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

2024-10-02 07:31:33 作者: 若虛

  下大雪了,建興十二年的冬天來得太早,秋風的尾巴還在季節的牆垣上逡巡,冬日的寒冷就急匆匆地跳進牆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竟比開年時的雪災還兇猛,像是要把一百年的雪統統傾倒人間。

  劉禪披著一身風雪疾步走入宮門,揚手將落滿了雪花的披風丟開,大踏步走入裡間,張皇后本坐在榻邊,因見皇帝來了,慌忙起身相迎。

  「怎樣了?」劉禪一面問,一面把眼睛瞥向床榻上,那兒正臥著一個衰弱的病人,厚重的光影打下來,仿佛大幅的裹屍布,將她蓋得嚴絲合縫。

  張皇后嘆口氣:「不好,太醫剛瞧過,」她壓低了聲音,「怕沒幾天了……」

  劉禪腳下一跌,臉色霎時變得煞白如雪,一雙手抖得厲害,眼前黑得猶如天塌地陷,險些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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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皇后慌得一把扶住他:「陛下,您可別有閃失。」

  劉禪抓住張皇后的手,心裡像灌了冰水,涼透了,巨大的戰慄從他的手臂傳到肩膀,又從肩膀直貫腳底,他張大嘴巴,聲音卻很小:「丞相夫人,她、她知道嗎?」

  張皇后抹著眼淚:「知道……她剛還在這裡,都聽見了……此刻去了長樂宮,一會兒還來……」

  劉禪失神地發著呆,目光望出去,空空的,無有一物。

  「還有一事,」張皇后猶疑了一陣,不甚利索地說,「丞相夫人適才說,能不能讓姜將軍見見果妹妹……」

  「他來見什麼!」劉禪忽然大聲道,清秀的臉上炸開了暴躁的青筋,猙獰得像個嗜血的魔鬼。

  張皇后被他吼得一顫,害怕地住了聲。

  劉禪覺得自己失態,放低了聲音道:「不是,我是說他不能來,相父病故的事一直瞞著果妹妹,姜維隨在相父左右,從未離開,他若忽然出現,不是全露餡了嗎?」

  「陛下慮得是。」張皇后沒精打采地說。

  床榻上忽地響了一聲,劉禪忙丟開手,幾步跑了過去。

  諸葛果剛剛從昏睡中醒來,緊閉的雙眸很艱難地睜開,微弱的光芒在瞳仁里凝聚,渙散的目光終於停在劉禪的臉上,雙唇微微開合:「陛下,陛下……」

  劉禪俯身坐下,柔聲道:「是阿斗,阿斗……」

  諸葛果又盯了他一會兒,唇角抽了一下,仿佛在笑:「哦,阿斗……」她憂傷地嘆了口氣,「我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夢見阿父死了……」

  劉禪驚得幾乎摔下去,他搖了搖嗡嗡亂響的腦袋,勉強笑道:「你別亂想,相父、相父好好的呢。」

  諸葛果輕輕喘息著,目光慢慢攀升,在高高的上空凝定、駐足,而後粉碎,她微弱而用力地念道:「秋風起倉黃,原上離草淚。大雪滿城樓,將軍遲不歸。千載傷心事,萬里河山碎。獨憐閨中花,清芬空為誰?」

  劉禪聽得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麼?」

  諸葛果發暗的眸子裡流淌出透明的笑:「托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諸葛果伸出一隻手,緩緩地滑向枕底,哆嗦著摸出一個革囊,她輕輕地撥動著,卻無力舉起來。

  「這是……」劉禪困惑地說。

  諸葛果注視著劉禪,兩行淚泌出來,淌下蒼白無血的臉頰,在枕上濺出飛花,「求你,果兒求你,告訴姜維……」她艱難地翕動著聲音,「果兒不能做他的妻子了,請他要保重、保重……果兒會在天上、天上看著他……」

  劉禪也不知該不該答應,眼瞼一片潮濕,淚繽紛墜落。他掩飾不了自己的痛苦,那痛苦有陳年的遺憾,有訣別的不舍,甚至有羞於人前的嫉妒。

  諸葛果一直看著他,仿佛穿透歲月的傷心期望,他的心疼得片片凋零,卻無人為他黏合,他咬著牙,攥著力氣說:

  「好。」

  諸葛果滿足地笑了,她撫著那隻革囊,傷感地說:「阿斗,我、我要去陪阿父了……」

  劉禪震驚,他像是聽見了可怕的詛咒,駭得渾身發顫。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麼能阻隔她和父親的心靈感應。他們如同一體,她因為他而來到人世間,當他離去,她也當絕塵隨從。

  「果妹妹……」劉禪哭著伏低了身體。

  「阿斗……」諸葛果動了動手指,「阿父說,做個好皇帝……」她用最後的力氣綻出一個好看的笑容,笑容在她臉上暈出胭脂般的粉紅,那一瞬,她美麗如初生。

  姜維從皇帝的手中捧過那隻革囊,他本想忍耐,可淚水卻偏偏摧毀了他的堅強,他把頭埋下去,雖然悲痛,卻沒有哭出聲。

  劉禪冷眼看著他的傷情,咬了咬牙:「姜將軍節哀。」

  姜維抬起臉,淚稀釋著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手中的革囊也被淚打濕了,面上的並蒂花污染了,便似埋在淤泥里的蓮瓣。

  「請陛下恩准,」姜維吞著淚說,「臣欲迎果姑娘靈柩歸家。」

  劉禪一愣,他忽然就體會出來了,姜維所謂迎諸葛果的靈柩歸家,便是要諸葛果入主姜門,以他姜家人的身份下葬,諸葛果生前不能嫁給姜維,死後亦當頂著姜維妻室的名頭躺在姜家祠堂里。

  一想到諸葛果會被冠以姜氏諸葛夫人的名號,劉禪便覺得渾身彆扭,再看姜維那悲慟欲絕的臉,越看越是討厭,他揮起衣袖:「朕明日即遣東園武士護衛,送果妹妹靈柩回丞相府,你盡可放心!」

  送回丞相府……

  姜維呆住,皇帝分明就是拒絕了他,可他不想放棄:「陛下,臣……」

  「不用說了!」劉禪專斷地喝道,「果妹妹的喪事有太后,有朕,有丞相夫人!」

  姜維怎麼會聽不出皇帝的意思,皇帝已把自己拋棄在諸葛果的喪事之外,仿佛諸葛果的死和很多人有關,就是和他姜維沒有關係。

  姜維心中涌動起幾乎絕望的痛,可他能怎麼辦?這個專橫地將本該屬於他的權利搶走的人,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他死死地咬著牙,一聲沒吭。

  劉禪蹬蹬腿,他用看仇人的眼光瞪著姜維:「果妹妹讓我轉告你,她讓你保重,她會在天上看著你,看著你!」後面的幾句話近乎在號叫。

  他又大聲地重複了一句:「她會看著你!」他像是覺得很有趣,咧著嘴巴笑起來,一面笑一面甩著袖子大步邁出了宮門,把姜維獨個兒留在空蕩蕩的大殿內,彼此的身影漸行漸遠,仿佛永遠不可能融合的兩種人生。

  姜維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將那革囊攥在掌心,一步步跨過宮門。此時夕陽西下,血似的餘暉抹著殿宇的輪廓,他在落日中的蜀宮蹀躞蹣跚,晚霞拖長他孤單的影子,仿佛一脈暗色的淚。地上的積雪很深了,烙出行行沉重的足印,他一直走,一直走,把自己融在蜀宮的冰冷台基下,成為這龐大宮殿裡最後的一幕晚景。

  蜀漢建興十二年冬,有一個叫諸葛果的女子死去了,皇帝劉禪因緬懷她的父親諸葛亮,特旨以公主禮儀下葬。她死的時候方才二十餘歲,人們痛惜她的早逝,便傳說她沒有死,她是羽化登仙,做了她父親的鸞車旁執紼的女童。她曾經參道的朝真堂成了成都最負盛名的道觀,許多年香火不絕,遠近的百姓常去觀內祈禱求福,希望這個登雲成仙的女子能保佑自己一生康寧。

  她的肉身已沉睡了,可善良的蜀漢百姓仍然希望,她能和她的父親一起,成為這個國家的護佑之神,永遠保佑天府之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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