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以身，為殉

  洛鳴是個文官，但也曾習武強身。拿刀騎馬，不在話下。

  他的夫人死得早，只留下一個寶貝女兒。

  然而他這個爹當得不稱職，總是因為公事而忽略她。幸好有江彬的女兒江年年陪著英英一起長大。

  他請來老師，給英英上課，順便把年年也叫來，姊妹間有個伴兒。

  他在與倭人交手的那一瞬間，想到了遠在京城的女兒。

  

  他很慶幸，女兒沒有回來。

  他率領著士兵，殺退了一批敵人。但他知道，殺並不是目的。

  敵人太多了，怎麼殺都殺不完。敵眾我寡，形勢不利。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他大聲喊著：「士兵們，不要拼命！攔住他們，才是要務！」

  一柄倭刀砍過來，洛大人側身一躲。誰都知道他是領隊的，矛頭都對準了他！

  兩柄，三柄，無數柄……

  洛大人靠著信念，躲過一次又一次的殺機。然而馬蹄聲越來越急，遠方還有倭兵在靠近。再這樣下去，守城軍必輸。

  他望了一眼遠處正在填補缺口的官兵與壯丁，心中焦急。出招，卻絲毫不受影響。

  他強迫自己穩住，否則整個江州都會為他的一時失誤而陪葬。一揮馬鞭，來到了敵首的面前。

  他在情報中聽過這個人的名字，因為長相好認，從那一圈虬髯鬍子中，想起那個令人憎惡的名字——

  伊藤驚雷。

  擒賊先擒王。

  只要制住了這個在玉城犯下滔天大罪的倭將，今日這仗，算是贏了。

  洛大人握緊了刀，手背上隱有青筋浮動。他「啊」地大叫了一聲，砍向伊藤驚雷。

  伊藤驚雷罵了一聲，揮刀來抵。到底兩人年紀懸殊，伊藤要年輕有力得多，這一下抵擋產生的反震，差點甩脫洛大人手中的刀。

  洛大人穩了穩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一次揮刀，去勢迅疾。

  伊藤果然來接，然而這只是洛大人的一個虛招。

  比刀，他不是伊藤的對手。所以這一甩，他決定了棄刀不用。

  在兩柄刀發出「當」的一聲碰撞時，一柄紅纓槍從洛大人背後刺出，招式靈活，輕巧靈動，正好克制倭刀的霸道。

  伊藤這才發現自己上當了，用洛大人聽不懂的話又罵了一句髒話。

  洛鳴大概能猜出伊藤罵的是什麼。

  無外乎「陰險狡詐」，「卑鄙無恥」之類。

  誰叫他手中握著兵器，後面又背著一桿呢。

  倭人睚眥必報，勝負心極強。伊藤被洛大人打得狼狽不堪後，吹了聲口哨。

  無數的倭兵圍上來，以包圍狀將洛大人圈在裡面。

  正在打仗的士兵也發現了，倭人不再急著脫身。他們的目標，變成了手刃洛大人。

  士兵們改變作戰策略，想要破開倭兵的缺口。

  遠處的官兵與壯丁也看見了，急得汗如雨下。

  怎麼辦？缺口還有一小塊。可是，需要填補的木石卻不夠了，若要去運，勢必耽誤工夫。

  洛大人等不起。

  他是江州的青天啊，有他罩著，江州百姓才有活路。

  所以，他絕對不能出事。

  帶頭的官兵沉默了。須臾，他說：「來不及了，我們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其他人問。

  「以身，為殉。」

  其他人大喊不可。

  可是，洛大人快要敗了。他是為了護城河的缺口而冒險出戰的。他原本不該涉險。

  他專挑伊藤打，為的就是給護城河邊的他們爭取時間。

  洛大人可以捨己為人，他們同樣吃著皇家的糧，又有什麼不可以？

  在所有人的阻攔聲中，帶頭的官員跳入了缺口。他仰著頭，大聲喊著：「灌沙！」

  抽泣聲響起，有人流淚了。

  帶頭的官兵又道：「你們的家人還在城中，若不想他們有事，就不要再浪費時間！」

  淚水濺在地上，揚起一陣灰。兩百多個男子，在這一瞬間哭成了淚人。

  沙子一鏟子一鏟子地蓋上去，終於沒過了官兵的臉。有人控制不住，放聲大哭。

  時不待人。

  接二連三的官兵跳了下去，用身體壘成厚厚的牆。義無反顧，視死如歸。

  有壯丁問他們可有遺言，每一個人都搖了搖頭。

  不是沒有，而是不能。

  山河面前，何來情長？

  他們要與天爭，與地爭，與該死的倭人爭，更要與時間爭。

  「是榮幸啊。」有人輕輕地嘆。

  他們在護城河水的澎湃聲中唱起了歌：「笑富貴，千鈞如發。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直至嗓子被堵住，整個人都築在了缺口裡。白骨血肉，與高大的城牆融為一體。

  巍巍藍天下，幾隻鴿子飛過。一片羽毛掉下來，轉瞬消失不見。

  ……

  洛大人被一把倭刀砍中，傷了左臂。

  鮮血滴滴答答淋在馬背上。

  他左右突圍，窮途末路。

  忽然，伊藤喊了聲：「糟了」,

  所有的倭兵均順著他的視線往遠處瞧。

  洛大人自然也看見了。

  官兵像下餃子一樣一個一個跳下去。

  洛大人老淚縱橫，委屈得恨不得嚎啕大哭。

  他拼死守護的人，因為他的無能而身殉。

  伊藤急了，缺口千萬不能被堵住。他是帶著大將軍的命令來的，一定要在兩日之內拿下江州。若失敗，大將軍饒不了他。

  伊藤顧不得再對付洛鳴，拍馬縱蹄。

  洛大人豈能眼睜睜看著伊藤離去，長槍刺向伊藤的後背。

  伊藤聽見後面傳來的風聲，側身躲開。洛大人抓住機會，挑向伊藤的戰馬。

  倭人善水，騎術不如大禮人。

  伊藤從馬背上落下。

  他紅著眼睛，倭刀橫揮。

  戰馬被砍斷了腿，洛大人亦摔了下來。

  伊藤縱身一撲，將洛大人壓在了身下。

  雙方還在激烈刺殺，一個個年輕的頭顱滾落在洛大人的腳邊。洛大人在廝打中散了發，滿臉都是血痕。

  比格鬥，他不是伊藤的對手。

  當然，他也有逃跑的機會，畢竟伊藤心急，有比殺了他更為重要的目的。

  但是缺口還未填滿，他不能放伊藤走。

  哪怕，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用雙腿蹬向伊藤的胯，翻了個身撿起長槍。槍法霍霍，每一朝都拼盡全力。額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受了傷，血順著額角流到眼眶。

  他伸出手擦掉，始終不離伊藤半步。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天上的鳥兒驚恐地飛過。

  一個最胖的壯丁也跳了下去，不多時護城河上搖起了一面紅色的旗幟。

  是缺口堵住了！洛大人笑得像個孩子。

  他愉悅地喊：「且戰且退！」

  士氣高漲，活著的信念激勵著每一個人。

  城門之內，是家。

  壯丁進去了，無數的士兵也進去了。

  然而倭兵的後援也趕至，戰場上塵霧茫茫。洛大人有些看不清了，被人打中了一條腿。

  他用長槍撐著，沒有倒下，衝著心安之處，發出這一生最後的命令：「關閉城門！」

  保家衛國，總有人要犧牲的。他的策略常平都知道，所以他很放心。

  「有常平在就夠了。」他想。

  他對得起自己頭上的烏紗。

  城門即將關閉之時，一條犬從縫隙中跑出來。像一道閃電，飛奔至洛大人的身邊。

  洛大人被伊藤一刀挑穿了心臟，倒在血泊中。

  他在臨死之前，感受到手邊毛茸茸的觸感。

  他睜開了眼，叫：「守心，你來了。」

  守心嗚咽著，用舌頭舔他傷口的血。

  洛大人在身邊摸了摸，摸到了自己的長槍，從頂端摘下一簇紅纓，塞進守心的嘴裡。

  「我這一生啊，值得了。只是對不起英英，讓她成為了孤兒。我甚至連遺言都沒有留下，只能拿這個充數了。權當是給她留個念想，免得她想我的時候無物可睹。」

  守心再度嗚咽。

  伊藤又過來了，拿出一根繩索套住了洛鳴的脖子。洛大人幾乎不能呼吸，對著守心虛弱地喊：「走！快走！」

  伊藤的腳落下來，踩在洛大人的臉上。這是倭人的報復，施以臨死前的羞辱。

  洛大人眼窩、耳孔里溢出了血，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咽氣之際，指尖仍然朝著江州城門的方向。

  世間的所有喧囂，恢復了平靜。

  他這一粒渺小的沙礫，終於回歸了大地。從此他是塵，他是土，他是清風，也是明月。大禮河山的每一寸，都有他的影子。

  洛大人啊，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