,三沈之中,惟士遠先生未來授課,但入後也終於來了。魯迅先生,則是一開學即給我們以不少教益。有一位馬先生,因為並非研究文學,自然無從領教。而幼漁——即裕藻——先生,不但於授課之際「誨人不倦」,且於課餘縱論一切,親切、誠懇、坦率,真不似嚴師,轉令人有如面慈父之感。

  三、魯迅先生

  當魯迅先生來上課的瞬間,人們震於他的聲名,每個學生都懷著研究這新先生的一種好奇心。在鐘聲還沒收住餘音,同學照往常積習還沒就案坐定之際,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有兩寸長的頭髮,粗而且硬,筆挺地豎立著,真當得「怒髮衝冠」的一個「沖」字。一向以為這句話有點誇大,看到了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彎上、衣身上的許多補釘,則炫著異樣的新鮮色彩,好似特製的花紋。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釘。人又鶻落,常從講壇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釘,也掩蓋不住了。一句話說完:一團的黑。那補釘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別熠耀人眼。小姐們譁笑了!「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也許有人這麼想。講授功課,在迅速地進行。當那笑聲還沒有停止的一剎那,人們不知為什麼全都肅然了。沒有一個人逃課,也沒有一個人在聽講之外拿出什麼東西來偷偷做。鐘聲剛止,還來不及包圍著請教,人不見了,那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許久許久,同學醒過來了,那是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氣迴轉過來了。一致愛護的魯迅先生,在學生中找不出一句惡評。也曾經有過一次辭職的事,大家一個也不缺的,擠到教務處,包圍他,使得他團團地轉,滿都是人的城牆,肉身做的堡壘。這城堡不是預備做來攻擊他,正相反,是衛護他的鐵壁銅牆。接受了這一批青年熱誠的先生,終於重又執掌教務。

  四、力的浸透

  一天天地薰陶熔冶,可親可敬地灌溉著每一株小草,許多青年想盡千方百計去接近他,希望從他那裡多少得點楊枝雨露。他不自私!正義感蘊蓄在他的心中——扶助被壓迫者,揭發並剝露那些卑鄙的蟲豸們,正是他的任務。這一種信念的力浸透在每一個接近過他的青年底純樸的胸懷,而我也就是其中的一個。

  五、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里

  環境的黑暗,教育界一部分人的卑污,使得青年們終日遑遑,四處尋找出路,如黑暗茫茫的大海中尋求燈塔一般。這終於使我冒昧地向先生通信請教了(參看《兩地書》第一集)。積極地正面著人生,希望將來比現在好一點,韌的戰鬥,隨時用質直的方法對付,凡這一切教誨,不但我一個人用得著,也是所有青年們的金玉良言吧。

  遏阻民族覺醒,借外力壓迫,假手於正人君子和章士釗們而給青年學子以暴力的鎮壓,這「黑暗的閘門」,先生獨力肩住著。而又一面以文字教育那時的青年,指點應走的路,一面自己加入青年群里,集合群力開會反抗,直至黑暗的血手,製造「三一八」的大屠殺,先生於是憤勞成疾,眠食俱廢了。

  六、革命的愛在大眾

  先生病時,據他的同鄉說:他房裡有兩把刀,一把就放在床褥下面。他很孝順他的母親,如果他的母親不在,在這可悲憤的環境裡,他可能會自殺。但這畢竟是一種傳說,在這一時期里,先生還是積極地奮鬥著,他一面當好幾個學校的教師,一面在教育部當僉事。如果真是老於世故的人,那時候是早已默默無聲了,但先生卻公正無私的給予教育當局很多批評,這博得了許多青年的信任,來請教他的,自然多起來了。雖則往常不喜出入教師之門的我,這時也因為校務時常到他家裡請教。但每次去時,總見他在寓所里仍然極其忙碌。或者給青年看稿子,或者編副刊,校對書籍,他沒有一刻讓自己好好休息過。有時,我也從旁學習一二,替他校對什麼,或者代抄點《墳》之類的材料。可是他總是不大肯叫人替他做事,一切大小瑣碎,都願意自己動手。就是他嗜好的茶,也不勞人代泡。房間預備好一隻痰盂,經常容納他杯子裡的茶滓。他把茶滓傾倒在這裡之後,就在書架罐子裡取些茶葉,自己再到廚房去倒開水。寂寞的家,孤獨淒涼的他,未能禁制心頭熾熱的烈火,「革命的愛在大眾」,我看到先生全心力是寄托在大眾身上了。自奉的儉省,衣著食用的簡樸,接待客人的坦直,都可看出先生人格的一面。在北京時幾乎整天有客人來拜訪他。人們總是為了接近他得些正確的指引而來的。而每一個到過他寓所的青年總也覺得欣幸而滿足。一次得到指引以後總希望再有同樣的幸運,再見一次這樣的一位慈藹博學的指引導師!

  七、消極?

  在我呢,看他那寂寞如古寺僧人的生活,聽他那看透一切黑暗面但以「希望」來安慰後生的議論,總處處在誘發我關於他那同鄉所說的悲觀自殺的話,在某一天,我頑皮地搜索書架和床褥,果然發現兩把刀。或者正確地說:是兩把匕首。我實行「繳械」了,先生笑了笑也就完事。他是不肯拿青年做敵人的。在許久的另一機會裡,他對我解釋說:「刀是防外來不測的,那裡是要自殺。」我把他的同鄉的話反問他,先生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個傻孩子!」

  八、積極!

  不過事實的壓迫(參看《華蓋集》等),章士釗們的代表黑暗的反動勢力,正人君子的卑劣誣陷,真使先生痛憤成疾了。不眠不食之外,長時期在縱酒。經醫生診看之後,也開不出好藥方,要他先禁菸、禁酒。但細察先生,似乎禁酒還可,禁菸則萬萬做不到。那時有一位住在他家裡的同鄉,和我商量一同去勸他,用了整一夜反覆申辯的功夫,總算意思轉過來了,答應照醫生的話,好好地把病醫好。而且對朋友也的確有這表示:在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給李秉中先生的信就這樣說:「酒也想喝的,可是不能。因為我近來忽然還想活下去了。為什麼呢?說起來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還有幾個人希望我活下去;二是自己還要發點議論,印點關於文學的書。」這就是先生那時真實的心境。

  九、團體和自我

  先生確是時常在各種刊物上發議論的。他除了為《語絲》撰文之外,並編輯《國民新報》副刊,及《莽源》雜誌。《語絲》是幾位文學負有聲名的先生們所創辦的,先生在那裡以潑剌的姿態,領導著一大批青年,走向與惡勢力戰鬥的路上去,先生曾寫了一篇《我和〈語絲〉的始終》,已說明了一個大概,這裡無須細說。《國民新報》是代表國民黨方面一部分人的意見。那時北方對於國民黨是很壓迫的。先生認為應予合作,就和幾位朋友一同負起編副刊的職務了。那《莽原》雜誌呢,本來是《莽原》周刊,為了幾位愛好文學的青年的文章不能在副刊儘量發表,所以另外成立一個周刊,也附在《京報》上。其後有幾位青年願意負責獨立出版,先生就幫助他們,出點翻譯和創作之類的書,名曰未名社。在這一時期,先生因為實行推動文化的工作,和許多青年有交往,有時因為青年的經濟窘迫,先生也常常藉口是應付稿費由自己拿出錢來,解決他們一些生活。但先生自己是並非充裕的。我們知道他,當一九一九年買了北京公用庫八道灣的屋之後,到一九二三年就遷出了。為了安慰母親,也曾向許壽裳、齊宗頤兩位先生各借四百元,買下了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屋。一九二五年,我們到先生寓所訪謁時,他的客廳里只有一張桌子,客人來了,才臨時由女僕從臥室里搬兩三張凳來。直至一九二六年離北京向廈門之際,始從廈門大學的薪水中陸續籌還那買屋的借款。

  一〇、不因一人做了賊就疑心一切人

  以一個熱情認真的人,每易在虛偽、奸詐百出的現實里碰壁。這真費了先生無數不必要費的力氣。先生病了,這猶如兵士在戰鬥中遇著毒氣彈,是猝不及防的。不過先生一面戰鬥,一面還給北新、未名社計劃著出書,一面編副刊,給青年看文稿,並不像消極。就我所見的,就有一位作家把他的小說請先生編定,出書之後,銷路很好,他立刻成了一位有名作家。於是商人投機心理,向他勸進,不久又把落選的集成一本問世。先生看見了這,搖頭嘆氣說:「我的選擇很費不少心血,把每一種的代表作都有了,其餘那些,實在不能算很成功,應該再修養,不怕刪削才會有成就呢!」其實在先生自己,正如告訴人們寫作方法中所說的,也是不惜儘量刪掉那不大要緊的東西的。其後這一位作家,還出了不少的書。有時也請先生看稿,但是先生總給他擱起來,似乎不敢做第二次的刪削了。我記得還有一位作家,先生辛辛苦苦給他選定作品,校字成書之後,那位青年向人說:「他把我好的都選掉了,卻留下壞的。」以後這位青年有沒有把先生選掉的那好的作品出成書,有沒有從選掉而出的書獲得了更大的聲名,我可不大清楚了。還有一位青年,先生也替他選定了一本創作,且逐一地校正了用字。在大熱天,從碑帖里找出圖案來做封面,由自己親手摹寫以至成書。那青年,先生一直愛護著他,看重他,且給他介紹稿子和職業,就是在編良友公司出版的那《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部中也極力誇獎他。而他呢,據說因為先生斥罵了某一位青年,也就像得罪了一切青年似的,使他不滿,竟從此和先生絕交了。像這樣莫名其妙,去如飄風式的絕交,先生是也無可如何,只好由他去吧!誰知積之日久,「魯迅愛發脾氣」囉,「魯迅是青年的絆腳石」囉,真像聚蚊成雷,將一切的惡聲,都襲向先生而來了。平心而論:先生有分明的是非,一面固愛才若渴,一面也疾惡如仇。在一般人總以常情窺度事理,然先生之所以為先生,豈常情所能概論?先生對於青年,盡有半途分手,或為敵人,或加構陷,但也有始終不二者。而先生有似長江大河,或留或逝,無所容於中,仍以至誠至正之忱,繼續接待著一切新來者。或有勸其稍節精力:「不亦可以已乎?」而先生的答覆是:「我不能因為一個人做了賊,就疑心一切的人。」這是多麼坦直的態度。人家總批評他多疑,據我觀察所得,由他無故和人鬧的總不大有,多是根據許多事實,沒有法子容忍,才表示些決絕的態度。他這種不肯隨便疑人的心,這從他有感於人家矮牆上所插的碎玻璃的議論中,可見一斑。他說:「這就好比把一切過路人都當強盜看待了,是很不好的。」

  一一、青年的吸鐵石來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先生往廈門大學任教職。如果不是和段章之流大斗,致列於幾十位被捕者之林,和另外的原因,大約未必會離開北京的。北京已經住了十五年了,可以靜下來研究學問,有好圖書館,這是先生時常所懷念的。政治的壓迫,個人生活的出發,驅使著他。尤其東不久,就離去了,似乎是回到他的故鄉去的,但去後信息杳然,他好像是個做社會運動的人物,先生幾乎時常記念著他,且疑心他已被黑暗捲去。這真像一個謎。如今,卻須我為他祝福了。如果他還在人間,那麼,總應該和我們一同肩起這大時代的艱難的工作吧!另有一位廈大來的。那就是人們曾經談起過的那位「義子」。從廈門到廣州,一直追隨在先生左右,在旁人看來,怕沒有不當他是先生的忠實信徒的。他很能體諒先生的忙碌。除因事或領取學費等來到先生跟前稍坐一刻,其餘總是不大向先生吵擾。他真是那麼一個潔身自好的青年呢。

  一二、故事的開始

  記得我們旅居於上海後不久,一天,大雨連天,由旅館茶役送來了一封信。正是那位學生的,他通知他已經到滬,人地生疏,急待照料,先生立刻和他的三弟冒著大雨上旅館去。那是一家用堂皇名字招徠旅客而又頗不名符其實的旅館。從船上移至旅館僅有一些簡單行李,可是那旅館除開了一筆行李費之外,又橫七豎八的不知開些什麼帳目,半天功夫要花二十餘元的開銷。那學生的經濟本不寬裕,先生早已曉得。如果在這種類似敲竹槓的地方多停留下來,這一切費用義不容辭將要由先生張羅。為人也是為己,先生就急忙忙把他們接到景雲里的寓所來了。

  一三、故事的演進

  開了門,先生帶來了三位遠客,其一是從廈門跟到廣東此刻到上海來的學生,另外還有一男一女,很年輕,都像不滿二十歲。據說是兄妹。起先似乎聽說那兄妹倆家裡很有錢,打算來滬讀書。後來又聽說那妹妹是那青年的愛人,為逃避家裡的父母主婚,跟他一同出走。那妹妹的胞兄呢,則看透家裡重男輕女的風習,如果女兒單獨出走,怕會置之不理,但兒子也一同出走,就一定要設法追尋了。所以兄妹一同出來。這計劃很周到,可惜的是一天天過去,沒聽見家裡的表示,反而把先生當作家長了,供給膳宿,津貼零用,一切由先生負擔。先生住在樓上,樓下就讓給他們住。每逢步下扶梯,則書聲琅琅,不絕於耳。但稍一走遠,則又戛然中止。久而久之,先生才悟到這書聲是讀給他聽的,後來就怕敢出入了。繼之他們又要求讀書,要先生供給這三個人的學費。先生說:「我賦閒在家,給書店做點雜務,那能有這大力量呢?」這是實在情形。先生離京時還欠上一身的債,好容易把廈門大學的薪水給償還。從廈門到廣州又帶了一批學生,旅費之類,也借用不少。在廣州做了不到半年的工,就又失業了。原先我們預備做兩年工的計劃,既限於事實所迫,只得中途放棄。及至滬上,一切生活,俱未入於軌道,平添三個人的生活,已非先生力所能支了,那還說得到供給學費。後來那學生把他的文章送來,請先生介紹發表。但文章太過幼稚,實在不能送出去,沒能滿足他的心愿。又請託找事,但有什麼事情好設法呢?先生也是失業住在家裡,又不認識達官闊人,富商大賈,平時來往的,都沒有這力量,就是認識三兩家書店,偶然介紹點稿子,也往往要自己也有稿子陪去,才能成功,說不到找事情了。於萬不得已的情形下,先生跟某書店說定,讓他去做個練習生,再由先生每月拿出三十元,托書店轉一轉手給他,算是薪水。先生滿以為如此則對書店也不為難,對這青年也可以得一學習機會。總以為這一份苦心,他是能夠接受的,誰知通知他以後,他竟說:「我不去。」是嫌薪水少,還是嫌工作低微呢?我們不曉得。但他怕還不知道這是特別設法,才能如此通融辦理,在上海是學徒三年義務期滿出師,也不過數元一月呢。

  一四、送往迎來

  那時創造社諸君子正在圍剿先生,先生也正在應戰。一天,那學生突然來對先生說:「他們因為我住在你這裡,就把我都看不起了。」這叫先生怎麼辦法,他們能夠不住在這裡,能夠有法子生活,先生又何必苦苦地挽留呢,真箇是「實逼處此」。

  後來那女孩子的哥哥要回鄉了,理由是家裡既不寄款來,且回去籌措,堅定的非走不可。但要走,先須有旅費,這責任又落在先生身上了。可是那位「哥哥」走不多時,又有遠客來了,這回是那學生的哥哥。出身是木匠,來找事做。先生縱使交遊廣闊,接待這一類遠客,怕還是初次。這如何動手?但既來了,第一是食住總是給他安排。樓下已經住了那學生和他的愛人,沒法再搭床位,只好為他另在附近租間房子。飯食呢自然不再為他另開火倉,順便在家裡騰出一份,托他送去。這總該可以了的罷,可是結果還是不成。拿飯籃不體面!仿佛還須先生親自送去似的,沒有法子,又要托人代勞了。這樣繁瑣的人事糾纏,使得先生困惱萬分。好容易托建人先生輾轉請託,總算給那木匠哥哥找到了事,以為總可以吐一口氣,解決了吧,結果又不成,不願意去。那麼再住下去。住下去,厭倦了,木匠哥哥要回鄉了,再由先生來籌旅費。

  一五、原來是「兒子」

  這回剩下學生和他的愛人了,已經來了好幾個月,他的愛人已能和別人稍微談幾句普通話,才從她的口中得知:那青年學生原來是來給先生做「兒子」的,她呢,不消說是媳婦兒了。他們滿以為來享福。那裡知道會這樣。而先生竟一點也不曉得這個中原委,沒好好地招待這現成的家族,弄得「怨氣騰騰」「煩言嘖嘖」,從這看來,先生真也太不會做人了。

  在看透了對先生已無可希望,不能享福之後,「兒子」告辭要回去了。一天的晚上,他來同先生磋商:要兩個人回去的旅費。先生想:這裡到汕頭,轉到×縣,至多一百元就足夠了罷,然而不成。他說:「我們是賣了田地出來的,現在回去,要生活,還得買田地,你得給我××元。」這個數目,先生實在做不到的,還是忍住氣和他磋商罷。「我沒有這許多錢,而且,你想想看,我負了債籌錢給你買田地,這可說得過去?」他可也回答的乾脆:「錯是不錯,不過你總比我好想法,籌借的地方也比我多,你一定得給我籌××款子才可以。」說來說去,他還堅持這數目,自然咯,他是來做兒子的,兒子同老子要錢,律以「為兒孫做牛馬」的義務,先生是無論如何不應拒卻的。可惜先生不知道這就是兒子!而且先生實際的困迫他那能了解?老實說,自他們來後,起居服用,再加以送往迎來,整批整批的路費籌措,已經覺得非常吃力了。但先生從來脾氣是有苦自家知,一聲不響的,而人們卻以為他已成富翁,如果這虛名也可以賣錢,或者先生會是富翁罷,然而賣虛名的就不是先生,所以到頭來往往弄成不諒解,不歡而散。那「兒子」終於也不滿所欲氣匆匆地走了。幾年以後,「兒子」突然從廣州來了封信。大意說:「原來你還沒有倒掉,那麼,再來幫助我吧。」這使我們猛然地想到,當初他的回去,怕為的是避免被牽連了倒掉吧。

  誰說先生老於「世故」,我只覺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呆子嗎?可是這呆氣,先生卻十分珍貴著。他總是說:「我不能因為一個人做了賊,就疑心一切的人!」

  一六、另一個學生

  從廈門來的另一個學生——我就在這裡稱他是A吧——來見先生了。他說:「上海學校沒有好的,打算自己研究,讀點書,不在乎文憑,願意在先生旁邊住,家裡也可以放心,否則我父親不會允許的。」於是就住在附近了。另外陸續來了他的朋友——柔石——和又一位也是廈門來的學生——我就稱他為B——,他們三個人住一幢房子,早晚搭飯同吃。時常見面,談起文化界的寂寞,出版界的欠充實,A就提議大家來出點書,他說,他哥哥開教育用品之類的店,可以賒點紙,或者還可向拍賣行買些便宜貨,用不著大本錢。而且他哥哥的店,也可以代賣書籍,省得另開門面,有批發的,他也可以代收帳,很靠得住。大家同意了,用朝花社名義出了種周刊,印些近代木刻畫選,也出些近代小說集,頗有點基礎了。選木刻,製圖,選材料等,離不了先生的苦心經營。而跑腿往來於印刷局等苦差使,則往往落到柔石身上。資本是A、B、柔石、先生四人出的,但因經費不足(每人數百元),又不便叫學生們多負擔,於是把我也算作一股。其中最失敗的是《近代木刻選集》之類的木刻印本。紙張是A經手的,從他哥哥的店裡或拍賣而來,各種紙都有,很多是粗糙的,不宜於印圖。而且油墨也惡劣,往往把細的線條遮抹掉,有時墨太濃,反映出閃光,很不好看,然而還有讀者。書和刊物,漸漸被人注意了,那時的A似乎別有所忙,時常往來於上海、寧波之間,有時急待他接洽什麼,總老等他不來,責任幾乎全落到柔石一個人身上。他很願盡力,無奈那位A的哥哥店裡的關係,柔石去接洽總弄不恰當,結果諸多棘手。賣出去的書,據說一個錢也收不回,幾次的添本錢,柔石甚至一面跑印刷所,一面趕譯書賣錢去充股本,有時真太來不及了,先生就轉借些給他。總計起來,大約先生和我及借給柔石的,至少占股本之半。這時A對於譯書事忽然不熱心了,頗有十問九不理的樣子。在某天,他宣布不能繼續了,他哥哥的店不肯再代設法,書也多賣不出去,後來就把剩下的書由柔石托別的書店去賣,款不但收不到,還要每人籌款填虧空。先生擔負了巨額的損失之後,得到朝花社遺留下來的黃色包書紙一束,從此關門大吉。先生想替青年們打下一個文學園地的基礎,終成泡影,而先生也在這整整的一年中費去不少精力了。

  一七、同情者

  和朝花社差不多同時,還有一個××書局,主持的是C君。記得他頭一次來見的時候,說明他的姊姊是在北京做社會活動遇害的,家裡很困難,想印些書,請先生幫忙。為正義,為文化運動,為同情心所驅使,於是先生又有所忙了,義務地寫稿,經常給刊物幫忙。C君人很精明。有一回大感嘆於經費困難,不易支持之後,由他負責,向先生籌借了五百元仍然未能打開僵局,又關門了。隨後C君離開了上海,這書店的股東是誰,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

  一八、忠厚待人

  對於某某書店,先生和它的歷史關係最為深厚。先生為它盡力,為它打定了良好基礎,總不想使它受到損害。創辦者原也是個青年,賴幾位朋友之助,才打出這天下來。其時做新文化事業的真可說鳳毛麟角,而出版的書,又很受讀者歡迎,像這樣有歷史基礎的書店,先生不願意隨便給它打擊。在別人看來,先生對它仿佛有點偏私。記得在廈門、廣州時,曾有另一書店托人和先生磋商,許以優待條件,要先生把在某某書店發行的全部著作移出,交給那家書店出版,先生也未為所動。其後到滬,復為它編輯兩種刊物,替它另一刊物長期譯稿。先生所編的刊物,一種是同人性質的,沒有稿費,一切是盡義務。另一種由先生編校,每月不過由我們拿回少數校對費,其實大半還是盡義務的。其間徵稿、還稿、寫回信、校稿等,先生全部精神幾乎用在這裡了。又初到滬上,正人事紛繁,先生且病(到滬大病一場)且工作,無時或息,並無對書店有疏懶之意。且正在圍剿中,許多人以為他就要沒落了,聰明的人都遠遠地離開。又兼那時出教科書的風氣甚盛,誰個書店不想賺錢?風帆一轉,文學書就置之腦後了,先生以為這是大大的失著。如果它堅持早先立場,倒是一個為文化服務令人敬佩的書店。然所以轉帆之故,又歸因於在滬之擴大組織,變店鋪為家庭,外間給以批評為「胡塗」。然「胡塗」者,不精明之反也,水清則無魚,太精明的店,也同樣難以合作。先生所以時常說,某某書店亂七八糟,真氣人,許多人固然受了他胡塗之累,可是他也時常胡裡胡塗地吃人家的虧(如幾次封門)。比起精明的來,不無可愛之處。的確,先生仍不無有些偏愛,或甚至溺愛的,每當他封門受壓迫時,先生從不肯在這時期去索一回版稅。然而他自己呢,每越遇壓迫襲來,則收入之路越窮。胡塗者,自然也有精明之處,亡命之徒,還能出頭露面向法庭控訴嗎?那是不足為慮的。

  先生往常總不斷指導我,說我太率直,不懂事。甚至有時發惱,質問我一個人將怎樣生活?固然,在他庇護之下,我是暖室中之小草,絲毫受不到風吹雪暴。可是我一個人在北方讀書時,自己也生活了十年之久,不是還好好地活下去嗎?有時我因此不禁偷笑!至於他,到處陪小心扶助別人,也難免吃力不討好,會招來莫名其妙的怨懟,或無故的絕交,這在先生,又將何以自解呢。

  一九、編者態度

  先生每編一種刊物,即留心發見投稿者中間可造之才,不惜獎掖備至,稍可錄用,無不從寬。其後投稿較多,或覺少進境,也許會受到嚴厲的批評,以致為人不滿。這怕就是和青年來往難得持久之故吧。先生初到滬時編《奔流》《語絲》。投來的稿子,真是繽紛萬狀:有寫了一次即不願復看一遍,叫先生細改的;有翻譯而錯誤很多,不能登載,致招怨尤的;有一稿油印多份,分投各刊物的;有字甚小,模糊難辨的;自然還有不少稍加修改,即可採用的。這些,如果是那原文先生能自己對照的,多給改正。其為從英文譯來,遇有疑難,亦必多方向人打聽,修改妥善。或長短詩,音韻、體裁、結構、思想俱優,則必多方設法登載,凡是先生手編刊物,讀者怕很少不滿意的吧。

  二〇、「魯迅派」

  這時有人從東京寄稿來,且時和先生通信,先生也照例覆信、看稿。信與稿一多,即成立友誼。有時蠅頭小字,連篇累牘地寫著信,費去先生大半天功夫。可惜這些信現時我沒有借到一封。我知道在那些信中可算是知無不談,談無不盡,天下治亂,個人生活,都歷述無遺了。有時信中飛來一張當票,先生也會親自帶往北京替他取贖,再小心翼翼地給送到他的家裡。孫伏園先生說過:先生給他再四打鋪蓋,比之於耶穌為門徒洗腳。其實不但對門徒,對未見過面的朋友,先生也一樣必忠至敬地盡力服務的。後來這位朋友回到中國來了,希望先生為他向北京教育界謀點事做,這在先生當然願意盡力的。於是寫介紹信以外,並親自面懇。事情頗有眉目了,突然,一個風聲傳來,說他是「魯迅派」,不能容他插足。魯迅居然有「派」,放這風聲的北京教育界中的某權威,實在是最懂得魯迅精神的。

  自然這位東京朋友的飯碗是立刻打破了。他轉來上海,從此和先生過往甚密。不幸先生因加入「自由大同盟」「左聯」等而遭遇了嚴重的壓迫。那位東京朋友,雖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拂去衣上的塵沙,依然是翩翩年少,將「危險」的責任一推到別人的身上,自己也就從「為魯迅帶壞的圈中」爬了出去,飛黃騰達起來了。

  二一、謎

  還有一位年青的人,時常在刊物中出現,也時常到寓所來請教翻譯的文字,談得投機了,也就一同吃飯。他曾為了愛人的病需要物質援助而又不要給愛人知道。先生滿足了這希望,且恪守了約言。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位至友來向先生借款,且舉前事為例。其時先生正因迫壓,預備出走避難,困於經濟,苦無以應。這使這位「詩人的至友」不免怨言,而詩人從此也絕跡不來了。而後來幾經碰面,也不招呼,這可見絕交的決絕了。

  傳說,早先拳師,授術弟子,必留一套自用,以免自己被弟子襲擊。這青年自和先生交往已久,仿佛頗偷了些先生的拳經,決絕以後,他竟應用起來,朝向先生臉上打來。例如先生早預備翻譯一本什麼書,被他曉得,他就趕速譯出付印,以為如此可斷先生生路。但先生看這種做法,不免有些好笑,仍照預定譯出。先生本常說過:「中國之大,一種書有三四個譯本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譯得要忠實,不欺騙讀者。」所以那詩人雖然對先生用了拳經,但終究經不起讀者眼睛的鑑別。沒落與興起,是決難徼幸的。自從先生死後,那詩人忽然又在追悼文中備致哀忱,忘交誼於生日,灑清淚於死後,人間何世,我實在不能理解這矛盾的現象。

  二二、通緝來源的滑稽

  先生是負了密令通緝的罪名,帶到墳墓里去的。說來自然滑稽,但也痛心。首先呈請通緝的,是××省黨部。而主其事者則為×××。先生是生長在那一省份的,這一來,則是他自己的故鄉最先把他斥逐了。為了這一紙文書,使先生從此自棄於故鄉,也使故鄉負斥逐先生之惡名。先生何罪?曰:「通緝墮落文人魯迅。」「墮落」而已。墮落有罪,則市井之徒皆得而誅。墮落文人而有罪,則文網之禁過苛。至於先生是否為墮落文人,稍有常識者,怕只有嗤之以鼻吧!此其所以為滑稽也。

  但這事不是沒有緣故的,正和先生編刊物有關,當先生初到上海主編《語絲》的時候,有署名××的一位青年,投文指責他們學校的黑幕,意在促使反省。凡有志於改革的,先生總盡力援助,所以把它刊登在《語絲》上了。這一反響真不算小,原來某校畢業生,革命以後多成顯貴,×××就是其中之一。挾私嫌於心,誅天下人以稱快,本是「老爺們」的拿手好戲,何況一個魯迅。「自由大同盟」的事一起,藉故追因,呈請通緝,通緝而又批准,那是非常自然的了。先生遭此厄運,氣憤填胸,發為文辭,自亦激越。然被壓迫者的呼聲,正是國家民族的心聲,先生豈徒為一己的私憤?

  二三、意見相左

  這位不識的投稿青年,嗣後也時送稿來,先生或見或不見,隨後終於到德國留學了。他天賦極高,舊學甚博,能作古詩、短評,能翻譯,欽慕尼采,頗效其風度。留學時,常和先生通信,請益人事得失。先生也常托他買木刻書籍。同時也搜羅些中國畫本寄去,托他轉送德國朋友。興之所至,這位青年仿佛也學起木刻來了。然而結果似無所成。回國以後,他帶來些大書箱,寄存在我們寓所里。他有一次,為找積木送給海嬰,偶然開箱則先生托他轉給德國朋友的中國畫本,赫然尚存行篋。據說,那些畫太好了,不忍送出去;不怕攜帶困難,終於給帶回來了。而先生特意到書坊尋選,辛苦寄出,冀於彼邦人士有足觀摩,此意遂歸虛耗。先生於嘆息之餘,終不明白那青年用意所在。

  他在上海行蹤甚秘,住處也無人知道。時或一來寓所,但有事時總是我們沒有法去尋的。也因為這樣的青年朋友不少,所以並不怪異。那時,《申報·自由談》已加改革,由黎烈文先生擔任編輯,先生時常為它寫些短稿。他也時常寄稿給先生,托先生介紹。有時就給送到《自由談》去。但條件很奇特:不能將原稿寄出發表。據問他什麼緣故,卻說他仿佛覺得處處有人在監視他,稍一不慎,即有喪身之虞。這麼一來,先生只好設法給他抄錄副稿寄去。起頭先生是囑我抄的,抄好之後,先生附一函寄給編者,有云:「有一友人,無派而不屬於任何翼,能作短評,頗似尼采,今為紹介三則,倘能用,當能續作,但必仍由我轉也。」(一九三四,一月二十四夜,給黎烈文先生信。)後來這位青年研究佛理起來,每見先生,也多道及。先生初亦淡然置之。其後因為他對先生頗有所諷勸,以為先生如能參禪悟道,即可少爭閒氣,於是意見漸漸相左了。先生豈不知佛經,但他並不願出家。在最危難的國度里,以佛學麻醉自己的靈魂,希圖置身世外,痛癢不關,這豈先生所能忍?不但出家,即出國也未被先生所許,他不能恝置這古老的祖國,他要同被壓迫的同胞一同生活,一同奮鬥。那位青年雖未必逃禪,但已經參禪了,而且先生觀察他既久,知之更諗,頗覺其無一當意,而自處復老氣橫秋,殊少青年凌厲之態。先生覺得這樣的人,是未可親近了。來時也常婉辭不見。但仍一面替他介紹文章。一九三四年三月四日夜,給黎烈文先生信云:「『此公』稿二篇呈上,頗有佛氣,但《自由談》本不拘一格,或無妨乎?」可是我們自己工作有時很忙,如果我沒有功夫,那麼先生也得替他抄好寄去。但這對他還是不滿意。有一次,他竟要求每篇換一個抄寫者。我們是躲起來,不大交際的,那裡來這許多抄寫者。這命令實在難於辦到,而且連我也未必有功夫專門為他抄寫文章。先生很懂得人情,偶然叫我做些事,也斟酌情形才開口。見到我忙了,他也會來幫我一手,所以他自己更不大肯差遣人。如今我們都要騰出功夫來做抄寫工作,而且做了還不合意,這有什麼法子呢?先生的精神就是這樣多方面被磨掉的。後來他的稿子越來越多,讓它積壓太久又不大好,沒有法子,請《自由談》編者設法了:「『此公』脾氣頗不平常,不許我以原稿逕寄,其實又有什麼關係,而今則需人抄錄,既費力,又費時,忙時殊以為苦。不知館中有人抄寫否?倘有,則以抄本付排,而以原稿還我,我又可以還『此公』。此後即不必我抄,但以原稿寄出,稍可省事矣。如何?便中希示及。」

  二四、為社會造材

  那麼先生為什麼這樣不辭勞苦,願為他「抄錄」呢?這因為凡有可造之才,不忍其埋沒;且其人頗深世故,能言人所未言;孑然介立,還不失其純潔。若或稍加移易,積極為人,即社會的棟樑,故不惜辛勤設法,並非特有所私。但因其文時多不平之語,或間略帶諷刺,人又疑是先生所執筆。在同年四月間,先生有給《自由談》黎烈文先生函云:「『此公』蓋甚雄於文,今日送來短評十篇,今先寄二分之一,余當續寄;但頗善慮,必欲我索回原稿,故希先生於排印後,陸續見還,俾我得以交代為幸。」「其實,『此公』文體,與我殊不同,思想亦不一致,而楊公又疑是拙作,聞在《時事新報》(?)上講冷話,自以為善嗅,而又不確,此其所以為吧兒狗歟。」文章發表愈多,研究好奇的也多,如果真是先生一個人,誠然「思想亦不一致」。但先生並不做統制思想的工作,自己儘管有所不同,而他人另有所見,也未便埋沒,故仍予介紹文稿。此種苦衷,就是作者恐怕也甚不了解的吧。編輯者也終於弄不明白,好像還來打聽,先生回信告訴:「『此公』是先生之同鄉,年未『而立』,看文章,雖若世故頗深,實則多從書本或推想而得,於實際上之各種困難,親歷者不多。對於投稿之偶有刪改,已曾加以解釋,想不至有所誤解也。」

  二五、最後一面

  文稿盡在為他介紹,但他來訪的次數漸漸減少了,因為先生不大和他多所談論。即有所談,也覺到微妙地相左。如此陪客,確也很苦。況且後來先生身體多病,又沒有許多時候接見。這時我的處境就很為難,客來總得先由我招待,接見與否,則稟承先生之意。如果不打算見,我是很難為之說辭的,因為我曉得他的脾氣,強見會不歡而散。最後一次,「此公」來了,我告以先生生病不見客,他一句不說就走了。一剎那買一束鮮花直衝到樓上,令我來不及攔阻,他終於進來了。先生似理不理地躺在藤躺椅上,這時我真無地自容,對先生,對來客,沒有能夠打開這僵局。誰知這又是最後一次的相見呢。他敬愛先生,先生是曉得的。見面時無話可談,原是思想的距離太遠。先生於他,已力窮無可解勸,這是先生方面的苦處。這苦處,明知說了出來未必有效,就只好啞默無聲,絕不敷衍。這是先生的坦率。然如真能了解先生,豁然貫通,無所執迷,則先生亦必能和他友好如故。先生死後,停在殯儀館的小房間裡的大清早,我遇到他,他悲愴萬分。他告訴我先生給他的許多信,可以集成厚厚的一本,希望將來能夠印出來。現在,這位青年的友人,也不知走到那裡去了。他保存著的書信,不知有沒有遺失在烽火之中。我們禱祝他的前途!並希望他善體先生通信中的拳拳至意。

  二六、相當限度

  先生無論對任何人,絕不出難題目給他做。他清楚某方面的長處,同時也明白某部分的短處。譬如某某社,先生和青年一同努力,一同計劃出書,甚至有時設法代籌印刷費,誠或有之。然彼此之間,仍保存相當限度,不能以此而叫先生強人所難也。某某社的成立,主持的幾位,大都是同鄉而又同學,他們友誼甚深,其中只有一位是不同省份的。先生在那社裡,也是異省人,他們當然沒有話說,但不能因先生而對一切人隨便,這是某某社一向脾氣,先生是了解的。所以那時另外有幾個人要求先生對某某社如何如何,先生也不能作左右袒,只好聽其自然。結果另一部分青年不滿,向先生進攻了。

  二七、原稿

  某某社之認真不苟,每個人多潔身自好(除卻有一個做官的不算),這一切是先生所信服的。至於雖勤謹而氣魄甚小,不能有大作為,則為先生所惜。他們的認真,舉一例便可知道。先生平常原稿寄出,即多不過問底稿之如何保存。此次先生逝世,該社李君把他積存的《小約翰》《朝花夕拾》等六七種原稿,毫不污損地裝訂起來見贈。我們想想,這三數位青年,一面在求學,一面在做譯著、校對、出書等繁忙工作,仍留心保存先生手跡,一點一滴地抄出副稿付印。以視別人,把先生原稿隨便丟棄,終於落到包油條的境遇,對於一代文化宗匠之敬愛與歧視,在這裡可以窺測了。自然,我們不能希望人人把先生當孔夫子一樣地敬重,他也一樣地拿稿費換米飯,書店對於作家的平等待遇,本不足怪。可是某某社的苦心,則更是難能可感了。

  二八、一位朋友

  和某某社保持相當友誼,曾在北平旁聽過先生講書的青年F,後來在閘北和先生住在同里,而對門即見,每天夜飯後,他在曬台一看——如果先生處沒有客人,他就過來談天。他為人頗硬氣,主見甚深,很活動,也很用功,研究社會科學,時向先生質疑問難,甚為相得。後來在左聯等處,他也時露頭角。對先生感情很好,但對解決社會進步的熱忱更深。自奉很刻苦,早晚奔走,輒不辭勞。曾有一時住在我們比鄰,他大約每天下午十時才能回家,時常見他的太太手抱小孩在門外佇候,餓久了,小孩手拿乾麵包充飢。他不管家裡人的心焦,非到相當時間不回。回來飯後已十一時了。敲門聲響,他來了。一來就忙得很,《萌芽》《十字街頭》《前哨》等刊物的封面,內容固然要和先生商討,要先生幫忙。甚至題目也常是出好指定,非做不可的。有時接受了,有時則加以拒絕。走出了,往往在晨二三時。然後先生再打起精神,做豫約好的工作,直到東方發亮,還不能休息。這工作多超過先生個人能力以上,接近的人進忠告了。先生說:「有什麼法子呢?人手又少,無可推委。至於他,人很質直,是浙東人的老脾氣,沒有法子。他對我的態度,站在政治立場上,他是對的。」先生是這樣謙虛,接待一個賦有正義感的青年。這青年有過多的熱血,有勇猛的銳氣,幾乎樣樣事都想來一下,行不通了,立刻改變,重新再做,從來好像沒見他灰心過。有時聽聽他們談話,覺得真有趣。F說:「先生,你可以這樣這樣地做。」先生說:「不行,這樣我辦不到。」F又說:「先生,你可以做那樣。」先生說:「似乎也不大好。」F說:「先生,你就試試看吧。」先生說:「姑且試試也可以。」於是韌的比賽,F目的達到了。對莊嚴工作努力的人們,為了整個未來的光明,連自己的生命也置之度外的,先生除了盡其力所能及之外,還有什麼需要堅持?這時候見到的先生,在青年跟前,不是以導師出現,正像一位很要好,意氣極相投的摯友一般。

  二九、愛護戰友

  ××先生從東洋回來了,添一枝生力軍。多麼可喜呢!

  那時候,壓迫並不稍寬,××先生也一樣地前進,當即被注意了。先生和他以前在某文學團體裡本有友情,這回手挽手地做民族解放運動工作,在艱難環境之下,是極可珍視的。先生也常留心自己的奄忽,留心繼起的有人,所以凡具殷望的,無不竭誠擁護,不遺餘力。有時遇到國外友人,詢及中國知識界的前驅,先生必舉××先生等以告,總不肯自專自是,且時常掛念及××先生的身體太弱,還不及他自己。如今先生不幸逝去二周年了,希望××先生為國珍攝,努力前途。或對××先生頗有異議時,先生輒不惜唇焦舌敝,再三曉說:「對外對內,急需人才,正宜互相愛護,不可減輕實力,為識者笑而仇者快。」現在則團結益堅,先生當可瞑目了。

  三〇、倡導木刻

  木刻之在中國流行,不能不歸於先生的號召,其始朝花社出木刻選集五冊,使社會一新耳目,《奔流》等刊物亦時予介紹,一時風起雲湧,幾乎每種刊物非有木刻不顯進步。先生又舉行過幾次木刻展覽會,開辦過夏期木刻講演會,一時人才輩出,大有可觀。其最露頭角的,如羅清楨、陳鐵耕、李樺、陳煙橋(即李霧城)、賴少其、張慧等先生,俱能自成一格,前途無量。可惜人體構圖,多欠正確,為美中不足,是則先生所時常道及並惋惜的。而比較成功的木刻家,以及習木刻者的籍貫,多為粵人,先生常以為異。我以為民風之故。粵民得一風氣,即往往迎頭趕去,故革命者亦多粵人,先生似頗首肯。

  先生對於美術向極留心,在北京時,常見他案上放有不少外國美術書,供隨便翻閱。一問起他總說:「那是消遣的時候看看的。」他是怎樣利用每一刻的光陰!就是從消閒中也得教育之益,無怪他和木刻朋友通信時,觀察之精確,句句說出來都是內行話。如一九三四年寫給張慧先生的信云:「蒙賜函及木刻,甚感。拜觀各幅,部分盡有佳處,但以全體而言,卻均不免有未能一律者。如《乞丐》,樹及狗皆與全圖不相稱,且又不見道路,以致難雲完全。弟非畫家,不敢妄說,惟以意度之,木刻當亦與繪畫無異,基本仍在素描,且畫面必須統一也。」先生的率直批評,博得青年們的正義擁護,投函寄木刻請批評的,大有應接不暇之勢。張先生再寄木刻來,先生又報之書云:「頃收到十八日信並木刻三幅,甚感謝。上月廿八日的信,也收到的。先生知道我並非美術批評家,所以要我一一指出好壞來,我實在沒有這本領。聞廣州新近有一個木刻家團體,大家互相切磋,先生何不和他們研究研究呢?」「就大體而論,中國的木刻家,大抵有二個共通的缺點:一是人物總刻不好,常常錯;二是避重就輕。如先生所作的《船夫》,我就見了類似的作法好幾張,因為只見人,不見船,構圖比較的容易,而單刻一點屋頂、屋脊,其實是也有這傾向的。先生先前的作品上,還有頹廢色采,和所作的詩一致,但這回卻沒有。」同年給木刻家李霧城先生函云:「三日的信並木刻一幅,今天收到了。這一幅構圖很穩妥,浪費的刀也幾乎沒有。但我覺得煙囪太多了一點,平常的工廠,恐怕沒有這許多;又《汽笛響了》,那是開工的時候,為什麼煙囪上沒有煙呢?又,刻勞動者而頭小臂粗,務須十分留心,勿使看者有『畸形』之感,一有,便成為諷刺他只有暴力而無智識了。但這一幅里還不至此,現在不過偶然想起,順便說說而已。」這觀察多麼周到、深刻。像這樣的通訊,每個木刻家寄贈作品來時,先生都一樣地給以正確的批評的。而木刻青年對先生愛護之誠,並不因交往深淺而異,在他們沉痛的哀感,在他們踴躍的每人都極力把保存的遺札寄來之充分,我是多麼感動到震抖。我想:最好能夠把先生每封批評木刻的信,插以原圖刊印出來,不是很好的木刻示範嗎?曾經把這意思貢獻給某書局,大約製圖費過巨罷,沒有成功。但是我總以為值得一做的,我時常想念到這樣做或者不是沒有意義的。魯迅先生說:「希望在將來!」木刻是有將來的前途的。

  三一、先生與出版界

  先生對文學有愛好的,幫助他們出些書,有關係的書店真不少。從北新、未名社、朝花社、春潮書局、大江書鋪,以至《譯文》《作家》《中流》《海燕》《奴隸叢書》等,到如今,雖然北新仍健在,而從事文學運動之銳氣已消,其餘則又先後消滅,真令人有風流雲散之感。尤以未名社一向對出版業是那麼認真,精選,卓有信用,乃忽停頓,為先生所可惜不置。又因同情被壓迫者之故,先生不惜助之者,如聯華書局。主持人某君,本為某書局職員,多年做工,月入不過數金,要求先生給他一二本書出版,以濟困急。乃以《南腔北調集》《准風月談》等與之。又陸續以瞿秋白(用樂雯筆名)編校的《蕭伯納在上海》,和他(用易嘉筆名)譯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及曹靖華譯的《不走正路的安德倫》等與之;有時且為之墊付排工等費。因其困迫,不但先生自己不肯開口討版稅(只在後來病時及先生死後陸續收些版稅),就是替朋友介紹的也是如此,約在半年前曹先生才收到版稅二十元。先生寧可自己過刻苦生活,而從井救人,絕口不肯言窮,愈是困難,愈是如此。而人們還有計劃地造他的謠,說他逃難時也把帳目帶走。其實就算有帳目罷!資本家的帳目,還不是他自己有數?而先生的朋友,也從來不因先生介紹出書收不到版稅過問一下,這種相知、相信、相互了解,是超物質的。

  三二、誤解

  先生不但幫朋友出書,也幫朋友的兒子送入醫院醫病。有一位南京同學,後來在教育部做同事的張君,他的兒子患病,好幾個醫院都說嚴重,找到先生,他立刻托朋友介紹入一醫院,自己時常去探病,替他們付出千多元的醫藥費。出院之後,又替他們請全院的醫生吃飯,表示謝意。他的慷慨,真叫人奇怪。有時人們以平常上海洋場心理推測先生:以為先生能那樣替人花錢,一定是個富翁了。誰知先生卻用錢之所要用,什麼留底都不存了。還有一位老朋友,是老革命黨,留學時的老同學,他們在上海相見了。先生不會對一切朋友隱藏什麼,這位老友自然也曉得先生肯隨便拿錢給人。有一天,這位老友來了,向先生支借五百元,說明不久就還。先生以忠厚待人,決不疑心有他,立刻向別人轉借給他。因為是老友,相互之間,自然相信得過,別人也相信他們,把千餘元的存摺,連圖章托他去取五百。誰知這一來真是天曉得!變了「黃鶴」了。他寫信去催,圖章寄回來了,摺子已被乾沒,……從此一概不理。後來從另外的朋友處聽到,那位老友在說:「人家說他收盧布,恐怕是真的罷!」盧布,是「收來」的,人人可得而用之,無怪他敢於這麼做了。然而這是他親眼看見先生從別人那裡借來的。造謠者的心理,卻原來為自己的醜行找遮蓋,此外還有什麼!先生死了,那「債主」也曾寫信去討,他可連信也不回,儘管在鄉下做他體面的紳士!以兒子的緣故,接收到繼承的遺產十幾萬的富翁,對朋友是這樣的。先生的血絞出來的金錢,如果用在這樣的人的身上,那真是有點冤枉了。

  三三、為社會服務

  不管先生如何以物質濟人之困,而被接濟的還說這東西來路不清,這是很使他痛心的。在他的著作里也曾說過,用了妓女賣身的錢,還罵妓女卑污。……先生指的就是這批人。至於先生以精神幫助青年,那更不必說了,逐字逐頁地批改文稿,逐字逐句地校勘譯稿,幾乎費去先生半生工夫。大病稍愈的時候,許多函稿送來了,說:「聽說你的病好些了,該可以替我看些稿,介紹出去了罷?」有時寄來的稿字是那么小,複寫的鉛筆字是那麼模糊,先生就夾心襯一張硬白紙,一看三嘆,終於也給整本看完了。在他的遺物中,有人拿初版的書請先生修改,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給改好了。死後我遇到作者,告訴他:「先生給你的書改好了。」他說:「讓他去罷,我不打算印了。」他的悼文是那麼沉痛,一見到遺容就那麼嚎啕大哭,而先生千辛萬苦給改過的書,曾不值一顧,我一想到先生一點點磨去的生命,真是欲哭無淚!然而這是少數人,這是我的小氣。以先生偉大的人格,數十年所遇的朋友,生前死後,了解他的幾乎無間敵友。先生的工作,求其盡心,而從不想到對方的態度。他認為他的工作不是對個人,是為社會服務。辛勤的農夫會因為孺子棄飯滿地,而不耕作的嗎?先生就是這樣的。

  三四、好好地替中國做點事

  人們的判斷力是正確的,對先生的愛護就是一個明證。殯葬之際,無間親疏老幼,同聲悲哭,這就是先生苦難一生的判詞。當蘇聯木刻開展覽會於八仙橋青年會時,先生蒞臨了。一切的觀眾,一切的眼光,隨著先生亦步亦趨,有拿展覽目錄請先生題字的,先生就把帶在手邊的《引玉集》簽了字給他們了。這時候先生多麼興奮,多麼感慨。他時常說:「我要好好地替中國做點事,才對得起你。」他真是為我嗎?一切如我的青年,如我一樣殷注先生的青年,先生知道應該怎樣感動,怎樣益加奮發。太感奮了,我心傷痛。我說:「門徒害夫子。」先生謙虛,不肯承認這話。

  三五、多幾個呆子

  先生愛一切人,愛一切有專長之人,就是肯印書的人,他也極力誇獎鼓勵,他說:「他是老實的,還肯印書。」又說:「在唯利是圖的社會裡,多幾個呆子是好的。」先生自己亦明知是呆子而時常做去。他說:「青年多幾個像我一樣做的,中國就好得多,不是這樣了。」自他死後,繼他這樣做去的仿佛已大有其人,先生如果還健在,一定很安慰的罷。

  [1] 魯迅:《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如無特別說明,均為此版),第241頁。——作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文注釋均為導讀作者注)

  [2] 魯迅:《且介亭雜文續編·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338頁。

  [3]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2頁。

  [4]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編·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163頁。

  [5]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編·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163頁。

  [6]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156頁。

  [7]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第29頁。

  [8]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第24頁。

  [9]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6頁。

  [10]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6頁。

  [11]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6頁。

  [12] 魯迅:《域外小說集·序言》,《魯迅全集》第11卷,第111頁。

  [13]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2頁。

  [14]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2頁。

  [15]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第26頁。

  [16]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32頁。

  [17]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55頁。

  [18]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43頁。

  [19]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81頁。

  [20]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45、56頁。

  [21]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56頁。

  [22] 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56頁。

  [23]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157頁。

  [24]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157頁。

  [25]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158頁。

  [26] 魯迅:《書信·180820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353頁。

  [27] 魯迅:《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魯迅全集》第7卷,第143頁。

  [28] 張旭東:《中國現代主義起源的「名」「言」之辯:重讀〈阿Q正傳〉》,《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期。

  [29] 魯迅:《吶喊·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204頁。

  [30]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158頁。

  [31] 魯迅:《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5卷,第19—20頁。

  [32] 《關於〈小說世界〉》(1923年1月11日)、《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後的幾句聲明》(1923年1月13日)、《「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該文發表於1923年9月14日的《晨報副刊》,署名「雪之」)和《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後來》(1923年11月)。

  [33] 分別為可能譯於1月1—2日的《觀北京大學學生演劇和燕京女校學生演劇的記》,3月10日發表於《小說月報》的短篇小說《愛字的瘡》以及譯於4月21日的短篇小說《紅的花》。

  [34] 《中國小說史略》初版之前,先後有作為課程筆記發放的油印本和鉛印本,據鮑國華考證,「在《史略》版本的流變過程中,從油印本到鉛印本是改動最大的一次。鉛印本之後的各版本,只存在作品及相關史料的增補和論述文字的修改」,「與鉛印本相比勘,初版本增加了《序言》、《後記》和目錄」。(鮑國華:《論〈中國小說史略〉的版本演進及其修改的學術史意義》,《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期。)

  [35] 1923年7月14日,魯迅日記記有:「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餚,此可記也。」19日日記載:「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後邀欲問之,不至。」即指弟弟送來的決裂信,信的原文尚存,全文是:「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的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薔薇的夢原來都是夢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參見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年譜》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第104頁。)

  [36] 魯迅:《日記·日記十二》,《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60頁。

  [37] (日)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第28頁。

  [38] 魯迅:《彷徨·孤獨者》,《魯迅全集》第2卷,第139頁。

  [39] 魯迅:《野草·過客》,《魯迅全集》第1卷,第285頁。

  [40]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41] 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頁。

  [42] 魯迅:《華蓋集續編·小引》,《魯迅全集》第3卷,第103頁。

  [43]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編·後記》,《魯迅全集》第6卷,第256頁。

  [44] 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4頁。

  [45] 魯迅:《三閒集·序言》,《魯迅全集》第4卷,第3頁。

  [46]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編·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163頁。

  [47] 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4頁。

  [48]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編·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162—163頁。

  [49]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0] 魯迅:《而已集·〈塵影〉題辭》,《魯迅全集》第3卷,第301頁。

  [51]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2] 魯迅曾說:「中國現在的事,即使如實描寫,在別國的人們,或將來的好中國的人們看來,也都會覺得grotesk。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為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類的事實,卻往往更奇怪。在這事實發生以前,以我的淺見寡識,是萬萬想不到的。」(魯迅:《華蓋集續編·〈阿Q正傳〉的成因》,《魯迅全集》第3卷,第380、381頁。)「假如有一個天才,真感著時代的心搏,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發表出記敘這樣情景的小說來,我想,許多讀者一定以為是說著包龍圖爺爺時代的事,在西曆十一世紀,和我們相差將有九百年。」(同上,第382頁。)

  [53]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4]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5]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6]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1卷,第263頁。

  [57] 魯迅:《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5卷,第96頁。

  [58] 魯迅:《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5卷,第95頁。

  [59] 魯迅:《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5卷,第95頁。

  [60] 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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