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人間喜劇精選集(全十冊)> 邦斯舅舅 01 一個帝政時代的老古董

邦斯舅舅 01 一個帝政時代的老古董

2024-10-08 06:49:3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八四四年十月,有一天下午三點光景,一個六十來歲而看上去要老得多的男人,在義大利大街上走過。他探著鼻子,假作正經的抿著嘴,好像一個商人剛做了件好買賣,或是一個單身漢沾沾自喜的從內客室走出來。在巴黎,這是一個人把心中的得意流露得最充分的表示。那些每天待在街上,坐在椅子裡以打量過路人為消遣的傢伙[1],遠遠的一瞧見這老人,都透出一點兒巴黎人特有的笑容,這笑容包含許多意思,或是訕笑,或是諷刺,或是同情。可是巴黎人對形形色色的場面也看膩了,一定要遇到頭等怪物,臉上才會有點兒表情。

  那老頭兒在考古學上的價值,以及大家眼中那一點笑意,像回聲般一路傳過去的笑意,只要一句話就能說明。有人問過以說俏皮話出名的戲子伊阿桑德,他那些博得哄堂大笑的帽子在哪兒定做的。他回答說:「我沒有定做啊,只是保存在那兒。」對啦!巴黎上百萬的居民其實都可以說是戲子,其中有好多人無意中全做了伊阿桑德,在身上保留著某一時代的一切可笑之處,儼然是整個時代的化身,使你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便是想著給朋友欺騙那一類的傷心事,也不由得要撲哧一聲的笑出來。

  那過路人的服裝,連某些小地方都十足保存著一八〇六年的款式,所以它讓你想起帝政時代而並不覺得有漫畫氣息。就憑這點兒細膩,有眼光的人才知道這一類令人懷古的景象更有價值。可是要體會那些小枝節,你的分析能力必須像逛馬路的老資格一樣,如今人家老遠看了就笑,可見那走路人必有些怪模怪樣。像俗語所說的撲上你的眼睛,那也正是演員們苦心研究,希望一露臉就得個滿堂彩的。原來這又干又瘦的老人,在綴著白銅紐扣的,半綠不綠的大褂外面,套著一件沒有下擺的栗色短褂,叫作斯賓塞的!……一八四四年上還看到一個穿斯賓塞的男人,豈不像拿破崙復活了一樣嗎?

  顧名思義,斯賓塞的確是那位想賣弄細腰身的英國勳爵的創作。遠在一八〇二年亞眠安和會之前,這英國人就把大氅的問題給解決了:既能遮蓋胸部,又不至於像笨重而惡俗的卡列克那樣埋沒一個人的身腰,這種衣服如今只有車行里的老馬夫還拿來披在肩上[2]。但因細腰身的人為數不多,所以斯賓塞雖是英國款式,在法國走紅的時間也並不久。那些四五十歲的人,看到有人穿著斯賓塞,自然而然會在腦筋里給他補充上一條絲帶紮腳的綠短褲,一雙翻統長靴,跟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老太太們見了,也得回想起當年紅極一時的盛況。可是一般年輕的人就要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個老阿契皮阿特要割掉他外套的尾巴呢[3]?總之,那個人渾身上下都跟斯賓塞配得那麼相稱,你會毫不猶豫的叫他做帝政時代的人物,正如我們叫什麼帝政時代的家具一樣。但只有熟悉那個光華燦爛的時代的,至少親眼見過的人,才會覺得那走路人是帝政時代的象徵;因為要辨別服裝,必須有相當真切的記憶力。帝政時代跟我們已經離得那麼遠,要想像它那種法國希臘式[4]的實際場面,絕不是每個人所能辦到的。

  他帽子戴得很高,差不多把整個的腦門露在外面,這種昂昂然的氣概,便是當年的文官和平民特意裝出來對抗軍人的氣焰的。並且那還是一頂十四法郎的怕人的絲帽子,帽沿的反面給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兩個半白不白的,刷也刷不掉的印子。帽坯上照例膠得很馬虎的絲片子,好幾處都亂糟糟的黏在一塊兒,儘管天天早上給修整一次,還像害了大麻風似的。

  仿佛要掉下來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張臉,滑稽可笑的模樣,唯有中國人才會想出來,去燒成那些醜八怪的瓷器。闊大的麻子臉像個腳爐蓋,凹下去的肉窟窿成為許多陰影:高的高,低的低,像羅馬人的面具,把解剖學上的規則全打破了。一眼望去,竟找不著臉架子。應當長骨頭的地方,卻來上一堆果子凍似的肉;該有窩兒的部分,又偏偏鼓起軟綿綿的肉疙瘩。這張怪臉給壓成了南瓜的形狀,配上一對灰眼睛——眉毛的地位只有兩道紅線——更顯得淒涼;整個的臉被一個堂·吉訶德式的鼻子[5]鎮住了,像平原上的一座飛來峰。這鼻子,想必西萬提斯也曾注意到,表示一個人天生的熱愛一切偉大的事,而結果是著了迷。那副丑相,儘管很滑稽,可絕對不會教人發笑。可憐蟲蒼白的眼中有一股極淒涼的情調,會教開玩笑的人把到了嘴邊的刻薄話重新咽下去。你會覺得造物是不許這老頭兒表示什麼溫情的,要是犯了禁,就得教女人發笑或是難受。看到這種不幸,連法國人也不作聲了,他們覺得人生最大的苦難就是不能博得女人的歡心!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