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47]
2024-10-02 07:40:53
作者: 魯迅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對於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但其實,是並不的確的;這地方,無論為那一樣都可以用。
不過一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我以為紹興有兩種特色的鬼,一種是表現對於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常」,我已經在《朝花夕拾》里得了紹介給全國讀者的光榮了,這回就輪到別一種。
「女吊」也許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話,只好說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實,在平時,說起「吊死鬼」,就已經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為投繯而死者,向來以婦人女子為最多。有一種蜘蛛,用一枝絲掛下自己的身體,懸在空中,《爾雅》上已謂之「蜆,縊女」,可見在周朝或漢朝,自經的已經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時不稱它為男性的「縊夫」或中性的「縊者」。不過一到做「大戲」或「目連戲」的時候,我們便能在看客的嘴裡聽到「女吊」的稱呼。也叫作「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見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但為什麼這時獨要稱她「女吊」呢?很容易解:因為在戲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現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紹興,那時沒有達官顯宦,所以未聞有專門為人(堂會?)的演劇。凡做戲,總帶著一點社戲性,供著神位,是看戲的主體,人們去看,不過叨光。但「大戲」或「目連戲」所邀請的儀式就更緊張,更嚴肅。一請怨鬼,儀式就格外緊張嚴肅,我覺得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許我在別處已經寫過,「大戲」和「目連」,雖然同是演給神、人、鬼看的戲文,但兩者又很不同。不同之點:一在演員,前者是專門的戲子,後者則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農民和工人;一在劇本,前者有許多種,後者卻好歹總只演一本《目連救母記》。然而開場的「起殤」,中間的鬼魂時時出現,收場的好人升天,惡人落地獄,是兩者都一樣的。
當沒有開場之前,就可看出這並非普通的社戲,為的是台兩旁早已掛滿了紙帽,就是高長虹之所謂「紙糊的假冠」,是給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內行人,緩緩的吃過夜飯,喝過茶,閒閒而去,只要看掛著的帽子,就能知道什麼鬼神已經出現,因為這戲開場較早,「起殤」在太陽落盡時候,所以飯後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會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台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面鱗紋,手執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募。我在十餘歲時候,就曾經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台去,說明志願,他們就給在臉上塗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台板上。我們的責任,這就算完結,洗臉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頓竹篠(這是紹興打孩子的最普通的東西),一以罰其帶著鬼氣,二以賀其沒有跌死,但我卻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也許是因為得了惡鬼保佑的緣故罷。
這一種儀式,就是說,種種孤魂厲鬼,已經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但人們用不著擔心,他們深知道理,這一夜決不絲毫作怪。於是戲文也接著開場,徐徐進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裡的),虎傷鬼,……孩子們也可以自由去扮,但這種沒出息鬼,願意去扮的並不多,看客也不將它當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時分——「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鬆緊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樑上,原有一團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台上就闖出一個不穿衣褲,只有一條犢鼻褲,面施幾筆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徑奔懸布,像蜘蛛的死守著蛛絲,也如結網,在這上面鑽,掛。他用布吊著各處:腰,脅,胯下,肘彎,腿彎,後項窩……一共七七四十九處。最後才是脖子,但是並不真套進去的,兩手扳著布,將頸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連戲時,獨有這一個腳色須特請專門的戲子。那時的老年人告訴我,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也許會招出真的「男吊」來。所以後台上一定要扮一個王靈官,一手捏訣,一手執鞭,目不轉睛的看著一面照見前台的鏡子。倘鏡中見有兩個,那麼,一個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將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該跑到河邊,洗去粉墨,擠在人叢中看戲,然後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會在戲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還會認識,跟住他。這擠在人叢中看自己們所做的戲,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遊歷一樣,也正是一種缺少不得的過渡儀式。
這之後,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並無定顏色,而在戲文里,穿紅的則只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瞭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後,這才上吊的。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於科學,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
她將披著的頭髮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里,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麼,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丑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身楊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這一句,也還是剛從克士那裡聽來的。但那大略,是說後來去做童養媳,備受虐待,終於弄到投繯。唱完就聽到遠處的哭聲,這也是一個女人,在銜冤悲泣,準備自殺。她萬分驚喜,要去「討替代」了,卻不料突然跳出「男吊」來,主張應該他去討。他們由爭論而至動武,女的當然不敵,幸而王靈官雖然臉相併不漂亮,卻是熱烈的女權擁護家,就在危急之際出現,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獨去活動了。老年人告訴我說:古時候,是男女一樣的要上吊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時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處,都可以吊死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處才只在脖子上。中國的鬼有些奇怪,好象是做鬼之後,也還是要死的,那時的名稱,紹興叫作「鬼里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靈官打死,為什麼現在「跳吊」,還會引出真的來呢?我不懂這道理,問問老年人,他們也講說不明白。
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習俗相沿,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復仇。紹興煮飯,多用鐵鍋,燒的是柴或草,煙煤一厚,火力就不靈了,因此我們就常在地上看見刮下的鍋煤。但一定是散亂的,凡村姑鄉婦,誰也決不肯省些力,把鍋子伏在地面上,團團一刮,使煙煤落成一個黑圈子。這是因為吊神誘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煉成的緣故。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制,不過為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閒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1] 最早發表於1918年11月《新青年》,署名迅。收入《熱風》。——編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編者注)
[2] 諾爾道(1849—1923),德國政論家、作家。
[3] 英語,意為烏合之眾。
[4] 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1841—1931),法國社會學家,代表作有《烏合之眾》。
[5] 作於1924年,收入《墳》。
[6] 作於1924年,收入《墳》。
[7] 李普斯(1851—1914),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美學家。
[8]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代表作有《新月集》《飛鳥集》。1924年泰戈爾訪華,本文中的「竺震旦」是梁啓超給他起的中國名字。
[9]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俄國作家,代表作有《戰爭與和平》《復活》《安娜·卡列尼娜》。
[10] 亨利克·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戲劇家,代表作有《玩偶之家》《人民公敵》。
[11] 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法國雕塑藝術家,主要雕塑作品有《思想者》《青銅時代》《加萊義民》等。
[12]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英國作家,代表作有《莎樂美》《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
[13] 馬克西姆·高爾基(Maxim Gorky,1868—1936),蘇聯作家,代表作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
[14] 作於1925年,收入《華蓋集》。
[15] 作於1925年,收入《墳》。
[16] 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國思想家、作家,代表作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社會契約論》《愛彌兒》《懺悔錄》。
[17] 麥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1806—1856),德國哲學家,代表作有《唯一物及其所有物》。
[18]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國哲學家,代表作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悲劇的誕生》。
[19] 格奧爾格·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1842—1927),丹麥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代表作有《十九世紀文學主流》。
[20] 作於1925年,收入《墳》。
[21] 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德國人,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1620年到中國澳門,後來一直在中國生活。
[22] 作於1925年,收入《墳》。
[23] 克努特·漢姆生(Knut Hamsun,1859—1952),挪威作家,代表作有《飢餓》《神秘的人》。
[24] 高爾基。參看前文第12頁注釋。
[25] 米·彼·阿爾志跋綏夫(Михаил Петрович Арцыбашев,1878—1927),俄國作家,代表作有《薩寧》《絕境》。
[26] 作於1925年,收入《墳》。
[27] Arabia通常譯為「阿拉伯」,也作「阿刺伯」,亞洲南部三大半島之一。
[28] 索菲婭·瓦西列夫娜·柯瓦列夫斯卡婭(Софья Васильевна Ковалевская,1850—1891),俄國數學家。
[29] 愛倫·凱(Ellen Key,1849—1926),瑞典作家,代表作有《戀愛與結婚》《兒童的世紀》。
[30] 作於1927年,收入《而已集》。
[31] 《一千零一夜》舊譯《天方夜談》,是阿拉伯民間大故事集。
[32] 現在通常翻譯為安徒生。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丹麥童話作家,代表作有《拇指姑娘》《醜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
[33] 作於1928年,收入《三閒集》。
[34] 作於1931年,收入《二心集》。
[35] 作於1933年,收入《偽自由書》。
[36] 作於1933年,收入《准風月談》。
[37] 除了使用最多、影響最大的「魯迅」一名,為了革命鬥爭的需要,魯迅在一生中使用了100多個筆名。這些筆名受魯迅所處時代、環境、他個人情緒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大多具有希望、自勵、鼓舞的用意,體現了魯迅奮起吶喊和戰鬥的進取精神。
[38] 作於1933年,收入《准風月談》。
[39] 索倫·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麥心理學家、詩人,代表作有《非此即彼》《恐懼與戰慄》。
[40] 作於1933年,收入《南腔北調集》。
[41] 作於1933年,收入《南腔北調集》。
[42] 作於1934年,收入《花邊文學》。
[43] 作於1934年,收入《花邊文學》。
[44] 作於1934年,收入《且介亭雜文》。
[45] 作於1934年,收入《花邊文學》。
[46] 作於1935年,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47] 作於1936年,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