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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內地大人物在巴黎 01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

2024-10-08 06:59:4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呂西安,特·巴日東太太,男當差揚蒂,女傭人阿倍蒂納,一個人都沒講過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難想像,對一個想享受私奔的樂趣的情人,僕役不離左右的旅行是不會痛快的。呂西安還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車出門,打算作一年開銷的錢在安古蘭末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呂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應該像那種既有才華而又保持童年的嫵媚的人一樣,見了新鮮事兒大驚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現出來。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感觸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徹底研究一番不可。唯有溫柔同高貴不相上下的情婦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的孩子氣,覺得好玩;萬一她有點兒虛榮,儘管是很少的一點,就不能原諒情人的幼稚,虛榮或者庸俗。很多婦女崇拜一個人的時候竭力誇大,要她們的偶像永遠像個神道。如果女子愛一個男人是愛對方本人而不是為她自己,她對男人的渺小和偉大會同樣喜歡。呂西安還沒體會到特·巴日東太太的愛情是和驕傲連在一起的。他一路像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潑樣兒非但沒有抑制,反而盡情流露,叫路易士抿著嘴唇微笑,呂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義也是失著。

  天沒有亮,一行旅客住進梯子街上的迦亞–布阿旅館。兩個情人都十分疲勞,路易士只想睡覺,便睡下了。她要呂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層開一個房間。呂西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特·巴日東太太叫人喚他起來吃飯;他一知道鐘點,急忙穿好衣服去見路易士。巴黎儘管自命為處處講究,還沒有一家旅館可以讓有錢人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舒服。路易士住的那種怕人的房間簡直是巴黎的恥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見陽光,掛著褪色的窗簾,上蠟的地磚一派寒酸相,家具破爛,式樣惡俗,不是過時的,就是買的舊貨。呂西安雖是突然醒來,眼睛還有點迷糊,在那個房裡也認不得他的路易士了。的確,有些人一離開他們周圍的人物,家具,場所,他們的面相和聲價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種特殊的氣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法蘭德斯畫派的明暗,藝術家憑著性靈安放在畫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氣。內地人差不多全是這樣。再說,此刻沒有了障礙,圓滿的幸福正好開始,特·巴日東太太也不該有這派矜持和擔心事的神氣。呂西安不便抱怨,揚蒂和阿倍蒂納正在侍候他們吃飯。飯菜不像內地那麼豐盛,實惠。只圖賺錢而儘量剋扣的菜,由近邊的一家飯店供應,東西少得可憐,勉強夠吃。對於財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呂西安看著路易士的變化莫名其妙,但等吃過飯探問原因。他看得不錯。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因為人的思考的確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兩點光景,西克施德·杜·夏德萊到旅館來,著人叫醒阿倍蒂納,說要見她主人。特·巴日東太太才梳洗完畢,他又上門了。阿娜依斯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杜·夏德萊會撞來,好不詫異,在三點左右接見了他。

  他一邊行禮一邊說:「我不怕上司見怪,跟著你來,因為你的行動,我早料到了。不過就算我丟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聲。」

  特·巴日東太太嚷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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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德萊用一副自願退讓的溫柔的神氣說:「我看得很清楚,你愛上了呂西安;不是熱烈的愛一個男人,絕不會不假思索,把體統忘得乾乾淨淨,而你是多懂得體統的人!親愛的娜依斯,要是人家發覺你像逃走一般同一個青年離開安古蘭末,尤其在特·巴日東先生跟特·鄉杜先生決鬥以後,你以為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無論哪一家,還會招待你嗎?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巴去,很像和你分居。遇到這一類的情形,有身份的男人往往先為妻子決鬥,然後讓她自由。你愛特·呂龐潑萊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歡怎麼處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這兒有人知道你們一路同車,你想結交的人準會把你擋在門外。娜依斯,你還不能為一個青年做這些犧牲,你還沒有拿他同別人做過比較,不曾試過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個他認為對他的野心更有幫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損害你心愛的人,只請你允許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勸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動出入重大。萬一人家對你閉門不納,女太太們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將來不會懊悔,覺得對方始終值得你做這許多犧牲,而他也體會到你的犧牲。特·埃斯巴太太對人對事非常嚴格,看重體統,因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拿伐蘭家,勃拉蒙–旭佛里家,勒農古家,所有的親戚都站在她一邊,最古板的婦女也到她家裡去,對她恭恭敬敬,仿佛過失是在特·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訪她,便知道我所見不錯。我熟悉巴黎,敢預先說一句:你一進侯爵夫人的大門就要提心弔膽,怕她知道你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儘管他自稱為特·呂龐潑萊先生,住在迦亞–布阿旅館。你在這兒要遇到另外一些對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陰險;她們少不得知道你是誰,住在哪兒,從哪兒來,幹些什麼。我看出你想瞞著人;可是像你這種人絕不能隱姓埋名。你不是到處能碰到安古蘭末的人嗎?國會正要開會,夏朗德州的議員在這裡出席,將軍在這裡休假;只消有一個安古蘭末人瞧見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擱淺;那時你不過是呂西安的情婦。要是你用得著我,不論什麼事,我都幫忙,我住在聖·奧諾雷城關街稅務局長家裡,同特·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加里里阿諾元帥夫人,特·賽里齊太太,國務總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紹;不過你在特·埃斯巴太太家見到的人多得很,用不著我引進。你不必自己想辦法踏進這家那家的客廳,將來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臨呢。」

  杜·夏德萊一口氣講著,特·巴日東太太沒有插一句嘴;她覺得這些意見完全準確,心裡很震動。安古蘭末的王后的確打算不給人知道的。

  她道:「親愛的朋友,你說的很對;那麼怎麼辦呢?」

  夏德萊回答說:「讓我替你找一個體面的,連家具出租的公寓;開銷比旅館省,而且是獨門獨戶。你要是信託我,今晚就好搬過去。」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你的車很容易認,而且我特意跟著你。送你來的馬夫在賽佛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馬夫,你允許我替你當副官嗎?等會我叫人送個信來,通知你住哪兒。」

  她說:「行,就這樣吧。」

  這句話聽來無關緊要,其實意義無窮。杜·夏德萊跟一個交際場中的婦女說的是交際場中的話。他的衣著是極漂亮的巴黎款式,坐著來的是一輛輕便雙輪車,套著體面的牲口。特·巴日東太太靠在窗上考慮自己的處境,無意中看到過時的花花公子出門。過了一會,呂西安突然醒來,匆匆穿起衣服,出現了;特·巴日東太太看他穿著隔年的南京緞褲子,緊窄的舊外套,長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鄉氣。貝爾凡但爾的阿波羅或者安蒂奴斯[96],穿上擔水工人的服裝,誰還認得出希臘或羅馬雕塑家的傑作?我們的眼睛先要做一個比較,來不及讓感情來糾正這個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斷。呂西安和杜·夏德萊的對比太強烈了,不能不使路易士感到刺目。六點左右,吃完晚飯,特·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面子是紅地黃花的印花布;她做個手勢要呂西安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說:「我的呂西安,假定我們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使我們倆同歸於盡,你不覺得應當想辦法挽救嗎?親愛的孩子,我們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讓人疑心我們一路同來。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無論如何不應當破壞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離這兒很近。你照舊住這個旅館。那我們盡可以天天見面,沒有人好議論了。」

  路易士向呂西安解釋上流社會的規矩,呂西安聽著,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後悔,便是愛情起了變化;他只懂得他已經不是安古蘭末的呂西安了。路易士口口聲聲只講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聲名,還講到上流社會;她要遮蓋她的自私,竭力叫呂西安相信一切是為了他。呂西安對路易士談不上任何權利,而路易士已經一下子恢復了特·巴日東太太的身份;更糟的是呂西安絕對做不了主。他不禁含著兩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呂西安說:「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個的前途。我本以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擔我的不幸;誰知我們現在就分手了。」

  她說:「你批評我的行為,可見你並不愛我。」她發現呂西安望著她的神氣非常痛苦,便改口說:「親愛的孩子,你要願意,我就留在這兒,就讓我們無依無靠,一同倒霉吧。不過將來我們倆一齊落難,到處碰壁的時候,等到一事無成——我們樣樣都要預料到——逼得我們退往埃斯卡巴去的時候,親愛的人兒,你別忘了那結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議過按照上流社會的規矩,服從那些規矩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他擁抱著路易士回答說:「你考慮得這樣周到,我看著害怕。別忘了我是個小孩兒,完全聽從你的意志。我自己準備盡我的力量奮鬥,出人頭地。假如靠著你的幫助,比我單槍匹馬成功更快,將來我的功名利祿都出於你的賞賜,那我再高興沒有。請你原諒!我一切都交給你了,不能不處處操心。我覺得分離是遺棄的先兆;而我受到遺棄是活不成的。」

  她說:「可是,親愛的孩子,社會並沒要你做多大犧牲。你不過睡在這兒,可以整天待在我家裡,沒有人好批評。」

  呂西安受了一番溫存,平靜下來。一小時以後,揚蒂送上夏德萊的一張字條,告訴特·巴日東太太在盧森堡新街找到一個公寓。她問了問街道的位置,原來離梯子街不十分遠,便對呂西安說:「咱們是鄰居呢。」過了兩小時,特·巴日東太太坐上杜·夏德萊派來的車,往新屋去了。公寓華麗而並不舒服;家具商布置這一類的屋子,專門租給在巴黎短期做客的議員或大人物。十一點左右,呂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館,對於巴黎只看到盧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間的一段聖·奧諾雷街。他在簡陋的小房間裡睡下,不免把自己的臥室跟路易士的漂亮公寓做了一番比較。呂西安離開特·巴日東太太的當口,夏德萊男爵來了,他剛從外交部長府上出來,穿著一身光彩奪目的跳舞衣衫。他來報告代特·巴日東太太訂的各項條件。路易士暗暗發慌,眼前這個闊綽的排場使她害怕。她受著內地生活的影響,用錢謹慎,很有條理,她的作風在巴黎簡直近乎吝嗇了。她帶著稅務局的一張匯票,將近兩萬法郎,打算貼補四年的額外開銷;此刻她已經擔心資金不足,要欠債了。夏德萊告訴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德萊看見娜依斯渾身一震,便說:「呃,小意思。——你還有一輛包車,每月五百法郎,連房租統共是五十路易[97]。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著了。要同闊人來往的婦女只能這樣。如果你有心替特·巴日東先生謀一個稅務局長或者宮廷的職位,萬萬不能露出寒酸樣兒。在這裡,好處只給有錢的人。你有揚蒂做跟班,有阿倍蒂納服侍,已經很運氣了,巴黎的僕役是個大漏洞。至於伙食,像你這樣不久就要走紅的人是難得在家吃飯的。」

  特·巴日東太太和男爵兩人談著巴黎,杜·夏德萊報告當天的新聞,許許多多的無聊事兒,你不知道就不成其為巴黎人。他又告訴娜依斯買東西應該上哪些鋪子:頭巾是埃爾布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於里埃德買;又給她一個女裁縫的地址,代替維多莉納;總之他讓特·巴日東太太明白,安古蘭末的鄉氣必須去掉。臨走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

  「明兒我可以在戲院裡弄到一個包廂。」他很隨便的說,「我來接你和特·呂龐潑萊先生同去。讓我在巴黎替你們當個嚮導。」

  特·巴日東太太看他邀請呂西安,私忖道:「他有這點兒氣量,我倒沒想到。」

  六月里,部長們的包廂無處安排:政府黨的議員和他們的後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監督收成去了,平日請託最多的熟人不是下鄉就是出門旅行;那時巴黎各戲院最好的包廂便出現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給人的印象賽過一張舊地毯。杜·夏德萊有心利用機會,不用破費什麼,請請娜依斯,那些娛樂也最配內地人的胃口。第二天,呂西安第一次上門,沒有遇到路易士。特·巴日東太太在外面買幾樣必需品。她聽著夏德萊的指點,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氣儼然的時裝專家商量去了。她已經寫信給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報告她到了巴黎。儘管在內地當過長時期的領袖,自信很強,這時照樣提心弔膽,怕自己鄉氣。她相當聰明,知道女人之間的交際全靠第一面的印象;雖然她自以為很快就能和特·埃斯巴太太那樣高級的婦女並駕齊驅,覺得開頭還是需要人家包涵,討人喜歡的因素一個都不能放過。因此她很感激夏德萊給她門道,讓她能夠配合巴黎的時髦社會。碰巧當時侯爵夫人的處境使她很樂意幫助丈夫的親屬。特·埃斯巴侯爵不知為什麼過著隱居生活,對產業,政治,家屬,妻子,不聞不問。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動的情形之下,需要輿論支持;有機會代替侯爵照顧他的家屬,再高興沒有。她有心把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顯出丈夫的不是。她當天回了一封親熱的信給特·奈葛柏里斯家的小姐,特·巴日東太太。信里的話說得非常好聽,你只要在社會上混了相當時間才會發覺內容空虛。

  久聞大名,不勝仰慕;有機會同家屬相聚,更其高興。巴黎的友誼並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個知己;否則長此與外人往還,未免過於虛妄。大姑倘有差遣,無不效勞。實因小恙,不能趨前拜訪。辱承垂念,先布謝忱。

  呂西安第一次在幾條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間溜達,像初到巴黎的人一樣只顧看景致,來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擠,隨處可見的極度奢華與極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驚。富於想像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內地有些名氣,無論到哪兒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價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這兩個身份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麼感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聽他傾訴,便是極小的感觸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特·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德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仙岩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對路易士又不能說什麼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只能捏捏路易士的手,路易士態度和藹,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德萊帶兩個客人上雜劇院。呂西安見到夏德萊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種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言,像他這樣的人才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寧可閒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界。說話之間,他身價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確熟悉巴黎,是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慌張失措的場合,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驚奇,問話,未經世面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敵杜·夏德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內地生活的觀念不知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幾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特·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髮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安古蘭末讚嘆不置,此刻同那些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特·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做脫胎換骨的準備。內地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面孔自有一種大家公認的美。在內地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只像老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里稱王。呂西安拿戲院裡的女人同特·巴日東太太做了一個比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特·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德萊做的比較。在特·巴日東太太方面,她對情人也有許多異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極美,可憐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內地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像話;特·巴日東太太只覺得他一副可憐樣兒。夏德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舉止瀟灑,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台;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工夫都收復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離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了;在路易士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繫。這個對呂西安極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特·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後由杜·夏德萊陪著回家,可憐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德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裡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做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葛柏里斯這麼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麼辦呢?萬一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有什麼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只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夏同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夏德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特·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內廷總管的包廂,準會帶你同去。我到特·賽里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娜依特》。」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特·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像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特·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一些,她在安古蘭末的舊衣服里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緄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面,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裡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揚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艷的羽毛。

  揚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揚蒂在內地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只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特·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愛我的!我提心弔膽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離開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蒂勒黎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萬利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然,跨上修院平台,一邊走一邊打量遊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兒陪著,成雙作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的打招呼。這個平台和菩里歐大不相同!蹲在這華麗的架子上的鳥兒比安古蘭末的不知好看多少!這裡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安古蘭末的只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蒂勒黎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兒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只是沒人理會的老頭兒,窮苦的可憐蟲,或是住在瑪萊區靠利息過活的人,或是機關里的當差。容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便覺得自己的舊衣衫醜陋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面的衣擺因為穿久了,老是擠在中央;紐扣發紅;有摺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內地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鈕子,遮住背心。最後他發覺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份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並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往上翻卷,似乎對靴子大有反感。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多阿先生和特·鄉杜先生繫著這種領帶,趕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幾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憐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李伏里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夥計,頭上頂著一隻籃,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花!那時仿佛一棍打著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後,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的。讀者認為以上的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嘗到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是不見得只有幸運兒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可憐蟲的苦惱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動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醜,而是什麼勳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確關係重大;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面,以後才能撐起真場面。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各方面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聞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見聖·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像藥房老闆的兒子,鋪子裡的小夥計!」那些哥兒們自有一種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氣派,臉上的神態,顯得他們彼此相像;可是又有各個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他們像台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呂西安沾著母親的光,長得非常體面,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只是一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他的頭髮剪得很難看。脖子裡沒有柔軟的鯨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著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裡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只得可憐巴巴的耷拉著腦袋。從安古蘭末帶來的靴子奇醜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裡面的一雙腳多麼有樣呢?他的所謂禮服只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羨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襯衫上紐扣多漂亮,哪像他的紐扣黃里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極其講究,呂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著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著硬套袖,配著小巧玲瓏的金紐扣。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著手裡的馬鞭子,穿著細腰身的外套,釘縐邊的褲腳管上濺著幾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噹噹,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大的小廝牽著兩頭牲口在一邊等著呢。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裡掏出一隻表,像五法郎的銀圓一樣薄,看鐘點的神氣仿佛到這兒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些美麗的小玩意兒,只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兒!想到這裡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瀟灑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麼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兒,向人打聽羅浮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裡。」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著一條鴻溝,不知怎麼跳過去,心裡只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像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像高尼斯瑪克伯爵夫人[98]的侍從一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願。同這般王后相比,路易士在他模糊的記憶中只能算一個老婆子。他遇到好幾個婦女,後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歷史人物,以才情,美貌,愛情而論,名氣不會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傑出的女作家台·都希小姐,她的筆名加米葉·莫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不但容貌出眾,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園裡男女遊客都輕輕的提著她的名字。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著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像天空一般廣闊,像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特·巴日東太太算得了什麼呢!台·都希小姐和斐爾彌阿尼太太有說有笑;斐爾彌阿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呂西安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槓桿。」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支點。」他眼看自己在公園裡當場出醜,打了敗仗,不願意待下去了。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他走進萬利酒家點了幾樣菜,嘗嘗巴黎的樂趣,同時排遣他的苦悶。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當特牡蠣,一盤魚,一盤鷓鴣,一盤義大利麵條,幾樣水果,便是他最大的欲望。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賣弄才情,拿豐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飯店開出帳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驚醒了。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頓晚飯就花掉他安古蘭末一個月的用度。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來了。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價不是安古蘭末的物價。」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著白天看見的裝束。「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絕不能去見特·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趕回迦亞–布阿旅館,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背心的,理髮的;體面的衣著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裡。他隨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闆拿出大批禮服,讓他儘量試穿,保證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一會兒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的靴子。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髮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到。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趕往歌劇院,頭髮燙得像迎神賽會中的聖·約翰,背心,領帶,無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他按照特·巴日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內廷總管的包廂。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像借來的,神氣活脫是個男儐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特·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這個用不著告訴我們。」檢票員說著,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迴廊下面來了一輛轎車。跟班的小廝,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板,車上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呂西安唯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

  檢票員帶著挖苦的口氣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特·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著說:「你這打扮妙極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呂西安跟在特·巴日東太太后面。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內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兒上,望得見全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呂西安坐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後,很高興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氣怪親熱的說:「特·呂龐潑萊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面這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氣。」

  呂西安只得從命。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士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異之下湊著他耳朵說:「你很會利用時間。」

  路易士還是原來的路易士。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特·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內地婦女的缺點格外顯著。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大家閨秀,眼界大開,認清了可憐的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只覺得她高大,乾癟,憔悴,皮膚長著紅斑,頭髮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凡,說話酸溜溜的,土氣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襉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內地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云,只能叫人發笑。特·巴日東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暗慚愧,他想只要路易士再裝出貞節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呂西安眼力挺好,發現所有的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標準貴族的包廂瞄準。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準是在打量特·巴日東太太。看著人家的笑容和手勢,特·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麼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內地來的窮親戚,這是巴黎無論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態度很快就能學會。特·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種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的標記。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氣了。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後再下斷語。呂西安萬萬想不到,脖子裡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特·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士會有怎樣的變化。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別揚著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能領會。特·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機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裡。特·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准有面子,也就樂於栽培。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聯盟更加鞏固。特·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令的偶像崇拜得五體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顛倒。特·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通,特·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婦。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財無勢,應當關切;並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特·巴日東太太做一個親隨,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要覓這種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可是大眾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發覺;特·埃斯巴太太免得大姑難堪,故意把眾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只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麼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特·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安古蘭末臉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蹺,我弄不明白。」特·埃斯巴太太說著,望了望詩人。她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特·賽里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著說:「那不是杜·夏德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特·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異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特·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丟她的臉。在那個社會裡,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優點是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稜角。即使為了無知或者思想一時衝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面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著夏德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特·賽里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特·賽里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種情形從來沒聽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只是沒人肯說!最有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麼?誰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難道是安古蘭末的時髦人物嗎?」

  「杜·夏德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為著爭自己的面子又承認了。

  「他曾經和特·蒙脫里伏將軍出過遠門。」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聽見蒙脫里伏的名字,都要想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可憐她像流星一般消滅了。」她又朝著一個包廂說:「那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著財力挨進巴黎社會,聽說紐沁根只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裡來,已經試探過了。他的女人只道繼承了特·朗日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特·朗日太太的風度,才情,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著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著奇怪,對特·巴日東太太說:「我們都知道,特·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麼能供給兒子在巴黎的花費呢?」

  侯爵夫人拿著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安古蘭末來的。」

  呂西安沒有聽懂,只顧聚精會神望著幾個包廂,料定對特·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注意都是從那裡來的。另一方面,路易士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裡,心中懊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麼美,再進一步就會嫌他並不怎麼風雅。台上剛好演完第一幕。杜·夏德萊過來問候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她的包廂就在特·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德萊向特·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上流社會的婦女對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德萊落落大方。那時她包廂里陸續進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第一個是特·瑪賽先生,出名的會顛倒女性,長得像少女一般,是一種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著,嚴厲,帶點兒殺氣,像老虎眼睛,叫人對他又愛又怕。呂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麼溫柔,藍眼睛那麼明淨;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愛的那種力量和氣魄。況且我們的詩人還沒有顯出他的長處;不像特·瑪賽才氣橫溢,信心十足,不怕沒人喜歡,衣著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適,把周圍的對手都比下去了。你們不難想像,在特·瑪賽旁邊,那矜持,拘束,窘相畢露,像身上的衣服一樣新簇簇硬繃繃的呂西安,還成什麼模樣!特·瑪賽說話盡可肆無忌憚,因為他口角俏皮,而說話的態度又嫵媚動人。特·巴日東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氣,便知道這個人勢力不小。第二個是王特奈斯兩兄弟中的一個,達德利爵士夫人曾經被他弄得聲名狼藉。這青年性情和順,風雅,謙虛,他的特點跟特·瑪賽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當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姐特·莫蘇太太熱烈介紹的。第三個,蒙脫里伏將軍,便是斷送特·朗日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個是特·卡那利斯先生,當時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年紀很輕,才開始走紅;他對自己的貴族身份比對自己的才氣更得意,故意向特·埃斯巴太太獻殷勤,遮蓋他對特·旭里歐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儘管裝腔作勢,做得溫文爾雅,照樣看得出他熱衷得厲害,後來果然捲入幾次政治上的風暴。近於甜俗的漂亮,一味討好的笑容,並不能掩飾他極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計,因為他那時前途還有問題,不過從他看中四十開外的特·旭里歐太太以後,居然得到宮廷的寵幸和聖·日耳曼區的捧場,同時招來進步黨的侮辱,被稱為御用詩人。

  特·巴日東太太見了這四個特別出眾的人物,才明白為什麼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放在眼裡。聽他們的談話,每個人的思想都那麼微妙,細膩,警句妙語比阿娜依斯在內地一個月中聽到的內容更豐富,意義更深刻;大詩人還說了一句動人的話提到當時的科學成就,說的富有詩意;路易士這才懂得杜·夏德萊上一天說過的話,呂西安變得一文不值了。個個人望著可憐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裡像一個不通言語的外國人,侯爵夫人也看著過意不去了。

  她對卡那利斯說:「先生,允許我替你介紹特·呂龐潑萊先生。你在文壇上太有地位了,不會不照顧一個初出道的人。特·呂龐潑萊先生才從安古蘭末來,需要你在那些表揚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噓。他還沒有敵人攻擊,沒法藉此成名。你們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東西,他要靠友誼來得到,這不是很別致的事,值得一試嗎?」

  侯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四個客人才正眼望著呂西安。明明近在咫尺,特·瑪賽卻拿起手眼鏡來瞧他;眼睛在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之間來回打轉,神氣很刻薄,特意把他們倆放在一起,使兩人又羞又恨。特·瑪賽打量他們像打量兩個古怪的動物,臉上堆著笑容。這笑容等於把內地的大人物刺了一刀。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帶著憐憫的神氣。蒙脫里伏瞪著呂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細。

  特·卡那利斯先生彎了彎腰,說道:「太太,我一定遵命,雖然我們為了個人的利益素來不幫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蹟,也不難實現。」

  「好吧,那就請你賞光,下星期一到我家裡去和特·呂龐潑萊先生一同吃飯,你們可以談談文學,比這裡談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幾個文壇上的霸主,提倡風雅的名流,把《烏里卡》的作者[99]和一般思想正確的青年詩人一齊請來。」

  特·瑪賽道:「侯爵夫人是推薦先生的才氣,我倒看中他的相貌,願意做他的參謀,使他成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兒。那個時候再做詩人還來得及。」

  特·巴日東太太向弟媳婦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脫里伏和特·瑪賽說:「沒想到你還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詩人可完啦。」

  「難道就為這個緣故,閣下想結婚嗎?」特·瑪賽問卡那利斯,藉此試試特·埃斯巴太太聽了是否動心。

  卡那利斯聳聳肩膀;特·埃斯巴太太是特·旭里歐太太的朋友,聽著笑了。

  呂西安穿著新裝覺得自己像放在匣子裡的埃及雕像,又因為一句話都說不出,暗暗慚愧。終於他用柔和的聲調對侯爵夫人說:「太太這樣抬舉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時杜·夏德萊走進包廂。他急於抓住機會,要巴黎最得勢的一個人,蒙脫里伏,在侯爵夫人面前撐他的腰。他向特·巴日東太太行了禮,請特·埃斯巴太太原諒他冒昧,說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別太久了;蒙脫里伏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後,今天還是初次見到。

  呂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別,在歌劇院相會!」

  卡那利斯道:「真是戲劇式的團圓!」

  蒙脫里伏把杜·夏德萊男爵介紹給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見前任帝國公主的秘書在三個包廂中受到招待,便對他特別客氣:特·賽里齊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況杜·夏德萊還是蒙脫里伏的同伴。這個資格的確大有作用,特·巴日東太太發覺四個客人的語氣,眼神,態度,把杜·夏德萊毫不考慮的當作自己人。他為什麼在內地擺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後杜·夏德萊看到了呂西安,冷冷的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往往用來壓低對方的身份,藉此告訴上流人物他是個地位低微的傢伙。夏德萊還露出冷笑的神氣,仿佛說:「他怎麼會在這裡的?」這個意思立刻有人領會了;特·瑪賽湊著蒙脫里伏的耳朵說:「你問問他這個古怪的青年是誰,穿得像時裝店門口的木頭模型。」說話的聲音有心要夏德萊聽見。

  杜·夏德萊在蒙脫里伏耳邊說了一會話,仿佛在那裡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體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想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而對於談吐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驚異。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驚,此刻又見識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來,不懂他們有什麼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灑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兒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氣好像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特·瑪賽和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傢伙拉斯蒂涅扶搖直上,像風箏一般!現在進了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們來著!」然後時髦哥兒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特·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幾首極精彩的詩,特·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和特·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王特奈斯的姐姐,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只剩下特·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特·巴日東太太的來歷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驚小怪;有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斯回到特·旭里歐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了。呂西安看著台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特·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氣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德萊男爵的殷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演第二幕的時候,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特·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裡逗笑,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氣每天都需要新鮮的材料取樂,急於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特·埃斯巴太太心緒不寧,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時間來到。像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是按照一套後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德萊從雜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士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證實每一句話。先是呂西安對特·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特·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可憐的青年命運有點像約翰–雅各·盧梭,並且學盧梭的樣,迷上特·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麼氣概,多麼有地位,人人艷羨,像王后一般,小動作十分可愛,吐屬高雅,聲音又那麼細氣,在詩人心目中等於在安古蘭末見到的特·巴日東太太。呂西安逞著反覆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後台,覺得最好是占有她,那麼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安古蘭末做得到的事為什麼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儘管歌劇院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里曼納[100]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特·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刺刺的眼風,便暗暗留神,發覺他對台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諾斯的五十個女兒[101]變心,她倒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特·巴日東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嫉妒了,雖然她的嫉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德萊說的不錯!」於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一朝後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裡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特·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氣惱,可是面上仍舊若無其事。

  休息時間,特·瑪賽又來了,還帶著特·李斯多曼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兒,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里的那個穿著新衣服像儐相一般的傢伙,根本不叫什麼特·呂龐潑萊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西安是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姓夏同。特·拉斯蒂涅先生熟悉安古蘭末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聽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刻薄話,特·瑪賽也搬了幾句給侯爵夫人聽;其實那些說話背後躲著一個夏德萊,出賣朋友的勾當就是他幹的。

  特·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特·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作特·呂龐潑萊?」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麼呢?」

  「夏同。」

  「夏同是幹什麼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願意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傢伙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一塊兒走吧,馬上就走。」

  特·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台上,留心第三幕。他一邊看著華麗無比的場面,一邊想入非非,在特·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乎乎的想著新生的愛情,明知困難極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傷了他的銳氣,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特·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之間丟下,詫異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希留街上往聖·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麼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特·旭里歐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斯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斯已經赫赫有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特·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氣,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麼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於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麼,好,我勸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絕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確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只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龐潑萊的姓賜給他們族裡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份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極大的恩典,要有巨萬的家私,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像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養,你怎麼會提拔他的?」

  特·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驚膽戰,唯恐弟媳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特·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侯爵夫人氣沖沖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裡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特·埃斯巴太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叫內地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近杜·夏德萊,杜·夏德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迴避。最後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場他一會兒聚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面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會兒專心望著池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特·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裡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兒是去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多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多勃居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趕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做內衣的鋪子裡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寸做鞋子靴子,向凡尼埃買了一根精緻的手杖,向伊朗特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紐扣。總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等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士出去了。

  阿倍蒂納說:「她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裡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去看路易士,路易士還沒起床。下午二點,他又去了。

  阿倍蒂納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兒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複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倍蒂納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氣。

  呂西安覺得詫異的還不是阿倍蒂納的回答,而是特·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簡訊:

  特·埃斯巴太太身體違和,星期一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麼說著,到了蒂勒黎,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著,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氣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天野大道進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後面,只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車,好比龍鄉賽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面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面。回來的時候,迎面瞥見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東太太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後站著跟班的小廝,小廝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得他金線緄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士改頭換面,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極了;頭髮梳得挺有樣子,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特·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致。戴帽子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後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體。這個難題,特·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繫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兒,藉此露出她細氣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像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特·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特·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里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麼多,好不詫異;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特·巴日東太太和特·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係。騎在馬上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蒲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特·瑪賽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兒正在恭維特·巴日東太太的變化。特·埃斯巴太太風度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願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為她並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氣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特·巴日東太太只作看不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安古蘭末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作一個人;在特·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兒不存在。這不是宣判,乾脆是不受理。特·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憐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兒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仿佛斷頭台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裡只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特·巴日東太太,準會把她當場勒死;他恨不得變作夫幾埃–丹維爾[102],把特·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台;還要叫特·瑪賽嘗嘗野蠻人想出來的稀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斯騎著馬走過,風流瀟灑,儼然是個最會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

  呂西安心裡想:「天哪!無論如何要有錢!這個社會只有見了黃金才下跪。」接著又聽見良心的呼聲對他嚷著:「不!還是成名要緊,要成名就得用功。對,用功!大衛說的就是這句話。天哪!為什麼我要到這裡來?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著敞篷車,帶著跟班,在這條林蔭道上兜風!一定能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婦女弄到手!」

  呂西安說著這些氣話,在於朋飯店吃了一頓兩法郎的晚飯。第二天早上九點,他上路易士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該那麼冷酷,誰知非但特·巴日東太太不接見,門房還不准他上樓。他在街上張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德萊從特·巴日東太太家出來,眼梢里瞥見呂西安,立刻躲開。呂西安氣壞了,緊緊跟著他的情敵。杜·夏德萊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過身來點點頭,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呂西安道:「對不起,先生,請你慢走一步,讓我說幾句話。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過去的友誼份上,幫我一點小小的忙。你從特·巴日東太太家出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她和特·埃斯巴太太忽然對我冷淡。」

  杜·夏德萊裝著忠厚的樣子回答說:「夏同先生,兩位太太把你丟在歌劇院,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可憐的詩人說。

  「告訴你,你一開始就吃了特·拉斯蒂涅先生的虧。人家向他打聽你的來歷,他老老實實說你姓夏同,不是姓呂龐潑萊;說你母親服侍產婦;你父親生前在安古蘭末的烏莫鎮上開藥房;你妹子是個挺可愛的姑娘,襯衫燙得再好沒有,快要嫁給安古蘭末的印刷商賽夏。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頭嗎?他們要查究你的出身。特·瑪賽先生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陣;兩位太太生怕在你旁邊受累,趕緊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們家去。特·巴日東太太如果再和你來往,她的弟媳婦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報復吧。社會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會就是了。躲到閣樓上去,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想辦法培養一種勢力,大家便對你俯首貼耳;那時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樣回敬。特·巴日東太太以前對你越好,以後越要躲開你。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問題不在於爭回阿娜依斯的友誼,倒是別讓她變作你的敵人,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她給你寫的信,你統統還給她,這種君子作風她一定領情;以後你要是用得著她,她不至於和你作對。至於我,我相信你前程遠大,到處替你辯護;便是現在,只要有什麼地方能替你效勞,我沒有不樂意的。」

  過時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氣氛中返老還童了,他向呂西安冷冷的客客氣氣的告別;呂西安垂頭喪氣,臉色那麼蒼白,精神那麼渙散,竟顧不得還禮。他回到旅館,看見斯多勃等著。裁縫親自上門,與其說替他試新裝——事實上也替他試了,不如說向迦亞–布阿旅館的老闆娘打聽陌生主顧的經濟情形。呂西安來的時候坐著包車,上星期四特·巴日東太太用馬車把他從雜劇院送回旅館。斯多勃覺得情形不壞,稱呂西安為伯爵,又誇耀自己的手藝,說是把呂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顯出來了。

  他說:「年輕人穿了這樣的衣衫,盡可上蒂勒黎散步,要不了半個月,準會娶到一個有錢的英國小姐。」

  德國裁縫[103]的笑話,高雅大方的衣服,細潔的料子,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風度,這許多小事情減少了一些呂西安的愁悶。他隱隱約約覺得巴黎有的是機會,相信自己不難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詩稿,一部精彩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嗎?前途大有希望。斯多勃答應第二天送外套和別的衣衫來。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禮服的,一齊帶著發票來了。呂西安既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也沒有忘掉內地的習慣,統統付了現款。付清了帳,帶來的兩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還不過來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樣穿起衣衫,到修院平台去走了一轉。他出了一口氣。他穿得那麼體面,那麼漂亮,那麼風流,好些婦女望著他,有兩三個受著他美麗的相貌吸引,還回過頭來瞧他。呂西安揣摩青年們走路的姿勢,動作,一邊想著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邊學那些高雅的姿態。

  晚上他獨自待在房內,想把住在迦亞–布阿旅館的生活問題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為省錢,在旅館裡吃最簡單的早飯。他仿佛要搬走的樣子,叫旅館開帳,發現他欠了上百法郎。下一天,想起大衛說過拉丁區物價便宜,就趕往那兒,找了半天,終於在格呂尼街,靠近索蓬納[104],找到一家破爛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租金正合乎他預定的數目。他馬上付清迦亞–布阿旅館的帳,當天搬往格呂尼街。除了雇一輛街車,沒有花別的搬家費。

  呂西安在他寒磣的房間裡安頓定當,把特·巴日東太太的信集中一處,包起來放在桌上;沒有動筆之前,先對這一個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認,在沒有想到路易士在巴黎會發生變化的時候,自己先糊裡糊塗的變了心;他看不見自己的過失,只看見眼前的處境;責備特·巴日東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斷送他。他憤恨交加,傲氣十足,逞著一腔怒火寫了一封信。

  太太,有這麼一個女人,不知你對她怎麼看法:她看中一個可憐的膽怯的孩子,這孩子抱著許多高尚的,後來被人叫作幻想的信念;那女人賣弄風情,拿她的聰明機智和假裝的母愛,引誘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語的許願,叫孩子聽得出神的空中樓閣,在她嘴裡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帶在身邊,一會兒埋怨他信心不足,一會兒把他奉承誇獎。等到孩子拋棄了家族,閉著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卻帶他到汪洋大海邊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條單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在暴風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著,祝他一路順風。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樣紀念品,可能暴露你施捨的罪過和遺棄的恩典。一旦你碰見孩子在波濤中苦苦掙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經把他抱在懷中的話,恐怕你也免不了臉紅。可是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那紀念品已經在你手上了。你盡可忘掉一切。當初你指著天上,叫我看著美麗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見悲慘的現實。將來你在顯赫的社會裡光芒四射,受人敬愛;而我,被你帶到了那個社會的門口,又被你丟在破爛的閣樓上直打哆嗦。你在歡樂場中說不定會受到良心責備,想到被你投入深淵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內疚。那孩子儘管窮愁潦倒,還願意把他僅有的一樣東西奉送,就是在最後瞧你一眼的時候寬恕你。是的,太太,為著你,我弄得一無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無中生有造出來的嗎?天才應當效法上帝,我學了他的寬容,不知是否能具備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無須擔心;萬一我墮落,你可逃不了責任。我要用工作去獵取榮名,可惜那榮名絕對沒有你的份了。

  這封浮誇的信充滿著沉痛的傲氣,那是二十一歲的藝術家往往表現得過分的。呂西安寫完了信,一顆心飛回老家,看到大衛犧牲了一部分積蓄替他裝修的美麗的房間;他曾經體味過的安靜,樸素,小康的樂趣,歷歷如在目前;周圍全是母親,妹子,大衛的形象;他們臨別的哭聲又聽見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為他一個人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依傍。過了幾天,呂西安寫信給妹妹。

  親愛的夏娃,做姐妹的特別不幸,只要聽到獻身於藝術的弟兄報告生活,心裡總是苦多樂少,現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們不是都為我做了犧牲嗎?我不是把你們每個人都拖累了嗎?我想著過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樂,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獨。在巴黎嘗到了初步的苦難和初步的幻滅以後,我怎麼能不超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像老鷹一般快快的飛回老巢,到真正愛我的環境中來呢?你們的燈光有沒有閃動?灶肚裡的木柴有沒有滾下來?耳朵里有沒有嗡嗡的響聲?母親可曾說:——呂西安想念我們?大衛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掙扎?親愛的夏娃,這封信我只寫給你一個人。將來我遇到的善惡禍福也只敢告訴你一個人。說到善惡也真可嘆:世界上應當善多惡少,而這裡偏偏相反。你只要聽我幾句話就能知道許多事情:特·巴日東太太覺得我丟了她的臉,到這兒第九天就翻臉不認人,把我打發了,趕走了。她見了我掉過頭去;而我因為她要捧我出台,因為要跟著她踏進上流社會,在安古蘭末好不容易張羅的兩千法郎已經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問怎麼花的嗎?唉!可憐的妹妹,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十八個銅子可以吃頓飯,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兩法郎的褲子,時髦裁縫少了一百法郎不給你做,雨天街上積水,過街要付一個銅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輛車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過了繁華地段,如今搬在格呂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條小街,擠在三座教堂和索蓬納的古老建築之間。我在格呂尼旅館住著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空無所有,髒得厲害,房租還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塊兩個銅子[105]的小麵包,一個銅子牛奶;晚飯在弗利谷多飯店吃,二十二個銅子一頓,吃得挺好,鋪子就在索蓬納廣場,到冬天為止,每月開銷不至於超過六十法郎,至少我這麼希望。開頭四個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對付了。四個月內,《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大概能賣出去。因此你絕對不用為我擔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磣,前途卻是美妙的,富裕的,燦爛的。最近的變故使我受了傷害,可沒有把我壓倒。多數大人物全受過這一類的挫折。偉大的喜劇詩人普勞德做過磨坊夥計。馬基雅弗利的《論霸主》是夜晚寫的,白天還不是和工人們在一起?了不起的塞萬提斯在來邦德戰役出過力,丟了一條胳膊,被當時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作下賤的獨臂老頭;不朽的《堂·吉訶德》寫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為沒有人肯印。現在的局面不至於到這一步。只有懷才不遇的人才苦悶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錢,將來我一定有錢。我此刻完全靠思想過日子,大半天的時間在聖·日內維埃佛圖書館補足我缺少的學識,不下這番苦功絕不能有大發展。所以我差不多快樂了。僅僅幾天工夫,我已經高高興興地適應我的處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歡做的工作,不用擔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學問。退出了上流社會,虛榮心不再時時刻刻受委屈以後,還有什麼能傷害我呢?一個時代的偉人應該離群索居。他們不是森林中的鳥兒嗎?只管歌唱,讓自然界聽著出神,不叫一個人看見。我預備這樣做,只要能實現我宏偉的計劃。我失去特·巴日東太太毫不惋惜。這種作風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離開安古蘭末。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獨自打天下,倒是對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詩人的鄉土。唯有這兒能培養一個人的聲名;而聲名所產生的美麗的果實,我已經看到了。唯有這兒,在博物館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們的想像受到鼓舞和刺激。唯有這兒,在規模宏大,終年開放的圖書館中,能找到知識和精神食糧。總之,巴黎的空氣和一切極細微的事情都有一種精神,文藝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來的也就是這種精神。在咖啡館或者戲院裡談半小時話,比在內地住上十年學到更多的東西。的確,這兒樣樣值得你觀看,比較,樣樣能提供你知識。物價貴到極點,也便宜到極點,這就是巴黎。每隻蜜蜂能在這裡找到它的蜂房,每顆心靈都有適合它的養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並不後悔。美麗的遠景擺在面前,我的心雖然痛苦了一個時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見了,親愛的妹妹,別希望我經常寫信,巴黎有一個特點,就是你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生活的速度快得驚人。我熱烈擁抱母親,大衛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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