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煙鎖芙蓉3
2024-10-02 06:56:11
作者: 顧長安
倏忽光景飆移,過了梅雨,無論皇家還是民間,各藏書樓又都開始要張羅著曬書了。紀言蹊請了幾日的假回澹園料理,清辭本想同去,但因近產期,身子沉重,紀言蹊自然不肯讓她輕舉妄動。
聽了大夫的建議,清辭日間做事的時間也減了一半,剩下倒都成了消磨不去的閒暇,只得在綏繡宮裡或到相鄰的花園裡走走路、散散步。
宮裡多是捧高踩低的人,因蕭煦忽對綏繡宮不管不問,那些人觀察了一陣,自然見風使舵,綏繡宮的吃穿用度一落千丈。雖有太皇太后和皇后的照應,但畢竟下頭人難纏。清辭也不願意因為這些小事去麻煩別人,讓她們徒增煩惱。對韓昭,更是報喜不報憂。
其實蕭煦這樣漠然視之,反而讓她鬆了口氣。想起他說不要做大哥哥,想起那日他那瘋狂偏執的樣子,忍不住就會打一個冷戰。繼而是片刻的迷惘,也只一瞬,便無影無蹤了。
銀鈴每回領月份回來的時候,都要替清辭不值,「皇上那麼愛重姐姐,只要姐姐願意,雖說皇后是不敢想的,貴妃那還做不成嗎?到時候定然叫那些小人好看!」
清辭淡淡一笑,語氣卻頗是肅冷,「你說的什麼傻話?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見銀鈴委屈地咬住唇,又抱歉道:「銀鈴,你跟著我受苦了……」
她話還沒說完,銀鈴就立刻止住她。知道清辭下頭要說什麼,無非是讓她另尋出路。張信早要她去皇后那裡當差了,只是她自己不肯。她是個死心眼,誰對她好,她就要對誰好。她心裡一直覺得對不住清辭,是以怎樣都不肯走。張信最後惱得也不想管她了。
天氣悶熱,孕婦苦夏,清辭身上一陣一陣地起痱子。銀鈴看著心疼,這日起了個大早就去司饎司討冰,到了中午人才回來。清辭正挺著肚子在院子裡散步,見了銀鈴,喊住她。太皇太后又叫人送了茯苓餅來,她吃不下許多,特意給她留著。
銀鈴捂著臉,支吾了一聲,只說「牙疼不吃了」,匆匆忙忙就要往房裡去。清辭覺出異樣,快走了兩步,拉住她一看,銀鈴左臉一片紅腫,顯然是被人打了臉。
清辭驚問:「怎麼回事?誰打你了?」她雖不知張信就是銀鈴的親兄,倒也聽說銀鈴認了個大太監做乾哥哥,在宮裡人人都還是給她些尊重的。她也不是愛惹是生非的人,怎麼會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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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強笑了一下,把臉扭開,「嗨,怎麼會有人打我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就是今日討冰的人太多,姐姐,對不起啊,我沒要來冰。」
「銀鈴,撞的還是打的,我還能分不出來嗎?我是問冰嗎,你的臉,誰打的?」
銀鈴見瞞不過,這才說是剛才好不容易要了一盆冰,從花園裡路過時,樊樂宮的人正在涼亭里納涼。那大宮女蕊枝見了她捧的冰,就要拿去用。她自是不肯,蕊枝就故意絆倒了她,那一盆冰全落湖裡了。她惱極了,推了蕊枝一把。蕊枝就叫人按住她,打了她幾巴掌。
清辭微怔,蕊枝是清玥宮裡的人。清玥後來再不往她這裡來了,她也樂得輕鬆自在。但忽然發現樊樂宮裡的人,倒是開始三天兩頭找麻煩了。清玥是寵妃,宮裡人人都忌憚她。清辭自己是不怕她的,只是怕綏繡宮裡的人在外頭吃虧。惹不起總還躲得起,便早早就交代過,見著樊樂宮的人就避開。
清辭明白,雖然銀鈴對她曾有欺騙,到底是有自己的苦衷,待她也是真心。她感念每一人的好,她自己能咽下許多的委屈和不平,但若旁人因她而受的委屈,她不會忍。
「走,我去找清玥。」
銀鈴搖搖頭,「姐姐,算了,也不太疼,明天就好了。」
清辭卻二話不說,拉著銀鈴往花園去了。
涼亭里,果見清玥正在彈琴,琴邊上擺了個大大的冰盆。蕊枝眼尖,瞧見了清辭,忙小聲低語,「娘娘,人來了。」
清玥按琴的手頓了一下,終於來了。紀清辭總躲著不見她,她想做點什麼都不容易呢。
那一回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裡惹怒了蕭煦。後來有一回,蕊枝回來說,銀鈴冷嘲熱諷什麼東施效顰、畫虎不成反類犬。她這才恍然,原來銀鈴那句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就是為了讓她出醜!
清辭到了涼亭外,向清玥行了禮,清玥皮笑肉不笑道:「快快免禮吧,司籍身子這樣重了。什麼風把司籍吹來了?」
清辭謝了禮起身,目光往蕊枝臉上一掃。蕊枝被她那寒凜的目光盯得心虛,低下了頭。
清辭也沒有拐彎抹角,虛虛再一禮,「我的宮人剛才被婕妤宮裡人打了,臣來討個說法。」
清玥假裝不知,問蕊枝,「怎麼回事?」
蕊枝回道:「婕妤這裡不是在為皇后的千秋節苦練琴藝嗎,天氣這樣熱,冰盆里的冰說化就化了。奴婢正想去討新冰來,正巧見了銀鈴端著冰。奴婢怕娘娘受了暑氣,耽誤了伺候聖上,就想著先借來一用,再派人去討一盆還給她。誰曉得她不肯。」
「奴婢想著,不借就算了,陛下給了娘娘多少冰呀,就派個內侍過去抬來好了。誰知道她自己摔了一跤,冰盆掉進湖裡了。她遷怒於奴婢,就推搡起來。奴婢怕她驚擾了娘娘,就給了她點教訓。」
銀鈴漲得臉通紅,怒道:「紅口白牙的,一句實話都沒有,明明是你故意把我絆倒的!」
蕊枝撇撇嘴,「你自己不長眼,怪得了別人嘍?」
清玥做模做樣瞪了蕊枝一眼,然後轉過臉對著清辭笑道:「我當什麼事呢,婢子間難免一點口舌之爭,打打鬧鬧的也是常有的事。司籍何必這樣興師動眾?」
清辭卻只是一笑,忽轉話頭,「想來婕妤也熟讀了皇后娘娘派下來的《女訓》了吧?」
聽她提起這個,清玥臉上的笑倏然斂了去。
王韞要做賢后,平日對後宮裡的嬪妃也算寬厚。但那回發了《女訓》叫眾人熟記。開始眾人都以為她不過隨口說說、做做樣子,誰知道是來真格的。有一位才人,慣是敷衍,甚至將書弄丟了。王韞知道後,一改往日和善,真叫宮正司的人拿了那才人,打了十杖,並罰抄書,這事才算了。眾人這也才發現,皇后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仁慈。
那《女訓》又非她們自小讀的女四書,而是皇后親自主編,說來有十卷之多。這樣浩繁的文章,記起來怎麼不頭疼?本來清玥就「椒房獨寵」了,她妹妹又是《女訓》的監印,兩下里就更招人恨了。
清辭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來,清玥滿懷恨意差點藏不住。指頭下的琴弦差點勒進肉里。
清辭卻仍是不緩不慢地道著:「皇后叫娘娘們熟習《女訓》,是為宮婦明禮法,為皇上舉內治之美。務必請眾娘娘耳熟心藏,嚴養德行,以修其身,好為天下婦之表率。」
「銀鈴是綏繡宮的人,有什麼錯處,自有綏繡宮掌事嬤嬤管教,輪不到外人動手。更何況今日是蕊枝惹事在先。」
「婕妤統攝樊樂宮,該檢束自身、約束下人,恪守制度。皇后娘娘說婦人善德,惡為禍源。溫良柔順寬和,不可乖戾。正所謂『吉凶災祥,匪由天作;善惡之應,各以其類。』治下不嚴,乃是主人之責。縱奴行兇,無異於自己行兇。」
「若今日婕妤不給個說法,那咱們就到皇后面前討個說法,請皇后娘娘裁奪。」
清玥心中冷笑,這個臭丫頭本事見長了,竟不知她如今這樣硬氣。這底氣到底是誰給的?皇帝還是韓昭?
那日崔氏入宮,她才驚聞韓昭強娶之事。不過紀德英是沒有認下這門親事的。難怪皇帝留她在宮裡,卻又不納入後宮。看來這孩子必定是龍種了。哼,竟然還拿皇后來壓她嗎?不過她今日沒打算驚動皇后,因為好戲還在後面呢。
她乜了蕊枝一眼,蕊枝會意,忙跪下來,「娘娘,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自罰!」說著左右開弓,抽了好幾個巴掌。
清辭冷眼旁觀著,不喊停。清玥端了杯子,啜了口茶,也不喊停。一時間涼亭內只聽得見「啪啪」的皮肉抽打之聲,不一會兒,蕊枝的嘴角就滲出了血。
清玥還以為清辭一如從前膽小心軟,沒想到她竟然這般能沉住氣。眼見蕊枝的臉已經腫得不能看了,到底是自己的心腹,她便咬著牙問,「司籍可還滿意?」
清辭頷了頷首,「倘若人人都能如婕妤這樣嚴明法制,後宮定然井然祥和,一如皇后娘娘所願。」說罷行了一禮,正要回去,清玥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笑了一下,「哎呀,司籍留步。我也有些疑惑想請教司籍呢。」
「請教不敢,婕妤請問。」
「大周以孝治天下,但,何以為孝呢?」
「『孝乎惟孝。』,『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
清玥點點頭,「妹妹說的是。」她忽然稱呼一改,清辭心頭莫名一跳。
清玥長嘆了一聲,「妹妹淵學真是叫人羨慕,能得三叔公教導,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真後悔,父親當初若是叫我去澹園就好了。」
清辭聽出她話裡有話,只默默聽著,果然她話鋒一轉,訝異道:「呀,妹妹怎麼穿得這樣艷麗?為尊者守孝,不是該斬衰三年嗎?」
清辭怔住了,「什麼意思?」她要為誰守孝?
清玥訝然捂住唇,「怎麼?妹妹不會不知道吧?哎呀,是姐姐多嘴了。也難怪,你身子這樣重……」
但說話間清辭已經邁近了幾步,抓住她的手腕,面露了慌色,「你什麼意思?我要為誰守孝?」
清玥勉為其難道,「今日是三叔公的頭七,你真不知道嗎?」
清辭身形晃了一下,銀鈴忙上前扶住她,感到她渾身都僵了。
「你說什麼?」
清玥假意大方地原諒她的無禮,抽回了手,「三叔公前陣子回澹園,因大雨,有一處山路年久失修,連人帶車滾下了山。」
她沾了沾眼角,眼睛往清辭臉上一溜,「原來你真不知道,難怪妹妹還有心情管一個奴婢的閒事。我方才還納悶呢,妹妹不是學識淵博,最是守禮的,又是三叔公親自撫養成人的,情分不至於淡薄至此……」
清辭腦子轟地一下,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三叔公死了?那樣好的三叔公,就這樣沒有了?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她轉看向銀鈴,「銀鈴,是真的嗎?」
銀鈴臉都嚇白了,她是知道的,事發那一日張信就告訴她了。可她怎麼敢對清辭說?只想著能瞞一日是一日,最好等孩子生了以後再說。
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清辭就知道清玥說的都是真的。三叔公不在了,那個人一輩子為了澹園的書鞠躬盡瘁,最後死在了回去曬書的路上,她竟然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
他臨去時還同她說,「阿辭,陛下答應過我了,只要編印完《周文大典》,紀家所有的書都會還回來。阿辭,其實能主持編纂這樣的大典,三叔公很高興……」
「三叔公……」
大典還沒編完,鴻淵閣的書還沒擺回去,他說過要給孩子起名字的——怎麼就這樣丟下她說走就走了呢?
清辭心中悲痛難抑,幾乎要跌倒。銀鈴費力地架住她,不停地勸著,「姐姐,你別難過,你要顧念肚子裡的孩子啊!」
清辭只覺得一陣絞痛從心底傳向四肢百骸,痛得她直不起身。最後那痛沉結於腰腹深處,她忽然感到一陣暖流不受控制地從身體往外流。
銀鈴看出她的異樣,嚇得也結巴了,「姐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清辭已經明白過來自己的境況,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銀鈴,你別急,扶我坐一會兒。」她額上很快就滲出了一層汗,順著臉旁滾了下來,「銀鈴,我可能要生了。」
銀鈴手忙腳亂地讓清辭靠著亭柱坐下,「要生了?不是還有一個月嗎?這怎麼辦?姐姐,我這就去找人來抬你!」太皇太后前陣子派了兩個粗通醫術的婆子來照顧清辭,一應生產之事也安排好了,只待這邊發動,那邊就派人來接生。
清玥冷冷地看著銀鈴跑開了,這才對著清辭假惺惺道:「妹妹,你要生了?可不能在這裡生啊!我的肩輿就在那邊,我送你。」
說著對著蕊枝一打眼色,蕊枝立刻過去叫了隨身的女嬌夫,將清辭硬扶上肩輿,然後一行人疾步往前跑,蕊枝也一路跟著。
清辭疼得頭暈眼花,但見這不是回綏繡宮的路,問蕊枝,「你們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蕊枝笑著道:「司籍別擔心,您是婕妤的妹妹,您生產自然要娘家人在場的。樊樂宮地方寬敞又涼快,東西也齊全——司籍不用擔心。」
清辭全然明白了,清玥是故意說三叔公的事給她聽的,說不定今日就是她安排的陷阱!但此時,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到了樊樂宮,有力大的嬤嬤上來,將清辭抱到了床上,她疼得忍不住想縮起來。陣痛間隙,只見清玥搖著扇子站在門口,冷眼瞧著這邊。
「紀清玥,你若是敢動我孩子一分一毫,我絕不放過你!」
清玥哂笑一聲,「妹妹說笑,姐姐比誰都巴不得小皇子平安。」孩子是誰的,可還說不定呢!
既然清玥認得孩子是蕭煦的,那她就索性認了,不管怎樣,清玥擔不起謀殺皇嗣的罪名。清辭定了定心,再不想其他的,只一心想著先把孩子安全生下來再說。
銀鈴和兩個嬤嬤抬了便輿一路跑來,可到了涼亭,亭內空空,哪裡還有人!她將園子尋了個遍,怎麼都找不到清辭。好好一個大活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
她正急得要哭,忽然花叢里鑽出了個小火者,銀鈴認得他是張信手底下的。那小火者四下看了沒人,這才悄悄問銀鈴:「姑姑可是在找司籍?我剛才瞧見司籍被紀婕妤抬走了。」
銀鈴大驚失色,清辭剛才為了自己出氣,清玥肯定懷恨在心,她會安什麼好心?銀鈴心下一慌,忙和嬤嬤們往樊樂宮去,可到了宮門前就被內侍攔住了。
「哪裡的奴才,竟然敢擅闖樊樂宮!」
「奴婢是綏繡宮的,我們司籍在這裡。宮裡有事,奴才來請司籍回去。」
「你們司籍正忙著,忙完了自然會回去。」
銀鈴自是不信的,直吵著要見清辭。那幾個內侍就是守在門口的,哪裡肯讓她進去?銀鈴發了狠,梗著脖子就往裡沖。宮門外一時鬧鬧嚷嚷。
蕊枝從裡頭走出來,怒道:「你在這裡瞎嚷嚷什麼呢!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你讓我接司籍回去,我絕不嚷嚷!」
蕊枝拿眼一橫,「你家司籍眼看著就要生了,這時候怎好亂動?」
銀鈴眼睛都瞪紅了,「我知道你們沒安好心,要是我們司籍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誰也活不成!」
「呸呸呸,誰叫你在這裡挑撥離間!娘娘可是司籍的親姐姐,照顧還來不及呢。再這樣胡攪蠻纏,可有你好看!」
兩人說話間,那邊有個內侍領著兩個眼生的醫婦進了樊樂宮去。蕊枝道:「瞧見了吧,都是宮裡的醫婦,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銀鈴怎麼會放心?她將跟來的嬤嬤往前一推,「你們若真沒存壞心思,就讓這兩位嬤嬤進去!嬤嬤們是太皇太后派給司籍的,你們不讓她們進去,她們回頭如何向太皇太后復命?」
蕊枝一聽,想起清辭在慶禧宮待過,也聽說當時極得太皇太后歡心。她眼珠子一轉,「行行行,那嬤嬤們就進來吧,不過你可不能進來。」
清玥坐在明間裡作畫,她正在畫一幅《丹鳳朝陽》,這是千秋節上要送給皇后的賀禮。她琴棋書畫皆精,在梧州也有才女美名。那時候作畫為沽名釣譽,此時作畫卻又用來阿諛奉承——真叫人喪氣啊。什麼時候她才能成為畫裡的鳳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一邊勾著畫,耳聽著清辭在裡頭的呻吟聲,心中覺得十分暢快解恨。生孩子嘍,總是鬼門關闖一遭,闖不闖得過去,那都是天意。
那兩個嬤嬤被帶進來,蕊枝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清玥的眼皮子都沒掀起來,只道:「產房裡已經去了那許多人了,到時候人多手雜,出了什麼閃失可怎麼辦?就去廚房燒燒熱水,準備準備白布吧。」
那嬤嬤想要爭一爭,早有內侍過來,推搡著就將人推去了廚房。裡間的門打開了,一個圓方臉的醫婦走出來,回稟道:「婕妤娘娘,產婦胎位不正,總生不下來,奴婢們也不懂如何正胎位。娘娘還是派個御醫和穩婆來看看吧?」
清玥挑了挑眉,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們自去好好照顧產婦。」
過了一個多時辰,那醫婦又出來問:「娘娘,產婦瞧著不大好了,御醫何時到呢?」
清玥已經懶得搭理她了,只埋頭作畫。那輪紅日似血,真是明艷動人。
蕊枝眼一瞪,「虧你還是醫婦呢,這樣毛躁無用!人已經打發去兩撥了,請不來人,關我家娘娘什麼事?你當人人都像皇后娘娘生皇子似的?雖我未曾嫁人,總還知道生孩子哪有不難的。我母親生了兩天兩夜才生下我呢!總之,一定要保住小的就是了。」
那醫婦也是臨時被忽然叫到樊樂宮的,一看這情態,哪還有不明白的?只得訕訕地又回了產房,同另一個瘦長臉的醫婦低聲交談了兩句,都覺得不妙。
畢竟宮裡的骯髒事看得多了,也怕事發牽連自己。趁樊樂宮裡的人出去換水的功夫,那醫婦在清辭身邊小聲道:「姑娘,我瞧著你這不大妥。但咱們畢竟不是御醫,也無能為力,並非是咱們要害你,是外頭的不肯去請醫正。」
清辭此刻明白了清玥的意圖,竟是想去母留子嗎?她掙扎著握住那醫婦的手,「我和孩子都拜託嬤嬤們了。倘若真有什麼,請萬萬先保孩子。倘若我今日熬不過去,也請將實情告訴太皇太后,她不會怪罪你們的。」
銀鈴在外頭等得焦頭爛額,裡頭卻一點消息都沒有。不行,不能這樣等下去!她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最後拿定了主意。這孩子她也不知道是誰的,若是去求皇后,皇后但凡存了心思,那紀清辭或也只有一死,可太皇太后這幾日又不在宮裡,她只能去求皇帝了!
銀鈴拔腿就往永泰殿跑,可還未到近前,就被侍衛抓住了。她一個小宮女,根本不可能靠近皇帝的寢宮。
銀鈴自知不可能見到皇帝,便哭著求他們,說要見張信。那侍衛頭子認出她是張信的乾妹妹,便賣了面子派了人去宮裡遞話。
張信此時正在書房裡當值,那侍衛也不敢胡來,只在外頭乾等著。好不容易見張信出來,這才忙上前道:「公公,銀鈴姑娘要見您,這會兒正在宮門呢。」
張信眉頭一皺,「雜家正當差,有什麼事叫她等我下值了再說。」
那侍衛想了想,還是道:「公公還是去看一眼吧?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姑娘都快哭暈過去了。別不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張信心頭一動,這個妹妹雖然傻氣,平日裡還算穩重。能讓她這樣,那只能是綏繡宮裡的那一位出了事。但時影早交代過,以後紀清辭的事情不用再來煩擾皇帝,所以他還是有些猶豫。思忖了片刻,還是派了個心腹過去看看情況。
不一會兒,那心腹踅著回來,見他在蕭煦旁邊伺候紙墨,不敢張揚。張信也不敢發出聲音。
蕭煦餘光早瞧見了,眉頭微微一蹙。張信見狀沖外喝道,「誰在外頭鬼鬼祟祟的?」
那心腹這才道:「奴才有事回稟公公。」
張信也是個心思細密之人,對於蕭煦對清辭的態度看不分明,自然也不敢貿然行事,那不如讓蕭煦自己定奪。便道:「你的皮癢了是不是,什麼事急成這樣?」
那心腹一聽,明白他的用意,索性道:「回公公,綏繡宮的宮女道紀司籍下午在花園裡突然動了胎氣,破了水要生了。可被婕妤娘娘接到了樊樂宮裡,又不許她進去探望。如今不知內里情形,怕是生死未卜,請公公派個御醫過去看看。」
蕭煦拿筆的手頓了一下。要生了……日子竟然這樣快。被紀清玥接走了?他想起那一日清玥期期艾艾的那一句「大哥哥」,忽然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這深宮女人的齷齪,他不是沒見過。
手裡的筆滑落下去,他霍然起身,「擺駕,去樊樂宮。張信,你先帶人過去!」
張信暗出一口長氣,還好這回自己沒算錯。他應了聲「是」,忙鎮定地吩咐下去,擺駕的擺駕,去太醫院叫人的叫人。
清玥對剛畫完的這幅丹鳳朝陽很是滿意,那活靈活現的鳳凰,可不是就像自己?正欣賞著,忽聽見宮門人聲沸沸。她眉頭一擰,「蕊枝,去看看,又是誰在吵鬧?」
蕊枝應聲而出,才走幾步,猛見一抹明黃身影疾步而來,她嚇得腿一軟,立刻就跪了下去。
蕭煦一臉陰鷙地邁步進來,清玥慌得也跪了下去,「陛下駕到,臣妾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蕭煦一進來就已經聽見裡屋內那一聲聲痛苦的呻吟聲了。他下意識就往前去,清玥忙膝行到他面前攔住去路,「陛下不可!裡面是產房,不吉利。臣妾正好遇到妹妹要生產了,這才抬回宮,想親自照顧。都是臣妾的錯,愛妹心切,才壞了規矩……」
她話未說完,蕭煦一腳踹過去。清玥整個人撲倒在地,吐了一口血出來。她不可思議地望向蕭煦,他目光里壓抑不住的怒火,似能將人碎屍萬段,哪裡還是那個清蔚沖和的天子?
清辭聽見了蕭煦的聲音,他竟然會來嗎?他為什麼會來?但此時,她無力去思考更多的,為人母的天性讓她如同被逼入絕境的母獸,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保護自己的孩子,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保護自己的孩子!
她幾乎沒有多想,雖然嗓子早就嘶啞了,可還是攢起所有的力氣叫了一聲,「大哥哥……」
儘管她的聲音那樣微弱,蕭煦還是聽見了。那孱弱的一聲,像是在向他求救。他覺得有什麼在撕扯他的心,心中一痛,越過清玥,一腳踢開了產房的門。
房內的人一見他,都震驚不已,接著都慌得跪倒了一片。
他眼裡看不見旁人,只看到床上的纖弱的身影。他有多久沒見過她了?久得他都快記不得了,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她怎麼這樣瘦了?像無數夢裡落進水裡,濕淋淋的小狗,可憐得叫人心疼。
他幾步走到床前,床上的人長發滿枕,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眉頭緊緊蹙著,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虛弱得像落在掌心裡的一片雪,下一刻就要消失不見。
他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連聲音都不自覺地輕下來,「小栗子,小栗子。」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好半天才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的臉,忽然眼中湧出了許多的淚,「大哥哥,你這樣生我的氣嗎?為什麼讓清玥這樣對我呢?就算你要我死,我也只想死在你手裡呀,為什麼讓清玥折磨我?大哥哥,你殺了我吧,我好痛……」她嚎啕大哭起來,又因喑啞的嗓子,那哭聲顯得格外悽然無助。
蕭煦覺得心都被人扯碎了,他一把抱住她,「我沒有、沒有要你死!不是我……紀、清、玥!」
她孤注一擲去賭一次,賭他對小栗子還有一份真心。當她清清楚楚聽見那三個字後頭的深深的恨和怒時,終於鬆了口氣。她賭對了,不管怎樣,孩子會沒事的。
她仿佛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喃喃道:「大哥哥,你要給我報仇……」然後人就沒有了意識。
「小栗子!」蕭煦搖晃著她,「小栗子,你醒過來!御醫!御醫呢!」
外頭太醫院所有當值的御醫都進來了,手忙腳亂地圍過來。張信千說萬說才將蕭煦勸了出來。蕭煦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一看到跪在地上的清玥,忽然走過去一把卡住她的脖子,狠狠掐住,「紀清玥,小栗子要是有三長短,朕叫你全家給她陪葬!」
清玥能感覺到蕭煦周身的殺意,嚇得失了禁,她想要說些什麼,可什麼都說不出來,下意識去掰他的手,可他的手牢牢卡在脖子上。很快因為缺氧,臉色也變得黑紫。
「你以為朕給你榮華富貴是喜歡你?不過看在你父親身後清流的面上。你算什麼東西!誰讓你動她,你怎麼敢動她!」
清玥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無望地望著他。在快窒息而死的前一刻,蕭煦猛地丟開手。他再惱怒,還有一線理智。這女人,他能讓她有一萬種死法,但為了朝中清流的支持,他還得留下她的命。只是,他要叫她生不如死!
他的手甫一鬆開,空氣灌進口鼻里,清玥劇烈地咳嗽起來,知道自己撿了一條命回來。原來他喜歡的真的是她啊,那她算什麼呢,後宮裡這些女人都算什麼呢?!清玥咳嗽著咳嗽著就笑起來,漸露出癲狂。蕭煦手一揮,便有人將她拖去了偏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