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致命的後果
2024-10-02 06:13:32
作者: (英)狄更斯
再過差不多兩個小時就是破曉了。秋天的這個時刻,真稱得上是「死寂的深夜」。街靜悄悄、冷清清的,仿佛連聲音都已沉入夢鄉。揮霍無度和放浪荒淫的人也跌跌撞撞地回家做夢去了。正是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分,費金警醒地坐在老巢里。他五官扭曲,臉色蒼白,眼睛血紅,看上去與其說像人,不如說更像一個被惡鬼所困、不得不從潮濕墳墓中爬出來的醜陋幽靈。
他蜷縮著坐在冰冷的壁爐前,身上裹著破舊的床罩,面對身旁桌上的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他右手舉到唇邊,啃著又長又髒的指甲,陷入了沉思。那幾乎掉光了牙齒的牙床上,露出幾顆狗或老鼠嘴裡的那種尖牙。
諾厄·克萊波爾四肢攤開躺在地鋪上,睡得正香。老猶太不時瞟他一眼,然後又將目光挪回到蠟燭上。燒了很久的燭芯低垂著,幾乎彎成兩截。滾燙的燭淚落到桌面上,凝結成塊。這些跡象清楚地表明他心不在焉。
確實如此。他為自己的妙計落空而懊喪,又恨那個竟敢吃裡爬外的姑娘;他根本不相信南希會發自真心地不願告發自己,又對失去報複賽克斯的機會大失所望;他擔心罪行敗露之後賊巢傾覆,性命不保;他心中因此燃起了致命的熊熊怒火——這些激憤的情緒接踵而至,飛速旋轉著,不斷掃過費金的腦海。與此同時,種種邪惡的念頭和陰險的詭計也在他心中漸漸成形。
他就這樣坐著,紋絲不動,好像根本沒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直到他靈敏的耳朵似乎捕捉到街上的一陣腳步聲。
「終於來了,」老猶太喃喃低語,抹了抹乾燥發熱的嘴巴,「終於來了!」
話音剛落,門鈴便輕輕響起。他躡手躡腳地上樓來到門口,很快便帶回一個漢子。此人面孔一直蒙到下巴,胳膊下夾著一包東西。蒙面大漢坐下來,脫掉大衣,露出魁梧的身材,原來此人就是賽克斯。
「拿去!」他說,把那包東西放在桌上,「小心保管,儘量多賣點錢。我費了老大工夫才搞到這東西,我本以為三個小時前就能到這兒的。」
費金拿起包,鎖進櫥櫃,又一言不發地坐下。但整個過程中,他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那個盜賊。現在,他們面對面坐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賽克斯,嘴唇劇烈地抽搐著,主宰他的情緒令他五官嚴重扭曲。那盜賊也不由自主地把椅子往後挪了些,臉上流露出由衷的驚恐,上下打量著他。
「你怎麼啦?」賽克斯大叫道,「你幹嗎這樣死盯著我?」
費金抬起右手,晃了晃顫抖的食指,但他的情緒過於激動,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該死!」賽克斯說,神色慌張地在懷裡摸索,「這傢伙瘋了,我得當心了。」
「不,不,」費金終於出聲道,「不是——不是你把我氣成這樣的,比爾。你沒有——你沒什麼好責怪的。」
「噢,我沒什麼好責怪,真的嗎?」賽克斯說,一邊嚴肅地看著他,一邊炫耀似的把手槍換到掏起來更順手的口袋裡,「那可真是走運啊——我們中有個人走了運,到底是誰無關緊要。」
「我有話要對你說,比爾,」費金說,把椅子朝對方挪近了點,「你聽了肯定會比我更氣憤。」
「是嗎?」那盜賊狐疑地反問道,「那就說吧!搞快點,不然南希還以為我完蛋了呢。」
「完蛋!」費金嚷嚷道,「她心裡早就打定這樣的主意了。」
賽克斯大惑不解地望著老猶太的臉,卻沒有找到那個謎題的滿意答案。他用一隻大手抓住費金的大衣領子,狠狠地搖晃起來。
「快說,你說不說!」賽克斯吼道,「你要是不說,我就掐死你。張開嘴,用大白話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快說,你這個老不死的渾蛋,快說!」
「假如躺在那兒的小子——」費金開口道。
賽克斯朝諾厄睡的地方轉過頭,仿佛先前並沒注意到他。「怎麼啦!」他說,恢復了剛才的姿勢。
「假如那小子,」老猶太接著說,「打算告發我們——把我們全賣了——先是找到合適的告密對象,然後跟他們在街上碰頭,把我們的容貌特徵都描繪出來,好讓他們認出我們,還告訴他們在什麼地方最容易逮住我們。假設他打算幹這一切,此外還要揭發我們大家多多少少都參與了的一樁事——他是自願的,沒有被抓,沒有掉進陷阱,沒有遭到審問,沒有聽從牧師的教唆,也不是因為缺吃少喝才被迫如此——他完全是自願的。為了滿足自己的喜好,他夜裡偷偷溜出去,尋找最喜歡跟我們作對的人,向他們告密。你聽見沒有?」老猶太大喊道,眼中怒火直噴,「假如他幹了這一切,該怎麼辦?」
「怎麼辦?」賽克斯答道,兇狠無比地咒罵了一聲,「要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死,我就用靴底的鐵後跟把他的腦殼碾得粉碎,讓碎片跟他的頭髮一樣多。」
「如果是我乾的呢?」老猶太差點尖叫起來,「我知道那麼多事。除了自己,我還能把那麼多的人送上絞架!」
「我不知道,」賽克斯答道。光是聽到這個假設,他就已經咬牙切齒,臉色蒼白了。「我會在牢里鬧點事,讓他們給我戴上鐐銬。倘若我們一起出庭受審,我會撲到你身上,當著大家的面,用鐐銬把你的腦漿砸出來。我有這個氣力,」那盜賊嘟噥道,舉起一隻肌肉結實的胳膊,「可以把你的腦袋砸得就像被滿載的大車碾過一樣。」
「你真敢?」
「你說我敢不敢!」那盜賊說,「不信你就試試。」
「如果告密的是查理,或者逮不著,或者貝特,或者——」
「我不在乎他是誰,」賽克斯不耐煩地應道,「不管是什麼人,我都會叫他落得同樣的下場。」
費金死死地盯著那個盜賊,示意他不要作聲,自己彎下身去,把睡在地鋪上的人搖醒。賽克斯從椅子裡探出身子,手放在膝蓋上觀望,看起來相當納悶,不知道這一堆問題和開場白到底是為了什麼。
「博爾特,博爾特!可憐的小伙子!」費金抬起頭,露出惡魔等著看好戲的表情,慢慢吞吞、一板一眼地說,「他累壞了——因為盯了她那麼久,被累壞了——他在盯她的梢啊,比爾。」
「你這話什麼意思?」賽克斯直起身問。
費金沒有答話,只是又朝正睡覺的那人俯下身,拽著他坐起來。在自己的化名被叫了好幾次之後,諾厄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大哈欠,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
「把那件事再對我講一遍——再講一遍,讓他也聽聽。」老猶太指著賽克斯說。
「對你講什麼?」睡意正濃的諾厄問,沒好氣地抖了抖身子。
「講講——南希的事,」老猶太說,一把抓住賽克斯的手腕,就像是要防止他沒聽完就離開屋子似的,「你跟蹤了她?」
「是的。」
「一直跟到倫敦橋?」
「是的。」
「她在那兒見了兩個人?」
「沒錯。」
「一個是老紳士,一個是她以前主動去找過的小姐。他們要她說出所有的同夥,首先是蒙克斯,她說了;他們要她說出蒙克斯的模樣,她說了;他們要她說出我們常去接頭的客店,她說了;他們要她說出監視客店的最佳位置,她說了;他們要她說出我們什麼時候去那兒,她說了。這一切她都說了。她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們,根本沒人逼她,她也沒有一句怨言——她自願說的——是不是?」費金大叫起來,氣得都快瘋了。
「你說得全對,」諾厄答道,搔了搔頭皮,「情況就是這樣!」
「上禮拜天的事情,他們是怎麼說的?」
「上禮拜天!」諾厄想了想,答道,「哎呀,我先前都跟你講過了啊。」
「再講一遍,你再講一遍!」費金喊道,唾沫星子四濺,那隻手把賽克斯抓得更緊了,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
「他們問她,」諾厄說,隨著睡意的消散,他似乎漸漸明白賽克斯是誰了,「他們問她,上禮拜天為什麼沒按約定來見他們。她說她去不了。」
「為什麼——為什麼去不了?把原因告訴他。」
「因為她被比爾關在家裡,就是她以前跟他們提過的那個人。」諾厄答道。
「她還說了他的什麼事?」老猶太喊道,「關於她以前跟他們提過的那個人,她還說了些什麼?你告訴他,告訴他。」
「哎呀,她說,她要出門不大容易,除非比爾知道她要上哪兒。」諾厄道,「所以,她第一次去找那位小姐的時候,她——哈哈哈!她說這事的時候,可把我樂壞了,真的——她給比爾喝了鴉片酊。」
「讓地獄之火燒死她!」賽克斯怒吼道,猛地掙脫老猶太的手,「放開我!」
他甩開老猶太,衝出房間,怒不可遏地奔上樓梯。
「比爾!比爾!」老猶太喊道,連忙追上去,「聽我說一句,就一句。」
這句話本是說不成的,只是那盜賊打不開門,衝著門破口大罵,又打又踢,但都無濟於事。這時老猶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上來。
「放我出去,」賽克斯說,「別跟我說話,小心你的老命。放我出去,聽見沒?」
「聽我說一句話,」老猶太應道,一隻手按在門鎖上,「你不會——」
「不會怎樣?」賽克斯應道。
「你不會——太——凶吧,比爾?」
天將破曉,光線足夠他們看清彼此的面孔。他們互相瞥了一眼,兩人的眼中都燃燒著怒火,這一點確定無疑。
「我的意思是,」費金說,明顯覺得現在已經不用任何偽裝了,「安全起見,不要太兇。用點腦子,比爾,不要太冒失。」
賽克斯沒答話。待老猶太開了鎖後,他拉開門,沖入了闃然無聲的街道。
這盜賊一步也沒有停留,一刻也沒有分心,一次也沒有左顧右盼,或者抬頭望天、低頭看地,只是一門心思地正視前方。他緊咬牙關,下頜骨在壓力之下幾乎就要戳破麵皮。這盜賊不管不顧地往前沖,沒有嘟噥一個字,也沒有放鬆一塊肌肉,一直衝到自家門口。他用鑰匙悄悄打開門,輕輕走上樓,進入自己的房間,把門上了兩道鎖,又搬來一張笨重的桌子頂住門,然後掀開了床帷。
姑娘半和著衣服躺在床上。賽克斯把她從睡夢中弄醒,她一骨碌坐起來,滿臉驚慌。
「起來!」那漢子說。
「是你啊,比爾!」姑娘說,很開心看到他回來。
「是我。」賽克斯應了一聲,「起來。」
一支蠟燭還亮著,那漢子把它從蠟台上拔出來,扔進爐柵底下。見窗外晨曦微露,姑娘便起身去拉窗簾。
「別管它,」賽克斯說,猛然伸出手攔住她,「這點光夠我辦事的了。」
「比爾,」姑娘驚恐地低聲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那盜賊坐下來,盯了她好幾秒鐘,鼻孔大張,胸口劇烈起伏。然後,他一把揪住姑娘的頭髮,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屋子中央,朝門口瞥了一眼,用一隻大手緊緊捂住她的嘴。
「比爾,比爾!」姑娘喘不過氣來,驚恐萬狀地拼命掙扎,「我——不會叫喊——一聲也不會——聽我說——跟我說話——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你心裡有數,你這個歹毒的婆娘!」那強盜答道,竭力壓住粗重的喘息,「昨晚你被人跟蹤了,你說的每句話都被人聽見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饒我一命吧,就像我也饒過你的命一樣。」姑娘摟著他應道,「比爾,親愛的比爾,你不會忍心把我殺死的。噢!請你想想,單單今晚我就為你放棄了多少。你應該三思呀,不然就會犯下大罪的。我是不會鬆手的,你休想把我甩掉。比爾,比爾,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為你自己著想,也為我著想,趕緊收手吧,別讓我血濺當場!我以自己有罪的靈魂起誓,我對你一直是真心的呀!」
那漢子狂暴地扭動著身軀,想抽出兩條胳膊,但姑娘死死地摟住不放,他怎麼使勁都沒掙脫。
「比爾,」姑娘喊道,努力將頭貼在他胸口,「昨天夜裡,那位老紳士和那位好心的小姐告訴我,他們可以在國外給我安個家,讓我清清靜靜、安安寧寧地過完一輩子。讓我再去見他們一面,跪求他們對你也大發慈悲。讓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走得遠遠的,去過更好的日子。除了祈禱的時候,永遠不再提我們過去的生活,而且永遠不再見面。悔過自新永不嫌晚——這是他們對我說的,現在我也體會到了,可我們需要時間——一點點,就一點點時間!」
那個盜賊終於抽出一條胳膊,握住了手槍。儘管正在氣頭上,他腦海中還是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開槍的話,必定馬上就會被人發現。於是,他使出最大的力氣,對準姑娘那幾乎碰到他自己臉的面龐,用槍猛擊了兩下。
她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從額上一道深深的傷口湧出的鮮血幾乎蒙住了她的雙眼,但她還是費力地撐起身子,跪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條白手帕——羅絲·梅利自己的手帕——將它夾在十指交握的手中,用盡尚存的微薄之力,高高朝天國舉起,向她的造物主低聲禱告,祈求寬恕。
此情此景,簡直慘不忍睹。兇手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一手遮住眼睛,另一手抓起一根沉甸甸的木棍,把她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