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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嵐光波影1

2024-10-02 06:54:48 作者: 顧長安

  廊子下的一排宮婢屏氣凝神候了快一個時辰,寢宮裡有人出來傳話,「娘娘起了,都進來吧。」

  外頭等候的宮婢這才魚貫而入,但這許多人進進出出,竟然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午睡才起的人,嬌軟無力地由著宮婢們伺候她梳洗換衣。收拾妥當後,皇貴妃王芣懨懨地靠在美人榻上,管事婢子陳芝跪到榻前替她捶腿。

  「小火最近都在做什麼,怎麼又是好幾天見不著人了?」

  「回娘娘,殿下除了聽唐老先生上課,其他的時間都在文祿閣里看書,可是用功了。」

  王芣一笑,「是真用功還是假用功啊?」

  「回娘娘,是真用功!奴才聽說,唐老先生最近都在皇上面前夸殿下學業上有長進呢!」

  

  「也該有些長進了。」

  王芣總算是有些寬慰。那孩子天資聰穎,只可惜心思沒放到學業上。若能轉性沉下心來好好跟著那些翰林院的大儒們讀書,那些多事的御史們就沒話好說了,立儲的事情也容易些。

  皇后她可以不做,但太子之位她不能不爭。本來這登天的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說她是禍國妖姬,她才真真白白擔著這個惡名。說起來嘉啟帝子嗣不旺,只有廢后鄭氏育有三子。鄭氏為後時,後宮為何沒有其他皇子,不是帝後感情好,是鄭氏容不下旁人。

  那時候她剛進宮,正是聖眷正隆之時。二皇子未滿周歲早夭,鄭氏卻將事情算到她的頭上,千方百計地算計她,使得她也失去了一個肚子裡的孩子。她本沒有爭搶之心,卻躲不過深宮裡的明槍暗箭,那也只能提刀迎上,為了王家,也為了她的孩兒。

  兩人斗得難解難分,難免禍及無辜,是以其他嬪妃所出的四皇子早早就到了貧寒的封地,五皇子沒能長大成人。是因誰而死的,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鄭氏終於被廢了,接著太子薨逝。

  呵呵,也算是善惡終有報吧!當然,這話說來也太早,她們這些人,誰手上乾淨,誰能保證誰榮華永盛?所以明知道一個雅和有度的皇子,並不適合走這一條帝王之路,但她還是努力去維護蕭焎那顆乾淨的心。因為她知道,總有一日,他終將還是會拋卻從前,將一顆柔軟心,煉化成鐵石心腸、心手俱黑——如同她一樣。

  王芣掀起眼皮,見一個小宮婢在窗邊的條几上擺了一盆汴梁綠翠,不由得幽幽嘆了一句,「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進了秋呢。」

  陳芝眼覷見她目光所駐之處,恭維道:「娘娘尋來的花匠果然是不同凡響,這麼難養的花,今年可養成了不少盆呢。」

  王芣收回目光,垂目看了眼精心養護的指甲,「可惜花美無人賞啊。」

  陳芝知她還在同今上因為立儲之事置氣,皇帝這半多月也沒來端景宮了。但陳芝也不敢插嘴,便把頭低了些。

  「叫他們給太后送兩盆過去,省得又授人口實,說我只顧自己享受,目中無人。上回我做千秋宴,不過多花了幾兩銀子,太后娘娘可是給了我好一陣臉色看呢!」

  陳芝勸道:「娘娘何必往心裡去?自古至今都是媳婦難為,上有公婆下有幼子,還得伺候丈夫——苦累都是媳婦的,委屈了也無處訴。娘娘統攝六宮,勞心勞力,一年到頭不過這麼一個屬於自個兒的日子,花再多都是應該的。」

  王芣似終於提起了點精神,牽唇而笑,「你倒是會哄人,難怪梁公公看重你。」

  陳芝賠笑,「奴才是老實人,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王貴妃咂摸了一下這兩個字,忽然抬起了身子,語氣也冷了下來,「本宮倒是真想聽一句實話。聽說前陣子尚儀局新進了個女官,下頭人都在傳,說她有傾國之姿,這若是選繡女,定然要當選,寵冠六宮呢——怎麼這事你沒聽說嗎?」

  皇貴妃善妒易怒,自小艷冠京華,容不得旁人比她美。陳芝見她動了怒,忙跪伏下去,「娘娘息怒,這事奴才確實也有些耳聞。但奴才以為這都是那些婢子缺了管教信口胡言的,不足為信。」

  「既然是缺了管教,就把人帶過來教一教吧。」

  陳芝叩頭領了命正要出去,王芣又叫住了他,「慢著,把那尚儀局的女官也領過來叫本宮瞧瞧。」

  尚儀局下轄四司及彤史,有正五品的尚儀兩人,一人姓龔,一人姓陳。清辭就歸在龔尚儀管轄下。她入宮月余什麼都沒做,盡在背誦宮規、熟悉職責。好在她記性好,記這些倒是不在話下。

  龔尚儀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二十來歲時,受不住夫家苛待,自請離家,正遇司禮監甄選女官,便投了考。自入宮門十多年來,看盡了人事繁華、寵辱浮沉,到現在一張臉如同心一樣,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情緒。

  因王皇貴妃椒房獨寵,皇帝也早不選秀,後宮的嬪妃日漸稀少。也有心高的宮女,找到機會爬上龍床,但最後也都如石沉大海,翻不出一點風浪。

  紀清辭無論相貌還是學識,做女官其實都是大器小用。所以龔尚儀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腦子裡就不禁想起「天生麗質難自棄」這句話來。就是不知道是這女孩有登天的心呢,還是她的身後人想另闢蹊徑?

  可忽然又有司禮監秉筆池春親自來交代。池春曾是蕭焎的大伴,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她聽明白了,紀清辭是六殿下要看顧的人。龔尚儀雖然吃驚,倒也並不表現出來。她以為這女孩既然同皇子有些瓜葛,多少都有些心高氣傲的。但她卻沒料到自己想錯了。

  這女孩對於旁的完全懵懂無知,進宮竟然只是為了書。相處日久,冷眼旁觀,龔尚儀那一雙識人的厲目,也看清了那一副剔透的水晶心腸。既覺不屑,又覺不忍。

  她自己沒有子女,雖然御下嚴厲,可也都將這些女孩看做自己孩子一般盡力教導維護。

  所以此時手下女史來報,端景宮來人請紀掌籍過去時,她心裡先咯噔一下。凡是這樣不清不楚被叫去端景宮的,不死也沒好活了。因不知紀清辭同蕭焎到底怎樣個情形,所以心裡更沒個底。她略想了想,忙派了個女史去找張信,自己則迎了出去。

  到了庭中見是陳芝,先行了一禮,「陳公公。」

  這些內官一向對女官還都留著幾分尊重,兩人又是多年舊相識了,便也揖了一揖,客氣道:「龔尚儀,咱家奉了娘娘口諭,請貴司紀掌籍去一趟端景宮。」

  龔尚儀故作訝然,「不知道娘娘為何召見?可否請公公透露些個,咱也好叫孩子到時候有些應對。」

  陳芝面露難色,斟酌了一下方才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末了指了指自己的臉。

  龔尚儀此時真有些莫名驚詫了,「紀掌籍不過才入宮,還未當值,也沒出過尚儀局值房,更沒去過御前,不過一直在學規矩。娘娘何以知道她?」

  問完了,自己其實也差不多猜到了原委。後宮之中,外頭瞧著密不透風,卻自有暗流。一點風吹草動,不到片刻整個後宮也就吹遍了。

  陳芝搖搖頭,「先別說了,請尚儀把人帶過來吧,咱家好回去復命。」

  這深宮裡行走,哪一步不是錦繡在前,刀鋒在後。龔尚儀也無計可施,只得道:「公公稍候,我去叫她。」

  龔尚儀到了清辭的值房,她正在認真地抄寫經文。

  女官們雖有官秩,俸祿卻不高。雖然做了女官,家中能免除一些勞役賦稅,但對於大多數平民百姓來說也是杯水車薪。有些女官將俸祿係數存下,貼補家中,自己就只能剋扣自己,日子過得艱難。

  好在雖然身在後宮,總還有些賺錢的門路。女官所抄的書冊在市面上賣得極好,一卷書能賣到一千文,也就是一吊錢。一套七卷的《法華經》抄下來,也能得十吊錢。是以閒暇時女官們都在抄書賣書。

  只要做好了分內的事,龔尚儀對於這些一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清辭反正左右無事,字寫得又快又好,所以便主動幫著其他的女官抄書。

  見龔尚儀進來了,清辭放下筆向她行禮。

  龔尚儀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然後道:「端景宮來人了,皇貴妃要召見你。」

  「見我?」清辭十分意外,「皇貴妃怎麼會要見我?」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龔尚儀輕輕嘆了口氣,「你進宮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清辭點點頭,「尚儀說,我們在宮裡當差的,要慎言謹行,勤勉於事。最重要的是本分,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龔尚儀點點頭,「『無功不賞,無罪不罰』,咱們做奴才的,只要做好本分之事,就不用怕。」

  清辭心裡略有了些底氣,謝過她隨著陳芝走了。

  這是清辭入宮以來頭一回去值房以外的地方,心中有好奇,但因謹記著宮規,也不敢東張西望,忐忑地隨著陳芝往端景宮去。半路上遇到了匆匆而來的張信。

  張信跑得滿頭大汗,見了陳芝先磕了個頭,「見過陳公公。」

  陳芝詫異,「你這個時辰不伺候著殿下,跑這裡來做什麼?」

  張信起身,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偷瞧了一眼紀清辭,然後將陳芝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陳芝眉頭動了動,不大相信的樣子,「真的?」

  張信點點頭,小聲道:「千真萬確。」

  「這事怎麼不早說?」

  張信苦著臉,「那一位不是不肯叫人知道嗎……」

  陳芝想了想,「這樣,你去把人帶過去。若娘娘問起來,就說路上老祖宗尋我辦點差事。」

  那兩人站在一邊說話,清辭抬頭,紅牆碧瓦間一方碧藍的天空。因有微風,天上的雲微微流動,又於流動時悄然變幻。「白雲在青天,可望不可即。」她於這深宮之中,雖和那藏書樓相距並不遠,可到如今都沒有機會踏足進去,不也如這碧天白雲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嗎?她一時看得有些痴了。

  「掌籍,掌籍?」張信叫了兩聲,清辭才回過神。

  「陳公公還有差事,小的領掌籍去吧。」

  因知他是蕭焎的貼身內侍,清辭便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欣喜,剛才心裡那點忐忑也輕了些。

  「張公公有禮。」清辭學著其他宮人一樣向他行禮。張信忙推辭不受,「掌籍折煞小人,娘娘等著呢,咱們走吧。」

  兩人到了端景門前,才邁進門內就見庭中跪著一個宮女,另一個內侍正在一下接一下地打她耳光。

  內廷里有不成文的規矩,許打不許罵,而對於女人來說,臉面更是一生的前途所系,所以即便是責罰宮女,一般是不打臉的。這樣下狠手掌嘴,怕是這宮女犯了主子的大忌諱了。

  清辭頭一回見宮人受罰,看那女孩子大約和自己同齡,臉已經被打得腫得老高,嘴角也裂了,都是血。每掌摑一次,那宦官便問一句:「知錯了嗎?」

  那宮女口齒不清地回,「奴婢知錯,謝娘娘賞……」

  清辭看得難受,腳下不禁慢了一慢。再仔細一看,忽然記起來,這正是那日嬤嬤們給她檢查身體時伺候她脫衣、穿衣的一個叫銀鈴的小宮女,不過才十三歲。

  「張公公。」清辭小聲叫住張信,「那宮女犯了什麼錯?」

  張信卻看也沒看那邊,引著清辭往前走,低聲道:「怕是亂說了什麼話吧。掌籍記著,在宮裡啊,主子問了咱們再說。不該說的就不說,不該問的就不問。」

  清辭謝過他,可還忍不住看過去。那宮女血淋淋的可憐樣子,讓她想起了田叔從捕獸夾子裡帶回的大敏。還有,她自己。

  皇貴妃身邊的宮人紫玉早等在門外,見著張信著實吃了一驚,「怎麼是你帶人來的,陳公公呢?」

  張信走上前低聲同紫玉說了幾句,紫玉看向清辭,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也沒再說什麼,對著紀清辭道:「掌籍請隨奴婢進來吧。」

  空曠的堂內飄著淡淡的佛蘭香,清辭斂目依著規矩向皇貴妃行了禮。沒聽到「平身」的旨意,便只能一直垂頭跪著。

  王芣拿著一把金色的小剪刀,將那盆開得正旺的汴梁綠翠剪了一枝下來,捏在手裡低頭嗅了嗅,然後一絲一絲扯著花瓣轉過身來,緩步走到清辭面前。

  清辭垂著頭,只見那纖細捲曲著的淺綠色的花瓣落在眼前,然後被一雙美輪美奐的繡鞋踩在了腳下。

  「抬起頭來。」

  「奴婢不敢。」

  「叫你抬起來。」

  皇貴妃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卻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清辭這才把頭抬起來,但眼睛還垂著。

  王芣「呵呵」了一聲,「果然是一張漂亮臉蛋兒,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清辭又把頭垂下去,「娘娘謬讚,奴婢惶恐。」

  「本宮可不是謬讚,整個後宮都傳遍了,何必謙虛?說不定過兩日聖上也聽說了,就召你侍寢呢!」

  清辭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除了尚儀局,她統共沒見過幾個人。她忙又伏下去,「奴婢不敢!」

  「多大了?」

  「回娘娘,立冬就十五了。」

  「十五了……」王芣怔怔地扯著花瓣,仿佛在回想什麼。

  因開著窗,風卷了幾瓣花瓣落到清辭的發間。她髮髻上雖無多餘的裝飾,但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卻閃著青春的豐盈和光澤。

  王芣想起昨日在鬢角處發現的一根白髮,忽然一陣無名之火衝上心頭,冷聲道:「你這樣的姿色,做尚儀局掌籍豈不是埋沒了你?後宮也好些日子沒進新人了,就在端景宮住下,以後皇上來了,伺候皇上吧。」

  清辭這下是真慌了,她入宮以來,早對皇貴妃做過的事情有所耳聞。聽說皇帝寵幸過一個宮女,貴妃將那宮女要到了端景宮,沒多久就香消玉殞了。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所以但凡有些姿色的,若自己沒有攀高枝的念頭,根本不會往御前或皇貴妃處露臉。

  這不算禍從天降算什麼?

  從前在紀府,紀德英便是她頭上的天。內宅的女子們,或為尊貴或為卑微,在那一方院落里爭搶,守的是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道。待進了宮,她真正見識了什麼是等級森森,而頭頂上的天也悄然變換,守的是君為臣綱。

  千百年來,似乎總是讓那微末之人去行「天」的道。可站於「天」上之人,也讀孔孟之書,可曾真正循過這些理、守過這些道?

  她仍舊是微末之人,在這要任人魚肉的瞬間,忽然想起韓昭拿起她的手,抽在那登徒子臉上的那一巴掌之時的快意。她進宮是為了紀家的書來的,現在連那些書的影子都沒看到,怎麼就攤上這樣的事情!

  她心中忽然湧出一股不平之氣。「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既然上位者無道,她為什麼不反抗?

  她心中雖然慌亂,但也努力穩了穩心神,便是磕頭回話:「娘娘,奴婢為尚儀局八品女官,女婢有奴婢的本分。祖宗之法,女官贊襄后妃、表率宮女,典內職而不職起居——奴婢請娘娘收回成命。」

  旁邊另一宮人柳合慣會欺下媚上,這會兒雙目一瞪,「大膽,敢頂撞娘娘,掌嘴!」

  清辭這回直起身,回視柳合,「高皇后曾言,『明主不以喜怒加刑賞。』奴婢既無過錯,為何受罰?」

  王芣又冷笑了兩聲,「好一張利嘴啊。」

  紫玉在一旁見這劍拔弩張之勢,真怕紀清辭會激怒貴妃,那就不好收場了。正想開口相勸,忽然聽外頭腳步匆匆,伴著宮婢的「見過殿下」的聲音,蕭焎匆忙踏了進來。

  他本在文徽殿跟著高先生讀書,誰曉得尚儀局那邊來了女史,說貴妃忽然把紀掌籍召去了。他想走走不開,只能讓張信先去看看。但張信走後,他也聽不進課,但又懼怕先生,只能熬著。幸好陳芝過來,找了個藉口將他帶了出來,又說了原委,他便是一路小跑到端景宮。

  待見到清辭仍完好無損地跪在那裡時,蕭焎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回去。但畢竟是個沒城府的少年,臉上的慌亂還藏不住。

  「兒臣見過母妃。」蕭焎行禮時餘光見紀清辭垂首伏地的樣子,自責又心痛,但只能強忍著不去看她。

  王芣見到了兒子,臉上忽就柔和下來,走上前牽住蕭焎的手,上下端詳,「好幾日沒見你了,都在忙什麼?怎麼好像又瘦了,身邊的人是怎麼伺候的!」

  蕭焎並不想在清辭面前被母親當成小孩子一樣對待,下意識抽回了手,聲音也有些急躁,「母妃,兒臣有體己話同母妃說,先讓掌籍回去吧。」

  王芣目光一閃,他竟然是認得這個女官的。所以,他是為了她來的。隨即一笑,「好啊。」然後對清辭道:「你先出去吧。」

  只讓她出去,並不是讓她離開。清辭猜這事怕是沒那麼好了了,但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蕭焎見清辭叩頭出了房,到廊子下頭規規矩矩站住了。

  自清辭入宮,他尚未同她見過一面,所謂幫她去藏書閣,許下的諾言一個都沒實現。誰知道因為一個流言,還是讓母親注意到了她,差點鑄成大錯。他在這裡兀自心慌,王芣卻早看出了端倪,斥退了左右,自己在榻邊坐下,也讓蕭焎在繡墩上坐下。

  「你不是有話同我說嗎,說吧。」

  蕭焎回過神,卻是故作輕鬆地問,「母妃宣紀掌籍來做什麼的?」

  王芣笑微微眯著眼盯著他瞧了好一陣,蕭焎被她盯得心虛,轉開臉,「母妃看兒臣做什麼?」

  「你喜歡她。」

  蕭焎臉猛地漲紅了,人從繡墩上彈起來,「母妃!」

  兒子的這個反應,王芣還能不明白麼?她沖蕭焎伸出手,「小火,你過來。」

  蕭焎不情不願地走近了,把手放進王芣的手裡。她感到少年的掌心裡似有一團火。她坐著仰望著兒子,輕輕笑起來,「我們小火是大人了,到了有喜歡的人的年紀了。」

  蕭焎臉更熱了,丟開母親的手,「母妃,您要是再說這個,兒臣就告退不耽誤您休息了。」

  少年人的羞澀總是叫人心生柔軟,王芣臉上滿是慈愛,「好好,我不說了好不好?那你說說,你有什麼話要同母妃說?」

  蕭焎剛才不過是隨口一說,這個謊並沒有想圓,現在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找出個藉口,「母妃苦夏嘛,兒臣給母妃做了一把扇子。宮人不用上下拉動,只要拉動滾軸,扇子就轉了。」

  王芣笑意更濃,「我們小火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了。不過,這都入秋了,母妃要這扇子做什麼呀?」

  蕭焎咕噥一句,「既然您用不著,那我再做個別的去。」

  王芣收了笑,「誰說母妃不要了?只要是小火送的東西,母妃都喜歡。」她看了眼時辰鍾,「行了,快到騎射課了吧,別在這裡耽誤了,去吧。」

  蕭焎行禮要告退,步子卻踟躕,半天才下定了好大決心似的,「母妃,我有本書找不見了,能不能請紀掌籍替我去匯文樓里尋一尋?」

  貴妃心如明鏡,「行了,那就叫她去吧。」

  蕭焎長出一口氣,退出殿外。他走到紀清辭面前,還沒開口說話,清辭卻是小聲問:「殿下,您能想辦法救救她嗎?」

  蕭焎剛才進得急,根本沒留心到那邊在被掌嘴的宮女,但見清辭目光里滿是祈求,也不落忍。他尋了紫玉一打聽,才知道那便是私下傳清辭之姿、犯了皇貴妃忌諱的宮女。

  倘若清辭知那宮女因自己責罰,怕是心裡會不好受。蕭焎不敢同她說實情,只請紫玉進去說情,總算是放過那宮女一回,他則同清辭一起出了端景宮。

  兩人在宮道里走了一會兒,蕭焎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剛才嚇到你了吧?」

  清辭搖搖頭,卻是駐足向他蹲了一禮,「謝謝殿下剛才解圍。」

  蕭焎伸手想扶她,卻覺得不妥,手到半空中又縮了回去,「你快別這樣。要不是我勸你進宮,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然後又是一嘆,「在宮外,你我還是朋友,現在卻這樣生分。」

  清辭微微笑了笑,「既然進了宮,就得守宮裡的規矩。殿下待奴婢好,但奴婢不能壞了規矩呀。」

  蕭焎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他從袖袋裡拿了一塊銅牌出來,「這是我向大伴討的通行牌子。不過文祿閣在外朝,你要是過去看書,可能要換上內侍的衣服了。我也請大伴同龔尚儀打過招呼,叫她不給你派太多事做,這樣你就有空去文祿閣抄書了。」

  「謝謝小火哥哥!」清辭欣喜地接過牌子,一高興就忘了規矩,但她立刻就意識到了,捂住嘴望著他笑。

  蕭焎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來,臉也發起燙來,忙挪開了目光,「那這樣,我們說好了,以後沒人的時候,你還是叫我小火哥哥吧?」

  「好呀。」

  天際流雲,須臾變幻,蕭焎第一次發現,這寂寥深宮竟也有如此晴朗明媚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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