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貧窮的花朵

2024-10-08 06:59:55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十月初,呂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錢買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問題。大尼埃·大丹士只燒泥炭,不屈不撓的熬著窮苦,沒有一句怨言,他像老處女一般安分,像守財奴一般有規律。這股勇氣鼓舞著呂西安,他在小團體中是新人,極不願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公雞街想賣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沒有遇到道格羅。呂西安還不知道頭腦出眾的人多麼寬容。他的朋友們都體會到詩人特別有些弱點,為了要表達外界而靜觀默想,精神過分緊張以後,往往會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對於呂西安的痛苦卻心腸很軟。他們猜到他沒有錢了。所以小團體的成員除了交換深刻的感想,豐富的詩意,知心的談話,大家在知識領域中,各個民族的遠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過愉快的黃昏之外,還做出一樁事來,說明呂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

  大尼埃道:「呂西安,昨天你沒有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我們知道為什麼。」

  呂西安忍不住冒出兩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來。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們;我看你還是老毛病……」

  皮安訓道:「我們都弄到了一些額外的工作:我替台北蘭看護一個有錢的病人;大丹士給《百科雜誌》寫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著一塊手帕,四支油燭,到天野大道上去賣唱,後來他接到一筆生意,替一個想當政客的人寫一本小冊子,指點他成功的秘訣,好到手六百法郎;雷翁·奚羅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約瑟·勃里杜賣出幾幅速寫;費爾揚斯的戲星期日上演,賣了滿座。」

  

  大尼埃道:「這兒是兩百法郎,你拿去,不用還。」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來擁抱我們,仿佛我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了!」

  那些心地純潔,頭腦像百科全書一般,各人在專業中養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呂西安和他們相處有多麼快樂,可以從他第二天接到的兩封信中看出來。他給家裡寫過一封動人的信,充滿感情,意志,被苦難逼出來的慘痛的呼號;隨後來了回信。

  大衛·賽夏致呂西安

  親愛的呂西安,茲附上三個月期的本票一紙,票面兩百法郎,你可以向塞邦德街上的紙商梅蒂維埃先生兌現,他和我們有買賣來往。親愛的呂西安,我們實在一無所有了。夏娃管著印刷所,她的熱誠,耐性,勤謹,我看了只有感謝上天給我這樣一個天使做妻子。她也覺得沒法幫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樣高尚偉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有大尼埃·大丹士,米希爾·克雷斯蒂安,雷翁·奚羅幾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幫助你,又有梅羅,皮安訓,里達幾位先生指導——你的朋友,我從你來信中都認識了——你絕不會耽誤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瞞著夏娃簽了這張期票,到時我一定設法付款。千萬別離開你眼前的道路,那當然很艱苦,將來可是光榮的。我寧可受盡苦楚,不願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這些陷坑我見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氣,像現在一樣繼續避開下流場所,避開小人,糊塗蟲,以及某些文人;他們的底細我從前在巴黎看得很透。總之,希望你力求上進,不要辜負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經使我對他們不勝敬愛了。你的行為很快會得到酬報的。再見了,親愛的兄弟,我真高興,我想不到你會這樣勇敢。

  大衛

  夏娃·賽夏致呂西安

  哥哥,我們讀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點,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請你告訴他們:一個母親和一個可憐的少婦將要為他們早晚祈禱,如果熱烈的禱告能上達天聽,將來對你們必有些好處。真的,哥哥,他們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準會見到他們。他們對你的友愛仿佛替我的傷口塗了油膏,為了這一點,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會去向他們道謝。我們在家像可憐的工人一樣做活。我時時刻刻發現大衛的新的品德,愈來愈愛這個無名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窮,我們的窮,母親的窮,使他難過到極點。咱們的大衛受著苦惱侵蝕,好比被老鷹啄食的普羅米修斯。這個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了,他認為有希望掙一筆家業,每天都在試驗造紙,要我照顧買賣,他一有空閒就來幫助我。不幸我懷了身孕。明明是一樁極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發愁。可憐的母親返老還童了,居然還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種辛苦的工作。要不是為家業操心,我們可以算幸福了。賽夏老人一個小錢都不肯給兒子。大衛看著你的信急得沒有辦法,去向他借錢,預備接濟你。老人說:我知道呂西安的脾氣,他會糊塗的,會荒唐的。——我老實不客氣把他頂回去,回答說:怎麼!難道我哥哥會做出不光彩的事來嗎?……呂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親和我瞞著大衛,典押了一些東西,等母親一有錢就贖回。我們湊起一百法郎,托驛車公司帶給你。我沒有復你第一封信,請你不要見怪。我們忙得連晚上都不得休息,我乾的活兒抵得上一個男人,唉!想不到我有這樣的精力。特·巴日東太太沒有靈魂,沒有心肝;她既然從我們手中把你搶走,送進巴黎那樣險惡的海洋,就算她不再愛你,也該支持你幫助你才對。幸虧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慾薰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過知道你那些朋友像我們一樣愛你,我也放心了。親愛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來吧。現在我們的愛都在你身上,將來我們的光榮也在你身上。

  夏娃

  親愛的孩子,你妹妹把話說完了;我只有祝福你,並且告訴你:我的祈禱,我的心思,都被你一個人占去了,來不及再顧到我身邊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總占著第一位。在我心裡就是這樣。

  你的 母親

  因此,朋友們多麼體貼的借給呂西安的錢,過了兩天就還掉了。也許在他看來,人生從來沒有這樣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動逃不過朋友們尖銳的目光和靈敏的感覺。

  費爾揚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們情分。」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道:「噢!他這種得意的表示,我認為很嚴重;本來我覺得呂西安虛榮,現在證實了。」

  大丹士道:「他是詩人啊。」

  呂西安道:「我這種心情自然得很,難道你們為此責備我嗎?」

  雷翁·奚羅道:「他不瞞我們還是可取的,他還坦白;可是我擔心他將來會提防我們。」

  「為什麼?」呂西安問。

  「因為我們看到你的心。」約瑟·勃里杜回答。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們的原則牴觸,可是你心中有個鬼,會替你把那些事說作正當的。你將來並非在思想上強詞奪理,而是在行動上以曲為直。」

  大丹士道:「啊!呂西安,我就怕這一點。你思考問題的時候冠冕堂皇,表現你很高尚,做出事來偏偏不大正當……你永遠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呂西安道:「你們的責難有什麼根據呢?」

  費爾揚斯道:「親愛的詩人,你愛面子的心難道那麼強,便是在朋友之間也擺脫不了嗎?這一類的虛榮說明一個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會毒害友誼。」

  「噢!天哪。」呂西安叫道,「我多麼愛你們,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如果你的愛和我們之間的相愛一樣,你會把我們多麼樂意給你的東西,這樣急不可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我們嗎?」

  「我們這兒絕對不借貸,只有互相贈送。」約瑟·勃里杜不客氣的說。

  「親愛的朋友,」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說,「我們不是對你嚴厲,而是為了預防,怕你有一天貪圖痛快,寧可來一下小小的報復,不珍重我們純潔的友誼。我勸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寫的最偉大的作品;塔索喜歡華麗的衣著,盛大的宴會,愛聲名,愛炫耀。唉!但願你成為塔索而不像他那樣放蕩。萬一受到世俗的繁華誘惑,希望你不要動搖,仍舊留在這裡……你對虛榮的要求,不如轉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寧可思想荒唐,行為還是要正派;千萬別像大丹士說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壞事情。」

  呂西安低下頭去:朋友們說的不錯。

  他眼神挺嫵媚的望著大家,說道:「我承認不及你們剛強,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壓力,沒有勇氣奮鬥。各人的氣質,能力,生來就有參差,而善和惡的另外一面,你們比誰都清楚。老實說,我已經很累了。」

  大丹士說:「我們會支持你的,這種地方正用得著忠實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濟只能應付一時,咱們彼此都一樣的窮,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難的。克雷斯蒂安全靠臨時的主顧,在出版界中一點辦法都沒有。皮安訓不在這個圈子裡。大丹士只認識發行科學書和專門著作的書商,他們對專印新文藝的出版家毫無力量。荷拉斯,費爾揚斯·里達,勃里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著十萬八千里。我非挑一條路走不可。」

  皮安訓說:「還是走我們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氣來,相信你的工作!」

  呂西安很激動的回答:「在你們不過是吃苦,在我是死亡。」

  雷翁·奚羅微笑著說:「雞還沒啼到三遍[130],這個人就要背棄工作,向懶惰和巴黎的糜爛生活投降。」

  呂西安笑著問:「你們這樣用功又有什麼出路呢?」

  約瑟·勃里杜說:「從巴黎出發到義大利,絕不能在半路上見到羅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長出來就該拌著牛油,現成炒好才行。」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說:「這種小豌豆只是替貴族院議員的長子預備的。我們可是自己種,自己澆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說著笑話,扯到別的題目上去了。這些目光犀利而心思細密的人,有意讓呂西安忘掉那場小小的爭執。從此以後,呂西安知道要蒙蔽他們極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觀絕望了,只是竭力隱藏,不給朋友們發覺,認為他們是絕不妥協的導師。他的南方人脾氣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的波動,打的主意自相矛盾。

  他好幾次說要投入新聞界,朋友們始終警告他:「萬萬使不得!」

  大丹士說:「我們所認識的,喜愛的,又美又文雅的呂西安,進了那個地方就完啦。」

  「新聞記者的生活,作樂和用功經常衝突,你決計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行的根本。能夠運用自己的勢力,操著作品的生殺之權,會使你欣喜欲狂,不消兩個月就變為一個十足地道的記者。當上記者好比在文藝界中當上執政。什麼都說得出的人,結果什麼都做得出!這句名言是拿破崙說的,而且不難理解。」

  呂西安道:「不是有你們在我身邊嗎?」

  費爾揚斯道:「那時可不在你身邊了。一朝當了記者,你怎麼還會想到我們?歌劇院的紅角兒,受人崇拜,坐著綢里子的車廂,還會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嗎?記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頭要轉得快,這些長處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話就覺得非說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傷心也顧不得。我在戲院後台碰到一般記者,只覺得噁心。報界是一個地獄,乾的全是不正當的,騙人的,詐欺的勾當,除非像但丁那樣有維琪爾保護[131],你闖了進去休想清清白白的走出來。」

  小團體中的朋友愈阻止呂西安走這條路,呂西安愈想去冒險,嘗嘗危險的味道。他心中盤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貧窮的襲擊,不是荒唐嗎?第一部小說賣不出去,呂西安沒有興致再寫第二部。況且寫作的時候靠什麼過活呢?他那點兒耐性已經被一個月艱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記者人格掃地,昧盡天良幹的事,難道他不能正正噹噹的幹嗎?朋友們的戒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們證明他堅強。或許有一天還能幫助他們,替他們的榮名當宣傳員呢!

  一天晚上他和雷翁·奚羅送米希爾·克雷斯蒂安回家,對克雷斯蒂安說:「不敢和你一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嗎?」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什麼都不怕。你要一時糊塗,殺了情婦,我會幫你隱瞞,對你照樣敬重;不過你要是做了奸細,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斷絕,因為那種卑鄙無恥是有計劃的。新聞事業就是這麼回事。為了感情犯的錯誤,不假思索的衝動,做朋友的可以原諒;可是有心拿靈魂,才氣,思想做交易,我們絕對不能容忍。」

  「我不是可以當了記者,把我的詩集和小說賣掉以後,立刻脫離報紙嗎?」

  雷翁·奚羅道:「馬基雅弗利做得到,呂西安·特·呂龐潑萊做不到。」

  呂西安道:「好吧,讓我來證明我比得上馬基雅弗利。」

  米希爾一邊跟雷翁握手一邊說:「啊!你這句話害了他了。」又對呂西安道:「你此刻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過三個月;還是用起功來,再寫一部小說吧;大丹士和費爾揚斯幫你計劃,你會慢慢成熟,做一個小說家。讓我去踏進那些販賣思想的妓院,當三個月記者,攻擊某個書商的出版物,替你賣掉稿子,我再寫文章宣傳,叫別人也寫,想辦法捧你出台;這樣你可以成名而始終是我們的呂西安。」

  呂西安道:「原來你這樣瞧不起我,認為在那個圈子裡你能夠脫險,而我非送命不可!」

  米希爾·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諒他吧,他真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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