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動中之動

2024-10-02 05:42:46 作者: (法)凡爾納

  這起綁架幹得如此粗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我和我的夥伴們完全沒有時間搞清楚狀況。我不知道他們被俘虜進這個浮動的監獄是怎麼想的,但是,對我來說,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戰使我皮膚冰涼。我們是惹上什麼人了?可能是一些新興的海盜吧,他們正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在海上劫掠吧。

  狹窄的艙蓋剛在我頭頂關上,沉沉的黑暗便將我籠罩起來。我的眼睛,由於在外面的光線下暴露太久,這會兒什麼都看不見。我感覺自己赤裸的雙腳踩在一個鐵梯子上。尼德·蘭德和康賽議被牢牢抓住,跟在我後面。在樓梯底下,一扇門打開了,馬上又在我們身後轟隆一聲合上。

  只剩我們三人。這是哪裡?我說不上來,幾乎連想像都想像不出。周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甚至是幾分鐘後,我的眼睛依然沒有抓住哪怕一縷散落在濃黑中的飄忽不定的微光。

  但是尼德·蘭德氣不過他們這種粗暴的方式,大發雷霆。

  「見鬼!」他吼道,「這些人的待客之道簡直勝過克里多尼亞人[19]!就差吃人了!就算他們吃人,我也不會覺得吃驚,但我發誓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冷靜一點兒,我的朋友,尼德,冷靜一點兒,」康賽議平靜地回答,「先別急著發火。我們還沒進烤爐呢!」

  「進烤爐,不會的,」加拿大人反駁說,「但一定是在爐子裡!這裡那麼黑。幸虧,我的布伊刀沒有離身,用起刀來我總是看得很清楚。這些強盜中誰第一個對我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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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德,不要生氣,」我對捕鯨手說,「不要把大家牽累到無用的暴力裡邊。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偷聽我們說話呢!我們不如想辦法弄清楚我們到底在哪裡吧!」

  我摸索著走動起來。五步之後,我撞到了一面鐵牆,這牆是用螺栓釘起來的。於是,我轉過身來,又撞上了一張木桌,桌子邊上擺著幾張凳子。這間牢房的地板上,鋪著紐西蘭麻編織的厚蓆子,能夠消除腳步聲。光禿禿的牆上沒有任何門窗的痕跡。康賽議朝反方向轉了一圈,又來到我身邊,我們回到這間艙室中間,艙室差不多20英尺長,10英尺寬。至於高度,尼德·蘭德這樣高大魁梧的個頭,也夠不著頂。

  半小時過去了,情況卻沒有任何變化,就在這時,突然之間,我們的眼睛從漆黑中一下子過渡到強烈的光線中。我們的牢房突然變得光明敞亮,確切說來,它被一個散發著強光的東西填滿了,這光非常刺眼,一開始我根本受不了。鑑於它白如晝日,強烈刺眼,我認出就是那種電光,就是它,在潛水艇周圍產生磷光一般的壯闊奇觀。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然後又睜開,我看到光是從艙室頂部一個磨砂半球體中發散出來的。

  「終於看清楚了!」尼德·蘭德大聲說,他手裡拿著刀,擺出防衛的姿態。

  「是的,」我回答,但是冒險提出了一個相反的看法,「但是情況依然晦暗不明。」

  「先生耐心一點兒吧。」康賽議還是一副淡定的樣子。

  這船艙突然光明敞亮,讓我能夠看清最小的細節之處。屋裡只有一張桌子和五張椅子。我看不見門,應該是密封了。我們聽不到任何聲響。這艘船的內部一片死寂。它在行駛嗎?它會漂浮在海面上還是潛入海底呢?我猜不透。

  可是,這發光的球體不可能無緣無故地亮起。我希望船員能趕緊出現。如果他們想忘掉我們,那又何必把地牢照亮呢。

  我沒有搞錯。門閂聲響了起來,門開了,出現兩個人。

  一個小個子,肌肉發達,虎背熊腰,頭髮茂密烏黑,鬍鬚濃厚,目光活躍犀利,整個人充滿了法國南部普羅旺斯人特有的活力。狄德羅[20]說得太對了,人的動作有隱喻性,這個小個子男人無疑是這種論斷的生動證明。可以感覺出來,在他的日常用語中,他是那種會用大量擬人、借代和倒裝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驗證過,因為在我面前,他總是使用一種古怪的、令人極度費解的方言。

  第二個陌生人值得更詳盡的描述。他的相貌對生物學學生或者哲學學生來說,都可以說是一本活的教科書。我可以一下認出他的主要品質:自信,因為他的腦袋在他肩膀線條形成的弧線上高傲地凸顯在那裡,他的黑眼睛冷靜從容地看著我們;冷靜,因為他的皮膚蒼白而不帶血色,表明著他血流的平緩;剛毅,他眉間的肌肉迅速收縮,把這一特點明顯地刻畫了出來;最後還有,勇敢,因為他深沉的呼吸體現了他旺盛的生命力。

  我還要補充的是,這個男人相當驕傲,他的目光堅定而平靜,像是反映了他思想的高度,從他整個人身上,從他的身體舉止和面部表情的一致中,從對他身形的觀察中,我看到的是毋庸置疑的坦率。

  因為他的在場,我感到「不由自主地」放心了,我預感到我們的見面會得到好的效果。

  這個人在35歲到50歲之間,我不能確定。他身材高大,腦門寬闊,鼻子挺直,嘴巴輪廓鮮明,一口好牙,雙手細膩、修長,用看手相的行話說起來,非常「通靈」,就是說能為一個高尚而熱情的心靈效力。這個男人一定是我見過的人之中,最令人敬佩的典範了。特殊的細節之處,在於他的眼睛,他的眼間距比較寬,差不多能同時看到四分之一的地平線。這個功能——後來我證實了——使他的視力比尼德·蘭德的還要好。當這個陌生人盯著一樣東西看的時候,他的眉毛便皺起來,他的寬眼皮又互相接近,控制瞳孔,這樣來縮小視野寬度,然後他就死死盯住!這是如何的目光啊!好像他能把因為遠離而縮小的事物重新放大!好像他能看穿你的靈魂!好像他能穿透我們肉眼看不透的海水,直到海洋的最深處!兩個陌生人,頭戴海獺皮貝雷帽,腳穿海豹皮防水靴,身上的衣服也是特殊材質的,非常貼身地勾勒出身線,讓人行動起來非常自由。

  那個大個子——顯然是船長——他極其仔細地觀察我們,一聲不吭。然後他轉向他的夥伴,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和他交流,這種方言聲音洪亮、和諧、柔軟,元音的重音好像有很多變化。

  另一個用點頭來回答,外加兩三個我完全聽不懂的字,然後他像是在用目光直接詢問我。

  我用純正的法語回答說我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他看起來並不能理解我說的話,情境變得有點兒尷尬。

  「先生就把我們的經歷告訴他們吧,」康賽議對我說,「這兩位先生或許能聽懂幾個字。」

  我又開始講述我們的歷險,每個音節都發得格外清晰,一點兒細節都沒有遺漏。我說出我們的名字和才能;然後,介紹了我們各自的身份:阿洛納克斯教授、他的隨從康賽議、捕鯨手尼德·蘭德。

  目光柔和平靜的那個男人靜靜地聽著我說話,甚至彬彬有禮、聚精會神,但是他的表情中絲毫沒有表現出他聽懂了我們的遭遇。我說完之後,他一言不發。

  還有個辦法,那就是說英語。或許這種幾乎全球通用的語言,他們能聽懂。我懂英語,也懂德語,能夠流利地閱讀,但說起來還不太流利。但是這裡,必須得說清楚,讓他們聽懂。

  「來吧,輪到您了,」我對捕鯨手說,「輪到您了,蘭德師傅,請把盎格魯-撒克遜人講得最好的英語拉出來遛遛,儘量做到比我走運一點兒。」

  尼德不等人再請一遍,把我的敘述又講了一遍,我幾乎都聽懂了。內容是一樣的,但形式不同。加拿大人因為性格的原因,說得生動熱切。他強烈抱怨了被囚禁的事,抱怨他們蔑視人權,質問他們這樣拘留他有什麼法律依據,他還援引了《人身保護令》[21],威脅要追究非法監禁他的人,他非常激動,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最後他以一個準確無誤的姿勢讓他們明白了,我們餓得要命。

  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是我們差點兒就忘了。

  令捕鯨手驚訝的是,他的話好像不比我的好讓他們理解。我們的來訪者連眉都不皺一下。很顯然,他們既不理解阿拉戈[22]的語言,也不懂法拉第[23]的語言。

  「如果先生允許,我用德語和他們說說看。」

  「什麼!你會德語?」我喊道。

  「作為一個弗拉芒人,這是自然的,先生別不高興。」

  「恰恰相反,我很高興。說吧,我的好小伙兒。」

  於是康賽議便用他平靜的聲音第三次敘述了我們的曲折經歷。但是,儘管敘述者用了優雅的表達方式和得當的語調,德語也沒有奏效。

  最後,我們無計可施,我只好搜腸刮肚,把我當初所學的一點拉丁語拼湊起來講述我們的經歷。西塞羅[24]如果聽到一定會捂住自己的耳朵,並把我趕去廚房,然而我好歹還是說了出來。即便結果一樣是徒勞的。

  這最後一次嘗試也以失敗告終,兩個陌生人用我們無法理解的語言交流了幾句,便離開了,甚至連一個世界通用的、使人放心的手勢都沒留下。門重新合上了。

  「無恥之徒!」尼德·蘭德嚷嚷起來,他又一次怒氣衝天。「我們對他們把法語、英語、德語還有拉丁語都說遍了,這些流氓,居然沒有一個人哪怕出於禮貌地來回答一句!」

  「冷靜一點兒,尼德,」我對暴跳如雷的捕鯨手說,「生氣並沒有什麼用。」

  「但是,教授先生,您難道不知道,」我們這位易怒的同伴說,「我們在這個鐵籠子裡,是真的會餓死的嗎?」

  「嘿!」康賽議說,「想開一點兒,咱們還能支撐好一陣子呢!」

  「朋友們,」我說,「用不著絕望。更糟糕的情況我們也遇到過。我看我們還是等一下吧,不要急著對這艘船的船長和船員過早下判斷。」

  「我的判斷早就下定了,」尼德·蘭德反駁說,「這就是一群流氓……」

  「好吧,那是哪國人呢?」

  「流氓國!」

  「我的好尼德,這個國家在世界地圖上還沒有標出來呢,我承認,這兩個陌生人的國籍很難確定!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法國人,還不是德國人,只能判斷到這裡了。但我想斗膽猜測一下,這個船長和他的副手,生在低緯度地區。他們身上有南方人的特徵。但他們究竟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是印度人,我從他們的體形上就看不出來了。至於他們的語言,我也是完全不懂。」

  「這就是不能通曉所有語言的麻煩之處了,」康賽議回答說,「或者說是沒有一種統一語言的不利之處!」

  「說這些有什麼用!」尼德·蘭德回答說,「你們看不出來嗎?這些人有他們自己的語言。這種語言被創造出來,是為了讓想要吃晚飯的好人絕望!但是,在地球上任何國家,張開嘴巴,移動上下頜,咬牙切齒,囁嚅嘴唇,這難道還不夠明白嗎?在魁北克也好,在波莫圖群島也好,在巴黎也好,或者在任何一個地方,這難道不都在表示:我餓!請給我吃飯!」

  「哦!」康賽議說,「有些人就是這麼笨!」

  他正說著這些話,門打開了。一個侍衛走了進來。他給我們送來了衣服,是海上穿的上裝和褲子,都是用一種我不認識的料子做成的。我趕緊穿上,我的夥伴們也跟著我一起穿上衣褲。

  其間,侍者一言不發,也可能是聾的,他擺好了桌子,放上了三套餐具。

  「看上去還真有模有樣的,」康賽議說,「這是個好兆頭。」

  「嗬!」捕鯨手耿耿於懷地說,「在這種地方你指望吃到什麼好東西?龜的肝、鯊魚脊肉、海狗排骨!」

  「我們一會兒看看!」康賽議說。

  菜盤扣著銀罩子,對稱地擺在台布上,我們入了座。很顯然,我們是在和文明人打交道,要不是被電光籠罩著,我可能會以為自己正在利物浦的艾德爾菲酒店,或者是巴黎的大酒店裡吃飯呢。不過,我不得不說,完全沒有麵包和酒。水是清澈乾淨的,但只是水——不合尼德·蘭德的口味。在給我們上的幾道菜中,我認出有不同種類的魚,烹調精美。但有些盤子上的菜雖然也很好,我卻叫不出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它們屬於植物界還是動物界。至於服務,高雅的品位,堪稱完美。每樣器皿:勺子、叉子、刀、碟子,都帶著一個有題銘的紋章圖案,就像下面這個原樣複製:

  動中之動!這個題銘用在這台潛水機器上相當貼切,因為裡面的介詞用的是英語裡的「in」,也就是「在……之中」,而不是「在……之上」。N一定是這個深海的神秘指揮者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尼德和康賽議沒有想那麼多。他們狼吞虎咽,我很快也和他們一樣吃了起來。另外,我也對我們的命運放心了,很顯然,我們的主人並不想讓我們活活餓死。

  然而,在這人間沒什麼是永遠的,一切都會過去,哪怕是15小時沒吃飯的飢餓,現在也過去了。我們的胃口得到了滿足,睡意就向我們席捲而來了。在和死神沒完沒了地搏鬥了一夜之後,這是非常自然的反應。

  「說真的,我要睡了。」康賽議說。

  「我呢,我也睡了。」尼德·蘭德回答說。

  我的兩個夥伴躺在船艙的地毯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至於我,我可沒有那麼容易就向這強烈的睡意妥協。我的腦子裡集聚了太多的想法,太多得不到回答的問題擠在那裡,太多的畫面讓我的眼皮半開半合著!我們在哪兒?是什麼神奇的力量控制著我們?我感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以為我感覺——這部機器正潛入海底最深處。這一切如同夢魘一般糾纏著我。在這個神秘的庇護所,我隱約看見一群我叫不出名字來的動物,這艘潛水艇像是它們的同類,活生生地遊動著,像它們一樣駭人聽聞!接著,我的腦袋平靜下來,我的想像融化在模糊的睡意之中,我很快也沉入死寂一般的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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