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莫星兒
2024-10-02 06:47:39
作者: 蔡駿
我不想要愛,只想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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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大聲尖叫,就像那隻兔子一樣尖叫。
你聽到過兔子的尖叫嗎?
十二年前的冬天,記事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難得飄起漫天遍野的大雪。清晨,十三歲的我還躲在被窩裡,被一聲悽厲的尖叫驚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心臟被刺了一下,全身每根汗毛都豎立起來。恐怖的尖叫聲還在持續——那絕對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
悽慘到無法形容,幾乎沒有通過耳膜,而是直接穿越皮膚,滲透到大腦和心臟。我的心要崩裂了,裂成無數碎片。我掀開溫暖的被窩,在異常寒冷潮濕的空氣中,穿著內衣就跳下床。尖叫聲的陣陣催促下,昏暗的光線下,我打開臥室房門,穿過堆滿玩具熊的走廊,闖進聲音來源的廚房。
尖叫聲已永遠停止了。
我看到爸爸拿著一根沾滿鮮血的鐵棍,他的身上和臉上也濺了一些血。廚房地上放著一個砧板,一團模糊的血肉躺在砧板上,還在微微抖動。我認得這團血肉,雖已面目全非,但從那身白色的皮毛、一對長長的耳朵還有短短的尾巴來看,那是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它是一隻兔子,兩天前,爸爸從菜場把它買來。那麼可愛的一隻小動物,十三歲的我還拿來菜葉餵它,還起勁地清理它黑豆般的糞便。
天哪,我還以為它是爸爸給我的寵物!
才知道爸爸從菜場把它買來,是為了在最寒冷的時節,吃一頓新鮮的兔子煲!我家祖傳有兔子的烹飪良方。
它就這麼死了,被我爸爸用棍子敲死了。
爸爸看到我臉色突變,擔心我在這麼冷的天著涼,催促我回到被窩,然後道歉:「對不起,星兒,是爸爸下手太輕了,沒有一棍子就把兔子打死,讓它又叫了幾聲,把你吵醒了。」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我叫莫星兒,今年二十五歲。
今天,耳邊仍會聽到這尖叫聲——在人類最後的避難所,我總懷疑除了貓、狗、老鼠之外,或許還藏著一隻或一窩兔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當我在老鼠與恐怖片的交替襲擊下發出兔子般的尖叫後,走出未來夢大廈九樓影院,後悔不該獨自來看這部名叫《血腥小鎮》的美國恐怖片,慌忙擠進觀光電梯,只想早點逃出這棟大樓。——世界末日來了。
我目睹一個女人被墜落的電梯攔腰切成兩段。我在電梯中墜落至底樓,背後扎滿玻璃碎片。我忍著疼痛,清理傷口,又扯了一條寬大的羊毛披風,像阿拉伯人那樣把自己裹起來。
聽說樓上找到了逃生的路,我急匆匆跑回九樓,看到了羅浩然。
耳邊響起兔子的尖叫,原來那場夢還沒有醒來。
他,還記得我!
幾分鐘後,我救出了另一個男人,他叫周旋。
吳寒雷教授成了世界末日的領導者。大廈的主人——羅浩然格外低調,他最熟悉這棟大樓,負責電力供應。他從不主動說一句話,只有教授詢問時,才簡單說兩句,幾乎沒有形容詞與副詞。除了他倆,第三個能起到領導作用的,就是周旋。
他們共同制訂了一系列生存規則,強制大家必須嚴格遵守。鑑於在世界末日的地底,食物、水和空氣等資源非常有限,如果有誰不守紀律,就可能危害所有人的生命。我發現了兩個害群之馬——穿著迪奧西裝的郭小軍,這個富二代顯然是彎男,他瞧不起所有人,幻想他的有錢老爸會雇超人蜘蛛俠蝙蝠俠穿破地獄來救他;還有個叫許鵬飛的受傷白領,總用眼角餘光向我瞟來,我能感到他目光里隱藏的色情含義,猥瑣得令人作嘔!
我已習慣了男人們的目光,平時在公司就有好多猥瑣男盯著我,連美國老闆也會借加班名義,單獨留我在公司直到深夜,而當他建議我們換個地方去喝一杯,我就說男朋友正在樓下等我,扔下臉色難看的他跑了。
所謂「男朋友」是子虛烏有,至於男同事們的殷勤暗示或明示,以及親戚朋友們的相親介紹,更是被一概拒絕。
我討厭男人。
在地底倖存的雄性動物中,唯一不讓我討厭的,只有周旋。
對不起,我漏了正太,但他還不能算是男人。
忙碌絕望的第一夜過去,地下世界出人意料地平靜。我趴在二樓中庭欄杆上,看著從一樓到九樓的商場,每一層都亮著微弱的光。有的倖存者已出來覓食,有的還在睡覺美其名曰保存體力,大概覺得像狗熊冬眠那樣減慢新陳代謝就可以活得更久——如武俠小說里那樣練習「龜息大法」豈非更妙?
「早安。」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警覺地回過頭來,看到了周旋的臉。
我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可惜,我已記不得了,上一次發自內心地笑是什麼時候?十年前?十五年前?
我發現,只有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裡,才看不到那些骯髒的污穢。
周旋也露出難得的笑容,雖然看得出是強迫自己的,假裝既高興又輕鬆——但這個樣子的男人也很可愛。他是為了鼓勵每一個灰心喪氣的倖存者,即便在世界末日也不放棄。
「謝謝你,昨晚救了我。」他沒忘記我鑽到柜子底下去救他一事。
我搖搖頭:「小事一樁,你去哪裡?」
「大家都在超市里搜集食物,我想去樓上餐廳看看,也許餐廳冰箱裡還藏著許多吃的。」
「有道理,我們一起吧。」
在這個沒有太陽的世界末日的上午,我和周旋結伴檢查所有餐廳的冰箱。雖然處於斷電狀態,我還是找到了許多尚未變質的食物,分配給底樓哈根達斯店裡的重傷員,以及那對日本母子。冰箱裡有不少飲料,周旋節制地一口都沒喝,全都集中到三樓小房間,規定每人每天只配給一瓶。我眼巴巴地望著那大罐果汁,他識相地遞給了我一瓶。
我暢快地大口喝完,跟在周旋身後,直到四樓民營書店。
我指著密密麻麻的書架說,「其實,我也喜歡看書。」
心裡卻在說——得了吧,莫星兒,你不是只看晉江耽美閒情嗎?什麼時候見你進過書店?
「這年頭願意逛書店的不多。」周旋自言自語了一句,默默地在書店裡走了幾步,但他並不拿起書架上的書,只是仔細地掃視著書脊,似乎在尋找某一本重要的書。
我隨手抽出一本郭敬明的書,立刻又放回了書架,接著又抽出一本盜墓書。
他走到書店最深處,在最不起眼的書架角落裡,艱難地抽出一本黑封面的書。我湊在後面瞄了一眼,書的封面上印著幾個字——若蘭客棧周旋作品。
「這本書是你寫的?」我從周旋手裡搶過書,翻到前勒口有作者的照片,果然就是眼前這個人——照片上比現在年輕很多,看上去更像討女孩子喜歡的文藝青年。
「這個——是的。」他表情尷尬,把書搶了回去,雙手摩挲著書說,「不好意思,寫得很爛,沒什麼人看。」
「這是什么小說?」
「推理小說,但是推理很差勁。其實,我是想寫客棧女主人公的命運,寫她悲慘的一生,遇到過的幾個不同的男人,她叫若蘭,所以才起這個書名。」
「你是作家?寫了很多年吧,可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你?」
這個愚蠢的問題讓周旋臉紅了,他後退半步:「哦,是啊,我只是個三流作家,無名小卒而已,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讓我看看你的書吧。」
「你不會喜歡的。」他勉強笑了笑,把書藏在衣服里,匆忙離開書店。
當我再到書架上去找這本書時,卻發現整個書店幾千本書里,再也看不到周旋這個名字。
我失望地轉回頭來,發現有個人遠遠看著我,那個人有著小女孩般的體形,卻穿著成年人的衣服,是那個洗頭妹,叫什麼來著?阿香?
這個女孩的目光有些哀怨,一看到我看她就轉身離開了,我感到一絲恐懼。
第二天,晚上。
我與周旋一起為哈根達斯店裡的重傷員們送餐,有的人無法自己動手,就由我來餵他們。
年紀最大的倖存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因為骨折而無法動彈,躺在我們為他找來的睡袋裡。他說:「謝謝。你們良心真好,肯定能逃過這場劫難的!」
我苦笑了一聲回答:「老伯,承你吉言,謝啦。」
「哎,只是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能活幾天。」
「我會儘自己的一切力量保護你們!」周旋就像是指天發誓。
「其實,我好想再多活幾年啊。」這個老人鼻樑很塌,呵呵笑著,「還沒覺得活夠本,真不好意思啊。」
他笑了幾下,又有幾分傷感,我看不下去,只能安慰說:「我們都會活下去的。」
說罷,我拉著周旋跑出哈根達斯店。要是再晚幾秒鐘,我就要掉下眼淚了,幾乎可以肯定,這些重傷員將是最早死去的人。
對不起,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老頭姓什麼叫什麼。
周旋看著我的眼睛,平靜地說:「我不會讓一個人掉隊的。」
不想再繼續這個讓人絕望的話題了。雖然地下是永恆的黑夜,我還是想讓自己感覺活在地上。四十五度角仰望,依稀看到九樓閃爍著幾點微光,而穹頂就像真正的夜空般黑暗——視線越模糊,就越像真正的星空,自欺欺人也好。
周旋輕輕靠近了我。他是想聞我兩天沒洗澡的氣味,還是想看清我臉上有沒有粉刺?我沒有逃跑也沒有抗拒,繼續抬頭仰望「星空」。雖然他拼命憋著氣,但我還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溫度,直到他一口熱熱的呼氣噴到我的耳朵上。
痒痒的,我喜歡。
就在我幾乎要渾身放鬆之時,身後突然響起另一個男人沉悶的聲音——「好像獵戶座星雲啊。」
我和周旋都嚇了一跳,慌張地轉回頭來,才發現是吳寒雷教授。
他皺起眉頭看著我們:「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剛才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在西部的荒野上看星星。」
「我也是。」
「但終究是錯覺。」吳教授拍了拍周旋的肩膀,「今晚陶冶和楊兵巡邏,你好好休息。」
吳寒雷走後,周旋恢復冷峻的神色,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多說半句話了。他與我保持距離,獨自走到黑暗中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睡在哪裡。
我獨自窩在三樓的女裝店裡,從沒有過的寂寞感竟一下子湧上心頭。要是現在有手機信號,有他的電話號碼,一定給他發條簡訊,只需要三個字——「睡不著!」
沒錯,昨晚還睡得挺熟的我,這晚卻輾轉反側,直到清晨,聽到外面一片騷動。
郭小軍死了,在四樓的更衣室里,身上被捅了許多刀,慘不忍睹。
雖然,沒有人同情他,卻讓大家都感到了危險——就在我們這些倖存者中,竟然隱藏著一個殺人惡魔!
世界末日的第三天,周旋忙著仔細查看現場,與保安楊兵一起分析,研究誰的犯罪嫌疑最大。
整整一天,我跟在周旋後面折騰,毫無結果。對不起,他真的不適合做偵探,完全紙上談兵,竟在分析密室殺人的可能性,簡直弱到爆了!他那套東西只存在於小說里,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當中。
令我奇怪的是,洗頭妹阿香幾次靠近我們,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讓我再也不敢看她第二眼——我相信她看我的目光帶有敵意。
恰逢清明,周旋建議倖存者們到地下四層去祭拜死者,眾人卻對此嗤之以鼻——沒人願意靠近那堆屍體,何況已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結果,只有周旋獨自一人前往地底去「掃墓」了。
晚餐後,我坐在三樓星巴克的沙發上,想像自己是在周末的晚上,穿著寬鬆休閒的裙子,獨自坐著喝咖啡,無憂無慮地消磨時光——但這只是幻覺,現實遠遠比想像殘酷一萬倍,說不定再過幾天,我就會餓死或凍死或被殺死在世界末日的地板上。
周旋從地底掃墓歸來,身上還帶有屍體的氣味。
我看著他單純得讓人憐憫的眼睛問:「你覺得我們還能活多久?」
「不知道。」他擺出哲學家的姿態,「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永遠……」
「我想活到七十歲就夠了,我可不想做吸血殭屍。」
「但在世界末日,要實現這個心愿,恐怕難度不小。」
看到他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忍不住又要笑了,強迫自己正襟危坐:「那麼,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等死了?」
「要是你放棄希望,那就真的離死不遠了。但是,只要你還有信念,不管遭受多大的苦難都堅持下去,我想你會一直活下去的!請相信人類的生命力是最頑強的,許多人被埋在廢墟下沒吃沒喝十幾天都能活下來,誰說地面上的人類都死光了呢?我們現在有那麼多的食物,甚至還有電,真是老天給我們的恩賜!不管用任何方法,我們都要活下去!」
「所有食物吃光了怎麼辦?」
「吃一切可以吃的!」
「動物?」我正好看到中庭的對面,有一隻白貓優雅地走過。
「那是必須的。」
「你太殘忍了。」
「總比餓死強!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吃——」
「你吃過兔子嗎?」
「兔子?」他可愛地搔了搔了頭,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的樣子,更像個乳臭未乾的高中生,「沒有。」
「你聽到過兔子的尖叫嗎?」
「兔子也會叫嗎?」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人們聽過貓叫狗叫鳥叫甚至老鼠叫,但幾乎沒人聽到過兔子叫。
「我聽到過。」我的肩膀微微顫抖,又回到那個寒冷的清晨,耳邊響起刺耳的尖叫,「兔子只會尖叫,如果你聽到過,便會永生難忘。」
「哦,還好我們這裡沒有兔子,我想地球上的兔子已經因世界末日滅絕了吧——伴隨著人類滅亡時的尖叫,兔子也在尖叫吧?」
「最好不要聽到!」
周旋盯著我的眼睛,靠近我輕聲問道:「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怕我們在這裡等死,早晚都會發出臨死前的尖叫。」
「你真的那麼絕望嗎?」
「你以為呢?」我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最不現實的人就是他,「你太天真了吧!不單單是我,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
周旋低頭沉默片刻,然後拉著我的手說:「跟我來。」
他的力道很大,讓我無從掙脫,我也不想逃跑,跟著他走下兩層樓梯,來到底樓走廊深處,一個靠近監控室的小房間裡。
房裡有幾台電腦,還有頗為專業的麥克風和錄音設備,這是所有大商場都有的廣播室。他拉著我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調出CD庫,拉出一串長長的點歌單。
Nessun Dorma——我果斷地選了這首歌——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中的《今夜無人入眠》。
周旋心領神會地點頭,打開整棟大樓所有的喇叭,看著我的眼睛,按下播放鍵。
Nessun dorma! Nessun dorma!
安德烈·波切利的版本,我沒有選擇帕瓦羅蒂或多明戈或卡雷拉斯或是他們三人合唱的,因為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永遠活在黑暗中,就像我們將永遠活在世界末日的地下,永遠都將是夜晚而沒有白天,永遠都是無人入眠的今夜。
幾秒鐘後,安德烈·波切利的嗓音,通過上下十幾個樓層走廊間的喇叭,播送到整個地底的未來夢大廈。
開頭兩句就讓我閉上了眼睛,周旋漸漸調高音量,達到演唱會般的效果。
突然,他大膽地抓起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拽出廣播室,來到底樓中庭的中央。從這裡往上直到九樓,仿佛全世界最豪華的音樂廳,充滿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如同一萬個天使在耳邊齊聲合唱。
沒人能逃過《今夜無人入眠》。地下所有的倖存者,除了重傷的不能動的,全都聚集到中庭,二樓與三樓的欄杆邊,擠出男男女女的人頭,尋找這讓人心顫的歌聲來源。
周旋緊緊抓住我的手,從冰涼變得溫熱的手,我沒有抗拒,把頭擱在他肩上,閉起眼睛,聽詠嘆調的高潮,卡拉夫王子已勝利在望——
Dilegua, o notte!
Tramontate, stelle! Tramontate, stelle!
All『alba vincero!
Vincero! Vincero!
最後,熱血沸騰的爆發時刻,兩片嘴唇吻上我的額頭,濕潤溫柔的感覺,讓人想要倒下,永不醒來。
《今夜無人入眠》的旋律停息,但整個地下的未來夢商場似乎久久迴蕩這天籟之音。二樓與三樓的觀眾們鼓起掌來,就像看著安德烈·波切利在我們面前演唱。
誰說今晚世界末日?
周旋把我拉到走廊,我無力地倚靠在他身上,貼著他的耳邊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默不作聲,沿著走廊往前走,穿過一道小門,用手電照亮一片黑暗空間。
「這是哪裡?」看著陌生的環境,我有些害怕。
他咬著我的耳朵:「未來夢大酒店,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可是,世界末日的地下,還有情侶套房嗎?我什麼都看不清,要去找電梯時,他把我拉進一個小房間。地上擺著幾個大行李箱,酒店住客寄存的,沒人會想到這裡。
周旋關掉手電,親吻我的嘴唇。我已作出決定,把自己交給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只知道現在是世界末日,我未必能再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呼吸到明天早上的空氣,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死去,被埋葬在深深的墳墓中,無人悼念也無人記得。如果,此刻錯過了他,那將不只是錯過了一輩子,而將是錯過整個宇宙的時空,錯過無數個前生與來世。
今夜無人入眠……
後半夜,我隱隱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警覺地睜開眼睛,推醒旁邊的周旋。
不到凌晨五點,我們整理好衣服衝出去,一路聽到激烈的狗吠聲。到達底樓中庭,聞到一股血腥味,羅浩然牽著他的狗,狗正對著哈根達斯店狂吠不已。
羅浩然看到我跟周旋一起從酒店方向跑出來,神色有了微妙變化——而這隻有我才能發現。
我迴避他犀利的目光,低頭衝進哈根達斯店,發現滿地鮮血。周旋一把將我扶住。發現最後一個倖存者——年紀最大的老伯,其餘四個重傷員都已死了,被人用利器捅死了!
「誰幹的?」
老伯的神志出人意料地清楚:「是那個看起來像初中生,其實已經不小了的女孩。」
「阿香?怎麼可能?」
不過,我想起這兩天她看我的眼神,才意識到那是一種殺意!阿香也想要殺了我?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瘋了。」
陶冶與小光也應聲趕來。小光差點吐出來。
「必須要抓住阿香!」周旋握起拳頭,「大家各自準備好工具,她已連殺四人,持有兇器,很可能精神有問題,非常危險!再說一遍,非常危險!」
羅浩然牽著邱吉爾在底樓轉了一圈,邱吉爾直對著地下一層叫喊起來。
它終於起到了作用,大家跟著它往樓下走去。也許是屍體氣味太重,邱吉爾看起來沒頭緒,在超市里草草走了一圈,又下到了地下三層。
我看到一輛雷克薩斯GX460被撞爛了,一個人渾身是血地倒在方向盤上——楊兵死了。
今晚連死了五個人!因為我給大家選擇了《今夜無人入眠》?
回到樓上的超市,打開所有電燈,邱吉爾又開始叫了,對準超市某個角落。
「就在這一層搜索!注意,儘量不要傷害她,要抓活的!」
周旋話音未落,就響起陶冶的抱怨聲:「那還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
我始終緊跟在周旋身後,手裡還抓著一根鐵棍防身。當我轉過一個貨架,有個人影躥了出來,一把將我撲倒。我聞到了血腥味,也看到刀尖的寒光,就在利刃要刺破我心臟時,我用力抓住了對方的手。
阿香!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布滿血絲的紅色的眼睛,瘋子的眼睛。
突然,周旋替我推開了阿香,而她的刀子向他捅去。在我的尖叫聲中,阿香奇怪地收住手,沒有一刀刺破他的胸膛。
周旋與她扭打在地上。我剛要拿起棍子打她,一腔鮮血噴了出來。
天哪!周旋!
我還以為他被阿香一刀刺死,沒想到他站了起來,雖然沾滿鮮血,但並未受傷。
刀子留在阿香的身上,這個看起來永遠十三歲的女孩,刀柄插在她心口的位置。
她死了。
血紅的眼睛瞪著超市的天花板,死不瞑目。
其他人圍過來,要不是羅浩然死死抓著狗繩,狂吠的邱吉爾要去咬死去的阿香了。
他們先盯著阿香,又轉到渾身是血的周旋身上,他目瞪口呆地後退兩步,攤開自己的雙手——也全是血!
「不!」周旋痛苦地仰天大叫起來,「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要殺她!」
我衝到他的身邊,毫不顧忌那些血跡,抓著他大聲說:「我全都看到了,我可以為你作證!你是為了救我的命!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不是你殺死了她,而是在你們扭打過程中,她拿著刀子誤刺中了自己!」
「不,刀子已從她手裡搶了回來,可她拼命抓住我的手——是我……是我……」
周旋跪倒在地,給阿香磕了一個頭。
「有什麼好內疚的?這個女的剛殺了四個人!四個重傷員,手無寸鐵,坐以待斃——太兇殘了,碰到我早就一刀捅死得了。周旋,你是為民除害,幹了一件大好事,否則留著這個禍害,遲早會把我們大家都殺光!」陶冶激動地說了一大通,要把周旋從地上拉起來,卻被他重重推開。
「我相信阿香不是故意要殺人的,她只是精神出了問題,她不應該死的。」
「夠了,現在是世界末日,不是法庭辯論有沒有精神病的時候!」陶冶大吼起來,「我們困在這個鬼地方,家人全在上面死光了,每晚睡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醒來。我想我也要變成精神病了!」
還是我把周旋拉了起來,陶冶和小光抬著阿香的屍體去地下四層埋葬,順便還要葬掉死在車裡的楊兵——估計把他的屍體弄出車子會費很大勁。
抬走阿香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漂亮的鑽戒。
看著自己光禿禿的十指,我心底莫名空虛與遺憾。在末日的地底,再不可能有機會戴上戒指了,儘管阿香的那枚肯定不是她的。
我拉著周旋進入幾家男裝店,替他從裡到外換下沾滿血污的衣服,穿上嶄新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在相親,周旋仍然怔怔地看著地板,仿佛阿香的屍體還躺在那裡。
「我殺了人。」
「真沒想到,你的膽子那么小!你不是寫推理小說的嗎?肯定經常會寫到殺人。」
「那不一樣,小說只是小說,全是編出來的。也許,我無法成為優秀的小說家,就因為我的故事並不真實,或者天性過分軟弱,無法面對真正的死亡與殺戮。」
我撫摸他的嘴唇,心疼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輕聲說:「你知不知道,自從來到這裡,我每天都想要殺人!」
「殺誰?」
面對周旋疑惑的雙眼,我猶豫良久卻說不出口。
還是他打破了尷尬:「每個人都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也有!所以,你可以不說。」
看著他善解人意的眼睛,我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只是,我希望你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犯阿香那樣的錯誤。千萬不要殺人!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但在世界末日,我們都只有今天,沒有明天,誰還在乎這些呢?」我又想起了死去的阿香,以及她手指上那枚碩大的鑽戒,「我們的生活,早就被徹底改變了。」
「你相信審判嗎?」
「我……」
看著我不置可否的表情,周旋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相信。」
我不想繼續跟他爭論,只會徒勞消耗能量。我把早餐留給他,他說想獨自安靜一會兒。
他是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單純地以為只要堅持原則,就可以獨善其身;以為只要不傷害他人,就會得到公正的回報;以為只要還有一點畏懼之心,就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以為只要保持最後的希望,就會等到天使揮著翅膀來拯救。
雖然我喜歡這樣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幾乎絕無僅有,但我不能跟他一樣天真到愚蠢的境地!
從二十來個倖存者匯聚以後,到目前為止已死了七個人!
四個重傷員是被阿香殺死的,郭小軍又是被誰殺的?有人說他也是被阿香乾掉的,但我覺得不太可能。楊兵的離奇車禍也是一個謎。
還會有其他人接著死去,被各種各樣的方法殺死,甚至兇手也是不同的——地下的每一個倖存者,都可能是一個殺人狂魔,就像誰都想不到阿香會突然發瘋連殺四人!
我也會隨時死去的吧?如果,我死了的話,誰還能去懲罰那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羅浩然。
我想殺了他。
從世界末日的第一夜,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像——用利刃割開他的咽喉,寒冷的空氣湧入他的氣管,讓他在窒息與失血的巨大痛楚中充滿悔恨與恐懼地死去……
不知為什麼,我始終沒有動手。每當我充滿殺人慾望,總會極力克制自己。因為世界末日?因為周旋?還是對自己的放棄?
假如大家都要死,羅浩然一定是活到最後的那一個!
理由很簡單,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理智地分析,他是大樓主人,自然可以找到最安全的避難場所。誰都不知道他還藏了什麼。就在地下四層的底下,說不定還有一個空間。或許在某個秘密的房間,隱藏著大量的食物與水甚至氧氣罐。還有,發電機所需燃料全都掌握在他手裡,將來他說用完就用完了,誰能保證他不會私藏幾桶柴油!只有他能進入監控室,通過攝像頭看到所有秘密。說不定他早就知道殺死郭小軍的兇手是誰,卻以監控死角為由搪塞。對,說不定郭小軍就是他殺的。他也看那個富二代不順眼,那麼懶惰而驕傲,激起大家公憤,不如殺了乾淨。
殺了乾淨!殺了乾淨!殺了乾淨!
耳邊又響起兔子的尖叫……
我堵著耳朵縮在角落,如同打擺子般顫抖,眼前又浮現出羅浩然的臉。
不錯,我認識這個人,永遠不會忘記,哪怕他燒成灰燼。
漫長的七年過去,刻骨的痛楚卻延續至今,將我撕裂成碎片再重新縫合又再度撕裂,就這樣周而復始。
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三。爸爸在未來夢房地產公司上班,是普通的業務員。有一晚他加班到深夜,沒來得及吃晚飯。媽媽正患病臥床,我自告奮勇給爸爸送飯,來到他上班的大廈。晚上十點,偌大的公司一片黑暗。當我在迷宮般的格子間裡尋找爸爸時,突然迎面撞到一個男人。
我連忙說對不起,同時走廊的燈光亮起,對面是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睛。
墳墓般寂靜的時刻,我害羞地低頭,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是誰?」
我小心地報出了爸爸的名字,他用低沉淳厚的嗓音說:「我看到銷售部還有人在加班,大概就是他吧。」
然後,他將我領到了爸爸的辦公室。而當爸爸看到他的出現,立刻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你早點回家吧,不要讓女兒擔心。」他淡淡地說了句,便離開了公司。
爸爸這才告訴我,原來那個神秘的男人就是公司的董事長,大家都叫他羅先生。平時老闆極少在公司出現,員工只在公司年終大會上才能見到他,今晚也不知是何原因,居然半夜到公司來巡邏了。
一星期後,爸爸被提升為銷售部經理,讓同事們羨慕不已。原本正為媽媽的醫藥費發愁,這下也可以解決大半了。這之後沒幾天,爸爸就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帶著我參加公司高管聚會。我根本不想參加這種無聊飯局,但爸爸說老闆下了指示,必須帶上家屬,媽媽重病無法出門,只有帶我才能交差。為保住爸爸的新職位,我被迫換上一身漂亮衣服出門。
那是一家郊區的五星級酒店,女人們戴著昂貴的首飾,男人們吹著不著邊際的牛皮,而我的爸爸看起來像個可憐的窮光蛋。我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低著頭不敢說話。爸爸並不擅長飲酒,但為給足老闆面子,被人灌了好幾杯白酒,醉得不省人事。
本想打輛車帶他回家,但公司已給酒醉員工備好客房,何況遠離市區,晚上交通不便。我搬不動醉酒後死沉的爸爸,只能由他的幾個同事把他抬上樓。電梯太小擠滿了,我被迫換乘另一部電梯,按照別人給我的房間號,敲開頂樓的一個套房。
我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他的老闆羅先生。
第一次看清他的臉,那時還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有點像某個電影明星,必須承認他是有魅力的男人。在我要轉身離去時,他抓住我的胳膊,迅速將門鎖住。我十八歲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無法把門打開,只能大叫「救命」。
「整層樓只有我們倆,不會有人上來的。」他的聲線醇厚磁性,絲毫不像想像中的壞人。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你要幹什麼?」
「我們能聊天嗎?」
「不可以。」
「只需要聊一會兒。」他的語氣照舊平靜。
而我也照舊固執:「不,請把我放出去,我要去我爸爸的房間。」
「你不要擔心他,有人很好地照看著他。你要知道,他是高興地喝醉了,有多少人想要坐上銷售部經理的位置!這是他事業的重大轉機,你應該體諒一下他。」
「代價是什麼?」我直截了當地問道,「是我嗎?」
「現在的女孩果然早熟,為什麼你會想到這個?」
「我又不是小孩子!放我走吧,求你了!」
終於,我露出小孩子的怯懦與無助,他卻更為放鬆:「你不想讓你爸爸的事業有更大發展,不想讓家人生活得更好嗎?我知道,你媽媽身體一直很不好,每年需要巨額醫藥費——我都可以滿足你們的需要。」
本已準備好大罵一頓,臨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低頭看著雙腳,雖然身上衣服還算漂亮,這雙鞋子卻是舊的——如果,爸爸能多給我一些錢,我想去買一雙最新款的淑女鞋。
「坐下吧。」看到我一時語塞,他又靠近半步,「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來,坐在這間總統套房的真皮沙發上。許多年後,當我在電視上看到「中國達人秀」,每次聽到評委問「你的夢想是什麼」,就會由衷地噁心。
當時,我一陣茫然,十八歲,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只希望順利考上好大學,媽媽的病可以早日康復,爸爸也不用再那麼辛苦。
「我想成為一個作家。」大概是那年剛開始看《哈利·波特》的緣故。
「很好。我會幫你實現夢想的。」
「怎麼實現?」
雖然看起來談話已趨輕鬆,但我心裡還是充滿警惕。
「好,我們可以就這個好好談談。」他從冰箱裡拿出兩罐飲料,打開放在我面前,「渴嗎?」
「謝謝。」我真的很渴,拿起一罐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嗎?」他沒有動另一罐飲料,而是單拳托起下巴,「以前,我也有過一個夢想,就是讓我的妹妹幸福。可惜,後來她死了。」
「對不起,我是獨生女。」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長得很像我的妹妹。」
看著他幽幽的眼神,我才明白他盯上我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這張臉。
「哦……」我沒來得及說出「既然如此,請把我送回爸爸的房間吧,明天我們還可以繼續聊天」,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套房裡只剩我一個人,身上卻沒有任何衣服。
剎那間,耳邊響起了兔子的尖叫。
他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我哭到幾乎虛脫,再沒力氣尖叫了。房間裡只留下我的衣服,卻沒有他的痕跡,連那兩罐飲料也消失了——他就是用這個卑鄙的手段,使我失去知覺。
我痴痴地穿好衣服,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而漂亮的臉,看著這個已不再是少女的女人,我的一生就這樣被毀了。
平靜地打開窗戶,站在窗台上眺望郊外的田野,我跳了下去。
可惜,沒死。
從七樓摔到四樓的平台,只是普通的骨折,雙腿打了三個月石膏,居然連後遺症都沒留下!
那一天,當我被送到醫院,爸爸也終於醒了酒。他把醫生護士趕出病房,跪在地上求我饒恕他——尤其是求我不要報警!他說就算打了110,也不可能定案,老闆有雄厚的背景,無論哪方面都可輕鬆搞定。他還說,如果真的鬧到那一步,他的工作就會丟失,媽媽的醫藥費又怎麼辦?只要我們不聲張,老闆還會給他更多補償,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
爸爸還沒說完,腳綁石膏頭纏繃帶的我,就把一口唾液吐到他的臉上。
然而,我卻沒有報警。
爸爸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就算報警又能怎樣?現場沒留下證據,連我的身體裡都沒留下什麼,僅憑一面之詞如何告贏他?他甚至可以說我是自願的!那罐飲料早已消失,而我要檢驗血液里有沒有藥物成分,也過了新陳代謝的有效期。這樣做的唯一結果就是自取其辱,還會斷送爸爸的前程,或許還有媽媽的生命!
我忍了下來,決定繼續活下去,為了父母也為了自己。
我打著厚厚的石膏,努力複習準備高考。可是,每個夜晚都會聽到兔子的尖叫,每個清晨都會從淚水中醒來。
就在媽媽被轉到最好的醫院,用上最貴的進口藥三個月後,卻因併發症去世了。
媽媽頭七那天,爸爸從公司樓上跳了下來——四十九層,直接墜地。
親手埋葬爸爸的骨灰以後,我打消了對他所有的恨。他只是一個懦弱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媽媽,為了我能有更好的未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反抗大人物,認定自己在權貴面前不過是渺小的犧牲品,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無益,只有順從命運安排,還能從獅子腳下分到一塊肉。可他無法面對女兒,對我的愧疚一輩子無法消除。如果媽媽活著,他還有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當媽媽不在之後,他就只能選擇自我毀滅了。
那一年,經歷了被人下藥迷奸、自殺未遂、骨折三月、媽媽病故、爸爸自殺,我的高考分數一塌糊塗,只能去上一所外地的野雞大學。
當然,我也想要離開這座城市,離得越遠越好,因為這座城市裡有那個男人。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這裡工作,漸漸淡忘過去的傷痛,雖然偶爾還會聽到兔子的尖叫。有時我會來到未來夢大廈,買件新衣服或獨自看場電影,縱然我知道這棟樓的主人是誰。
七年過去,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要不是世界末日,不知自己還能再活幾天,我恐怕不會接受任何男人——即便周旋。
兔子還在耳邊尖叫……無法閉上眼睛,無法忘記過去,隨時隨地充滿羞恥,仇恨一次比一次強烈地湧上心頭。
我要殺了他!
趁著自己還沒死,沒被餓死渴死悶死或被殺死,就算我是一隻溫馴的兔子,在將要死去的時候,也會作出最絕望的反抗,如果不能用身體,那麼就用尖叫。
在此之前,我想再與周旋共同度過一個夜晚。
我們蜷縮在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裡,共享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我撫摸他的頭髮,還有越來越硬的鬍子,想像他十八歲時,肯定是一個憂鬱的美少年,每天愁眉苦臉地寫著詩,或一個人發呆為未來而擔憂。
周旋用手電照著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很愛我,就像珍愛自己的生命。
「答應我,星兒,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說出這句話,就像十八歲的高中生!但在世界末日,還有誰敢說永遠?
「好吧,如果還有明天。」
當我們相擁著一覺醒來,已到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這一天,我始終盯著羅浩然,無論他帶著邱吉爾到哪裡。我也學會了隱藏自己,在最遠的地方看著他,裝作是為了其他事,有時還會拉著周旋作掩護。
入夜,羅浩然沒有再帶狗巡邏,而是回到四樓日本料理店的住處。正好輪到周旋去巡邏,我一個人守在四樓,身上藏著一把鋒利的尖刀。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反正已等待了漫長的七年。直到子夜,我確定那條狗也熟睡時,才悄悄摸進那個充滿腐爛魚腥味的地方。
果然,拉布拉多犬正在打呼嚕。我把手電光線調到最弱,看到羅浩然——但他並沒有睡覺,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上,睜著眼睛。
他看到了我,剎那間便明白了我是來幹什麼的。
我掏出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並未反抗,只是按下牆邊開關,燈亮了。
拉布拉多犬抬起頭來,剛想大聲吠叫,羅浩然卻訓斥道:「邱吉爾!繼續睡覺!」
這條狗不解地看著我和他的主人,但它是聰明的狗,知道我手裡的刀子意味著什麼,立即跑到主人腳邊。羅浩然說:「別動!趴下!」
它只能乖乖趴在地上,用兇狠的目光看著我。我並不懼怕這條狗,哪怕它咬我一口。我的雙腿因為自殺摔斷過,什麼樣的疼痛都能忍受。只要它膽敢叫一聲,我就一刀割斷它主人的氣管!
「你要殺我?」他冷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微微點頭,刀尖已然顫抖:「是,你還記得我,對吧?」
「我永遠記得你這張臉,如果不是這張臉,我也不會傷害你。」
「傷害?你也知道你傷害了我?」
「對不起,我承認我做過的一切。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她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你就像她十八歲時的樣子。我提拔了你的爸爸,又特意安排高管聚會,讓人把他灌醉,又騙你到我房間。但我確實很想和你聊天,只要能找回一點點感覺,很多年前與妹妹在一起的感覺。」
羅浩然仍然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要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我也是第一次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悲傷。
「你這個變態!」但我不會饒恕他的!想起那個夜晚,就心如刀絞,「你怎麼解釋那兩罐飲料?你有沒有下過藥?」
「我承認,那是我手下人安排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從來不喝飲料。」
「那你有沒有對我——」又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再也說不下去了,若控制不住情緒,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是的,我做了。」
他居然如此坦白!我咬住嘴唇,不想讓自己心慈手軟:「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因此而自殺身亡,我的爸爸後來自殺死了!」
「我知道,也是這個原因,我再也沒去找過你,我不想給你帶來更大傷害。」無法想像的是,他的目光竟那麼真誠,「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給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從世界末日的第一晚,我見到你並認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向你懺悔。對不起,雖然現在太遲,但我還是要懺悔。」
該不該殺他呢?也許,我的仇恨積累了七年,並不是為了殺死他,而只是為了聽到他的懺悔。
我依舊虛弱地喊道:「我要殺了你!」
「你殺吧。」羅浩然閉起眼睛,等待我的刀子落下。
刀子卻無法再向前哪怕一厘米!低頭看到拉布拉多犬,它的眼裡似有混濁的淚水。
天殺的狗眼!刀子從我手裡墜落。
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我埋著頭衝出日本料理店,跑進通往五樓的逃生通道,蹲在拐角抱頭痛哭。
七年來,無法言說的痛苦與屈辱,如同烙印永難磨滅,卻為什麼不敢下手?真的饒恕他了嗎?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我找到了理由——周旋對我說過的。
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又有一塊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掙扎,卻抵抗不了那雙胳膊。那絕對不是羅浩然,更不可能是周旋,而是……
許鵬飛?是他嗎?我聞到一種濁臭的味道,聽到野獸般的喘息——剎那間,想起他向我投來的猥瑣目光。
我想要大聲呼救,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他把我拖到五樓走廊,黑暗深處的一個店鋪里。
一塊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漆黑一團的同時,有隻手扯下了我的衣裙。
他真是個畜生!
天哪,誰來救救我啊?不要……不要……不要……
儘管用力扭動身體,我卻無力反抗,只有淚水肆意橫流。為什麼到了世界末日,這種事我還會經歷第二次?七年前跳樓死掉算了!前世造了天大的孽,地獄裡還要還債?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我想死。
眼前黑布忽地掉了下來,在地上滾動的手電光里,我看到了那個畜生的臉。
許鵬飛!
這張臉是如此噁心齷齪,距離我不過幾厘米,又臭又腥的口氣噴到我的臉上。
真想大喊一聲:「你現在就把我殺了吧!」
他膽怯地後退,抓起手電逃跑了,聽腳步聲像跑到了樓上。
我渾身酸痛,站不起來,好久才摘下堵住嘴巴的毛巾,艱難地穿好衣服。我幾乎爬出了走廊,扶著欄杆走到四樓,卻撞到了一個人。
對方發出了一聲尖叫,是個女人,就在她要逃跑時,我一把抓住了她。
是那個叫海美的女高中生。她把我攙扶到三樓,喊出大家來幫我。我說許鵬飛就是強姦犯,已逃到了樓上,男人們紛紛拿起武器去追捕——尤其是周旋。
玉田洋子是個好人,她為我擦去身上的污垢,找來乾淨的衣服。但我拒絕換上新衣服,固執地穿著那身被弄髒的白色衣裙。洋子照顧我到清晨時分——但我沒有睡著過,卻再也流不出眼淚。
六點鐘,我推開玉田洋子,獨自走下樓梯。
男人們還在搜索許鵬飛,樓上不時傳來他們的聲音,但看來毫無結果。我獨自經過昏暗的底樓,找到監控室——平時這扇門都是鎖著的,只有羅浩然用指紋開鎖才能進入。我想要找件工具把門撬開,這扇門卻自動打開了。
羅浩然就在門裡,冷峻地說:「我看到你想要進來。」
原來,頭頂就有一個攝像頭。我平靜地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我已經知道了,我很抱歉——」
「讓我看一看監控,我想知道他在哪裡。」說完我就推開羅浩然,徑直走進監控室。拉布拉多犬吠了兩聲,卻被主人制止。
「你從監控里看到那個畜生了嗎?」
「我看到了。」羅浩然坐下來按了兩下滑鼠,屏幕上出現一段夜視畫面——許鵬飛從一條隱蔽的通道逃到底樓,穿過一道小門進入了酒店大堂。
「他去了酒店?」想起兩天前的晚上,我與周旋在酒店大堂的小房間裡度過的那個美好夜晚,「你告訴周旋了嗎?」
「沒有。」
「為什麼?」我揪住了羅浩然的阿瑪尼西裝的領子。
他淡淡地回答:「周旋的情緒已經失控,他不適合擔負領導或組織者的角色,他現在只會讓大家都失去理智。」
「我去殺了他!」說罷,我飛快地衝出監控室。
我沒有直接去酒店大堂,因為手無寸鐵,必須找一樣合適的武器——我想到一種特殊的酷刑,絕對慘無人道,正好用在許鵬飛身上。我跑到地下一層超市,從家用工具貨架上找到了一台可攜式電鑽——許多安裝工人的必備工具。
我找到插座為它充電,直到它發出駭人的呼嘯,足以穿透牆壁與金屬,更何況人肉與骨頭?
我拿起電鑽正準備上樓,超市里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我躲到貨架背後,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身上帶血的許鵬飛出現了。
我悄悄接近了他,努力屏住呼吸,沒想到如此冷靜——不如說是冷酷,大概我才是天生的殺手。
突然,我用右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第一次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
許鵬飛漲紅了臉,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我用左手打開旁邊的電燈開關,一盞燈從頭頂照亮了我的臉。
我是要讓他看清我的臉,還有我這身白色的衣裙,被他強暴時的衣裙。
我左手抄起電鑽,按下啟動按鈕,電鑽立即發出世界上最可怕的轉動聲——
怪不得許多恐怖片裡都有這樣道具出現,哪怕在電影裡看到都讓人汗毛直豎!許鵬飛嚇得一個勁往後退,電鑽一點點接近他的眼睛。
「Fuck!」他本能地罵了一句。
不過,就算用日語、韓語、德語、法語、俄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古希臘語、上古漢語、火星語一起罵出來都沒有用!
這慫貨開始求饒了,而我的左手絲毫沒有停頓,一毫米一毫米地精確推進。
看著許鵬飛的眼淚狂飆,我的心裡真是爽死了!
「去死吧!」我狂怒地吼了出來。電鑽飛速旋轉著,刺入了許鵬飛的左眼。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這畜生的鮮血覆蓋了我的視線,還有從他的眼睛裡迸裂出的玻璃體組織。
差不多鑽頭全部進入他的眼睛,估計有十厘米左右,我才關掉電鑽開關。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許鵬飛滿臉是血的屍體倒在地上,電鑽還插在他的眼睛裡!
這時,一群貓狗嗅到了血腥的氣味,貪婪地圍攏了上來。
「你們的早餐來了!」我忿忿地說了一句,扔下這具臉上插著電鑽的屍體逃跑了。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整個上午,我的耳邊充斥著周旋的這句話。我躲在底樓角落裡,給自己換上一套新衣服,把血跡清理乾淨。
血腥味還飄在鼻尖。
中午,心急如焚的周旋找到了我。他抱住我,用手電照亮我的眼睛。原本早已止住的淚水又如泉水湧出。他用手帕替我擦拭,輕聲耳語:「沒事了。乖,一切都結束了。」
「是我殺了他!」我也貼著他的耳朵說。
他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錯了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聲音越發顫抖,「你讓我不要殺人的。」
「你沒錯!他不是人,是畜生!你只是殺了一條瘋狗而已,一點錯都沒有!」
我相信這並非安慰,而是周旋的肺腑之言——人真正感受到疼痛時,總會不顧一切地為復仇與殺戮尋找理由。
「你不要碰我!」我把他從身邊推開,蜷縮到黑暗的角落裡。
「星兒,你怎麼了?」
「我被人強暴了,我的身體是髒的,而你那麼單純而乾淨,不要弄髒了你!」
「那不是你的錯!那個畜生已經死了,他受到了懲罰,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刺眼的手電光線中,我發現了他的言不由衷。
「不,我是為了你好。」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周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在世界末日,沒有明天,更沒有永遠。」
「不,因為世界末日,剎那就是永遠。」
天哪!他說得那麼漂亮,那麼完美,那麼富有邏輯,那麼無法辯駁……但我不相信!
就在此時,整棟大樓陷入了黑暗,樓上響起一片騷動聲。周旋似乎早有預料地說:「最後一滴柴油用完了。」
「我們快死了嗎?」
「不會的,我還有一部分食物儲備,前幾天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那些,肯定還有一些可以吃的。」
「你總是想到最好的結局,但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手電光束里的周旋面色凝重,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世界末日的第六天,最黑暗的時光——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那些食物,大多被貓狗偷吃完了!周旋只剩下了幾瓶水,他從小光那裡找來一些餅乾,填充我們飢餓的肚子。
雖然,他一直陪著我,卻再沒吻過我一次。我也沒去吻他,更沒像過去那樣撫摸他的頭髮與嘴唇,看著他單純的眼睛。我蜷縮起來,既為抵禦寒冷,也是不願他再碰到我。而他幾次想對我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夜,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這也是我自從世界末日以來,睡得最久的一次。
第七天。
清晨,我被一陣槍聲驚醒,已看不到周旋了——我慌忙走到八樓欄杆邊,低頭往下看去,只見一片黑暗的大海。我不敢下去,害怕又遇到什麼可怕的人或動物。
無比漫長的等待後,周旋拿著鐵棍回來了,他的腰裡別著刀子,肩上掛著繩索。
「你是不是要去殺人?」
「是。」
「殺誰?」
周旋停頓了許久,冷冷地吐出一個名字——「羅浩然。」
「為什麼?」
剎那間,我以為他知道了——知道了七年前發生的事。可我從來沒有流露過半句。
「與你無關。」他的語氣異常冷酷,仿佛與昨天換了一個人。
空氣越發混濁,即便在八樓,也能聞到地底湧上來的腐臭味。我獨自坐在地上,閉著眼睛等待死神降臨。
晚上九點,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
但我不敢上去,直到日本母子與陶冶急匆匆往樓上跑去,我才跟在他們後面,衝進九樓電影院的通道,也不知前頭出了什麼事,為何大家都要往裡跑。當我跑到一半,整個天花板砸了下來。
我被埋進廢墟,不知過了多久,救援隊員把我挖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你們都已知道——沒有世界末日!
被送到地面後,無數鏡頭與閃光燈對著我們。而我只擔心周旋的生死,直到看見他最後一個被抬上救護車。
他用眼神告訴我——羅浩然死了。
此刻,我孤獨地躺在醫院的隔離病房裡,回憶地底的七天七夜,自己與其他倖存者發生的一切——那是不能說的秘密,如此黑暗與殘酷,沒人會相信那是真的!
我對葉蕭警官說了謊,什麼動物殺人——不過是我在殺人以後,看到那些貓狗時的想像。在我的回答里,許鵬飛是死得最慘的一個。
我知道,再也不能回到周旋身邊了。縱使所有秘密都被埋葬,無人知曉我們殺過人,很快將重獲自由,還可以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但我還記得他看我的眼神,那是在我被許鵬飛強暴以後。我是一個有污點的女人,無論有多麼無辜,我還是被人弄髒了。
由此而來的那道無形的牆,是男人永遠不敢坦承的,他們的心裡會有一個結,永遠不可能解開。
我想,當我與周旋再度相逢,也不過是形同陌路吧。
還有一件事,是我兩天來一直擔心卻又不敢面對的。幾分鐘前,我向醫生要了早孕試紙——其中一款最新產品,能在受孕二十四小時後驗出結果。
此刻,我恐懼地拿起試紙條,看到上端與下端都有色帶出現。
我懷孕了。
奇怪的是,我沒有眼淚,從被救回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哭不出淚水了。
或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直到世界末日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