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貼現商

2024-10-08 07:01:2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埃蒂安納對書店老闆說:「巴貝,我們拿到方唐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頭有六個月的,九個月的,一年的。你願不願貼現?」

  「我出三千法郎收進。」巴貝非常冷靜的回答。

  「三千法郎!」呂西安叫起來。

  「這個數目只有我肯出。」書店老闆接著說,「那兩位先生三個月之內要破產。我知道他們店裡有兩部好書,一時銷不出,他們又等不及;我用現錢去批發,拿他們的票據付帳,我進貨的成本可以減少兩千法郎。」

  埃蒂安納問呂西安:「損失兩千法郎你肯不肯?」

  這第一筆交易把呂西安嚇了一跳,他說:「不行!」

  「你錯了。」埃蒂安納回答。

  

  巴貝說:「他們的票子,隨你上哪兒都換不到現錢。你先生的書,是方唐和卡瓦利埃的最後一張牌,出了書還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沒法印。一本暢銷書也不過讓他們拖六個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傢伙賣出的書還沒有灌在肚裡的老酒多!他們的票據對我來說是一筆交易,所以出的價比隨便哪個貼現商都高。換了別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個簽名值多少錢嗎?你的票子只有兩個人簽名,每個人的身價還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兩個朋友聽著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個酸溜溜的傢伙三言兩語道破了貼現的關鍵。

  羅斯多說:「廢話少說。我們找哪個去貼現呢?」

  「方唐上個月底是向聖·米希河濱道上的夏蒲阿梭老頭調的頭寸;你們不接受我的條件,不妨上他那兒去試試。可是你們仍舊要回來的,那我只給兩千五了。」

  夏蒲阿梭專門做出版業的貼現。埃蒂安納和呂西安在聖·米希河濱道上找到一幢有過道的屋子,夏蒲阿梭住在二樓,室內的陳設非常別致。等級雖低而也有百萬家財的銀行家愛好希臘風格。牆角頂上的嵌線是希臘式。紫紅帳帷按照希臘款式沿壁掛下來,像大維畫上的背景;式樣很標準的床還是帝政時代的出品,那時樣樣東西都是這個派頭。靠椅,桌子,油燈,燭台,零星雜物,全是從木器店裡耐心挑選得來的,有一種古代的細巧,苗條,典雅的風味。帶著神話色彩的輕巧的陳設,和貼現商的生活成為一個奇怪的對比。值得注意的是,銀錢幫中頗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物。他們可以說在思想上貪歡縱慾。因為要什麼有什麼,對樣樣東西感到膩味,他們只要花足氣力才能擺脫那種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於研究,准能發現他們都有一種嗜好,心坎里必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動。夏蒲阿梭似乎把古希臘作為藏身之處,當作他的堡壘。

  「有怎麼樣的招牌必有怎麼樣的人物[35]。」埃蒂安納笑著對呂西安說。

  矮小的夏蒲阿梭頭髮撲著粉,穿著似綠非綠的外套,栗色背心,黑紮腳褲,花襪子,一雙皮鞋踏在地上咯吱咯吱的響。他接過票據,仔細看了看,鄭重其事的交還呂西安。

  他聲氣柔和的說:「方唐和卡瓦利埃兩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紀輕輕,很聰明,可是我手頭沒有錢。」

  埃蒂安納答道:「我朋友對貼現的條件很遷就。」

  「條件再好我也不收這些票子。」小老頭兒回答羅斯多的話,像斷頭台上的刀子落在你頭上。

  兩個朋友告辭了,夏蒲阿梭小心翼翼的送他們到穿堂。開過書店的貼現商在穿堂里放著一堆買來的舊書;呂西安眼睛一亮,看見建築師杜賽爾梭的一部著作,描寫法國的王宮和有名的古堡,圖樣畫得非常準確。

  呂西安問道:「這部書能讓給我嗎?」

  「可以。」做貼現的夏蒲阿梭又變了書店老闆。

  「多少錢?」

  「五十法郎。」

  「好貴啊,書倒用得著,只是付不出錢,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蒲阿梭道:「你有一張六個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來。」他大概有這樣一個零數要跟方唐和卡瓦利埃清帳。

  兩個朋友回進希臘式的房間,夏蒲阿梭開好一張單子,寫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賽爾梭的書價五十法郎。他打開柜子,裡頭全是雪白的現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蒲阿梭先生,一樣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為什麼別的幾張你不肯貼現呢?」

  老頭兒說:「我這不是貼現,是收一筆帳。」

  埃蒂安納和呂西安到道利阿書店的時候還在笑話夏蒲阿梭,始終不了解這個人。羅斯多在書店裡要迦皮鬆介紹一個貼現商。兩個朋友拿著介紹信,雇了一輛街車,講明按鐘點計算,直奔魚市大街。照迦皮鬆說來,對方是個最特別最古怪的怪物。

  他說:「薩瑪農要不收你們的票據,沒有人會收的了。」

  薩瑪農在樓下賣舊書,二樓賣舊衣服,三樓賣違禁的畫片;另外還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說中的人物,沃爾特·司各特筆下的兇惡的守財奴,也沒有一個可以同巴黎社會產生的這個人相比,假如薩瑪農還能算一個人的話。乾癟的小老頭兒,骨頭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臉上青一塊黃一塊,好似你近看一幅鐵相或者保爾·凡羅納士[36]的油畫,呂西安見了渾身一震。薩瑪農一隻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一隻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嗇鬼仿佛用那隻死人眼睛做貼現,用另外一隻眼睛賣猥褻畫片。頭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頭髮,黑裡帶紅,底下露出白頭髮;黃黃的腦門有股殺氣,腮幫完全癟了,只看見凸出的牙床骨,牙齒還白,似乎長在嘴唇外面,像打呵欠的馬。兩隻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猙獰可怖。又硬又尖的鬍子像針一樣,準會刺人。緊窄的外套經緯畢露,同火絨差不多,褪色的黑領帶被鬍子磨烊了,露出火雞般打皺的脖子,說明他並不想用衣著來補救他兇惡的長相。兩個記者看見他坐在一張骯髒透頂的帳台後面,在拍賣來的舊書背後貼標籤。呂西安和羅斯多對著這樣一個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們向薩瑪農打了招呼,把迦皮鬆的信,連同方唐和卡瓦利埃的票據遞過去。薩瑪農看著信,黑洞洞的鋪子裡忽然走進一個極有才氣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許多不相干的東西打滿補釘,硬得像白鐵皮。

  他給薩瑪農一張號碼卡,說道:「我要拿我的禮服,黑褲子和緞子背心。」

  薩瑪農抓著銅鈕拉了一下鈴,樓上走下一個女的,皮色紅里泛白,大概是諾曼第人。

  薩瑪農吩咐道:「把這位先生的衣服借給他。」一邊向作家伸出手去,說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興;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紹一個年輕人來,給我上了一次大當。」

  「他會上當!」作者用一個挺滑稽的手勢指著薩瑪農對兩位記者說。

  那不勒斯的窮光蛋往往向當鋪出了錢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個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銅子,貼現商伸出蠟黃的開裂的手接過去,丟入錢櫃。

  「你這種交易倒很古怪!」羅斯多對那藝術家說。那藝術家抽上鴉片,只管騰雲駕霧,欣賞仙山樓閣,不願意創作或是不能創作了。

  他回答說:「向薩瑪農當東西比一般當鋪錢多一些。他還有這種可怕的慈悲心,肯讓你需要穿扮的時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帶著情婦上格萊弟兄家吃飯。三十銅子比兩百法郎容易張羅,所以我來領我的衣服。六個月到現在,我的衣服已經替這位慈悲的債主賺到一百法郎。我的藏書被薩瑪農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37]吞掉的。」羅斯多笑著說。

  「你的票據,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進。」薩瑪農對呂西安說。

  呂西安直跳起來,仿佛被薩瑪農拿一根燒紅的鐵簽戳進胸膛。薩瑪農瞧著票面,查看日期。

  貼現商說:「不過我還得和方唐談一談,要他送書來抵押。你談不到什麼身價,」他對呂西安說,「你和高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羅斯多隻見呂西安抓起票據,從鋪子裡直竄到大街上,說道:「莫非是魔鬼嗎?」詩人呆呆的望了一會那個小店。可憐巴巴的門面,又髒又單薄的小木箱插著帳好標籤的舊書,每個過路人看著都要微笑,心上想:「這裡頭做的什麼生意啊?」

  一會兒,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後參加聖西門派那個偉大而沒有根基的事業[38]的人,衣冠楚楚的出來,朝兩個記者笑笑,和他們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渾身上下都收拾乾淨,預備在那兒叫人擦靴子。

  他和兩位作家說:「開書店的,做紙生意的,開印刷所的,只要看見薩瑪農上門就完啦。那時薩瑪農好比殯儀館的執事跑來量棺材的尺寸。」

  埃蒂安納和呂西安說:「現在你不用再想貼現了。」

  陌生人說:「薩瑪農拒絕了,沒有人再會接受,他說的是最後一句話!他是羊腿子,巴爾瑪,韋勃羅斯脫,高勃薩克,一切在巴黎市場上游來游去的鱷魚[39]的爪牙。不管你是誰,在成家立業或者傾家蕩產的時候,早晚都得碰上這些鱷魚。」

  埃蒂安納接著說:「你的票據連對摺都貼不到,就得全部兌現。」

  「用什麼辦法?」

  「把票子給高拉莉,讓她交給加繆索。」羅斯多看見呂西安跳起來打斷他的話,又道,「你聽不下去,真是孩子氣!難道這樣無聊的顧慮抵得上你的前途嗎?」

  呂西安說:「反正我手頭這筆錢可以交給高拉莉。」

  羅斯多說:「又來胡鬧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應付,四百管什麼用!不如上賭檯去,先留下一個數目,賭輸了咱們還能大醉一場。」

  了不起的陌生人說:「這主意不錯。」

  他們離開弗拉斯卡蒂[40]只有幾步路,這幾句話的作用就像吸鐵石一樣。兩個朋友打發了車子,走進賭場。先贏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贏到三千七;後來只剩五法郎,又回到兩千,想馬上倍一倍,把兩千法郎全部押「雙」;連續五次不出「雙」了,不料出來的又是「單」。呂西安和羅斯多神魂顛倒的消磨了兩小時,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樓梯。他們還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門外是個小小的廊子,只有兩根柱子,上面是鐵皮頂;瞧著頂棚得意揚揚或者灰心絕望的人不止有過一個。羅斯多站在台階上看見呂西安兩眼通紅,便說:「咱們只吃五十法郎吧。」

  兩個記者回到樓上,不出一小時贏了三千法郎。「紅」[41]連出了五次,想到剛才連出六次「單」,害他們輸了錢,這回說不定會出第六次「紅」,便把三千法郎一齊押上,結果出了黑。那時正是下午六點。

  呂西安說:「咱們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這回新的冒險不久就結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呂西安發瘋似的把最後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齡的數目上,贏了。莊家把賠的錢一塊一塊丟在桌上,呂西安抓起耙子收錢,手索落落髮抖的樣子簡直沒法描寫。他給羅斯多十個路易,說道:「趕快上萬利酒家!」

  羅斯多懂得呂西安的意思,上飯館定菜去了。呂西安獨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紅」,贏了。賭客耳朵里有時會聽見一個聲音給他指點門道;呂西安受著這聲音鼓勵,連本帶利再押一次「紅」,又贏了;他肚子裡熱得像火燒。接著他不聽那聲音勸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輸了。他經過那陣可怕的激動,倒反渾身舒暢;賭棍弄到無可再輸,做了多少短促的夢,離開灼熱的迷宮的時候,都有這個感覺。他到萬利酒家和羅斯多相會,像拉·封丹納說的直撲菜餚,把煩惱淹沒在酒里。到九點,他完全醉了,不懂為什麼王杜姆街上的看門女人打發他上月亮街。

  「高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這張紙上。」

  呂西安醉得厲害,聽著不以為意,踏上來時的街車,轉往月亮街,還對著這個街名想起許多雙關語[42]。當天早上,全景劇場宣告破產。高拉莉著了慌,馬上商得債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轉讓給加陶老頭;屋子被加陶派做同樣的用場,安插了佛洛朗蒂納。高拉莉還掉所有的欠帳,房租也付清了。正當她趕辦這些手續,像她所謂來一次大清洗的時候,貝雷尼斯出去置辦一些必不可少的舊家具,在月亮街上緊靠競技劇場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層樓上,布置一套三個房間的小公寓。高拉莉在那兒等候呂西安。她在大風浪中保住了她純潔的愛情,還搶救出一千兩百法郎。呂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霉事兒講給高拉莉和貝雷尼斯聽了。

  女演員抱著他說:「你做的對,小寶貝。貝雷尼斯准有辦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蘿拉商量。」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