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十四行詩
2024-10-08 07:00:0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呂西安自從交了好運,和大尼埃·大丹士訂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鋪子換了座兒;兩個朋友並排兒坐在一起吃飯,低聲談著文學,寫作的題材,討論如何處理,如何開場,如何結束。那時大尼埃·大丹士正在替呂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幾章重新寫過,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寫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興文學說得非常透徹,差不多成為全書的重點。有一天,大尼埃在飯店裡等著,呂西安隨後趕到,握著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見埃蒂安納·羅斯多抓著門上的拉手走進鋪子,便立刻放下大尼埃的手,告訴茶房,他要搬到帳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飯。大尼埃挺溫柔的向呂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帶著原諒的意味,詩人看了心中一動,又拿起大尼埃的手握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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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要緊事兒,等會告訴你。」
羅斯多才坐下,呂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羅斯多,談起話來,兩人談得非常有勁,呂西安趁羅斯多飯沒有吃完,趕去拿《長生菊》的詩稿。那記者答應看看他的十四行詩,給它一個評價。呂西安看羅斯多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紹一個出版商或者引進報館。他回到飯店,發覺大尼埃悶悶不樂坐在一邊,肘子靠在桌上,神態憂鬱的望著呂西安。呂西安受著貧窮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動,只做沒看見小團體裡的弟兄,跟著羅斯多走了。太陽還沒下山,新聞記者和新學生一同到盧森堡公園的樹蔭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間。那條西街當時等於一條狹長的泥坑,旁邊全是菜園,只要靠近伏奚拉街才有住家。公園中那個區域遊人稀少,大家吃晚飯的時間,兩個情人儘管在此吵架,講和,不怕被人撞見。唯一可能的打擾是在西街小鐵門口站崗的老兵,可敬的軍人來回踱步說不定有些變化,多走一段路。埃蒂安納就在這走道旁邊,兩株菩提樹中間的凳上坐下,讓呂西安從《長生菊》中挑出幾首十四行詩,作為樣品念給他聽。埃蒂安納·羅斯多實習過兩年,已經闖進新聞界,和當時的幾個名流有些交情,在呂西安眼裡儼然是個要人了。因此內地詩人翻開詩稿的時候,認為需要來幾句開場白。
「先生,十四行詩是詩歌中最難的一種體裁。這個短詩的形式,大家已經放棄了。法國沒有一個詩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為義大利文比法文伸縮性大得多,允許思想縱橫馳騁,不受我們的實證主義束縛(原諒我用這個名詞)。因此我覺得用一部十四行詩集做處女作,比較別致。維克多·雨果採用頌歌,卡那利斯擅長短詩,貝朗瑞獨霸歌謠,卡西米·特拉維涅專寫悲劇,拉馬丁專做默想[141]。」
「你是古典派還是浪漫派?」羅斯多問。
呂西安一臉驚愕的神氣說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壇的情形,羅斯多認為不能不指點他一番。
「朋友,文壇上正在展開一場惡戰,你要加入,應當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學有好幾個區域;我們的大人物卻分為兩個陣營。保王黨是浪漫派,進步黨是古典派。文藝意見的分歧加上政見的分歧,在剛出頭的名人和失勢的名人之間引起一場大戰,各種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諷刺,兇狠的毀謗,惡毒的綽號。奇怪的是保王黨要求文藝自由,推翻我們文體的規律;進步黨倒要保持古典的題材,戲劇的三一律[142],十二音節詩的氣勢。可見每個陣營的文學主張是同它的政治主張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沒有一個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哪一方面勢力更大?」
埃蒂安納回答說:「進步黨的報紙比保王黨和政府黨[143]的報紙訂戶多得多;不過像卡那利斯那樣,儘管擁護君主專制,擁護宗教,受宮廷和教會提拔,他還是冒出來了。」埃蒂安納看見呂西安覺得要在兩面旗幟中挑選很驚慌,便道:「呃!十四行詩是波阿羅以前的體裁,你還是做浪漫派吧[144]。浪漫派都是年輕人,古典派是老頑固:將來準是浪漫派得勝。」
老頑固是浪漫派報紙想出來醜化古典派的名詞。
呂西安在開宗明義,最是切題的兩首十四行詩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雛菊》!
田間的雛菊,你的色彩種類繁多,
不只為悅人眼目而開放,
還道破我們心中的願望,
指出人心的趨向,用你的詩歌;
白銀的邊框鑲著你黃金的花心,
暗示世間的珍寶,人人著魔;
花絲上的血跡不知是何緣故,
豈不是要成功,先得嘗遍苦辛!
難道你為了要等開放那天[145],
復活的耶穌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現,
崇高的德行布滿塵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們的眼睛揭露歡樂的虛幻,
或者叫我們想起少年的榮華一去不返?
羅斯多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聽著,呂西安看了心中有氣;他還沒領教過這種難堪的冷淡,不知道這是批評家的職業養成的,新聞記者對散文,韻文,戲劇,膩煩透了,都有這種表現。聽慣掌聲的詩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特·巴日東太太和小團體中某幾個朋友最喜歡的一首。
「他聽了這一首或許會開口了。」呂西安心上想。
長生菊
詩集第二首
滿目芳菲,野花鋪滿了草坪,
我長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憑我的秀麗博人喜愛,
我的生命好像永遠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樣本領,
擺明在臉上惹禍招殃;
命運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難身亡,為了知識而喪命。
從此不得清淨,不得安寧,
情人逼我說出未來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對方的情分[146]。
等我泄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遺棄,
摘下我潔白的冠冕任意作踐;
唯有我此花受盡摧殘無人憐惜。
詩人念完了,瞧瞧嚴厲的批評家。埃蒂安納·羅斯多隻管朝著苗圃中的樹木出神。
「怎麼樣?」呂西安問。
「怎麼樣?朋友,你念吧!我不是聽著嗎?在巴黎,一聲不出的聽著就等於讚美。」
呂西安道:「你不要再聽了嗎?」
「往下念吧。」新聞記者的口氣有些生硬。
呂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裡可是說不出的難過;羅斯多的莫測高深的鎮靜使他口齒遲鈍。要是他在文壇上多一些經驗,就會懂得一個作家在這種場合的沉默和說話生硬,是表示妒忌好作品,讚美倒是說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茶
詩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種花里都有消息可聽:
薔薇訴說愛情,歌頌美,
紫羅蘭逗引多情而純潔的心,
百合花憑著素雅獨放光輝。
唯有山茶這古怪的花卉,
似薔薇而無香露,
似百合而缺乏莊嚴,
獨獨在寒冷的季節盛開,
也許是為了處女的情懷難遣。
可是在戲院的包廂中間,
雪白的山茶儀態萬千,
凝脂似的花瓣為貞潔加冕,
簪在黑髮蓬鬆的少婦頭上,
有如菲狄阿斯的白石雕像,
在純潔的心中引起一縷深情。
呂西安直截了當的問道:「對我這些不高明的詩,你有什麼意見?」
羅斯多道:「你願意聽老實話嗎?」
呂西安回答:「我還年輕,當然喜歡聽老實話,我也極希望成功,不至於聽了生氣,不過失望是難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顯而易見在安古蘭末寫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工夫,不肯割愛。第二第三首已經有巴黎氣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羅斯多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外省大人物覺得嫵媚得很。
呂西安受著鼓勵,念起來也就更有信心。大丹士和勃里杜最愛這一首,也許是為了詩中的色彩。
鬱金香
詩集第五十首
我嗎,我是鬱金香,在荷蘭是花中極品[147],
我的艷麗克服了法蘭德斯人吝嗇的脾氣,
買我一個球根,出到比鑽石更高的價錢,
只要品種優良,枝幹高挺。
我外貌封建,像西西里的王后
曳著寬大的長裙,疊著無數的縐襉;
我身上畫著貴族的紋章,五色斑斕,
紅底銀條,金星點點,還有深紫的斜紋[148]。
天上的園丁用他的神手編織,
織出太陽的光輪,帝皇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這件錦繡的衣衫。
園林中誰也比不上我的華麗,
只可惜造物不給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萼沒有芬芳可散。
羅斯多一聲不響,呂西安覺得那段靜默的時間長得可怕,終於問道:「你怎麼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