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2 06:56:11
作者: (美)布拉德·斯特里克蘭
路易斯並不知道,就在他偷聽喬納森叔叔和齊默爾曼太太說話的時候,遠在新西伯德鎮之外,還有一對男女也在進行一番激烈的談話。和喬納森叔叔一樣,這個女人也曾經把車停在了懷爾德克里克溪路的路邊,就在那座舊鐵橋的不遠處。然後,她從一輛破舊的黑色別克車下來,對著眼前的這條瀝青路,望了好一會兒。在如此早的清晨,路上根本沒有什麼車輛來往,也沒有任何燈光,哪怕是遠處的農舍里也看不見什麼光亮。東方的地平線仍然漆黑一片,絲毫沒有一點兒黎明的跡象。
一切都很安靜,除了遠處的一條農家犬發出的些許號叫聲。一輪黃色的月亮低低地掛在天上,散發出了一點兒微光,剛好能讓人看清周遭事物的輪廓。微弱的月光暗淡地照映在那輛破舊別克車的擋泥板和引擎蓋上。
接著,這個女人繞到了副駕駛的旁邊,幫忙攙扶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下了車。他們兩個似乎年齡相仿,都將近八十歲了,但女人的個子很高,梳著一個緊緊的圓髮髻,滿頭的銀髮閃閃發亮,走起路來腳步也十分輕快。儘管晚上很暖和,她還是穿了一件長到腳踝的黑色大衣,紐扣一直扣到了下巴。她攙扶的那個男人是個禿頭,不僅行動遲緩、彎腰駝背,還總是愛亂發脾氣。他在白色襯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西裝,領口是開著的。他掙扎著終於下了車。「我可以自己下來!」他不耐煩地說,然後甩掉了女人的雙手,「你去把後備廂打開!」男人搖搖晃晃地站在長滿草的路肩上,像雞蛋一樣的腦袋左右搖晃著,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一根拐杖上。
「可別摔下來弄斷了脖子,你這個老糊塗,」女人用一種厭煩而又無奈的語氣回答說,「還沒到時間,還得再等一等。」
那個年老的男人猛地挺直了腰板,朝她揮著拐杖說道:「不行!」接著,他又靠在拐杖上,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車的後面,看著女人打開後備廂,然後拿出了一個長長的管狀物體。在昏暗的月光下,這個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個用來裹地毯的硬殼紙管,大概有一米五長。女人小心地把它豎起來,又拿出了一個很重的木製三腳架。「你想把它放在哪裡?」她開口問道。
男人一邊用拐杖瘋狂地比畫著,一邊說:「在哪兒都行!在哪兒都可以!我們已經知道了高度和方位角,所以在哪兒都一樣!找個平坦的地方就行了,快點兒!」
女人用一隻胳膊夾著摺疊的三腳架,向那座舊鐵橋走了過去。雖然工人們維修了懷爾德克里克溪路,但通往舊鐵橋的一小段瀝青路面還沒有被拆,於是她就把三腳架放在了上面。只聽見啪的一聲,三腳架打開了。女人在固定三腳架時忍不住哼了一聲,看來這個三腳架頂端架的那個基座非常笨重。
女人固定好三腳架後,便回去拿管筒。在一來一回的路上,男人也一直跟在她的身旁,不停地咕噥抱怨著。女人不願被催促,她走得很慢,但很自信,仿佛自己曾在黑暗中做過幾百次相同的事情。她把管筒接在了基座上,通過轉動一些圓形的鉻合金旋鈕,又把管筒傾斜起來,正對著天空。原來,這是一台反射式望遠鏡。
女人一邊哼著緩慢而陰鬱的曲子,一邊把一個目鏡裝進了鏡筒邊上的支架里。然後,她從自己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支帶有紅色燈泡的小手電筒。她打開了開關,借著微弱的紅光,先是調整了一下三腳架,然後又通過仔細觀察底座上的指南針和兩個金屬環,對望遠鏡做了一些調整。這些金屬環上都刻著一些線條和數字,就像某種圓形尺子一樣。當她似乎對每個金屬環上顯示的數字都感到滿意時,她便關掉手電筒,把它放回了口袋裡。
她按下望遠鏡底座上的一個按鈕,然後一個發條馬達就開始輕輕地嘀嗒作響起來。「應該調好了。」她說道。接著,她又以譏諷嘲笑的口吻補充說:「是讓我先看,還是你先看呀,我的老爺,我的大人?」
「閉嘴,快閉嘴!」那個老男人咆哮道,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讓我先看!哪怕你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什麼!」
女人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下,但沒有說任何話。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望遠鏡跟前,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鏡筒,然後開始凝視著目鏡。他一邊嘟囔著什麼,一邊轉動了某個旋鈕,好讓儀器得以聚焦。不一會兒,他就高興地咯咯笑了起來。「我看到了!」他宣布道,「我看到它了!太美了!就像一顆長著頭髮的小紅彗星,正好就在視野中央。噢,幹得好呀,我親愛的妻子!想想看,它上一次離地球這麼近,都已經是一萬四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亞特蘭蒂斯人還在它的光芒下匍匐祈禱呢!現在,這顆紅彗星又回來了!」
「那是一顆彗星,你這個老糊塗,」女人反駁道,「好了嗎?我能看一眼了嗎?」
男人放下瞭望遠鏡:「當然,我親愛的厄爾敏,快看吧!讓你看個夠。」當女人俯下身去注視目鏡時,男人抬起了頭,凝望著漆黑的夜空。他說道:「肉眼還是看不見,但它每時每刻都在向我們靠近,很快,很快它就會在夜空中閃耀起來!我們的時機終於要到了!」一想到這裡,他似乎有些感動,不由得顫抖起來,抽泣了一聲。
女人沒有從目鏡上抬起頭來。男人從褲袋裡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絹,一瘸一拐地朝那座舊鐵橋走去,擦了擦眼睛,又擤了擤鼻子。他在橋邊停了下來,低頭望著溪水裡的一個黑色旋渦,但除了朦朧的月光,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突然,水面開始沸騰起汩汩的氣泡,並在一片漆黑中閃現出了磷光。老男人不禁笑了起來,開口說道:「快了,我的小寵物,就快了!不久之後,你就可以為我梅菲斯托費勒斯·穆特效命了!全世界的人類,那些傻瓜,都將會臣服於我,拜倒在我的腳下!」
那些沸騰的氣泡漸漸消失了。隨之傳來的是一股噁心的爛玫瑰味道,其中還混雜著一種腐爛屍體和黴菌散發出的細微甜味,讓人不禁作嘔。然而,男人卻在咯咯笑著,十分欣慰的樣子,就好像這是玫瑰的芬芳一樣。
在經歷了那個可怕噩夢的第二天早上,路易斯和喬納森叔叔一起去參加了彌撒。聖喬治教堂是一座石頭建築,偌大的彩色玻璃窗上分別畫著耶穌受難的十四處苦路像。教堂里的牧師麥可·弗朗西斯神父是個矮小瘦弱的人,戴著一副又大又圓的眼鏡,聲音柔和平靜,性情十分開朗。通常來說,路易斯會在彌撒儀式上獲得一些安慰,但這個星期日,儘管他就坐在喬納森叔叔的旁邊,他的心裡卻在懷疑他是否真的還信任自己,而這個想法又讓他感到非常沮喪。當他們離開教堂時,路易斯又停下來做了一個簡短的祈禱,並為他的父母之靈點燃了蠟燭。在喬納森叔叔開著馬金斯·西蒙回家的路上,路易斯決心要證明自己是值得被信任的。
接下來的這一天,一切如常。到了星期一,路易斯告訴羅絲·麗塔,自己很擔心喬納森叔叔會對他們兩個失望,但他沒有說明具體原因。路易斯一個人已經夠難受的了,他不想讓羅絲·麗塔也陷入悲傷和胡思亂想之中。
不過,對羅絲·麗塔來說,這句話已經足夠讓她想幫忙做點兒什麼了。她建議道:「我們可以從1885年墜落在老克拉伯農農場的那顆紅色流星著手,在像新西伯德鎮這樣安靜的一個小鎮上,我敢打賭,這種事一定會上新聞的,快走吧。」
路易斯一路跟著她到了公共圖書館。他們來到地下室,因為過期的《新西伯德紀事報》就存放在那裡。這些報紙都被裝訂成了許多大本冊子,栗色的封面皺皺巴巴,鍍金的編號也褪色剝落了下來,很難看清楚。而且,有一些冊子已經找不到了,尤其是從1861年到1865年南北戰爭期間印刷的那些。但是,幸好1885年的兩本冊子都還在書架上,路易斯和羅絲·麗塔便取下了記錄著七月到十二月的第二本冊子。
「齊默爾曼太太說過,隕石撞擊發生在十二月。」羅絲·麗塔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那些發黃、發脆的舊報紙。一股薄薄的灰塵揚了起來,弄得路易斯的鼻孔痒痒的,聞起來還有點兒鼠尾草的味道。
路易斯發現這些舊報紙上並沒有任何照片,只是偶爾有幾幅雕刻版畫,而且它們大多數都是為了出售新型改良耕田機或者煤油爐之類的東西刊登的GG。羅絲·麗塔翻到了十二月的報紙,他們便開始仔細瀏覽每一頁,試圖找到有關流星墜落的報導。
終於,在12月22日(星期二)的一篇頭版報導中,他們找到了相關的消息。路易斯和羅絲·麗塔都俯下身來,把頭湊在一起,開始讀道:
驚喜的天外來客!
在昨晚的午夜時分,一顆未知的流星從外太空遠道而來,在夜空中劃出了璀璨的光芒。相信月亮女神黛安娜一定會感到非常憤怒,畢竟這顆閃耀的流星讓她黯然失色了不少,說不定她正待在自己的閨房裡生悶氣呢。
昨晚,新西伯德鎮、埃爾德里奇角鎮、荷馬鎮以及卡帕納姆縣附近村莊的所有居民,都被午夜的一聲巨響給驚醒了,那可怕的聲響就仿佛是一枚巨大的火箭發出來的。
事發時,新西伯德鎮的警官詹姆斯·安德魯斯正在四處巡邏,據他所說,整件事的罪魁禍首是一顆「像房子那麼大」的流星,它划過了寒冷、晴朗的午夜天空,然後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還有十分耀眼的紅色光芒,特別明亮,「就像是一切剛被鮮血濺過一樣」。
這顆流星引起了巨大的騷動,以至於一些人馬上從床上跳起來,開始生疏地做起了祈禱,他們都覺得最後的審判日號聲已經響起,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此外,流星經過時所引發的震動波及新西伯德鎮所有教堂的尖塔,讓所有的鐘都叮叮噹噹響了起來。截止目前,大約有二十名憤怒的市民反映自己家的窗戶玻璃被震碎了,許多商店的窗戶也都碎了一地。然而,本報卻覺得這或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預計今年的聖誕節期間,玻璃廠的生意將會非常興隆。
據稱,這顆流星墜落在了新西伯德鎮以南的某個地方。毫無疑問,一旦隕石被發現,它將成為大家爭相進行科學研究的對象。
最後,如果有熱心的讀者在林中漫步時發現了一個正在冒煙的隕石坑,並願意帶領本報記者去往現場的話,那麼我們將會十分樂意奉上十美元的報酬。不過,千萬記得只能告訴《新西伯德紀事報》。如果你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了心懷不滿的黛安娜女神,說不定受到詛咒的就是你了。
「哼,」羅絲·麗塔不屑地說,「他們當時根本就沒有嚴肅看待這件事,對吧?」
路易斯回答說:「這篇報導之所以會這樣寫,或許是因為記者很高興沒有任何人因此受傷吧。在我看來,像隕石那樣的東西砸向地球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在發現一切平安無事後,人們自然就會覺得如釋重負吧。」
「也許是吧。」羅絲·麗塔表示同意。他們又往後翻了幾頁,並在星期三刊登的訃告欄里發現了吉迪亞·克拉伯農的消息,不過上面也沒寫什麼特別的內容:「吉迪亞·克拉伯農,一位農場主,於12月21日午夜突然去世,葬禮將以非公開形式舉行。」
這就是全部了。十二月的其他報紙里再沒有任何關於流星或克拉伯農的報導了。羅絲·麗塔合上了那本冊子,一旁的路易斯陷入了沉思,他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記憶中浮現出來。「嘿,」他開口說,「12月21日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嗎?」
「對呀,」羅絲·麗塔回答說,「那一天是冬至,確切地說,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對了,明天就是夏至了,也就是一年中白天最長、夜晚最短的一天。為什麼問這個呢?」
「也許這其中有什麼關聯,」路易斯說道,「很有可能是老吉迪亞施了魔法,讓流星在那晚落到了地球上。你知道的,魔法師們只能在一年中某些特定的日子才能施展出最強的魔法。雖然喬納森叔叔可以讓月食發生,但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會成功,必須還要等到所有的星星都在正確的位置上才行。即便如此,那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月食,因為它只能維持在大約幾平方千米的範圍內。」
羅絲·麗塔用手指敲了敲圖書館的桌子。「你的猜想有可能是對的,」她若有所思地說,「不過,你要怎麼確定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向喬納森叔叔或者齊默爾曼太太求助的話……」
「天哪,不,」路易斯馬上說道,「他們很可能會認為我找這些舊報紙是在多管閒事。」
羅絲·麗塔把椅子從桌子旁推開:「好吧。我始終覺得是你搞錯了,但我也知道,這整件事真的讓你很心煩。那麼這樣做如何:我們一起去那個舊農場看看吧!」
突然間,路易斯感覺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我……我不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它……它在城外很遠的地方,而且,而且……」
「如果騎自行車的話,只要幾小時就能到那兒,」羅絲·麗塔開始哄勸道,「而且,我們也去過很多次很遠的地方。如果我們早一點兒出發,比如早上七點,那我們就可以在九點或者九點半之前到達了。也許我們可以等周六的時候再去,這樣就可以有幾天的時間做準備了。我們可以在農場裡閒逛上幾小時,一起吃野餐,然後再騎車回來,保證誰也不會注意到。」
羅絲·麗塔說得很對,但儘管如此,路易斯還是感覺胸悶不已,就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手掌狠狠地捏住了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在聽到喬納森叔叔說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後,他光是想到那個邪惡、衰敗的農場,就不禁害怕了起來。「你……你覺得我們……會在那裡發現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想要儘量拖延一下時間。
「那個隕石坑吧,」羅絲·麗塔回答說,「又或者是一本魔法咒語書,甚至是午夜隊長[1]的神奇解碼戒指,誰知道呢?不過,有一件事是很肯定的,如果我們不去試一試,那就什麼也發現不了。」
路易斯感覺喉嚨堵得慌,於是用力咽了口唾沫。「你確定我們應該去嗎?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你一點兒都不害怕嗎?」他啞著嗓子問道。
羅絲·麗塔苦笑了一下。「我是有點兒害怕,沒錯,」她坦白說,「但那是在白天,而且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如果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我們就馬上像兔子一樣跑掉,我向你保證。」
路易斯突然頭暈目眩了起來。其實最重要的是,他只想讓自己確信喬納森叔叔是愛他的,是信任他的,而且永遠都不會把他趕走。羅絲·麗塔的這個計劃或許能幫助他做到這一點——或許也會導致一切坍塌,就像他在噩夢中見到的那個鐵籠子一樣。路易斯真的希望自己能有更大的決心和進取心,希望自己能像羅絲·麗塔那樣行動果斷,不會在事情還未發生之前就猶豫不安、怕這怕那的。
終於,他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開口說道:「好吧,我去,可如果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就跑,」羅絲·麗塔保證道,「像兔子一樣。」
「像兔子一樣。」路易斯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1] 一部1942年上映的科幻電影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