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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2024-10-02 06:51:5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父親姓皮利普,菲利普是我的教名。幼年時,不管是這個姓氏還是我的名字,我老是說成皮普,怎麼也說不完整,吐字也不清楚,於是,我索性管自己叫皮普。久而久之,皮普這個名字就叫開了。

  我說父親姓皮利普,那可是有根據的,他的墓碑上面就有,姐姐也是這麼說的,姐姐嫁給了一個叫喬·蓋格瑞的鐵匠,成了蓋格瑞太太。我從未見過父母,也沒見過他們的肖像(當年可沒有拍照這回事)。我第一次想像父母長什麼樣,那也是根據他們的墓碑瞎猜的。看了父親墓碑上的字體,我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覺得父親膚色較深,身材敦實,還留著一頭捲曲的黑髮。再看到母親墓碑上刻的「暨上述者之妻喬治亞娜[1]」的行文,我又得出一個幼稚的結論,覺得母親應該體弱多病,臉上長滿了雀斑。父母的墳邊一字排著五塊菱形小碑,每塊約莫一英尺半高,裡面安葬著我的五個弟弟。他們沒有和世人一樣為了生活苦苦掙扎,而是早早打了退堂鼓。有一點我篤信不疑:想必我的五個弟弟自打出娘胎時就仰面朝天,將手插在褲兜里,壓根兒就沒有拿出來過,至死都是這樣的姿勢。

  我們的家鄉是一片沼澤地,不遠處有一條河,沿河蜿蜒而下不過二十英里的地方是大海。我第一次看見那讓人刻骨銘心的景象,應該是在一個異常陰冷的午後,臨近傍晚時分。當時我才知曉,那個蕁麻叢生的荒涼之所居然是教堂墓地。教區居民菲利普·皮利普及其妻子喬治亞娜死後就葬在那裡。他們的幼子亞歷山大、巴塞羅繆、亞伯拉罕、托比厄斯和羅傑都已夭折,也埋在那裡。墓地那頭一大片黑乎乎的荒野就是沼澤,上面堤壩縱橫,水閘交錯,分布著不少小土丘,還有零零散散的牛兒在吃草。河在沼澤盡頭的低處,看起來像一條鉛灰色的線。遠處吹來陣陣疾風,如同兇險獸穴一般的地方自然是大海。而被這一幕景象嚇得瑟瑟發抖,開始啼哭的小不點兒正是皮普。

  「別吵了!」一個恐怖的聲音響起,靠近教堂門廊一側的墓地忽地跳出一個人,「安靜點兒,你這個小鬼,要不然掐斷你的脖子!」

  那人真可怕,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腿上拴著一根大鐵鏈。他沒戴帽子,鞋子已經破爛不堪,腦袋上裹著一塊破布。那傢伙在水裡泡過,整個人都被泥糊住了,雙腿在石子的磕碰下已經瘸了,上面滿是碎石劃拉的傷痕,還扎了不少蕁麻,皮肉被荊棘扯得皮開肉綻。那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渾身哆嗦,瞪著眼睛不停呵斥,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牙關卻是咯咯打戰。

  「噢,別掐斷我的脖子,先生,」我嚇得直求饒,「求你別這樣,先生。」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那人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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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普,先生。」

  「再說一遍,」那人盯著我說道,「說利索點兒。」

  「皮普。皮普,先生!」

  「告訴我你住在哪兒?」那人說,「把地方給我指出來!」

  我指著我們的村子,那兒距離教堂約莫一英里,位於一片平坦的河岸上,四周都是赤楊和截去樹冠的樹。

  那人打量了我片刻,便將我倒拎起來,把我口袋裡的東西也都倒了出來。其實我的口袋裡除了一片麵包什麼也沒有。等到教堂恢復原狀——他的動作非常突然,力道又大,方才他把我頭朝下、腳朝上掉轉過來,我只能看到尖塔在我的腳下。我是說,等到教堂恢復原狀,我卻被他抱在一塊高高的墓碑上坐定,渾身直哆嗦,而他卻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片麵包。

  那人舔了舔嘴唇,說道:「你這小兔崽子的臉蛋兒倒挺肥。」

  從我的年齡來說,我的個頭確實小了點兒,身體也單薄,不過臉蛋兒確實長得有點兒肥。

  「我要是不吃了你的臉蛋兒才怪哩。」那人晃了晃腦袋,嚇唬我道,「我還真有點兒想吃了你的臉蛋兒!」

  我連忙央求他不要吃我的臉蛋兒,隨即緊緊抓住他抱我坐的那塊墓碑。這麼做,我一來不至於摔下去,二來也可以忍住眼淚。

  「喂,你媽在哪兒?」那人問道。

  「那兒呢,先生!」我說。

  聽到這話,他頓時大驚失色,撒腿就跑,卻又立馬停了下來,回頭看過來。

  「那兒呢,先生!」我膽怯地解釋道,「『喬治亞娜』那幾個字,就是我媽。」

  「噢!」他又折了回來,「那跟你媽葬在一起的是你爸?」

  「是的,先生,」我說,「他也在,『本教區已故居民』。」

  「哈!」他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要是大發慈悲讓你活命,你跟誰一起住呢?不過,要不要讓你活命,我還沒拿定主意呢。」

  那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渾身哆嗦,瞪著眼睛不停呵斥。(第4頁)

  「我姐,先生,喬·蓋格瑞太太,她是鐵匠喬·蓋格瑞的妻子,先生。」

  「鐵匠,嗯?」他說著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腿。

  他悶悶不樂地看著那腿,然後又望向我,這樣看了好幾個來回後,便往我坐著的墓碑走來。他一把抓住我的雙臂,使勁兒將我的身體往後按,一雙眼睛犀利地盯著我的雙眼,我卻只能無助地望著他的眼睛。

  「給我聽好了,」他說,「眼下的問題是讓不讓你活命。你知道什麼是銼刀嗎?」

  「知道,先生。」

  「你知道什麼是吃的嗎?」

  「知道,先生。」

  他問一句,就將我的身體往後按一下,好讓我越發感到身處絕境,無路可走。

  「你給我弄把銼刀,」他將我再次往後按了按;「再給我弄來吃的。」又將我往後按去;「你把這兩樣東西都給我弄來。」說話間又將我往後按下去;「否則我把你的心肝掏出來。」說完他又將我往後按了點兒。

  我怕得要命,直感頭暈目眩,雙手不由得緊緊抓住他,央求他道:「先生,求你發發慈悲,讓我坐直,這樣我才不會吐了,沒準兒我還能聽清你的吩咐。」

  他索性猛地一推,我被他推得翻滾了下去,頓時覺得教堂好像自個兒跳了起來,跳得比它上面的風標還要高。接著,他一把抓住我的雙臂,讓我直直地坐在墓碑頂上,繼續說那些嚇唬人的話。

  「明天一大早給我送銼刀來,多弄些吃的,拿到那邊的舊炮台。你去辦這事,可不能透露半點兒風聲,也不要露出一絲馬腳,說你見過我這號人或是遇見過什麼人,我還可以饒你一命。要是辦不到,哪怕有半句話沒照我的吩咐去做,我就把你的心、肝都挖出來,烤著吃了。你興許覺得我就一個人;但我身邊還藏著個小伙子,跟這個小伙子一比,我算得上天使了。我眼下說的話,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小伙子還有個絕活兒,專門抓小孩,把他們的心肝挖出來。誰家的小孩也甭想躲過那個小伙子。哪怕他把門鎖得嚴嚴實實,躺在暖和的床上,鑽進被窩,用衣服蒙住頭,以為這樣就大可安心了,但那個小伙子會悄無聲息地爬啊,爬啊,找到這個小孩,把他的胸膛撕開。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攔住那人,讓他現在別加害你。但看住他,不讓他吃你的心肝可不容易。好了,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說我准能給他帶把銼刀來,還會想法子給他弄些殘羹剩飯,明天一大早到炮台那兒把東西給他。

  「那你得發誓,辦不到你就會遭天打雷劈!」那人說。

  我按照他說的發完誓,他總算把我放了下來。

  「好了,」他接著又說,「答應辦的事你得記住了,你可別忘了那個小伙子,回家吧!」

  「晚……晚安,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夠了!」他說著瞥了一眼周圍冰冷的、潮濕的沼澤地,「真希望變成一隻青蛙,要不然做條鱔魚也行。」

  他一邊說,一邊用兩隻胳膊緊緊抱住顫抖的身體,一瘸一拐地朝低矮的教堂圍牆走去,好像不這樣抱著,他的身體就會散架似的。我看著他小心地穿過蕁麻叢生、到處都是荊棘、長滿青草的墳地。我還幼稚地以為他是在躲閃墳墓里的死人,生怕他們一不留神從墳里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去。

  他來到那座低矮的教堂圍牆前,翻身過去,兩條腿看起來像是麻木了,很是僵硬,然後他又轉身過來找我。見他別過頭來,我立馬往家的方向轉過臉去,撒開腳丫子跑起來。但不一會兒,我回頭一看,發現他再次朝河邊走去,他仍然用雙臂抱住身體,拖著兩條疼痛的腿,在大石頭中間擇路而行,那些大石頭原本是下大雨或者漲潮時用作墊腳石的。

  我停下來目送著他離去,沼澤地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黑色地平線,那條河則成了另一條地平線,只不過沒有那麼寬,也沒有那麼黑,而天空化成了一條鮮紅色和濃黑色長線交織的長帶。我四下望去,隱約能看出在河邊矗立的兩個黑乎乎的東西:一個是為掌舵的水手提供指引的燈塔,湊近看這玩意兒還真夠丑的,活像一個沒有箍的桶罩在一根杆子上;另一個東西是個掛著鏈條的絞刑架,早前還用它絞死過一名海盜。只見那人邁著瘸腿往絞刑架走去,像是海盜復活了,正從絞刑架上下來,又重新把自己吊上去似的。我這樣想著,簡直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我瞧見牛群也抬起頭,盯著他看,不知道它們是否也是這麼想的。我四處看了看,想尋找那個兇殘的小伙子,卻連那傢伙的影子都沒瞧見。這下我又害怕起來,便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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