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天環遊地球 第一章 費雷亞斯·福格和萬事通主僕相認
2024-10-02 05:45:11
作者: (法)凡爾納
1872年,伯靈頓花園路薩維爾街[1]七號的一座宅邸——1814年,謝立丹[2]在這座房子裡逝世——費雷亞斯·福格先生如今居住在這裡,他是倫敦革新俱樂部[3]最不同尋常、最引人注目的成員之一,雖然他似乎努力不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謝立丹是為英格蘭爭光的、最偉大的演說家之一,繼他之後,就是這位費雷亞斯·福格先生住在這裡了。這是個謎一般的人物,大家對他一無所知,只知道這是個非常風流瀟灑的人,也是英國上流社會最英俊的紳士之一。
據說他酷似拜倫[4]——只是臉長得相似,因為他的腳無可挑剔——不過這是長著小鬍子的拜倫,冷靜沉著的拜倫,活到一千歲都不顯老的拜倫。
費雷亞斯·福格當然是個英國人,但可能不是倫敦人。倫敦的交易所、銀行、城市裡任何一個分行里,從不見他的蹤影。倫敦的船塢和碼頭也從來沒有接收過一艘船主為費雷亞斯·福格的貨船。這位紳士沒有在任何董事會露過面,他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在倫敦律師學[5]產生過任何反響,不論是中殿律師學院、內殿律師學院、林肯律師學院還是格雷律師學院。他從沒有在大法官法庭、皇座法庭、財政部法庭和教會法庭打過官司。他既不是實業家,也不是商人,更不是農民。他既不屬於大不列顛皇家協會,也不屬於倫敦協會,既不屬於手工業者協會,也不屬於羅素協會,既不屬於西方文學學會,也不屬於法學會和女王陛下直接管轄的科學藝術聯合會。從阿莫尼卡協會,到以消滅有害昆蟲為宗旨的昆蟲協會,總之,他不屬於這些充斥著英國首都的、多如牛毛的協會中的任何一個。
費雷亞斯·福格是革新俱樂部的成員,僅此而已。
這樣一位神秘的紳士是如何躋身於這個受人尊敬的協會的,如果有人對此感到驚訝,那麼他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是經由巴林兄弟[6]推薦的——他在巴林兄弟銀行開有帳戶。他擁有相當良好的信用,因為他的帳戶永遠有盈餘,支票永遠在有規律地兌現。
這個費雷亞斯·福格很富有嗎?毋庸置疑。但是他是如何發跡的,就連消息最靈通的人都無從知曉,而親自去問福格先生這個問題,又是極不合適的。無論如何,他從不揮霍,但也不吝嗇,因為不管哪裡,但凡有崇高的、有益的或是慈善的事業需要贊助,他總會低調地甚至匿名地捐款。
總而言之,沒有人比這位紳士更不愛交際了。他儘可能少說話,這種惜字如金的沉默也使他充滿了神秘色彩。可是他的生活光明磊落,總是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事情,以至想像力未能得到滿足的人們禁不住要對他的生活添油加醋。他旅行過嗎?很有可能,因為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世界地圖。即使是非常偏僻的地方,他似乎都有特殊的了解。有時候,他簡單幾句話,就糾正了流傳在俱樂部里關於失蹤或迷路的旅行者的爭論;他總是能指出真正的可能性,他的話往往像是出於他的親眼目睹,而事實常常最終證實了他的話千真萬確。這必定是一個到處旅行過的人——至少,在頭腦里旅行過。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多年以來,費雷亞斯·福格先生沒有離開過倫敦。有幸比別人更了解他一點的人們證實——除了他每天從家裡到俱樂部所走的那條路上,沒有人能說自己在別的地方看見了他。他唯一的消遣就是讀報和打惠斯特[7]。這種默默無語的賭博非常符合他的天性,他總是能贏,但他贏到的錢從不進他的口袋,而是列入慈善預算的一筆重要款項。另外,必須指出,福格先生顯然是為了打牌而打牌,並不是為了贏錢。這種遊戲對他來說就像一場戰鬥,一種克服困難的鬥爭,不過是不需要運動、不需要挪動位置、不會疲勞的鬥爭,這很適合他的個性。
大家知道費雷亞斯·福格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即便在最正直的人身上,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他也沒有親戚或者朋友——這種情況,說實話,就極為罕見了。費雷亞斯·福格獨自生活在他那坐落於薩維爾街的房子裡,沒有人進去過。至於他個人的生活起居,人們無從談起。不過一個僕人足以伺候他了。他極其準時地在俱樂部享用午餐、晚餐,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餐桌上;從不宴請會友,也絕不邀請陌生人;午夜時分準時回家,只是為了睡覺,也從來不用革新俱樂部為會員準備的舒適房間。二十四小時裡,他有十小時在家裡度過,不是睡覺,就是梳洗。如果他散步,總是一成不變的均勻步子,在那鋪著鑲木拼花地板的門廳,或是在迴廊里,藍色玻璃的穹頂高懸其上,由二十根希臘愛奧尼式石柱支撐,全部都是紅斑岩質地。他的晚餐和午餐桌上,那些鮮美可口的佳肴,都是由俱樂部的廚房、食物儲藏室、配膳室、魚和牛奶供應處供給;俱樂部的侍者們神情莊重,身穿黑禮服,腳穿絨布底皮鞋,用一套特製的瓷器餐具為他上菜,放在一塊漂亮的薩克森[8]桌布上;俱樂部里丟失了模子的水晶杯,盛著他的雪莉酒、波爾圖酒或是混入了桂皮、蕨草和肉桂的波爾多紅葡萄酒;最後,是俱樂部的冰——高價從美洲湖泊運來——使飲料保持在一個令人滿意的涼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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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人是個怪人,那麼不得不承認,古怪也是有好處的!
薩維爾街的這棟房子,算不上奢華,但也以其極致舒適而著稱。另外,也因為它的主人十年如一日的習慣,伺候起來並不費什麼勁。但是,費雷亞斯·福格要求他唯一的僕人保持異乎尋常的一絲不苟和有條不紊。10月2日這一天,費雷亞斯·福格辭退了詹姆士·福斯特——這個小伙子犯了個錯,因為他端來的刮鬍子用的熱水是八十四華氏度(二十九攝氏度),而不是八十六華氏度(三十攝氏度)——於是他在等待那位小伙子的繼任者,那人應該在十一點至十一點半之間出現。
費雷亞斯·福格端坐在他的扶手椅中,雙腳併攏,像是在閱兵儀式上的士兵,雙手撐在膝蓋上,身子筆直,頭顱高昂著,看著掛鐘上的指針行走——這是一台複雜儀器,能指出小時、分鐘、秒鐘、日期、月份和年份。十一點半敲響了,按照慣常,福格先生應該離開房子,去革新俱樂部了。這時候,有人敲響了小客廳的門。
被辭退的詹姆士·福斯特出現了。
「新侍者到了。」他說。
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走了進來,敬了個禮。
「您是法國人,名叫約翰?」費雷亞斯·福格先生問道。
「我叫讓[9],請先生別見怪,」新來的回答,「讓·萬事通,萬事通是我保留下來的一個綽號,證明我有擺脫困難的天賦才能。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正直的人,先生,但是,老實說,我幹過不少職業。我做過流浪歌手、馬戲團的騎馬高手,還像雷奧塔爾[10]那樣表演過空中飛人、像布龍丹[11]那樣走過鋼絲,然後為了更好地發揮我的才能,我又做起了體操教練,最後,我當過巴黎消防隊的中士。在我的檔案里,甚至還有好幾次出色的滅火記錄。不過我已經離開法國五年了,因為想感受家庭生活,所以在英格蘭當起了貼身僕人。然而我眼下沒有工作,聽說費雷格斯·福格先生是英國最守時、最顧家的人,我就來到了先生這裡,希望能夠安身,甚至忘了萬事通這個稱呼……」
「萬事通聽上去很符合我的要求,」這位紳士回答,「有人向我推薦您。我這裡收集到關於您的信息,情況良好。您知道我的情況嗎?」
「是的,先生。」
「很好。您看看幾點了?」
「十一點二十二分。」萬事通回答,一邊從他的懷表口袋裡掏出一隻巨大的銀色懷表。
「您的表慢了。」福格先生說。
「請先生原諒,但是這不可能。」
「您的表慢了四分鐘。沒關係。只要知道差多少時間就行了。所以,從現在開始,1872年10月2日星期三,早晨十一點二十九分,您開始伺候我。」
這麼說完,費雷亞斯·福格站起來,左手拿起帽子,動作機械地扣在腦袋上,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萬事通聽到臨街的門第一次關上的聲音:他的新主人出門了。然後是第二次關門聲:這是他的前任詹姆士·福斯特,輪到他走了。
萬事通一個人待在薩維爾街的宅子裡。
[1] 薩維爾街:一個在倫敦中央梅費爾的購物街區,因為傳統的客制男士服裝行業而聞名。其所在的梅費爾區至今是全球最昂貴的地段之一,匯聚了英國史上最有教養、品位、名氣及影響力的紳士。與其相通的道路包括伯靈頓路、克力佛街和伯靈頓花園路。——譯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理查·布林斯利·謝立丹(1751—1816):英國戲劇家、政治家。著作有《情敵》(1775)和《造謠學校》(1777)。他的戲劇被歸類為社會風俗喜劇,拜倫對他的戲劇和演說都十分推崇。可能作者弄錯,事實上,他曾經居住在薩維爾街十四號,逝世於1816年。
[3] 倫敦革新俱樂部:英國輝格黨的俱樂部,成立於1836年。輝格黨是英國17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的一個政黨,之後變為英國自由黨。
[4] 喬治·戈登·拜倫(1788—1824):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代表作品有《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唐璜》等,並投身於希臘民族解放運動。他相貌英俊,但跛足。
[5] 中殿律師學院、內殿律師學院、林肯律師學院和格雷律師學院是倫敦四所律師學院,於中世紀時期成立,負責向英格蘭及威爾斯的大律師(又稱訴訟律師)授予職業認可資格。
[6] 巴林兄弟:巴林兄弟銀行,始創於1763年,創始人為弗朗西斯·巴林公爵。1995年因投資失敗而倒閉,以一英鎊的象徵性價格被荷蘭國際集團收購。
[7] 惠斯特:一種起源於英國的紙牌遊戲。
[8] 薩克森:位於德國東部的薩克森自由州,紡織業發達。
[9] 讓:法語名字Jean,對應英語名字John,約翰。
[10] 儒勒·雷奧塔爾(1838—1870):法國雜技演員,發明了空中飛梯等雜技動作。
[11] 查爾勒·布龍丹(1824—1897):讓·弗朗斯瓦·格拉瓦雷的藝名,1859年,曾在尼亞加拉瀑布上走鋼絲三百三十五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