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秘訣[19]
2024-10-02 07:42:03
作者: 魯迅
現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也並非全沒有,逢蒙殺羿就是一個前例。逢蒙遠了,而這種古氣是沒有消盡的,還加上了後來的「狀元癮」,科舉雖然久廢,至今總還要爭「唯一」,爭「最先」。遇到有「狀元癮」的人們,做教師就危險,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這位新拳師來教徒弟時,卻以他的先生和自己為前車之鑑,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於三四手,於是拳術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還有,做醫生的有秘方,做廚子的有秘法,開點心鋪子的有秘傳,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聽說這還只授兒婦,不教女兒,以免流傳到別人家裡去。「秘」是中國非常普遍的東西,連關於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象偏偏並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是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傳的作家很少見。自然,作家的孩子們,從小看慣書籍紙筆,眼格也許比較的可以大一點罷,不過不見得就會做。目下的刊物上,雖然常見什麼「父子作家」「夫婦作家」的名稱,仿佛真能從遺囑或情書中,密授一些什麼秘訣一樣,其實乃是肉麻當有趣,妄將做官的關係,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麼,作文真就毫無秘訣麼?卻也並不。我曾經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歷,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並沒有說什麼;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到這樣,便「庶幾乎免於大過也矣」了。簡而言之,實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容。至於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朦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爾雅》《文選》了,其實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誌上投稿。
我們的古之文學大師,就常常玩著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鼃聲,余分閏位」,就將四句長句,縮成八字的;楊雄先生的「蠢迪檢柙」,就將「動由規矩」這四個平常字,翻成難字的。《綠野仙蹤》記塾師詠「花」,有句云:「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自說意思,是兒婦折花為釵,雖然俏麗,但恐兒子因而廢讀;下聯較費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來,沒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為防微杜漸起見,竟用棒子連花和罐一起打壞了。這算是對於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實是和楊、班並無不合的,錯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這一個所謂「錯」,就使《文選》之類在遺老遺少們的心眼裡保住了威靈。
做得朦朧,這便是所謂「好」麼?答曰:也不盡然,其實是不過掩了丑。但是,「知恥近乎勇」,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頭髮,中年婦人罩上面紗,就都是朦朧術。人類學家解釋衣服的起源有三說:一說是因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恥心,用這來遮羞;一說卻以為倒是用這來刺激;還有一種是說因為老弱男女,身體衰瘦,露著不好看,蓋上一些東西,藉此掩掩丑的。從修辭學的立場上看起來,我贊成後一說。現在還常有駢四儷六,典麗堂皇的祭文、輓聯、宣言、通電,我們倘去查字典,翻類書,剝去它外面的裝飾,翻成白話文,試看那剩下的是怎樣的東西呵?!
不懂當然也好的。好在那裡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慮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說好醜,所以還不如做得它「難懂」:有一點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後,所懂的也比較的多起來。我們是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每餐吃三碗飯,誰也不以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鄭重其事的寫在筆記上;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奇,裝在匣子裡,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的要看了。況且同是一事,「費了苦功而達到的,也比並不費力而達到的可貴。譬如到什麼廟裡去燒香罷,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貴;三步一拜才到廟裡的廟,和坐了轎子一徑抬到的廟,即使同是這廟,在到達者的心裡的可貴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貴乎難懂,就是要使讀者三步一拜,這才能夠達到一點目的的妙法。
寫到這裡,成了所講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訣,而且是做騙人的古文的秘訣了。但我想,做白話文也沒有什麼大兩樣,因為它也可以夾些僻字,加上朦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就是「白描」。
「白描」卻並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