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2 07:22:12
作者: 若虛
荊州牧府第坐落在襄陽城南,隔著兩條街便到了襄陽最繁華的官市,那市中酒肆林立、商賈雲集,日日車馬駢闐,熙來攘往,喧囂處自顯榮華。
雖與官市只離著兩條街,而其間巷陌縱橫,棟宇連亘,把那烈火烹油似的喧囂遠遠地隔開來,因此坐臥府第,不聞煩囂擾耳,保持了州牧官邸超於俗世的威嚴。
府第後堂上,荊州牧劉表端坐錦蒲之上,一面微笑一面看著西向而坐的年輕人。他不是個爽朗豪直的性情中人,平時笑容少見,對誰都和和氣氣,可感覺又都淡淡的,像是一杯涼水,品不出什麼味道。
「以後要常來,你姨母時常掛念你們,你們卻總不見個人影,老蝸居隆中作甚?」劉表溫和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責備。
諸葛亮恭順地應了一聲,對這個姨父,他沒有太多的親近感覺,若非婚姻關係,只怕他很難會拜訪荊州牧府第。說來劉表對他倒也客氣,每次見面皆噓寒問暖,只是這關心似乎總摻雜著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們之間有一層戳不破的隔閡。
劉表呷了一口手中的溫水,微睨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外侄女婿:「前次你來,我曾說起長沙出缺了一個簿曹從事,你上次說為繼母守孝便回絕了,你現下可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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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劉表讓自己出仕,諸葛亮心底一陣無奈的嘆息,面上卻含笑道:「謝姨父提攜,只是亮久耕田疇,性已疏懶,況學識鄙陋,不堪重任,暫無出仕之念。」
劉表一呆,他沒料到諸葛亮再次拒絕了自己,他暗暗打量著諸葛亮,在那張軒朗如月的臉上只看見水似的平靜,似乎這拒絕是隨心而發,並非託詞謙恭。
「我瞧你素日也勤於讀書,從事一職也並非難任之位,只需用心做事,日後自當有大作為!」劉表又勸道。
諸葛亮微笑道:「姨父過獎了,亮讀書不精,當不起勤奮之譽,一則自繼母病故,心思慘痛,神不歸位;二則去年又得了一場大病,現身體尚虛浮不能,恐難理一郡財谷重任!」
這人是怎麼了,給個做官的機會居然不要,難道真想一輩子埋首三尺農田,寂寂無聞?想他荊州富庶之地,多少人擠破腦袋想來此謀個職位,目下便有三四家本地豪族托人來求官,要不是看在婚姻連襟的親戚情誼,他如何肯把這肥缺送給諸葛亮。
對這個外侄女婿,劉表其實並沒有過深交往,無非是看在連襟黃承彥和妻子蔡氏分兒上才稍加照拂,偶一謀面,總是客客氣氣隨意寒暄兩句,彼此都似熟悉的陌生人,關係便若即若離地維持著。他只是隱約聽說諸葛亮在隆中名氣很大,是龐德公和司馬徽的座上客,聞說龐德公還給他取了「臥龍」的雅號,為龐德公賞識的人,想來該有出眾才華吧。
可是數次接觸,他卻沒在諸葛亮身上發現過人之處,甚至覺得這個年輕人過於狂疏,比如諸葛亮對他劉表,面上恭敬有禮,實則甚少服膺,全沒有荊州一眾年輕士子對自己趨之若鶩的巴結勁兒,一句恭維的話也聽不見。
年少輕狂,歷練過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劉表暗自不滿地想著,他隱忍功夫學得好,心裡惹了不愉,臉上還是帶著笑,用了長輩的勸誡語氣說:
「年輕人,應有大志向,怎能一輩子做耕夫,終老林泉!」
「姨父教訓得是!」諸葛亮謙謹地說,只是這一句話後,偏偏閉口不談任職之事,好像坦然地接受了劉表的批評,然而偏偏不願意改正。
劉表覺得惱火,可也覺得沒必要生氣,像這種自以為是的年輕人他見得多了,若與他們一般見識,得生多少閒氣,他乾脆也把出仕的事掩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些別的閒話。
「主君!」門外鈴下喚道。
劉表問:「何事?」
鈴下趨步上前,在劉表近前小聲說了些話,聲音低到諸葛亮聽不清,只見到劉表微微變了臉色。
鈴下說完,退後一步,小聲問:「主君見嗎?」
劉表微皺眉頭,慢慢把一杯水飲完,啜飲之間似在思慮什麼極為棘手的事,半晌,才懶洋洋地說:「讓他前堂等候。」
水杯一放,他從蒲蓆上起身,抬頭看見諸葛亮也站了起來,他穩著情緒和聲音道:
「我有客到,你先自便,晚些我再來見你。」
諸葛亮忙一拱手:「姨父事務繁忙,亮不叨擾了,先行告退!」
「這般著急,難得來一次,用了晚膳再走吧。」
諸葛亮禮貌地笑道:「姨父盛情本不該卻,但今日務必得趕回隆中,因此不敢多留了,異日再來造訪!」
劉表見他一心要走,也不勉強,敷衍著說了兩句客套話,便橐橐地緩步而去,行到門口卻隱隱地嘆了一口重氣,像是忽然遭遇了極其糟心的難事,待要細察之時,人已消失在門後。
見劉表離開,諸葛亮哪裡肯再待下去,當即閃身出了屋。與這姨父相處,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話不知從哪裡說,連手腳也無處安置,劉表端著姿勢,他也端著姿勢,兩人都裱著假面。儘管因為聯姻,他與這位荊州牧算是扯上了親戚關係,可卻感覺與劉表之間仿佛陌路人,讓他巴結荊州牧求進身之階,他倒寧願永遠在隆中當耕夫。
他離開後堂,沿著屋前偌長的廡廊一路疾行,遊廊兩側遍植花草。時為盛夏,正當節令,滿園的花開到燦爛處,卻是奼紫嫣紅,滿目錦繡。
因走得急,沒提防前面猛地躥出一人,大叫一聲:「啊呀,孔明你在這裡!」那一聲呼喝驚得廊下花叢里的一隻翡翠撲棱飛走,諸葛亮心頭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那人已不由分說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諸葛亮抬眸,眼前這人生得一張細長臉,膚理白皙,眉目如畫,不細看,倒像個顏色麗好的女子,再見那一身行頭,修飾得一絲不苟,卻原來是劉表的長子劉琦。
見是這個姨表兄長,諸葛亮鬆了一口氣,笑著埋怨道:「大白日喊得滿地里知道,我還當是強寇呢!」
劉琦道:「我不呼你,只怕你不與我招呼,你趕得如此快,是要跑去哪裡?」
諸葛亮道:「有些緊急事!」
劉琦拽著他的手只管往一邊走:「有事?難得來一次,不來與我把酒暢談,卻托有事離開,我當責問!」
諸葛亮的手被他箍得掙脫不開,因見左右無人,小聲求告道:「公子放手,亮確有急事,待事情辦好,我晚些一定回來與公子把酒!」
劉琦笑道:「你又哄鬼,我才不信,走走,去與我痛飲三百杯,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諸葛亮莫可奈何,帶著三分薄怒道:「公子如何強人所難,亮既有要事,自是急切間不可轉做他事,怎是欺瞞公子!」
劉琦見諸葛亮慍怒,忽地大笑:「罷了罷了,不與你玩笑了!」他便放開諸葛亮的手,說道,「真箇是小氣,玩笑也不能開!」
他得意地晃了晃頭:「別當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麼。」見諸葛亮愕然,他笑道,「你那位朋友在西角門等你呢!」
諸葛亮恍然,必是徐庶在酒肆久等不見人,心頭焦急難耐,便跑來荊州牧府逡巡找人,也是事有奇巧,偏就遇上劉琦,大約是托話給劉琦,請他尋一尋諸葛亮,方才有了後院這一場「偶遇」。
「你們兩個卻是好逍遙,又有什麼新鮮耍子?」劉琦笑問道。
諸葛亮不答,只懇請道:「公子既是知情,望不要告知姨父,以免生事,亮感激不盡!」
劉琦嗔道:「輕看我,我怎會賣友,你放心,你自去逍遙,我斷然不會透露半句,只是,下次你再來襄陽,可不許半道里跑掉,必要與我把酒當歌!」
諸葛亮甚是感激,躬身一拜:「多謝公子,改日造訪,亮定當與公子把酒!」他再不多言,一徑朝西角門迤邐而去。
劉琦見諸葛亮走遠,笑容漸漸淡了,他沉鬱地嘆了一口氣,折身順著迴廊慢慢往前走。
庭院裡的繁花迎著陽光肆意招展,大叢芭蕉投下濃重的陰影,夏日氣息隨著熱風陣陣襲來,風裡響起了連片的蟬鳴聲,顯得格外刺耳。
劉琦鑽過一個爬滿菟絲花的月洞門,抬頭便見一簇盛開得如火如荼的杜鵑花,火焰似的撲入眼底。花叢後立著一個年輕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女童們給花澆水,因看得入神,脖頸不免酸麻,便向左右動了動,這一動,視線過處,見著劉琦低頭進門,頓時滿臉堆笑地迎了過去。
「兄長!」年輕人笑呵呵地呼喊道。
劉琦也笑了:「琮弟!」這年輕人正是劉表的少子劉琮。
「母親呢,你怎麼也在這裡?」
「母親中了暑熱,在屋裡歇著呢,我是來看望母親的。」
劉琦一愣,他本是循禮來給繼母問安,未想繼母身有抱恙,雖則與這繼母無甚感情,畢竟是為長輩,口裡還是關切地問道:
「請醫工看了麼,吃藥了沒有?」
「母親說只是心裡膩煩,歪一日就好了,不打緊!」
劉琦一面說著話,一面和劉琮走進屋,已有女童進去傳了話,請兩位公子入房敘話。
蔡氏正歪在床上養神,旁邊坐著的年輕女子是劉琮的妻子,兩人本在閒聊,因見伯伯入屋,劉琮妻子款款地退去了一邊。
「聽說母親身體抱恙,兒子特來瞧瞧。」劉琦在床前拜下。
蔡氏慵懶地坐起來,她年過三十,姿容依然俏麗,說話時還常帶了幾分少女的柔媚,只是骨子裡讓人感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難為你了。」蔡氏聲音很淡漠。
劉琦小心地說:「天太熱,母親請養護身體,若想吃什麼想用什麼,儘管告訴兒子,兒子去給母親辦下。」
蔡氏冷淡地笑了一聲,「勞你費心,我這兒什麼都不缺。」她看著劉琮,臉上有了一絲笑,「有琮兒,我百事放心。」
劉琦被噎得險些背過氣去,他生母早逝,父親劉表便娶了蔡氏續弦,後母兒子相處本難,劉琦又念念不忘生母慈愛,每於坐中流泣,蔡氏為此甚為不悅。弟弟劉琮卻甚乖巧,侍奉後母極是盡心竭力,甚至娶了蔡氏的侄女,因蔡氏一直沒有子嗣,不免拿劉琮當作親子養護,每每在劉表面前夸譽,慫恿劉表立劉琮為嗣子。久而久之,劉琦和蔡氏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只是父親尚在,彼此沒有徹底撕破臉,勉強維持著那瀕臨一線的慘澹關係。
劉琦忍住燒心燒肺的難受,順著蔡氏的意思說道:「母親有琮弟照顧,我也很放心。」
蔡氏意味深長地說:「你是長子,原為兄弟們表率,寬厚待人,容讓有度,有的該爭,有的不該爭,明白嗎?」
話說得很露骨,劉琦當然聽得出蔡氏話里的玄機,莫大的委屈沖盪起來,他覺得自己被逼到了刀戟密布的牆角,可他不想退縮,硬著聲音說:「多謝母親教誨,但兒子以為,該爭處爭,不該爭處方不爭。」
真是頭冥頑不化的驢!蔡氏恨恨地想著,她轉過了臉,冷冰冰地說:「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劉琦也不想再待下去,他行了一禮,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門。
聽得那關門聲,蔡氏氣得抓緊了被褥:「蠢豬!」
「姑母,」背後一個聲音說,「侄女聽說長公子私下結交豪傑,只怕居心叵測,我們還得早做打算。」
蔡氏緩緩地轉過身:「你們放心,誰做嗣子,由不得他做主!」她冷眼看著那扇關合的門,唇邊吊起了一絲刻毒的笑。
門戶洞開,陽光肆無忌憚地鑽進來,劈頭蓋臉烘熱了身體,汗便一粒粒在皮膚上跳蹦,有些落在眼睛裡,一瞬間模糊了視線,好似在這陽光明媚的日子裡落寞了心情,片刻流了眼淚。
劉備定定地坐在前堂,那刺目的陽光幾次暈花了他的眼睛,讓他把門首搖曳的樹影當作了要見的人。
實在等得無趣,劉備便低頭去看面前案几上的溫水,陽光直射進來,光芒則在水裡跳躍,猶如無數雙閃亮的眼睛,直盯到他心裡去。
等得久了,黏乎乎的熱汗擁抱住他,身體焦渴的感覺越來越沉重,雖然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卻不想飲,仿佛這是一杯沸水,不僅不能解渴,還會燙了舌頭。
在這炎熱的夏日裡,戶外蟬鳴聒吵,屋裡靜謐無聲,眼底只有光影移動,他忽然生出了被人遺棄的惶惑感,仿佛身處在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頂著一頭驕陽,踩著滿地滾燙沙礫,雖然還活著,但在沒有人的世界裡,也和死沒有什麼區別了。
「玄德久等了!」笑呵呵的聲音從陽光里分泌出,一個身影閃進了前堂。
劉備欣喜地一躍而起,雙手一合:「景升兄過禮!」
劉表一路走一路微笑:「實在抱歉,家侄女婿造訪,一時親戚寒暄,讓玄德久等,玄德見諒!」
劉備讓道:「景升兄有葭莩之訪,是為人情之倫,劉備何敢存譙讓念頭!」
劉表親熱地招呼著:「坐,坐!」一面和劉備坐下,一面說道,「聽說你在新野養民事謹,百姓皆稱善,很得民心!」
劉備謙遜地說:「哪裡,皆是仰仗景升兄威望,若無景升兄治荊州有秩,何來百姓恭順敬上,守法任事!」
劉表捋須一笑:「這是你牧民有方,我不搶功!」
劉備卻是更惶恐,連連辭讓稱不敢。
劉表道:「玄德有半年沒來襄陽了,好生讓我掛念,前日我遣人送了十尾魴魚於你,你可嘗到了?」
劉備躬身:「謝景升兄所賜!」
劉表擺手:「何必客氣,你我兄弟之誼,客氣倒顯出生分了。那魴魚是幾日前我去江里釣來,新鮮肥美,我想著酷暑之時,若能吃上鮮魚,不啻人間快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因此著人送了十尾於你!」
劉表說得起勁,笑眯起了眼睛:「這江中魚必要趁鮮吃,去了鱗片,在油里瀝一遍,先去了魚腥,可蒸可燴可煎,和上生薑、橘葉諸物,再做一碗醬汁液,待魚出油,立時澆上去,熱液即可入肉。或者瀝乾,切為薄片,去水陰乾,拌了鹽、蔥、椒,醃在密壇里,等臘月里取出食用,嘖嘖,果然美味!」
劉備愁了臉,他來實是有事,本不為寒暄別情,哪知這劉表一見著他,便說了一通漫無邊際的話,如今還念起了做魚經,讓他真真哭笑不得。
「景升兄!」劉備忍不住喊了一聲。
「昨兒我才讓廚下做了一缽魚羹,加上了菰菌,魚的美味和菰菌的醇香融為一體,魚中有菰菌,菰菌中有魚,所謂互為表里,相得益彰!」劉表還沉迷在他的魚經里,兀自喋喋不休。
劉備無奈,提高了聲音:「景升兄!」
劉表像是從迷夢裡驚醒,身體微一抖,慢慢又露了微笑:「如何,這治魚方誘人否,還不快去讓你廚下做一尾來嘗嘗!」
劉備深俯下去:「景升兄,備此次來襄陽,是有事相告,望景升兄諒備之擅擾!」
到底沒封住他的嘴!劉表心裡懊惱異常,只好說:「何事?」
劉備提了一口氣,沉穩著語氣說:「備近日聽聞,曹操大破袁紹餘子,北方大部為其所有,想他不日便將揮師南下,荊州正當其沖,而新野為荊州北面門戶,曹軍若來,定會取新野為略取荊州之據點。奈何新野小縣,財力兵力不足,難以抵擋曹操大軍。因之,備想請景升兄允備增兵加賦,以御曹軍!」
劉表聽完劉備的一席話,笑容在雙頰上停滯了,目光所及,是劉備殷殷的眼神。劉表心頭一陣煩悶,臉上頓時起了厭惡神色,慌忙咳嗽著掩飾過去。
「玄德過慮了,」劉表不緊不慢地說,「我也知曹操破了袁紹餘子,不過,袁尚還在烏桓盤踞,他後方尚不安定,怎會輕易南下?」
劉備道:「曹操雄心勃勃,勢必要一統北方,不過一二年定能克定烏桓,屆時荊州便處危境!」
劉表乾澀地一笑:「哪裡會這般嚴重,烏桓遊牧,剽悍橫暴,負力怙氣,弓馬俱強,怎能輕易戰勝?何況即便他有心略地荊州,又豈是旦夕須臾,玄德也太性急了!」
劉備急躁起來:「備兵乃長策,不可因火燒眉毛才去尋水,那時已是大禍臨頭!」
劉表臉色緩緩變了:「玄德如何這般說話,如何是大禍臨頭?」
劉備也自知失言,遲遲地住了口,兩人悶聲不響地坐著,空氣里像有一根即將彈崩的弦,令人窒息的氣氛壓抑得劉備幾乎想奪門而去。
兩人僵持間,門外有女童呼道:「主君,夫人有請!」
「夫人?什麼事?」劉表微立了身體。
女童道:「夫人中暑,臥床不能起,想請主人去看看!」
劉表焦急地離席而起,他此刻是巴不得找個事端離開,忙忙地走了兩步,忽又回頭對劉備說:「玄德稍坐,我去去就來!」
劉備淡淡道:「景升兄既是有事,備告辭了!」
劉表也不留他,一拱手匆匆出門而去。
劉備重重嘆了一口氣,身體忽然變得疲倦不堪,像是跋了千山涉了萬水,歷經艱難險阻,可惜依舊沒有找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慢慢地走在陽光下,一張臉陷入了濃重的陰影里。
劉表趕到內堂時,蔡氏正躺在榻上呻吟,榻前圍著一群女童,全都束手無策,急得臉上熱汗淋漓。
「怎麼了?」劉表關心地問,忙坐在蔡氏身邊,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蔡氏皺眉道:「胸口悶,難受了一日,總不見好。」
劉表揉了揉蔡氏的胸口:「請醫工看了沒有,酷熱天氣,難免中暑,吃一劑祛暑的藥吧!」
蔡氏嘆了口氣:「醫工看了也沒用,我看我這病是好不了了!」說著一行淚簌簌落下。
劉表怪道:「說什麼晦氣話,中暑而已,如何就好不了,我即著人請醫工來看!」
蔡氏說:「人命有天,難免生死,誰知道哪一日便赴於黃泉,我若一去,百事皆休,只是心裡總不放心,思來想去,積在心頭,偏生排解不了!」
劉表安慰道:「你是心事過重,思慮過度,但凡放寬心,又有什麼事想不開!」
蔡氏一陣哽咽:「話雖如此,但有些事不是我要想,是事要干礙我,讓我不得不想!」
「到底怎麼了?」蔡氏話里有事,劉表起了疑心,語氣里著了急。
蔡氏微收了淚:「我自嫁你為妻,承你百般愛護,千般體恤,享了人間至富,可到底人生苦短,不免想起身後之事,心底輾轉難寧,又不能輕易宣諸人前。」
「夫人,有何憂慮盡皆告我,無須避諱。」劉表憐惜地握住她的手。
蔡氏難過地說:「我嫁你數年,也沒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心中甚是愧疚,每見人家天倫之樂,不免悲戚,幸而有琮兒繞膝,又幸得你讓我盡心撫育,琮兒聰穎懂事,我心甚慰。」
「琮兒聰慧,我也很是喜愛。」劉表也極喜劉琮,比起劉琦時不時的倔強頂撞,劉琮的乖巧溫順甚得他心。
蔡氏見自己說中了劉表的心癢處,續著話題道:「夫君諸子皆有千秋,但我以為琮兒最好,也不是我與琮兒親近便說偏袒話,孰優孰劣,夫君應看得出。」
劉表微微頷首:「我知道。」
蔡氏心底悄然一笑,臉上凝著忡忡的神色:「夫君創下這一片基業不易,我每每念及夫君當年艱難,未嘗不嘆息流涕,眼看夫君霜白染髮,生恐夫君百年之後,基業託付非人,我雖是婦人,但因承夫君錯愛,也不得不憂在心裡。」
劉表聽出點意味了:「你是要我……」
蔡氏立起身體,雙頰微微綻著明光:「莫若立琮兒為嗣子,俾得大業有繼,豈不是美事!」
劉表猶豫了:「琮兒雖好,可廢長立幼,到底不合禮倫。」
蔡氏當即不高興地水了臉:「夫君才說琮兒最好,怎麼一說立嗣便吞吐不肯,難道適才的言辭都是假的?」
「我是真心喜愛琮兒,怎會有假。」劉表趕忙解釋,他雖是坐鎮一方的諸侯,偏偏對這個嬌弱的小妻甚為懼怕,荊州僚屬都笑他懼內,耳朵太軟,枕頭風一吹,江山也可拱手相讓。
「那你為什麼不肯立琮兒為嗣子?」蔡氏氣勢咄咄起來。
劉表猶豫了一下,為難地說:「立嗣之事,不可倉促決定,何況廢長立幼,荊州群僚多有不服,人心難膺啊。」
「可……」蔡氏還想爭辯,劉表卻按住了她的手,連聲讓女童去尋醫工。
蔡氏不甘地轉過了頭,望著倒映在窗欞上的斑駁樹影,仿佛是那張熟悉得讓她仇恨的臉,目中驀地放出了惡狠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