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孌彼同棲1
2024-10-02 06:55:08
作者: 顧長安
劉德春估摸著時辰不早了,可那一對還纏纏綿綿沒個休。雖然是太后默許了叫他陪著韓昭找過來的,畢竟被人撞見了不好,便輕咳了一聲。
清辭聽見了聲音嚇了一跳,忙從韓昭懷裡退出來。韓昭輕笑,「別怕,自己人。」
劉德春適時地略走近幾步,壓著聲音卻又讓他們能聽得清楚,「世子爺,時辰不早了,太后娘娘約莫著要回宮了,還是讓掌籍先回去伺候吧?」
清辭經他一提,也驚覺太晚了。「呀,太后娘娘怕是要回宮了,我得走了。」
韓昭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又滿懷的不舍。這裡不比澹園,任他來去,總歸不方便。「那你先去,我回頭找你。」
清辭點點頭,轉身就走。
這走得未免也太乾脆了吧?
韓昭把她拉回來,目光描著她的臉,要多看幾眼,晚上才有好夢。
清辭這會兒意識到有人就在不遠處盯著他們,十分難為情,又被他看得心慌,「我要走了……」
韓昭又把她拉近了些,低聲在她耳邊道:「回去要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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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芝蘭玉樹的一個人,怎麼說出來的話這樣肉麻。其實每天都在想他,只是她羞於啟齒……像被他窺見了不可告人的心事,清辭羞得厲害,一跺腳,「今、今天沒空,改天再說。」說著提著裙子跑開了,像一隻僥倖從獵人陷阱里出逃的小獸。
韓昭戀戀不捨地看著她走遠了,其實有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不過好在是來日方長。
銀鈴挑著燈籠,一向張開嘴話就不停的人,此時嘴巴像被縫住了,安靜得出奇。清辭的心好像還留在剛才聽到韓昭表白的那一刻,「我是心悅你之人」。她一時間神思恍惚,不知道是幻是真。
走出去好遠,清辭才注意到銀鈴的異樣,詫異地問:「銀鈴,你怎麼了?」
銀鈴下意識就捂住嘴,搖著頭,支支吾吾道:「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看來是剛才劉德春嚇唬了她。清辭莞爾,「你別怕,沒事的。」看到燈光下銀鈴的手凍得通紅,便摘了手捂子給她套上,「天冷,戴上。」
她怡然淺笑,竟和剛才那眉鎖輕愁的樣子判若兩人,美得驚心。銀鈴被那笑晃了眼,喃喃道:「紀姐姐,你真好。」
清辭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快走吧,遲了太后要回宮了。」
回了值房換了身乾淨衣服,鳥見主人回來了,在籠子裡來回跳了跳,「臭小妞、臭小妞。」清辭趴到桌前,「你才是臭小妞。」想了想,她又笑著道:「臭世子。」
那鳥跟著也說,「臭世子、臭世子。」
清辭笑起來,覺得這鳥真是很上道,愛憐地摸了摸它的小腦袋。這時候外頭宮女過來說太后回來了,正準備安置呢。清辭忙拿了書往太后寢宮去。
太后已經洗漱畢了,此時半靠在床上。清辭行了禮,便在太后床邊的繡墩上坐下,翻開書接著上回讀下去。
太后本雙目微合,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眼前的少女只虛虛坐了小半邊繡墩,目光垂在書上,端端正正捧著書讀。聲音不大不小,口齒清晰,不過分嬌膩,卻又悅耳。
今日讀的還是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些佛學著作枯燥深奧,還有不少罕用的古字,可這女孩子讀下來竟沒有一處磕磕絆絆,可見在私下是用了心的。說來紀清辭也算是長在她眼前,初見只覺丰姿冶麗,宮中兩歲磨鍊下來,明禮數、懂進退,氣質里越見溫靜恬和,是個可人疼的女孩家。
清辭讀得認真,唇角卻不自然地微微揚著,聲音里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不能覺察的愉快欣然。太后心中一嘆,看來她又得物色新的讀書女官嘍。
想起韓昭那乖戾孤僻的性子,能有個瞧上眼的也是不易。一邊替韓昭欣慰,一邊又替蕭焎難過。那少年純善,滿心滿眼都是人家,卻又不敢挑明。她這個祖母,雖非親生,有時候也替他心疼。
唉,都是各人的緣法罷了。
大周今歲算是多事之秋。春旱連著蝗災,洪水過後又是大疫。入了冬,又久不見雨雪。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都隱有流言。不斷有言官上書,也不斷有人被皇帝處置。處置的多了,那些言官總算是消停了,可早弄得人心惶惶。在宮裡當差的,也都抱著萬分的小心。
也有人想請太后出山規勸皇帝,但太后卻早有預見一樣,早早閉了宮門,只說要齋戒抄經,替大周祈福。慶禧宮不放人入、也不放人出,連正旦中宮的朝賀儀都取消了。韓昭統共沒見過清辭兩面,連話也沒說幾句,慶禧宮就閉了宮。
到年前,太后的《圓覺經》終於抄完了。京中依舊無雪。太后本想親自送經到慈恩寺佛前,但近年關,慈駕出行,免不了一番勞民傷財。太后於心不忍,便點派了清辭送佛經進寺,臨行前又道寺里古梅樹生得也好,讓清辭給折一枝梅回來。
清辭入宮以來也就出宮一次,回澹園看望三叔公,又到翰林街看看書坊生意,也是匆匆去匆匆回。能有機會出宮,心中也是雀躍。
此次出宮,除了銀鈴,尚有兩三個隨行護衛的太監。因不是急差,馬車行駛的也不快。外頭雖然冷,車內卻暖和,軟墊子、小炭爐,點心茶水應有盡有。銀鈴好奇心大,不住地掀開窗簾子往外看。直到出了城,外頭荒草連天的沒了看頭方才作罷。
慈恩寺在京郊居雲山,路程不遠,山路卻有些繞。馬車慢悠悠地行了半日,兩人在車裡打了個盹兒,再醒過來的時候感到車已經停了。銀鈴掀開一角車簾,那冷風打著旋兒一下就灌了進來,清辭正在風頭上,被涼風刺得打了個噴嚏,嚇得銀鈴忙又放下了帘子,隔著車簾問那趕車的太監:「請問公公,是不是到了地方?」
那太監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還早咧!天太冷,讓馬兒歇歇,給馬兒補些草料。」
清辭聽著,覺得這位公公的聲音有些耳熟,一時沒想起來在哪裡聽過。不過剛才那陣冷風一吹,倒是想起外頭寒風如刀,冷如冰窟,那幾位公公騎馬、駕車了這許久,怕也不好受。
清辭溫了壺熱茶並幾塊桃酥放在托盤裡,銀鈴幫她掀開帘子。清辭一邊倒茶一邊對著外頭的人道:「公公們趕路辛苦了,也吃點東西喝口熱茶吧!」
那駕車的太監背對著她給馬餵食,也不知道聽見沒有。清辭又提高了聲量,衝著馬車邊另兩個隨行太監喊了一聲,「公公們過來喝口熱茶吧。」
那兩個隨行太監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穿著出鋒的大氅。雖然只看得到背影,清辭卻覺得似乎不是從宮裡跟出來的那兩個。她心下疑惑,又開口:「請問公公……」
其中一個太監終是一扯馬轡轉了過來,清辭看清了他的臉,驚得杯里的水都灑了出來。
在她目瞪口呆里,那太監輕扯了韁繩,馬行了幾步到車前,他彎腰從她手裡接過茶杯,眼中儘是促狹的笑意,「多謝女史。」接杯子的時候,手指擦過她的手,像故意的一樣。
他仰頭喝了茶,這回直接拉過她的手,把杯子還到她手裡。「女史的茶泡得還不錯。外頭風大,把帘子放好。女史們再睡一會兒,再過一個時辰就能到了。」說罷直起身,沖那駕車太監道:「小寧子,出發吧。」
見她還楞頭呆腦地看著自己,那人要笑不笑的目光在她臉上溜了一圈,沖她擠了下眼睛。身上那股狂勁兒,看得人牙痒痒。
竟然是韓昭!
不用想了,小寧子大約就是平寧了吧。這主僕倆真是會折騰了,堂堂一個世子,打扮成太監,他倒還真豁得出去。這人怕不是瘋了吧?
冬天日短,等到停車時天已經擦黑了。這回是平寧在外頭說話:「女史,已經到山腳下了,天黑路不好走,咱們先在客棧里歇一晚上,明天再去寺里。」
縱使車內舒適,坐了大半天馬車,到這會兒也覺得身上不舒坦了。有店小二出來招呼,平寧從車轅上跳下來,把馬鞭扔給了店小二,轉身放了踩凳。清辭和銀鈴相扶著下了車,他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姑娘們仔細腳下頭。一晃眼好些年沒見著了,姑娘還記得小的嗎?」
清辭莞爾,「記得,怎麼會不記得。」抬眼一望,馬車停在了一間名叫「居客雲來」的客棧前。
韓昭和另一個穿著太監衣服的人也翻身下了馬。那人清辭沒見過,大約也是二十出頭,中等身高。臉上線條硬朗,目深嘴闊皮膚暗黑,十足的漢子氣,同那一身太監的衣服很不相稱。
那人下了馬,一雙眼睛盯著清辭不挪窩,看得她渾身發毛,直想往後躲。
這人是韓昭狼軍里的得力部將里寶,什麼都好,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平寧皺著眉頭推了他一把,「亂看什麼呢,我們姑娘也是你能盯著看的!」
里寶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起來,「你們中州的女子真是一個比一個好看!難怪將軍不要小狼王的香囊,原來有這麼俊的妞……」
自從里寶做了韓昭的近侍,平寧覺得自己的耳朵每天都要洗一洗才得清淨。昨天晚上還聽里寶在韓昭耳邊又絮叨起女人的妙處。放從前,他不過說幾句書上秀才小姐感天動地的故事,都要被韓昭好一頓數落。現在可好呢,世子對里寶那叫一個寬容,縱著他葷天葷地的,簡直傷透了平寧的心。
平寧怕里寶嘴裡吐出什麼嚇人的虎狼之詞,忙趕著他走,「去去,快把你那狼眼給管好,別嚇壞了姑娘!還在這裡耽誤什麼,趕緊地去卸東西。」然後轉身沖銀鈴一招手,「銀鈴姑娘,走,咱們先去替主子們收拾收拾住處。」
銀鈴見著韓昭也是意外得很,但後知後覺,這時候似乎也明白過來了,忙應了聲「噯」,跟著平寧先進客棧了。
韓昭和清辭落在了後面。見人走了,韓昭走到她面前,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好久沒見面,感覺又陌生了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但總得說點什麼吧?
「你累不累?」
兩個人忽然同時開了口,都是這一句。兩人俱是一怔,接著一起笑起來——總算是沒那麼不自在了。
韓昭唇角微揚,「就騎會兒馬,累不著。你呢?」
「騎馬的都不累,我坐車就更累不著了。」
「那就好,進去吃點東西,回頭帶你出去玩。」
清辭四下望了望,應該是山腳下的小鎮子。這條街上也有幾間食鋪客棧、香燭雜貨店什麼的,可實在稱不上繁華。「這裡有什麼可玩的地方?」
韓昭卻笑得又神秘又得意,「回頭就知道了。」他目光一垂,落在了她露在外頭的手上,細白的小手勾得他心頭一動。心跳驟然快了很多,一股衝動上來,長久壓抑的感情,此時沒了束縛,他再也忍不住,一伸手便牽住了她的手。
清辭本在看旁邊店鋪招牌上的字,冷不防手上一暖,轉過臉見手已經在他掌心裡了。她的臉倏然紅了起來,下意識想把手抽開,韓昭卻又握緊了些,「手這樣涼,冷不冷?」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了兩下,摩得她手麻心麻,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不、不冷……」
「帶了厚衣服了嗎?」他又問。
清辭點頭。韓昭一笑,「那就好。走,進去吧。」說著拉著她的手就往客棧里去,也不放開。
近來民生艱難,商旅少了不少,投宿的客人也少。店家艱難度日,夥計也不敢多請。店小二領著那三個人去了客房,大堂這裡也就店主親自招呼了。
那店主一看這些人穿著內侍的衣服,知道這群人是宮裡當差的。眼前進店的這位朱唇皓齒,看衣飾就知道是宮裡的大太監,店主便格外賠著小心,管著自己的眼睛不往他手上溜,心裡如明鏡,這肯定是大太監和他的對食娘子,千萬不要少見多怪得罪了客人。
店主一張笑臉相迎,「大人、姑娘快請坐,一路辛苦吧?要用點什麼東西,小的這就叫人去準備。」店主個頭挺高,方圓臉,笑得一團和氣,引著兩人在一張桌前坐下,先上了熱茶。
清辭因來送經,已經齋戒了幾日了,這幾日也依舊是不能吃葷。韓昭也知道,便讓店主弄些齋飯來,他自己也就跟著將就一頓。
店家笑應道:「好、好!客官您先坐著喝杯茶,我這就去吩咐廚房準備。別說,您啊還真來對了地方。咱們這裡的廚子做的齋飯,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說著退下去,挑開帘子到後廚去了。
清辭拿起杯子捂在掌心裡,目光打量著店裡。店裡此時沒其他客人,只點了幾盞燈,不算亮堂,但桌椅都還看著乾淨整齊。
兩人坐在這昏黃的光里,慢慢啜著茶,聽見店外風颳過枯樹時嘩嘩的聲音。溫熱的茶,好像緩緩落到了心尖,把整顆心都烘得暖暖的。說不出的寧靜。她甚至都不需要問,就知道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了。
因為大堂里太靜,後廚里的人聲便同飯食的香氣,一起清晰地飄到這裡,也帶著濃濃的煙火味。
是婦人在數落男人,什麼錢沒掙幾個,倒不斷貼補給小叔子小姑子……男人只是壓低著聲音叫她小聲點、小聲點,前頭還有客人。女人非但聲音不小,反而越發大了起來,到最後不知道怎麼忽然來了句,「我也是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這樣不中用的男人,誰曉得一個參天樹上會長個小米辣!」
韓昭慣聞葷話的,聽到這裡,「噗」的一下嘴裡的茶都噴了。清辭看他那反應覺得奇怪,問他什麼意思。韓昭臉一紅,抹了抹唇,「小孩子別瞎問。」
清辭扁了扁嘴,「我都十七了。」
她習慣性地垂了垂眼,視線正好落到了韓昭的腰上。此時他脫了大氅,腰帶上也沒什麼配飾,不過繫著一隻香囊。大約戴得久了,香囊的顏色已經不如先前鮮艷了。是她繡的。她有點難為情,這樣一看,繡工真是有些慘不忍睹。
韓昭見她盯著自己的腰腹,腮上還浮起了一團紅暈,以為她是聽懂了那婦人的話……看什麼看,難道以為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爺可不是小米辣!」
清辭蹙著眉頭,眨了眨眼,一雙烏沉沉的大眼裡全是迷惑,「小米辣?是辣椒吧?我見過的呢!以前天香樓的廚子就用辣椒做菜。是番邦傳過來的,有紅有綠有黃,有長有短,樣子還怪好看的。我聽說有些人家養來當盆花看的——你說什麼你不是小米辣?」
原來自己想齷齪了……韓昭一臊,骨子裡膏粱子弟的驕妄勁兒卻先翻起來,當下寒了臉遮掩尷尬,「你在宮裡學的什麼規矩,不知道不該問的不要問?」
清辭不料他反應這樣大,心中有些委屈,咬了下唇「哦」了一聲。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說就不說,你惱什麼啊?」
韓昭本是怕唐突她,這才語氣重些,誰知道還是把人惹生氣了。想起這些日子平寧和里寶的「諄諄教導」,簡直後悔不迭。
平寧再三叮囑,「爺,管好您的嘴,人家姑娘比不得奴才臉皮厚,由您怎麼說。姑娘家前頭,您那少爺脾氣要收著,嬌滴滴的女孩子,必要有溫柔小意慢慢哄著。」
里寶直搖頭,「不對不對,女人嘛,心直口快的少,口是心非的多。她的話呢,反著聽:說不要,就是要;說你壞,就是覺得你好。要是跟你使小性兒,別跟她廢話,直接丟上床。弄舒坦了,什麼氣兒都沒了。」
平寧嫌里寶粗魯,要把他家世子帶壞的,卷著袖子要跟他打架,「我們那未來的世子夫人,可是知書達禮得緊,你這跟土匪強盜有什麼區別?爺要跟你學了,那不就成急色鬼了?別說人姑娘愛,不拿巴掌招呼您就不錯了!」
里寶自然不服氣,「不管怎樣,老子有媳婦。你這麼大,怕還是個雛兒吧?」
平寧氣得說不出話來。韓昭當場就罰里寶去馬廄里鏟三天馬糞,不是為平寧出氣,是這話太扎心。什麼叫一把歲數還是個雛兒,他這是掃誰臉子呢?
不過韓昭也迷茫,不知道該聽誰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但畢竟一個是現身說法,卻可能有失偏頗;另一個是有典有則,但卻是紙上談兵。所以兩邊都要聽一聽,又不可全信。大概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但此時看她垂著頭不再搭理自己,隱約見漆黑的眸子上蒙了一層水汽,韓昭心裡也不好受起來。哄女孩子比打仗可費勁兒多了。
他這一路餐風飲露跟過來,執鞭隨鐙的,可不是為惹她生氣的。想起有一年韓伯信酒醉後的胡話,到底是沒錯:對一個人交付了心,就會不斷地讓步,最後讓無可讓,還心甘情願。
韓昭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軟著聲音道:「我沒惱。」然後索性起身坐到了她那張條凳上,偏了頭去尋她的目光,「生氣了?」
清辭還垂著頭,但卻是輕輕搖搖頭,低聲道:「沒有。」
女人說沒有,那就是有?
韓昭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哄道:「好了好了,以後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什麼都不瞞你,行不行,嗯?」
清辭想了想,點點頭。
韓昭心頭一寬,把她的一雙手都裹在了掌心裡,「你有事也不能瞞我。」
清辭又乖乖點點頭。韓昭很滿意,「那你願意告訴我,大哥哥是誰嗎?」
清辭怔了一下,她並不想瞞著他的,只是蕭煦說過,他們的關係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樣說才既不會泄露蕭煦的事情,又不算騙他。
韓昭倒是一副極有耐心的樣子,一直笑著凝視著她的臉。
店家這時候端著托盤從內堂出來,吆喝了一聲,「客官,飯菜來嘍!」
韓昭支著那副大度的笑臉,臉都笑僵了,心裡卻在咆哮,「還吃什麼,爺吃醋已經吃飽了!」到此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外祖母總說他像蕭蓉。這性子十成十隨了蕭蓉,醋勁兒大。我若一心待你,你也必須一心待我,否則不定要怎樣鬧。
清辭畢竟害羞,不敢在人前同他太親密。見店家走過來,她忙抽了手,等店家擺好了飯菜轉身去拿其他的飯菜時,方才小心道:「你讓我想想怎麼說行不行?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訴你。」
那也只能先這樣罷。丫頭像個小蝸牛,畢竟不能逼得太緊,逼緊了就縮進殼子裡去了。他實在是好奇這大哥哥到底何方神聖,倒不是糾纏她的從前,只是男人的直覺,這個人必定是情敵。既然是敵人,那就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平寧他們終於整理好了客房從樓上下來,也撿了張桌子叫了飯菜。飯後,韓昭叫里寶去看看馬餵好了沒有,然後對清辭道:「回去穿件厚衣服出來,我等你。」
無論是從前在澹園,還是後來入宮,清辭從沒有機會無拘無束地玩過,心裡也滿是期待。她應了聲,忙提著裙子上了樓。
銀鈴翻出帶來的裘衣,幫著她穿好,「姐姐,世子待你真好。我剛才聽平寧大哥說,是世子求了太后娘娘允他一路保護咱們的。因為你是宮裡的女官,最要守禮了,怕你被人嚼舌頭,所以才穿了公公的衣服。」
清辭猜到了,也因他這份體貼,心裡平添了一份從未有過的甜蜜。銀鈴正給她繫著頸間的帶子,忽然又泄氣了一般喃喃道:「可是姐姐,你要是嫁了世子,紀家的書可怎麼辦呢?」
清辭一怔,那滿懷欣然忽然被什麼強拽到地上。像夏日陡然降下的雨,把揚起的塵土砸落下去,片刻就是一片泥濘。
是啊,書怎麼辦呢?
清辭思緒紛亂地出了客房,平寧正守在外頭,見她出來了,樂呵呵地引著她去外頭,「姑娘出去就別惦記其他了的,就在外頭盡興地玩哈。」
里寶已經準備好了馬匹,韓昭依舊穿著那身出鋒的大氅站在馬邊,見她來了,揚眉一笑。那兩個也是極有眼力見的,見狀都跑回了客棧。
清辭看了看前街後巷,大部分鋪子都打烊了。就算不打烊,瞧著也沒什麼好逛的。便是疑惑道:「這深更半夜的,去哪裡玩?」
韓昭先上了馬,俯身把手一遞,「上來。」
清辭沒騎過馬,看著這匹馬尤其高大威猛,心裡便有些發憷。「我不會騎馬。」
「我知道。把手給我就行了。」
清辭抿了抿唇,最後還是遞出了手。韓昭一下就握住她的手,讓她踩著馬鐙子,然後使勁一拉,把她拉上了馬。
那馬原地動了幾步。清辭不知道該扶哪裡,沒個穩心,也跟著左搖右晃,人好像馬上要掉下去了,心怦怦直跳。
韓昭一手牽韁繩,一手圈住她,讓她坐穩了。「騎馬不難,最重要的是坐姿要對,否則肯定腰酸背痛。」屁股疼這種話不好在姑娘面前說。
他帶了帶韁繩,輕輕夾了下馬身,馬便開始碎步小跑起來。這馬生得高,清辭緊張不已,手抓著韓昭的胳膊,可身子依舊不受控制地前傾。
韓昭叫停了馬,笑起來,「你這樣不行,身子往後坐,後背前弓。」
清辭整個人都是僵的,因為緊張,骨頭好像都給定住了一樣。韓昭看這樣實在沒辦法,只好叫她重新側坐好。把風帽給她戴好,又把系帶緊了緊。然後拿了她的手塞進自己的大氅里,往自己腰間一放。
「抱緊了,掉下去牙可就磕沒了。」嚇唬小孩子的聲氣。
說罷,腳跟微壓馬身,那馬便撒開蹄子跑起來。
清辭被那前沖的力一帶,下意識雙臂收緊。腦袋埋在他胸前,緊緊抱著他的腰。女孩子哪有不愛漂亮的,摔斷腿腳好像不怎樣可怕,可磕掉了牙就很嚇人了。
清辭頭回騎馬,渾身都緊繃著,屁股也顛得疼,可又不敢說。寒風冷冽呼嘯著刮過去,再奔向身後的無垠,他的大氅翻飛。應該很冷的,可她漸漸感到了他身上的暖,像抱著個湯婆子,熱烘烘的。
馬跑得很快,卻又很穩,她漸漸適應了馬奔跑的節奏,也試著將身體放鬆。她微微從他懷裡抬起頭,看到他線條清晰的下頜。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韓昭也垂頭相望。看著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心也霎時間溫柔起來。他微微一笑,復又抬起頭看前方,「抱緊了,馬上就到。」
清辭將臉貼在他胸前,真的將手臂又收緊了些。她聽著他的心跳,一點也不慌了,也不怕了。仿佛把自己的全部都交到這個人手裡,可以跟著他去到任何地方,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不知道過了多久,清辭聽見他說:「到了。」然後感到馬漸漸停了下來。她從他懷裡探出頭去。馬停在了一個光禿禿的山坡上,四野茫茫漆黑一團,夤夜風寒,萬丈紅塵、無邊的人世間,仿佛除了他們之外,再無生命。
韓昭抬起她的下巴,示意她往上看。天上無月,卻見繁星滿天,璀璨生輝,寶石般綴滿天幕。望著那閃爍的星,仿佛窺見「清川萬古流不盡」的亘古不變的塵世,蒼涼而美麗。抖落心頭的塵埃,靈台潔淨,神思放空。蒼穹浩茫,看著那星,人仿佛被吸入那遼闊深邃的蒼穹里,不知今夕何夕。
她被這美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韓昭手指南天,那裡有三顆格外明亮的星,「會看星嗎?」
「會一點,讀過些天文曆法的書。那應該是參宿三星,三星之下有伐星。」
「你說這個,我倒想起一句詩,『綢繆束薪,三星在天。』……後面是什麼來著?」他垂目問她。
「今夕何夕……」才開口,清辭忽然意識到他又在逗自己,便抿住唇。
韓昭眼中儘是笑影,「怎麼不說了?」沒等她回答,他卻自顧自念出來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胸中湧出許多東西,不敢再看他,轉頭去看那星。是啊,你啊你啊這樣好,我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