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關於奧利弗奇遇的令人唏噓的結局,以及哈里·梅利和羅絲的一次重要談話
2024-10-02 06:12:51
作者: (英)狄更斯
聽到奧利弗的叫聲,屋子裡的人匆匆趕到奧利弗發出呼救的地方,發現他面如死灰,無比激動,指著屋後草地的方向,口齒不清地喊著:「老猶太!老猶太!」
賈爾斯先生猜不透這叫喊的意思,但哈里·梅利更機靈,而且聽他母親講過奧利弗的經歷,所以登時就明白了。
「他朝哪個方向跑了?」哈里問道,抄起牆角一根沉甸甸的棍子。
「那個方向,」奧利弗指著兩人逃跑的方向答道,「他們一轉眼就不見了。」
「那他們準是躲到溝里了!」哈里說,「跟我來!儘量跟緊我。」說著,他就躍過樹籬,飛也似的沖了出去,別人幾乎無法跟上。
賈爾斯拼盡全力跟在後面,奧利弗也是。一兩分鐘後,外出散步歸來的洛斯本先生也跟著翻過樹籬,摔到地上,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動作敏捷得超乎想像,接著以不可小覷的速度沿著同一路線追上來,邊跑邊扯開嗓門大喊,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們都往前跑,也沒有停下來歇口氣,直到領頭的哈里拐入奧利弗指出的田野一角,開始仔細搜索溝渠和附近的樹籬。這給了其他人趕上來的時間,奧利弗也趁機向洛斯本先生解釋了導致這場奮力追捕的原因。
搜索一無所獲,甚至連新的腳印都沒發現。他們站在一座小山頂上,放眼望去,方圓三四英里的開闊地盡收眼底。左邊的凹地里有個小村莊,但倘若那兩人是沿著奧利弗指出的路逃往村子的,就必須繞過開闊地,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是絕無可能的。另一方向是草地,邊緣有一片密林,但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來不及去那裡藏身。
「這一定是場夢吧,奧利弗。」哈里·梅利說。
「噢不,肯定不是,先生,」奧利弗答道,一想起那個老壞蛋的模樣就瑟瑟發抖,「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絕不是夢。他們倆我都看見了,就像現在看你們一樣清楚。」
「還有一個是誰?」哈里和洛斯本先生齊聲問道。
「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在客店裡突然撞上我的人,」奧利弗說,「我們都瞪大了眼睛緊盯對方。我敢發誓,那肯定是他。」
「他們是從這條路逃跑的嗎?」哈里問,「你肯定?」
「就像我肯定他們在窗前站過一樣。」奧利弗答道,邊說邊指著把別墅花園同草地隔開的那道樹籬,「高個子就是從那兒跳過來的;老猶太往右跑了幾步,從缺口鑽了進來。」
奧利弗一臉認真地說話時,兩位紳士注視著他的面孔,然後對視了一眼,似乎相信他所言不虛。然而,無論哪個方向都沒有那兩人倉皇逃跑的跡象。草很高,可除了他們自己踩倒的,別處的草都完好無損。溝渠兩側和邊緣的泥土都是濕的,卻沒有一個地方留下那兩人的腳印,也沒一點跡象表明幾小時內有人走過。
「太奇怪了!」哈里說。
「奇怪?」大夫重複道,「就算布拉瑟斯和達夫來調查,也照樣會一籌莫展。」
顯然再搜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可他們還是沒有放棄。直到夜色降臨,無法繼續尋找才作罷。但即便那時,他們也是不情不願的。賈爾斯被派到村上的幾家啤酒館去,根據奧利弗所能提供的最詳盡描述,搜索模樣、穿著相符的陌生人。這兩人中,猶太人足夠惹眼,倘若他在酒館喝過酒,或是在附近露過面,那無論如何都會有人記得。但賈爾斯沒有帶回任何可以驅散迷霧或減輕疑惑的消息。
第二天,他們進行了新一輪搜索、打聽,結果依然沒好到哪裡去。第三天,奧利弗和梅利先生一起去集鎮,希望發現那兩人的蹤跡,或是打聽到他們的消息,但這番努力同樣無果而終。幾天之後,這事便開始被淡忘了。許多怪事都是這樣,沒有新的「養料」補充進來,便自行消亡了。
與此同時,羅絲卻在迅速恢復健康。她已能走出臥室,到戶外走動,重新與家人待在一起,將歡樂帶入每個人心中。
雖然這一可喜的變化給這個小圈子帶來了明顯的影響,雖然這座鄉村別墅中又傳出了歡聲笑語,但奧利弗不禁注意到,有些人,甚至包括羅絲在內,有時會表現出反常的拘謹。梅利太太常和兒子長時間密談,羅絲也不止一次滿臉淚痕。在洛斯本先生定下回徹特西的日子之後,這些跡象便更多了。顯然,正在發生的某件事令小姐和另一些人不得安寧。
終於,一天早晨,早餐室里只有羅絲一人,哈里·梅利進來了,猶猶豫豫地懇求同她說會兒話。
「只要幾分鐘——短短几分鐘就夠了,羅絲。」年輕人說,他把他的椅子拖到她身邊,「我要講的話,你應該早就知道了。你明白我心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只是你還沒有聽我親口說過。」
他剛一進來,羅絲的面色就霎時慘白,但那或許是大病初癒所致。她只是鞠了個躬,然後便朝身邊的花草俯下身,默默等著他說下去。
「我——我——早該離開這裡。」哈里說。
「你確實該走的。」羅絲應道,「請原諒我這麼說,但我真的希望你已經走了。」
「我是被最可怕、最痛苦的憂慮帶到這裡來的。」年輕人說,「我害怕失去我唯一深愛的人,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你當時命懸一線,徘徊在人世與天國之間。我們知道,年輕、美麗、善良的人一旦被病魔纏住,他們純潔的靈魂便會不知不覺地嚮往那個得享永恆安寧的光明歸宿。我們知道——願上帝保佑我們!——我們的同類中最美麗的花朵往往會在盛開時突然凋零。」
聽他說話時,溫柔的姑娘眼中噙滿了淚水。一顆淚珠滴到了她低頭面對的一朵花兒上,在花萼里熠熠生輝,把花兒襯得越發嬌艷,仿佛從她鮮活、年輕的心靈中湧出的淚水,理所當然地可以同大自然中最可愛的東西媲美。
「一個好姑娘,」年輕人激動不已地說下去,「一個像上帝親自派來的天使一般美麗純潔的好姑娘,在生死線上搖擺。噢!誰還敢指望,當那個如故鄉般親近的遙遠世界已有一半展現在她眼前時,她還能回到這個充滿悲傷和災難的世界!羅絲,羅絲,眼看你就要像天國投在人間的柔和光影一般悄然逝去,又無法指望上天將你留給那些依然滯留人世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你留下的理由,只覺得你屬於那片光明的樂土,許多無比美麗、善良的人早已飛去了那裡——儘管這些想法可以供我聊以自慰,我還是要祈求上帝把你還給愛你的人——我的心思迷亂而癲狂,幾乎不堪忍受。我日日夜夜都在飽受這樣的煎熬,唯恐你香消玉殞,卻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於是,恐懼、憂慮和自私的遺憾匯成一股洪流,差點沖毀我的思想和理智。後來,你總算好起來。每一天,甚至是每一個小時,你的身體都在好轉。健康一點一滴地重新注入你體內緩緩流動的幾近枯竭的生命細流,重新漲起澎湃的生命大潮。我看著你幾乎死而復生的過程,熱望和深情令我淚眼婆娑。不要對我說,你要我丟掉這份深情,因為正是這份深情令我滿懷柔情地面對全人類。」
「我沒有這個意思。」羅絲啜泣道,「我只希望你已經離開這裡,重新去追求崇高的目標,追求值得你追求的目標。」
「對於我,甚至世上志向最崇高的人來說,都沒有比努力贏得你的芳心更值得追求的目標。」年輕人握住她的一隻手說,「羅絲,我親愛的羅絲!多少年來——多少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希望功成名就後榮歸故里,告訴你,我贏得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與你分享。在這樣的白日夢裡,我幻想著到了那個幸福的時刻,我將提醒你,我曾怎樣默默表露一個少年的愛慕;我將向你求婚,以兌現我們之間早已達成的心照不宣的契約!那樣的時刻尚未到來。現在,儘管我沒有功成名就,年少時的夢想也沒有實現,但我還是要將一顆早就屬於你的心獻給你,並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你對我的回答上。」
「你的品行一向美好而高尚,」羅絲說,一邊努力克制內心激盪的情感,「如果你相信我不是麻木不仁或忘恩負義的人,就聽聽我的回答吧。」
「你的回答是,我可以努力爭取配得上你,是不是,親愛的羅絲?」
「我的回答是,」羅絲答道,「你必須努力忘掉我——不是忘掉我們是情誼深篤的老朋友,那會深深刺痛我的心;而是忘掉你曾經愛過我。放眼看看這個世界,想想看,外面還有多少女孩啊,你會為贏得了她們的芳心而自豪的。等你的愛另有所屬,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向我吐露。我會是你最真誠、最熱心、最忠實的朋友。」
兩人陷入沉默。羅絲一手掩面,淚如雨下。哈里仍然握著她的另一隻手。
「你的理由是什麼,羅絲?」終於,哈里用低沉的聲音問,「你做出這一決定的理由是什麼?」
「你有權知道我的理由,」羅絲答道,「但無論你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定。這是我必須履行的義務。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別人,我必須這樣做。」
「為了你自己?」
「是的,哈里。為了我自己,我必須這樣做。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嫁妝,只有已經污損的名聲。我不應該讓你的親友有理由懷疑我,認為我是出於卑鄙的動機才接受你初戀的熱情,才將自己同你綁在一起,成為你希望和事業的累贅。現在,你出於慷慨、熱情的天性,竟然要給自己的前途設置如此大的障礙。為了你,為了你的親友,我都有義務阻止你。」
「如果你的責任感左右了你對我的心意——」哈里說道。
「沒有。」羅絲滿臉通紅地答道。
「那你就是愛我的了?」哈里道,「你只須說這句話,親愛的羅絲,只須說這句話,就能沖淡我這次大失所望的痛苦!」
「如果我這樣做不會給我所愛的人帶來巨大的傷害,」羅絲應道,「我會——」
「你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回應我的告白?」哈里說,「至少不要對我隱瞞這一點,羅絲。」
「是的。」羅絲說,「等等!」她抽出那隻被握住的手,接著說,「我們為什麼要繼續這場痛苦的談話呢?這令我極其痛苦,但也帶給我永久的幸福。知道自己曾在你心中占據現在這樣高的位置,這對我來說便是幸福。你在生活中的每一次勝利都會令我更加剛毅,更加堅定。再見吧,哈里!我們今後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見面了,但我們可以長久而幸福地保持另一種關係,儘管那不是這場談話中你所期待締結的關係。我以一顆真誠的心祈求上帝,世上一切真情與摯愛都來源於上帝,願他將所有恩福賜給你,給你帶來快樂和成功!」
「再說一句,羅絲,」哈里說,「用你自己的話說說你拒絕我的理由——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你前程似錦。」羅絲堅定不移地答道,「你才能出眾,又有能幫你出人頭地的親友,遲早會盡享尊榮的。但你的親友是傲慢的。我既不願同那些鄙視我生母的人打交道,也不願給我養母的兒子帶去恥辱或失敗。總之,」說到這裡,羅絲小姐一時難以自持,於是別過了臉,「我名譽上有污點,世人卻要藉此把髒水潑到無辜者頭上。我不願別人受到連累,所有的指責統統由我一人承擔。」
「再說一句,羅絲。最親愛的羅絲!只說一句!」哈里撲倒在她面前,激動地喊道,「如果我並非像世人說的那樣走運,如果我命中注定要默默無聞、平平淡淡地過一生,如果我出身貧寒,體弱多病,無依無靠,你還會拒絕我嗎?還是說,正因為我很可能擁有榮華富貴,所以你才顧慮重重?」
「不要逼我回答你的問題。」羅絲答道,「這個問題現在不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強人所難是不公平的,幾乎可以說是殘忍的。」
「如果你的回答同我幾乎敢於期望的一樣,」哈里反駁道,「那就會在我孤獨的道路上投下一絲幸福之光,照亮我前進的道路。對於愛你勝過一切的那個人來說,你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絕非毫無價值。噢,羅絲!看在我熾熱而持久的愛情的分上,看在我已經為你忍受的以及你註定要讓我承受的全部痛苦的分上,回答我的這個問題吧!」
「好吧,倘若你的命運另有安排,」羅絲說道,「倘若你的地位只是高出我那麼一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懸殊,倘若我能夠在平靜而偏僻的地方幫助你,安慰你,而不是在野心勃勃的精英群中做你的污點和絆腳石,那我就可以免受這樣的折磨。我現在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幸福,非常幸福,但是哈里,我承認我本可以更加幸福。」
羅絲做出這番表白的時候,回憶紛紛湧入腦海。她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還是小女孩時懷有的美好願望,不由得潸然淚下。緬懷破滅的舊夢時,人往往都會如此,但淚水也讓她釋然了。
「我無法克制這種軟弱的表現,但我的意志也因此更加堅定。」羅絲說,向哈里伸出一隻手,「現在,我真的必須離開你了。」
「我求你答應一件事,」哈里說,「請允許我再跟你談談這個話題——比如一年之內,但也可能快得多——就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但不要逼我改變正確的決定,」羅絲帶著憂鬱的微笑答道,「那是沒用的。」
「我不會的。」哈里說,「我只是要聽你重申一遍你的決定。如果你願意的話,請最後重申一次!無論我獲得怎樣的地位和財產,都將放到你的腳下。如果你仍然堅持現在的決定,我決不會試圖用言語或行動加以改變。」
「好吧。」羅絲答道,「那只會平添一次痛苦,不過,那時我或許會更承受得住些。」
她再次伸出一隻手,但年輕人一把將她摟到胸前,在她美麗的額上吻了一下,然後匆匆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