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丁紫
2024-10-02 06:47:35
作者: 蔡駿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不同。」
這是里昂對瑪蒂爾達說過的,也是小光對我說過的。
現在,我的一切都已經變了,永遠變了。
「老婆,你說明年會不會是世界末日?」我最好的同學兼死黨海美,趴在未來夢大廈九樓的中庭欄杆上,看著從一樓到九樓的各種有著「Merry Christmas」字樣與趕著馴鹿的聖誕老人的燈飾。
「我不知道。」
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欄杆,低頭看著底樓巨大的聖誕樹,只要稍微踮一踮腳尖,我就會翻出欄杆,自由落體,墜下九樓,撞在套著聖誕老人衣服不斷打著哈欠盼著早點下班的商場員工面前的地板上血濺五步。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呢?當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視著百米之下的萬丈深淵,看著蟑螂般的汽車與螞蟻般的人們,突然產生縱身一躍的欲望。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話,你會害怕嗎?」
我停頓片刻,閉起眼睛深呼吸,想像自己飛出了欄杆:「不,我很高興。」
「我也是。」海美笑了,拎起沉甸甸的購物袋,摟住我的肩膀,「親愛的,在整個班級,不——是整個學校,你是唯一想法與我相通的人,我們是天生的姐妹,是不是?」
「是。」
「我們去看看新款的包包,快點!」
以上是去年的聖誕夜,我和海美到未來夢商場購物,玩了五樓湯米熊歡樂世界裡的各種遊藝機,又看了一場電影後的對話。
三個月加一周後,當我們兩人再次來到同一個地方,竟被海美不幸言中。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未來夢商場,五樓下到四樓的自動扶梯上,我和海美在討論去美國讀書的問題,反方向上來一個黑衣黑褲的少年,細碎長發底下,有一雙寒光閃閃、陰霾密布的眼睛。
這雙眼睛也在看著我。
擦肩而過。
一想到未來的若干年裡,我都可能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他,並且可能再也覓不到他,我忍不住回頭看他的背影。
世界末日,接踵而至。
我愚蠢地作過假設——如果,當時只要我憋住不回頭看他,是否世界末日就不會發生?或者未來夢大廈就不會陷入地底?
他救了我。
一明一滅的燈光中,我看著他星星般閃耀的目光,已確定不會再把他放走了。
他叫小光。
這是我對他僅有的了解。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在哪個學校讀書,是優生還是差生或是不良少年,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從前有怎樣的故事。
不過,我為什麼需要這些答案呢?我只需要知道——他是小光。
有時候,我也這樣問過自己——為什麼別人要知道你的過去?你的父母從事什麼職業?你的家庭每年收入多少?你家住多大的房子?你爸爸開排量多少價值多少的車子?
我真的很討厭這些為什麼!討厭那些刨根問底的人!如果這是世界末日,就讓他們先去死吧!
什麼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嗎?就像我眼前的他,這個十八歲的少年,我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對我一無所知,我們只知道對方的性別、年齡、身高、長相,還有眼神里透出的氣質。
Oh my God!知道這些就已足夠!
在天崩地裂的地下,他似乎不想逃出去,反而覺得留在這裡挺好。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我也願意留下來,不僅僅為了他。
我叫丁紫,今年十八歲,是四一中學高三(2)班的學生。海美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學校里唯一的朋友。她的爸爸只是區政府的一個科長,卻在市中心買了豪宅,還在郊區擁有一棟別墅。她總是不停地更換從香港帶回的手錶,在學校里展示她的iPhone 4手機,周六晚上請同學們去錢櫃唱歌,私下裡給班主任老師送SPA會所的VIP卡。她從骨子裡瞧不起班級里的任何一個同學,無論對方的父母是小公務員還是小老闆或在壟斷國企上班。
唯一能讓她感到自卑的人——就是我。
不僅因為我長得比她漂亮,也因為我每次出現在她面前時,會穿著比她更素淨但更好看的裙子,踩著更低調卻更昂貴的鞋子,噴著更寡淡可更誘人的香水,聽著更小眾但更高雅的音樂,讀著更晦澀但更經典的小說——她差不多隻讀郭敬明而已,但我已經開始讀安妮寶貝了;就像當她還在玩iPad 1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用iPad 2玩攝像了。
因此,在班級里引領女生時尚潮流的,永遠是我。
剛開始,海美也對我羨慕嫉妒恨過,但她很聰明地向我靠近,拖著我一起出去購物遊玩,每次都把我誇得像朵花似的。我雖然成為女生們的偶像,但也是被嫉恨的對象,能有個官二代女生做小跟班也不錯。她開始糾纏著問我:父母做什麼?家住哪裡?私家車是什麼牌子?
我告訴她:我的爸爸是一家國際貿易公司的董事長,常年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媽媽是影視公司製片人,幾乎每個月都要外出拍戲。因此,父母沒有時間開車到學校來接我。而我家住在市中心某個頂級豪宅,任何人出入都要嚴格檢查證件,所以不方便同學串門。
海美相信了我所有的話,成為我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兩個出雙入對,就更讓周圍同學黯然失色。連老師也來討好我們,比如考卷上明明應該扣分的,卻留著打了個問號,或在未成年人不得進入的娛樂場所撞見我們,也裝作沒看到。
沒想到,世界末日,也是我們兩個倖存下來。那些被我們蔑視的同學,全家都死光了吧?最喜歡跟有錢的家長搭訕的班主任老師,不知道她是被壓死還是燒死的?
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法形容自己的情緒,是難過還是幸災樂禍。
哎,其實我還是同情他們的,不知道海美會怎麼想。
還有一點讓我絕望——即便到了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依然每晚都會做一個相同的夢——進入高中以後,無論我睡前背英語單詞,還是看周星馳的片子,或默念《聖經》、佛經、《道德經》,都難以避免那個噩夢。我會夢見許多張熟悉的臉,向我投來鄙視的目光,發出刺耳的嘲笑……夢中的我通常有兩種大結局:一是拔出刀子把他們全都捅死,二是到學校樓頂跳下去——在我飛速撞擊地面之後,我會渾身大汗淋漓地尖叫著醒來。
該死,為什麼都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沒辦法走出這個夢?因此,我每天都會坐在中庭欄杆上,回想前一晚的噩夢,卻發現夢中那些同學與老師的臉,都已替換成了地底這些倖存者。
小光以為我真要自殺,幾次把我拽下欄杆,指著我鼻子臭罵一頓。
有一天,卻是他先坐上中庭欄杆。然後,他說他喜歡我。
這一刻,耳邊奇蹟般地響起了《今夜無人入眠》,歌劇《圖蘭朵》里最經典的一首詠嘆調!天哪!是哪個人知道我的心思,潛入大廈廣播室放出了這首歌?我心旌搖盪地閉起眼睛,等他吻我的唇,十八年來,從未被異性吻過的唇。
等待良久,《今夜無人入眠》唱完最後一句,小光卻逃跑了。
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喜歡男人,就像許多耽美小說里常見的美少年。
第三天,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死了。我看到他的屍體,心裡大為爽快,是哪位義士「為民除害」?我敢說,等到彈盡糧絕的最後,這渾蛋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累贅,早點死了乾淨!
隔了一天,竟然死了六個人!其中有四個重傷員,是被洗頭妹阿香殺死的。
於是,每個人都開始擔心自己身邊的那個人,會不會突然變成殺人惡魔。
四十來歲的女清潔工開始不斷糾纏我。她搬到我的隔壁,每天早晚要從我門前經過。但我不想跟她說話,走到面前也扭過頭或乾脆視而不見。海美問我女清潔工是怎麼回事,我若無其事地回答:「大概在世界末日受到刺激,變成精神病了吧。」
女清潔工幾乎與我形影相隨,尤其我獨自一人行動時,我忍不住回頭破口大罵:「你有精神病啊?不要老是跟著我!」
這個中年婦女早已習慣於逆來順受,唉聲嘆氣道:「哎,我只是擔心你,前兩天死了那麼多人,你一個人——」
「Shut up!拜託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她低下頭沒再說什麼,繼續像尾巴一樣跟著我,直到我冷冷扔出一句:「你去死吧!」
沒想到她真能忍,低下頭說:「我不能死,因為你還活著。」
一天以後,她真死了。
我想,如果那兩天,沒有她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或許被強暴的人不是莫星兒,而是我。
清晨六點,我睡得很死,並不知道凌晨發生的事,更不知道周旋與陶冶等人正在氣勢洶洶地追殺強姦犯許鵬飛。我被樓上的喧鬧聲吵醒,梳了頭走出店鋪,發現蹲在走廊邊的女清潔工。
又是她!
我忿忿地向樓下走去,她跟在後面,一直跟到底樓廁所,我重重推了她一把。
她摔倒在地,頑強地爬起來:「你忘了你的出身了嗎?」
她點中了我無法逃避的死穴——真他媽倒霉,到了世界末日,大家快要死光了,這件事怎麼還沒完?我要撐到哪一天才算到頭?每個夜晚襲來的噩夢,全都化作淚水滴下來。
「你為什麼不早點在地震中被壓死呢?」
當我說出這句話後,已聽不清她的回答了。眼淚不停地流著,我只想趕快擺脫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張臉!
我像個沒頭蒼蠅,沖向走廊另一端。小光帶我走過那條路,直接通往未來夢大酒店,就像推開一扇門,就到了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當我一路哭著闖入黑暗的酒店大堂,慌不擇路地推開前台背後的小門,沒想到小房間裡居然有人!
冰冷的金屬架在我的脖子上,只要稍微動彈一下,就會割破氣管。
「不許出聲,不然殺了你!」
忽然,我想起了那個叫許鵬飛的白領。
這個畜生!他居然開始親我的耳根!我已嚇得腿軟,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他把我壓到地板上,開始亂摸我的胸口。我噁心地只想嘔吐,盼著快點死去,結束所有的羞辱。
「住手!」
誰的聲音?女清潔工!她一路跟來,聽到了小房間裡的動靜。
快來救我吧!求求你了!
當我感覺身上的壓力消失,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卻聽到一個聲音——刀尖刺進人體的聲音。
我看到許鵬飛手裡拿著一把刀,但我看不到刀尖,因為已全部沒入女清潔工的身體。
我本能地發出一聲尖叫。這個畜生鬆開刀子,慌亂逃出小房間,女清潔工已倒在地上。
到處都是她噴涌的鮮血,整張臉變了顏色,雙眼還瞪著我。
她是為了我而死的!是她為了我擋了一刀!
是她……是她……是她……
對不起,我認識你的,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誰。只是,我從不願意承認,不願意對別人承認,甚至不願意向自己承認,我寧願相信,我就是我想像杜撰的那個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無用最卑鄙最可憐的高三女生。
三年前,我的父母因為車禍去世。我的爸爸不是什麼富商,而是一個普通的計程車司機,他載著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夜班的媽媽回家,遇到一輛土方車翻車而被雙雙壓死。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沒有親戚來照顧我——後來才有人告訴我,原來我不是父母親生的,在剛出生不久就被領養。
我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隨後更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有個中年女人來到我家,告訴我,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她的名字叫於萍鄉,從農村到城市打工的女人,未來夢大廈的清潔工,主要負責打掃廁所——我只回答她一個字:「滾!」
但她拿出養父母領養我時留下的字據,還有她當年抱著襁褓中的我的合影,甚至於還有我的出生證明的複印件。而我在整理養父母遺物的過程中,也確實發現過「於萍鄉」的名字,以及她留給我的那件小衣服——她說,那件小衣服是在懷孕時自己親手做的,並準確地說出了上面繡的圖案是朵紫色的花。
沒錯,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雖然我從沒承認過,雖然我更願意相信:這個中年女清潔工的出現,完全是我悲傷過度產生的幻覺。
於萍鄉說我是一個私生女,我的親生父親認識她時,他們在同一家餐廳打工,他是送外賣的,她是服務員——我真想一把火燒了那個餐廳!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當她發現自己懷孕,他已換了一個地方打工,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她原本準備把我打掉——要是我能穿越回去,一定借她五百塊錢,送她去女子醫院把我打掉,保證是無痛人流!可她思來想去捨不得,最後竟把我生了下來,聽到這裡我就大罵她不負責任。而她委屈地流淚說,其實她是想把我養大的,哪怕受再大的罪。可是,當時她生了重病,眼看母女都要活不下去,只能找個好人家把孩子送了。
她遇到了我的養父母——他們才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結婚十年卻沒孩子,正尋覓一個健康的孩子領養,歡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們保持聯繫,約定將來她有權來看我。
一晃十五年過去,她仍在這座城市打工,卻再沒結過婚。她沒有正式來看過我,但許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門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紅裙子出門,看我第一次學會幼兒園的兒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裡的小紅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樓下等候……其實,她一直在我身邊,我卻從沒注意過她。
我還是把她趕出了門。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個通宵,比養父母死時哭得還要悲慘。
同一年,我考進了四一中學高中部。
養父母死後留下二十萬元存款。他們活著的時候對我非常寵愛,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從小學到初中,無論我提出什麼要求,都會答應,讓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決定在高中三年裡將這筆錢全部用完。
我出手闊綽地購買名牌衣服,邀請同學們吃飯唱歌,讓班裡最有錢的海美相形見絀。我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連老師也被我騙過了。每次開家長會,總有一個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現——鑑於我尚未成年,必須有個監護人,養父的弟弟自然擔負了這個責任,包括參加我的家長會。而這個一貫吃喝玩樂的敗家子,最擅長的就是吹牛皮——條件是養父母留下的使用權房,必須轉到他的名下。
剛到高二下半學期,我發現存款已所剩無幾。當我面臨絕境,正準備離家出走,於萍鄉來到我面前,給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現金。這是她打工十幾年來存下的錢,幾乎一分都沒捨得花過,為了將來留給我。我一聲不吭地把錢收下來,又冷漠地把她趕走了。
到上個星期為止,她給我留下的這筆現金,差不多隻剩下兩百塊。
我從沒叫過她一聲媽媽。
愚人節的夜晚,當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來夢商場,內心充滿著恐懼。我已無錢可花,明天就將從公主變成丫環!如果我還要請海美和同學們去餐廳或錢櫃,就要賣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換回當初買來所花價錢的十分之一的話。我不知道自己的偽裝還能再撐幾天,還能瞞過包括死黨在內的同學老師們幾天。三年來那個噩夢從未停止過,似乎明早醒來就會變成真的。
當我絕望地想要從商場五樓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還盼到了夢寐以求的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毀滅了,我們是人類最後的倖存者,聽到這一消息,我實在太高興了!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為「在加利福尼亞有許多朋友」的爸爸而圓謊,再也不用為噩夢中的一切而擔驚受怕,再也不用考慮下一筆錢要從哪裡去弄或者用什麼去換。
一切都結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結束了,你們這些白痴的欣賞——或者說是被欺騙也結束了。一切都回到原點,再也沒有什麼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樣難看地死去!
我唯獨擔心的,是女清潔工於萍鄉。以前每次逛未來夢商場,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擔心會不會突然在廁所里撞見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著不去上廁所,幸好也從沒碰到過她。不過,若非海美一定要拉著我來這裡逛,我絕不會踏進這裡半步,更不想靠近於萍鄉半步。
然而,她就在這裡,這個賜予我生命、懷胎十月、吃了無數的苦頭、將我帶到這個世上的女人。她就在這裡,這個一直默默地看著我、為我付出了全部積蓄的女人。她就在這裡,陪伴我一起度過世界末日,並且為我免受侮辱擋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當她一息尚存,當她還屏著最後一口氣,睜著瀕死的眼睛看著我,等待我喊出那兩個字——我卻什麼都沒有說,就像過去那樣,就像幾分鐘前那樣,依舊冷漠地面對她,無法說出那兩個字。
對不起,應該早點在地震中被壓死的人是我!
媽媽,終究沒有聽到我叫她「媽媽」,終究沒有守住最後一口氣,充滿遺憾地死去了。我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混濁,摸著她的身體緩緩變涼,感受著她的脈搏再無反應。
我的媽媽死了。
她為了救我而死,胸口還插著那把被染紅的尖刀。我卻連喊一聲「媽媽」都如此吝嗇。
我的淚水才奪眶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地滑落,滴到她已經死去的臉上。
可惜,她到死都沒有看到我的眼淚。
我發現她的手中攥著一張卡片,大概是被刺中倒地後,屏著最後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來的——這是一張工作證,雖已沾上斑斑血跡,仍能看出「未來夢商場保潔部」字樣,還有一張中年婦女的照片,底下是她的名字:於萍鄉。
這就是我的媽媽,未來夢商場的清潔工,她每天掛著這張工作證,在這棟樓的廁所里清掃污穢之物,把這樣辛苦賺來的收入,供養我最近一年來公主般的「富家女」生活。
她是想要在臨死以前,將這張寫有她名字與職業的工作證,塞到我的手裡,讓我永遠記住她,記住我是誰的女兒吧。
我渾身顫抖。手電筒掉到地上。我從她漸漸變冷的手中,接過這張工作證。
忽然,有人闖入這個小房間,發出一聲尖叫。
聽得出來那是海美的聲音。
不,我不要讓她看到!
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痴痴地坐在地上,任由同學兼死黨看著自己,也看到了死去的女清潔工,以及我手中的她的工作證。
海美的尖叫持續了大約兩分鐘。
終於,我抬頭看著她,將工作證塞入自己的口袋。
真想拿起一團破布塞住海美的嘴巴!
因為,她的尖叫聲又引來了其他人——周旋、陶冶,還有,我的小光。
我很想大聲喊出來,喊出「媽媽」這兩個字,但旁邊有海美,還有我最愛的小光,我沒有勇氣發出聲音,我不想被他們看不起……
周旋和陶冶確認女清潔工死亡後,抬起她渾身是血的屍體,要去地下四層將她埋葬。
我能說些什麼呢?說我差點被許鵬飛強姦?說女清潔工為救我而死,因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我所謂富家女的身份,全是出於虛榮心的謊言與偽裝?
海美卻說了一番讓我也震驚的話。
她告訴小光——女清潔工發現強姦犯許鵬飛與我在這個小房間裡,因此才被他殺死。
卑鄙!
我知道海美也暗中喜歡小光,可她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她是唯恐小光不知道,我險些被許鵬飛強姦,還是在向小光暗示——我已經被強姦過了?
小光猛然回頭盯著海美的眼睛。她繼續無恥地說:「我沒有說謊。」
我真想鑽到最深處的墳墓里去,為什麼被許鵬飛一刀捅死的人不是我?
然而,小光卻抱住我,毫不顧忌海美的存在,親吻了我的嘴唇。
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親吻。我再也無法偽裝堅強,把頭埋到他的懷裡痛哭。
小光要去給我拿些毛巾和衣服。我不舍地抓著他的指尖,他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飛快地離開。
這個還充滿著血腥味的小房間裡,只剩下我和海美兩個人了。
「丁紫,我問你一個問題。」
她從沒有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過,這是她對情人節街頭賣花的小女孩才有的口吻。
「你跟那個剛才死掉的女人是什麼關係?」
海美發現了嗎?不!我劇烈顫抖了一下,無地自容地抬起頭,看著死黨冰冷的臉。
我想,我必須要回答了,但又無法用語言來回答。她說的都是真的,我確實是一個窮人,也確實是一個騙子,確實是她最討厭的那種人,其實也是我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只能用一樣東西來回答——我的右手,還沾著媽媽的血跡的右手,在身邊胡亂地摸著,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也許是我的答案。
海美繼續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是一個出生低賤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錢人跟我交往……」
最後一句話,我已聽不清楚了,血液衝上我的大腦,堵塞了耳道,也蒙蔽了我的雙眼,甚至模糊了意識。
我沉默著站起來,右手呈拋物線掄起那冰涼的東西,等到它重重砸到海美頭上,發出與骨頭碰撞的聲音,化作無數堅硬鋒利的碎片——我才看清這是一個玻璃花瓶。
同時,我也看到一腔鮮血從海美的太陽穴里噴出來,濺入我的眼睛,將我的世界徹底塗抹成血紅色。
地獄是紅的。
她死了。
在這個紅色的世界裡,海美的雙眼依然睜著,太陽穴上插著幾片碎玻璃,流出一團紅白相間的液體。
我感到了疼,既是海美的疼,也是我的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小光回到這裡時,他看到的就是這幕場景,只是我如雕像般靜止,手上握著花瓶殘留的部分。
我什麼也沒有說,也完全無需辯解,他已知道我殺了人。
小光出人意料地冷靜,終於露出了殺手本色,又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大紙箱,就這麼把海美裝進去推走了。
我擦去眼睛裡的血,世界從紅色恢復為灰色。
全身的衣服都換了,沒忘記把媽媽的工作證放在口袋裡。頭髮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打開小房間裡的一個行李箱,隨便找了一瓶香水灑在身上,掩飾滿身的血腥味。
小光匆忙回來,帶著我離開這個地方。
沒人注意到海美的消失。唯一讓我欣慰的是,小光告訴我——許鵬飛已被人用電鑽殺死了,這個殺千刀的強姦犯肯定死得很慘,不知道殺死他的人是誰。
殺人通常是一種罪過,但有時也是一樁功德,不知該如何感謝殺死許鵬飛的那個人。
這天下午,最後一滴柴油耗盡,整個未來夢大廈陷入永久的黑暗。
為躲避混濁的空氣,我和小光逃到八樓的店鋪,在微弱搖曳的燭光里,等待死神吻上我們的唇。幻想中的世界末日世外桃源,已變成荒涼冰冷的墳墓。雖然,食物和水都很短缺,而海美在地下二層有間密室,囤積了大量生存物資——可是,那是海美的東西,我不想去拿,哪怕餓死在這裡!
我唯一不感到害怕的,就是黑暗。
因為,我有了我的光。
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僅僅短暫的一夜之後,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便熄滅了。
那是在世界末日的第七天,清晨時分,當我在八樓的店鋪中醒來,恍惚地睜開眼睛,撫摸身邊的那個少年,卻只摸到一團冰冷的空氣。
光,你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你?就算打開所有的手電,我還是看不到你!
此時,只聽到遙遠的樓下,傳來一陣陣可怕的槍聲,伴著此起彼伏的狗吠……
我打著最大號的手電,急沖沖跑了下去,不顧骯髒混濁的空氣,摘下口罩呼喊著小光。
剛跑下兩層樓梯,我撞見了陶冶,他渾身鮮血,目光呆滯地往上走。我攔住他問小光的下落,他卻說沒看到。
來到底樓中庭,我被迫重新戴上了口罩——這裡已變成了屠宰場,全是貓與狗的屍體,許多腦袋開花,污血流了一地,引來無數的蒼蠅與老鼠。我幾乎要暈過去了。
經過地下一層的超市,我看到黑暗中有一個搖晃的人影。
這人影看起來非常臃腫,絕非修長矯健的小光。不管是假人還是殭屍,我大膽地衝過去,攔在那人的身前,用手電照亮對方的臉。
那個人的臉上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讓人恐懼的眼睛。
我摘下口罩的同時,也一把扯下了他的口罩。
周旋!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蒼白的臉上已爬滿鬍鬚,毫無表情地瞪著我。
不,他不是一個人,他還背著一個人!
我抓住周旋的衣領,推起他肩上那個人的腦袋——烏黑細碎的長髮底下,是我生命中最後的光。
十八歲少年的眼睛閉著,安靜地趴在周旋背上,只是臉龐變得冰涼,無論我怎樣撫摸親吻他的嘴唇。
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周旋像塊木頭站在原地,不肯把小光的屍體放下來。我拼命打周旋耳光。直到嘴角淌下鮮血,他才怔怔地說出一句:「不是我殺的他。」
「誰?是誰幹的?」我幾乎已經瘋了,尖叫聲穿透墳墓。
「羅——浩——然。」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個名字,帶著地獄裡才有的語氣。
「真的嗎?」
「相信我。」
其實,在他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已經相信了。
我哭得像一個小女孩,淚水漣漣地轉到周旋背後,將自己貼在小光身上,才發現他的衣服已被鮮血浸透,後背有個洞口——居然有如此卑鄙的人,給了他背後一刀!
「羅浩然?」我重新回到周旋的面前,握起雙拳,「我要殺了他!」
「戴上口罩,不然隨時會被毒死。」
周旋繼續背著死去的小光向前走,我想像他還活著,活著趴在周旋的背上,我握著他的手,一起走向墳墓,一起走向永恆的地獄。
地下四層。
上面的貓狗開始吃死人了,但在這個死人最集中的地方,只有老鼠蒼蠅敢來光顧。因為此處腐屍氣味最重,散髮帶有屍毒的氣體,即便貓狗也無法忍受。只有把小光埋葬在這裡才是最安全的。
我幫著周旋一起把死去的少年放在屍體堆邊緣,手電光掃過那些腐爛的人體,卻絲毫沒讓我恐懼。我倒是想起了《紅與黑》的結尾,瑪蒂爾達抱著於連的頭顱去埋葬——我願做這樣的女子。
完成對小光的安葬,我和周旋默默站了一會兒,直到惡臭的空氣穿過口罩,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接下來,整整一天,我和周旋都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搜索羅浩然的蹤跡——遇到就格殺勿論。我們各自準備武器,從鐵棍、匕首、繩索、毒藥到電鑽……我不敢照鏡子,但我想起了《生化危機》中的米拉·喬沃維奇。
而我也在心底幻想了一千種殺死羅浩然的方法——每一種方法都慘絕人寰,我都懷疑我是不是天生適合去做劊子手。但最最殘忍的殺法,都不足以抵消他殺死小光的罪惡!他為什麼要殺小光?
對了,小光說自己是殺手,來這裡執行一項殺人的任務,難道他就是來殺羅浩然?管他是不是呢,我要殺了羅浩然!
我和周旋分頭搜索。我獨自在黑暗中遊蕩,除了復仇別無他想,哪怕殺死羅浩然後馬上自殺。
直到晚上九點,都沒發現羅浩然的蹤影,包括那條叫邱吉爾的拉布拉多犬。
當我又累又渴即將窒息時,聽到頭頂傳來巨響。我又看到了周旋,他飛快地衝上來說:「快點往九樓電影院跑!」
於是,我們一起衝到九樓,果然有一人一犬的影子竄過。
羅浩然!
殺了他!周旋跑得比我還快。
在迷宮般的電影院散場通道里,我很快追丟了他們。我茫然地大聲呼喊,只聽到身後其他人的腳步聲。正當我手足無措時,頭頂的天花板掉了下來,把我埋在了廢墟中。
快要悶死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陣對講機的聲音——真的是救援人員!
剎那間,我的腦子裡閃過許多東西。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身上有許多兇器,不能被他們發現!於是,我趁著一隻手還能活動,把身上的刀子、繩索與毒藥,都塞到了廢墟里。
有一樣東西沒捨得扔,那就是我的親生母親的工作證。
當我被救出來,穿過一百多米深的地底,來到星空下的地面,才發現世界原來安然無恙!四周的大廈仍在閃爍燈光,全世界的鏡頭與閃光燈都對準了我,我情不自禁掉下眼淚——我不是為自己得救而激動,而是為了這七天七夜來的經歷,為了小光沒有與我一同見到今晚的星空,為了我在地下永遠失去了媽媽,也為了我不久前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周旋也被救了上來,他看到了我,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被送進救護車前,他對我做了一個表情,我居然一下子看懂了。
羅浩然已經死了!我們的復仇成功了!
蒼天在上,大仇得報,為什麼不讓我立刻死去呢?
不錯,此時此刻,我躺在醫院的隔離病房內,仍在思考這個問題——我還有什麼理由活下去?警察已在我的口袋裡發現了我媽媽的工作證。他們知道海美與我一同被困在地下,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海美的官員爸爸肯定會用盡一切方法,要找到他的寶貝千金——他遲早會找到的,她女兒的屍體,被我用玻璃花瓶砸爛了腦袋的屍體。
我是一個殺人犯。
昨天葉蕭警官來問我時,我編造了一通鬼話騙他,什麼櫥窗模特殺人——我確實是恐怖片看多了!可是,他不會相信我的,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來,他有堅強的意志,沒有任何困難會讓他退後,他一定會追查到底。
他會不會去調查我的家庭背景?甚至向我的班主任、我的同學們去詢問?對啊,他不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嗎?答案顯而易見,我所有的偽裝和秘密都會被他輕易戳穿——說不定他們已經知道了?我成了四一中學有史以來最大的騙子和笑柄!同學們每天都在嘲笑我,說我一個窮光蛋,掃廁所的外地清潔工的女兒,居然還敢裝富家女?
昨晚,我又一次做了那個可怕的噩夢。
無論檢疫結果如何,我都不想出院,寧願留在這裡,做一個囚犯,做一個精神病人,甚至做一個死人!只要,別讓我再回學校!
等一等,這個病房裡有沒有什麼能幫助我的東西?比如剪刀?比如藥片?比如……
不,我們這些倖存者,都是葉蕭警官眼中的犯罪嫌疑人,他不會給我自殺的機會。
小光,你在天上有沒有聽到?我是多麼想你!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在一起……
就像瑪蒂爾達對里昂說過的——
「我只需要愛,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