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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夜分孤枕1

2024-10-02 06:54:54 作者: 顧長安

  清辭這幾日最高興的莫過於銀鈴被派來了司籍司。雖然也是做粗活,好歹是不會被人動輒打罵了。用了好藥,銀鈴傷也好得快,她手腳利索,什麼活都搶著做。這日銀鈴和一位女史從外頭送了東西回來,一陣風一樣跑進清辭的值房。

  「紀姐姐,剛才我聽說了一件大事!」

  清辭見她滿頭的汗,放下筆,給她倒了杯水,「先喝水再說。」

  銀鈴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水,手背一抹嘴唇,壓低了聲音卻難掩聲音里的激動,「長公主和貴妃娘娘打起來了!」

  清辭詫異地瞪大眼睛,「這是怎麼說的?」

  原來蕭蓉那日見了龔尚儀,要把清辭要到公主府里去當差。可龔尚儀卻說女官登錄在冊,要出宮也有一整套的規矩,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但蕭蓉那說一不二的性子誰能招架的住?最後龔尚儀不得不暗示了,紀清辭是貴妃看上的人,她做不了主放人。

  蕭蓉一聽,心中冷笑,怪不得那日蕭焎和清辭在一塊兒。那王芣恃寵而驕,什麼好東西都要搶,如今竟然搶到自己頭上來了!她心中鬥志昂揚,帶著人浩浩蕩蕩去了端景宮。

  兩個女人,一個驕一個橫,向前你好我好面上平和,儘量不衝突。可兩人也都是不肯吃虧的性子,一言一語地懟上了,最後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動了手。女人打架,無論尊卑,那都是掐人、擰肉、抓頭髮、撕衣服。兩人打作一團,旁邊誰也不敢勸。

  得虧一個宮人心思活,見這狀況收不了場,一路狂奔到慶禧宮請了太后來。太后一來,只見兩個大周最尊貴的女人,發亂釵斜、衣衫凌亂,像市井潑婦般,完全沒了天家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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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怒斥了兩人。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媳婦,總要一碗水端平,便各打五十大板,叫她們各自回去將高皇后的《女戒》抄二十遍,身邊規勸不力的宮人罰去承慶宮提鈴。

  清辭聽得目瞪口呆,竟然事情因自己而起。她這邊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那邊慶禧宮就來了人,說太后要召見清辭。

  清辭隨著內侍往慶禧宮去的時候,蕭蓉正對著鏡子心疼著自己的臉。左臉一個不慎被王芣的長指甲劃了一道。不過她也扯了王芣一把頭髮,總算不虧。

  都說女子難為,為母更甚,誰想到她堂堂長公主,也有為了搶媳婦同人打架的一日呢。難怪不得男人們愛舞刀弄槍,二話不說拳腳伺候——手撕賤人的時候真是好痛快啊!

  太后的貼身宮女丹珠正在給她臉上敷藥,那藥粉碰到傷口火辣辣的。蕭蓉在母親跟前拿捏著三分嬌氣,嘶嘶地抽著涼氣,「毀了,這臉是不能看了。」回頭叫人畫一幅像,八百里加急給韓昭送去,叫他瞧瞧母親為了他是如何拼命的。

  丹珠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事,想笑,但畢竟是太后身邊調教多年的老宮人,還忍得住。但聲音里還是含著一線笑意,勸著道:「公主莫擔心,口子不深。章太醫的藥改了方,更好使了。」

  「要祛什麼疤,留著才好,好叫你日日都記得自己做的醜事。三十好幾的人,真是越活越出息了,同那些市井潑婦有何區別!」

  蕭蓉假裝聽不見,對著丹珠,話卻是說給太后聽的:「我不管,紀清辭我非得帶走!人我都瞧上好陣子了,就是買東西還講究個先來後到的。她說要就要,憑什麼?那個毒婦,什麼事做不出來。只要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得不到就毀了。」然後又抽了口涼氣,「這什麼藥,疼死了。」

  丹珠慌得停了手,「公主恕罪。這藥雖然烈些,但藥效好。」

  蕭蓉擺擺手,「行了,趕緊敷藥吧。」

  「哼,你說你早瞧上的,也沒見你定下來。反而人是小火帶進宮的,你怎麼說?」太后低頭啜了口茶,冷冷道。

  蕭蓉被懟得啞口無言,恨韓昭不知道先下手為強,連累她這個老母親。

  「一個沒及笄的小官家的庶出丫頭,按說養在深閨里哪裡能見著什麼外男?這個倒好,沾著一個世子又沾著一個皇子。這樣惹是生非的主兒,想來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聽太后語氣不善,蕭蓉道:「母后,那女孩子兒臣見過,是個好好的姑娘家。論出身是低些,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至於孩子們怎樣認識的,各人都有各自的緣法不是?那聚散離合,哪一個不是天意?好東西誰不喜歡?不能說兩個人爭東西,爭的人沒錯,東西還錯了不是?」

  太后冷哼一聲,「可惜的是,這世間有些人不能怪,那也只能毀了東西。」

  是非曲直上蕭蓉一向有自己的堅持,她聞言豁然起身,「男人爭男人的,算不到人家姑娘頭上。」

  太后冷笑,「你倒是個好婆婆。」

  蕭蓉一聽,自得地笑起來,「兒臣這些年沒少去民間遊歷,見過多少人家婆媳不和的,不是休了媳婦就是怠慢了母親,一家人鬧得雞飛狗跳誰也得不了好。」

  「兒臣思想著,我又不缺人伺候,不必媳婦整日跟前端茶送水的立規矩。我磋磨兒媳婦,兒子愛她,必然心疼她,然後心裡怨我,母子情分就淡了;兒子若心疼母親責怪媳婦,那媳婦天長日久下來定然鬱鬱寡歡,同丈夫也沒好日子過了。碰上性子烈些的,抹脖子跳河上吊,也是家宅不寧。何必呢!」

  太后乜了她一眼,心裡如明鏡。道理說得頭頭是道,也不見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好。說到底蕭蓉就是從前對韓昭不管不顧,現在後悔了,想著補償他。

  外頭當值的宮女進來,「稟太后、公主,紀掌籍帶來了。」

  蕭蓉忙端坐好,瞥了眼太后,不禁抱怨了一聲:「母后,您也笑一下吧,別嚇壞了人家女孩。」

  太后心中長嘆,蕭蓉想補償韓昭,她何嘗不是想補償蕭蓉,所以才將她縱成這樣?難怪都說兒女是債。

  清辭被宮女領著在堂中跪下行禮,太后屏退了左右方才開口,「知道哀家為何召你來嗎?」

  「奴婢不知。」

  太后忽然將茶杯一撂,「砰」的一聲把蕭蓉嚇了一跳,「母后……」

  太后一個冷眼掃過去,蕭蓉見母親像是真動了怒,不敢開口,便先自忍下了。心裡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女孩在自己眼皮底下受罪。

  清辭的心也跳了一下,但因她自問「讀正書,明正理,親正人,存正心,行正事」,心如皎月,便是叩首道:「奴婢愚鈍,請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見她經此一嚇,雖是跪著,但聲音里卻不見如何慌亂,心裡倒高看了她一眼。

  「長公主和皇貴妃都看上了你,都來要你過去當差。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媳婦,傷了誰的心哀家都不忍。索性問一問你的意思,是願意去端景宮還是願意去公主府?」

  清辭此時不是不慌的,她好不容易才進了文祿閣,那是她一生志之所向,怎麼能半途而廢?她知上意難違,但也要試著為自己爭一爭。

  見她不語,太后冷冷道:「抬起頭回話。」

  清辭微微抬臉,太后看清她長相,心中一嘆,確實是一張能招事兒的臉。

  「回太后娘娘,奴婢仍想在尚儀局當差。奴婢不敢欺瞞太后,奴婢入宮確實是抱了私心。」

  「奴婢是梧州紀家女,一直在澹園侍奉三叔公紀言蹊左右,自小與書為伴。三叔公教奴婢讀聖賢書、明以教化,感以禮樂。三叔公一生為學,所牽掛不過那一萬七千卷被皇家徵調的藏書而已。」

  「大周以孝治天下,奴婢聞:『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又聞『孝悌之至,通於神明,光於四海,無所不通。』三叔公的教養之恩,奴婢自感無以為報,唯想替他分一點憂。」

  「奴婢在尚儀局裡當差,做完本分之事,有餘力時便抄錄藏書,以慰長者心。奴婢抄書就是最大的孝,還請太后娘娘、公主和皇貴妃娘娘成全奴婢的這份孝心。」

  這一通大帽子蓋下來,若不讓這女孩繼續抄書,便是不成全她的孝道、枉顧人倫了。

  太后瞧著那一抹纖柔的身姿,輕肌弱骨,忽然有點明白韓昭喜歡她什麼了。都是自小無父母疼愛,長於長者之手。物傷其類罷了。男人由憐生愛,也是尋常。

  蕭蓉沒料到紀清辭是為了紀言蹊而來的,往事種種瞬間湧上心頭,眼眶也濕了,哀求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不忍卒看,默了默,開口道:「哀家近年目力越發不濟了。既是自小與書為伴的,自然也是飽讀詩書。哀家這裡讀書的女官上月出宮嫁人了,正缺個讀書的女官,你就到慶禧宮來給哀家讀書吧。哀家也成全你的孝心,允你可繼續到文祿閣抄書。」

  無論去公主府或者端景宮,或者哪裡都不去,都會將兩頭得罪,清辭明白只有到太后這裡才是唯一的法子。她又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蕭蓉見人走了,眼淚終於沒忍住滾了下來,自覺失態,又偏過頭立刻擦了眼淚。

  太后輕嘆,「你沒跟哀家說那是紀育之的侄孫女……」

  「母后……」

  「行了,哀家也只能偏袒你到這裡了。哀家瞧著這姑娘對兩個都不太有意思……人,哀家替你看著,也幫你掌掌眼,看看人品性格。」

  「你去跟元華說,若真想要人家姑娘,趁早點定下來。若不過男人一時的熱乎勁兒,勁兒頭過了就擱下了,那哀家也不會耽誤人家。說到底,她做世子正妻總還不太夠格。」

  「端景宮的那位也不是好相與的。要是她真和小火先對上了眼,那哀家也不會做棒打鴛鴦的事。」

  蕭蓉擦了眼淚,斷然道:「那絕無可能!兒臣這就回去寫信,叫元華趕緊回來。」

  然而蕭蓉的信寄出去了,不見人歸,只有一封回信。寥寥數語,言:不平匪患,絕不還京。更是絕口不提成親之事,卻又叫她多加照顧紀清辭。

  蕭蓉氣得直跳腳,扔了信,發誓再不管韓昭。但沒幾日又改了主意,人爭一口氣,若紀清辭被王芣搶去了,那她的臉往哪裡擱?不為兒子為了自己的臉面也不能叫王芣得手。

  蕭蓉重整旗鼓,往宮裡去得越發頻繁起來。雖然媳婦沒過門,先享受到了做婆婆的快樂——比如那二十遍《女戒》,媳婦不就替她抄了?

  過了下元節,清辭就往慶禧宮當差了。太后有睡前聽書的習慣,往往午時聽著宮人讀書打一會兒盹兒,晚上入寢前再聽一會兒書。有時候聽的時間久,有時候不過兩刻鐘就入了睡,所以清辭閒暇的時間更多。

  但畢竟當著差,不好總往文祿閣跑。幸有太后給了恩旨,允文祿閣的書出閣。除了一些尤其珍貴不能出閣的書,大部分的書都由銀鈴取過來送到慶禧宮裡抄寫。

  清辭有時候也替太后抄經,那一手極秀麗端正的字看著就悅目賞心。太后母家也是書香門第,對這樣乖巧的女孩子本就存了份偏愛,又見她素日做事踏實本分,進退有據,又添了幾分喜歡。

  轉眼到了立冬,清辭要及笄了。相熟的宮人們湊了份子湊在一起給清辭辦了及笄禮,蕭蓉更是親自來給她加笄,太后也賞了她一匹衣服料子並一口半大的箱子。

  夜裡回了值房,見收的禮物堆了滿桌,竟然有些恍惚。她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想到自己的及笄禮會這樣熱鬧。回想這些日子,簡直像一場夢。

  一時沒了睡意,清辭披衣起來整理東西,最後收拾到那口箱子。箱子倒是不重,打開來,裡頭有絲帶綁了的一把紫毫筆,粗粗一數,有十幾二十支。其他則是毛茸茸的兔毛護耳、手捂子、圍領、膝毯……只看那筆,清辭就猜到是誰送的東西了。

  箱子底下躺著一封信,上頭寫著「紀清辭啟」。是韓昭的字跡。她心頭微動,抽了信出來,寥寥幾行。

  「『自是桃李樹,何畏不成蹊。』孟月初陽,窈窕初茂。賀君佳日,嘉瑞永祥。」

  自是桃李樹,何畏不成蹊。

  她反覆讀著這一句,鼻頭一酸,視線也模糊了起來。似乎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那些被否認、被漠視的從前,忽然被這幾句話撫慰了。

  燭芯微微爆了一下,她放下信,用剪子剪了芯。燭光又明亮了些,她的那顆心好像也因為這點光暖了起來。她又拿起信看了幾遍。想起他從前一張嘴就氣死人,如今竟然也寫出這樣的話來,真真覺得不可思議。

  開春,魏王大婚,尚儀局忙得人仰馬翻。清辭熟悉一應宮廷禮儀,便主動過去幫忙,也為了能看一眼蕭煦。

  蕭煦一身大紅喜服同眾人應酬,清辭遠遠瞧著,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從此以後大哥哥就不再是她的了,他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兒女。而她,又是一個人了。

  可這是大哥哥的大喜之日,她不想叫自己這樣傷感,忙提了精神做事。

  她這裡忙完了差事正要離開,忽然一個小內侍塞了一顆栗子到她手裡,請她跟著去看一看儀冊。清辭心怦怦直跳,人也快活起來。隨著那內侍到了偏殿暖閣里,推開門果然看到了一人負手而立。只看背影,清辭也知道是誰。

  「大哥哥!」

  蕭煦聞聲轉過身,眼中含著一縷淺淺的笑意,「小栗子。」

  清辭提著裙子小跑兩步到他身前,「大哥哥,你為什麼在這裡?」此時不該是他的洞房花燭嗎?

  蕭煦垂目看著她,身量長高了好些。「在宮裡還習慣嗎?」

  清辭點頭。她有很多的話想要同蕭煦說,但一時千言萬語都堵在心口,最後涌成了一串淚掉了下來。

  「大哥哥明天就同王妃去啟州封地了對不對?」

  蕭煦點點頭,目光描著她的眉眼,忍不住抬手輕輕擦了她腮邊的淚,聲音越發柔和,「已經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麼還動不動掉眼淚?」

  那麼這一別,不知道何時還能再見了。

  清辭心中全是離愁別緒,那一行淚才抹去又掉下來。她抽泣著道:「等我把紀家的書抄完了,出宮以後就去找大哥哥。那時候,大哥哥有了小殿下,我就去帶小殿下讀書。」

  蕭煦不置可否,微微笑了起來,卻是問:「我送你的字帖還練著嗎?」

  清辭點頭。

  「好好寫字讀書。你記得書多,但很多道理還是似懂非懂。內書堂的講官很多都是翰林院的飽讀詩書之士,若有什麼疑惑,便去請教他們。」他頓了頓,又問:「記得我說過什麼?」

  「記得。大哥哥說練完字就把字燒掉,在宮裡要謹言慎行。」

  蕭煦點點頭。

  外頭的內侍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提醒道:「殿下,時辰到了。」

  蕭煦回了聲「知道了」,然後對清辭道:「宮裡有大哥哥的人,他們會照看你的。別怕。天晚了,去吧。」

  清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可到了院門處,她忽然又跑了回來,「大哥哥……」說了不哭的,臉上卻全是淚。

  澹園三年,他養大的女孩子這樣無助地凝望著他。像把一隻幼鹿,丟在了狼環虎伺的密林里。蕭煦那一顆冷硬的心倏然也軟了,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兩步,輕輕把她擁在懷裡,手緩緩落在了她背上,輕輕撫了撫。

  大哥哥從來沒這樣靠近過她……清辭也怔了一下,心裡越發難過起來。

  「會不會怪大哥哥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清辭哭著搖頭,「大哥哥,你等著我。」

  「好,大哥哥等著你。」

  蕭煦離京,清辭不能送他,只能尋了個高處,想遙望一眼。但抬目所見,只看到宮闕重重,穆穆煌煌。一顆心盛滿了「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的傷感。

  清辭回到值房的時候,忽然見桌案上放著一包溫熱的糖炒栗子。她坐到床邊,剝著栗子,嗓子哽著,咽不下東西,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人世的聚散離合,來如迅風,去似歸雲,不可捉摸。明明知道很多東西留不住,可真到失去了,才知道是那樣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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