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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9:2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維多冷·於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擊上受到最後一番磨鍊,那種磨鍊往往使一個人不是進步便是消沉。他可是進步了。在人生的大風浪中,我們常常學船長的樣,在狂風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律師心中的驕傲、臉上的得意、演說家的驃勁、政治的野心,統統沒有了。他變得跟母親一樣。他決意容忍賽萊斯丁納,雖然她不合理想。他把人生看透了,覺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個差不多。既然父親的行為使他深惡痛絕,他更立志要盡他的責任。在母親床頭,在她脫離險境那一天,他那些決心愈加堅定了。接著母親的病癒,又來了另外一個喜訊。格勞特·維濃,天天奉維森堡親王之命來探問病情,要這位重新當選的議員跟他一同去見部長。他說:

  

  「部長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維多冷·於洛和部長已經認識多年;所以元帥對他特別親熱,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神氣。

  「朋友,」老軍人說,「我在這個辦公室里對令先伯於洛元帥起過誓,要照料令堂。聽說這位聖母快要恢復健康;現在是裹扎你們傷口的時候了。我這兒有二十萬法郎要交給你。」

  律師做了一個手勢,顯得他是跟伯父一樣的品格。

  「你放心,」親王笑著說,「這不過是代管性質。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這兒;你把這筆錢拿去,在你家庭里替我當代表。你可以用這筆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萬法郎的所有權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給男爵夫人,我怕她一味顧念丈夫,把錢隨便花掉;而給這筆錢的人的意思,是要保障於洛太太跟她的女兒史丹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老成持重,不愧為賢母的令子,不愧為我好友於洛元帥的侄兒;告訴你,親愛的朋友,我部里跟別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望你做你家屬的監護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遺產。」

  「大人,」於洛握著部長的手說,「像您這樣,您一定知道口頭的道謝是沒有意思的,感激要用事實來證明。」

  「行,你就用事實來證明吧!」

  「要我怎麼辦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議,」部長說,「我們想請你當陸軍部的法律顧問;為了巴黎的城防,主管工事的部門現在訴訟事件特別多;同時也想請你當警察總監部兼王室公費的顧問。這三個職位合起來有一萬八千法郎薪水,可是並不限制你執行業務。在議會裡儘管照你的政見和良心投票……你盡可自由行動!呃,要沒有一個反對黨,我們事情反而不好辦呢!還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寫給我一個字條,對安插你母親的辦法有詳細指示,元帥對她是非常敬愛的!……包比諾、特·拉斯蒂涅、特·拿華蘭、台斯巴、特·葛朗里歐、特·加里里阿諾、特·勒儂古、特·拉巴蒂這些太太,為令堂設了一個慈善機關視察員的職位。她們都是各個慈善會的會長,照顧不了她們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實幫忙,去訪問受難的人,調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蒙蔽,所幫的忙是否不曾落空,同時去尋訪那些窮苦而羞於央告的人。令堂的任務是一個天使的任務,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會的太太們來往;一年六千法郎薪水,另支車馬費。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義凜然的人,在墳墓里還能庇護他的家族。在一個組織完善的社會中,像你伯父那樣的大名,是,而且應當是,抵禦患難的保障。所以你應當追蹤令先伯的後塵,貫徹下去,因為你已經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這樣無微不至的用心,我一點兒不奇怪,」維多冷說,「我一定努力,不負您的期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訴我,」親王跟維多冷握手的時候又說,「你父親可是真的失蹤了?」

  「唉,是的。」

  「這樣倒更好。可憐的傢伙主意不錯,他始終是個聰明人。」

  「他要躲債呢。」

  「啊!你可以領到三個職位的六個月薪水。這筆預支款項,能幫助你料一料高利貸的債務。我有機會要碰到紐沁根,也許你們跟我部里都不用花一個錢,就能贖出你父親的養老金。紐沁根進了貴族院,並沒改變銀行家的脾氣,他是貪得無厭的;可是他好像有些事要央求我……」

  這樣以後,維多冷回到伯呂梅街才能實現了他的計劃,把母親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裡。

  那位年輕的名律師全部的財產,是巴黎一處最好的房產,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大路易街之間,是一八三四年預備結婚的時候買進的。原主在大街與橫街上蓋了兩所大屋子,兩所中間,在小花園與院子之間,另外有幢精緻的住宅,還是當年巍峨宏麗的凡奈伊府第的遺蹟。小於洛,對克勒凡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後,出到一百萬價錢把這批漂亮的產業標買下來,當時先付五十萬。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層,滿想靠著兩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把屋價付清;可是巴黎房地產的投資雖然靠得住,收益卻是又慢又拿不準,還得由那些無法預料的旁的情形來決定。常在外邊溜達的巴黎人一定注意到,大路易街與和平街之間的那一段大街,市面興得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飭,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八四〇年,做買賣的方才到這一段來布置漂亮的櫥窗,擺出錢兌店的黃金、五光十色的時裝和窮奢極侈的商品。雖說克勒凡給了女兒二十萬(那時他覺得這門親是高攀的,而且男爵還沒有搶掉他的玉才華);雖然維多冷七年之中又付了二十萬;可是因為兒子孝順父親的關係,屋子的債務還有五十萬。幸虧房租的不斷上漲、地段的優越,使兩所大屋子終於顯出了它們的價值。房產的投資,過了八年才有出息;在這期間,律師很吃力的付著利息,又付了極小一部分的房價。到這時候,做買賣的自願出高價來租底層的鋪面了,只消能訂十八年的租約。樓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漲了價;因為商業中心的移動,使交易所與瑪特蘭教堂這一段,從此成為巴黎的政治與金融界的中樞。部長給他的錢,加上房客預付的租金和小租,把維多冷的債務減到了二十萬。兩幢屋子全部出租以後,每年有十萬進款。再過兩年,小於洛就可以重振家業了。而這兩年之間,由於元帥給他的新差事,他的收入增加了一倍。這簡直是天賜的糧食。維多冷把住宅的二層樓全部派給母親,三層樓給妹子,李斯貝德在三樓也分了兩間。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貝姨經管之下,居然能過得去,也沒有折辱了名律師的身份。法院裡的紅人素來是不長久的;以小於洛的出言謹慎、操守方正,各級法院的推事都很相信他;他對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說一句不能證明的話,不濫接案件,替同業很爭了一點面子。

  男爵夫人對伯呂梅街的屋子已經嫌惡到萬分,因此也願意人家接她到大路易街。由於兒子的費心出力,阿特麗納的住處布置得很好;家常瑣碎都無須她操心;因為李斯貝德把管家的差事招攬了去,要顯顯她在瑪奈弗太太家表現過的經濟手腕。她覺得唯有如此,才能把悶在肚裡的怨氣壓在這份人家頭上;自從她所有的希望幻滅之後,她對這些了不起的好人越發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個月去看一次華萊麗:一方面奧當斯要她探聽文賽斯拉的消息,一方面賽萊斯丁納也希望她去察看動靜,因為她父親,公然承認和一個把她婆婆與小姑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發生關係,使她大為擔心。不消說得,李斯貝德利用她們姑嫂倆的好奇心,儘量往華萊麗家走動。

  一年零八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漸硬朗,可是神經性的顫抖並沒停止。她把自己的職務攪熟了,那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優美的心靈有了寄託。同時,她覺得為了公事在巴黎到處奔走,也是一個尋訪丈夫的機會。那時,伏維奈的借據都已收回,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差不多可以解凍了。元帥交託代管的二十萬法郎,一年有一萬法郎利息,維多冷拿來抵充了母親與妹子的用度。阿特麗納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郎的養老金,不久就可有一萬二千法郎的收入,歸入母女兩人名下。倘沒有下列的幾點,可憐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為男爵漂流在外而牽腸掛肚,在家境好轉的情形之下,只希望他回來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兒被遺棄在這兒;最後是李斯貝德無心的給她受些殘酷的打擊,把惡魔般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斯貝德那股歷久不衰的潛伏的仇恨,永遠有瑪奈弗太太在那裡推波助瀾,仇恨的後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發生的一幕來說明。瑪奈弗太太家前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她生了一個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兩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關於瑪奈弗大爺,十一個月之前李斯貝德從瑪奈弗公館帶回這樣的消息:

  「今天早上,萬惡的華萊麗請了皮安訓醫生,要知道昨晚說她丈夫業已無救的那些醫生,是否診斷不錯。這位醫生說,今天夜裡這個醜惡的男人就要魂歸地獄。克勒凡老頭跟瑪奈弗太太一同把醫生送出大門。哎,親愛的賽萊斯丁納,你父親為這件好消息,送了五塊金洋的診費。回到客廳,克勒凡像一個戲台上跳舞的,把身子騰空,縱了好幾下;他抱著那個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凡太太了!……後來女的回去看那個正在痰厥的丈夫,令尊大人就對我說:娶了華萊麗,我要當貴族院議員!我要買進一塊久已看中的地,在潑萊爾地方,特·賽里齊太太想出賣呢。我可以叫作克勒凡·特·潑萊爾,當賽納-奧阿士的州參議員兼國會議員。我要生一個兒子!你瞧著吧,我要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說:那麼你的女兒呢?——他回答:噢!女兒不過是女兒,而且她太於洛脾氣了,華萊麗就恨死這批人……我女婿從來不肯到這兒來:幹嗎他要教訓人,一派的正經面孔,裝作清教徒、慈善家?我對女兒已經有了交代,她母親的錢都給了她,另外還有二十萬法郎!所以我盡可以自由行動。等我結婚的時候,我再決定對女婿女兒的態度,他們怎麼來,我就怎麼去。要是他們對後母好,我再瞧著辦!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的!——他就是這一套胡說八道,姿勢像王杜末華表上的拿破崙雕像!」

  《拿破崙法典》規定的寡婦再醮必須孀居十個月的期限,已經過了幾天。潑萊爾田產已經買進。維多冷和賽萊斯丁納,清早就打發李斯貝德上瑪奈弗太太家,打聽這位風流寡婦跟新任州參議員的巴黎區長結婚的消息。

  賽萊斯丁納和奧當斯同住之後,愈加親密了,差不多老在一塊兒過活。男爵夫人認真負責的性情,把職務特別看重,她整個的獻身於慈善事業,幾乎天天在十一點與五點之間跑在外邊。姑嫂兩人,為了共同看護孩子照顧孩子的關係,在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們倆往往把心中的念頭脫口而出,像兩姊妹一樣,所不同的是一個天生的快活,一個天生的憂鬱。美麗,活,聰明,年富力強,愛說愛笑,不幸的小姑表面上絕對不像有何心事;幽怨,溫柔,靜穆,跟理性一樣平穩,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像抱著隱痛似的。也許就是這種性格的對比促成了她們熱烈的友誼。兩位女子都在吸收對方的長處。她們的住宅,當初承造的人是預備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園。姑嫂倆坐在園中小亭子裡,欣賞著剛抽嫩芽的紫丁香。那點兒春意只有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領略,他們埋在人海與石壁之間,一年倒有六個月忘記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議會裡辜負了這麼美好的天氣,奧當斯便回答說:

  「賽萊斯丁納,我覺得你有福不會享。維多冷好得像天使,你有時還要跟他挑眼。」

  「親愛的,男人就喜歡人家挑眼!跟他鬧點兒小彆扭是表示親熱。要是你可憐的媽媽不是真的難說話,而老是裝作難說話,你們絕不至於苦到這個田地。」

  「李斯貝德還不回來!我真要唱《瑪勃洛》了[64]!」奧當斯說,「我恨不得馬上知道文賽斯拉的消息!……他靠什麼過日子的?一事不干有兩年了。」

  「維多冷告訴我,前天看見他跟那該死的女人在一塊,他猜想她故意要他遊手好閒……啊!妹子,要是你願意,你還可以教丈夫回心轉意的。」

  奧當斯搖搖頭。

  「相信我的話,你的處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賽萊斯丁納接著說,「開頭是氣惱、絕望、憤慨給了你力量。後來咱們家裡遭了大禍,兩件喪事,男爵的破產、出事,使你的頭腦和心都忙不過來;可是現在過著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虛;既然要恪守婦道,你只能跟文賽斯拉和好。維多冷是多麼愛你的,他也這麼想。咱們的情感畢竟拗不過天性!」

  「這樣沒有志氣的男人!」高傲的奧當斯嚷道,「他愛這個女的,因為她養他……難道她也替他還債,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著這個男人的處境!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居然喪盡廉恥……」

  「你看看媽媽的榜樣吧,我的乖乖……」

  賽萊斯丁納那種女子,聽到了足以說服布勒塔尼鄉下人那樣充分的理由,還是搬出她說過上百次的簡單的推理。她臉蛋兒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綹綹淺栗色的頭髮直僵僵的掛著,她的皮色,她的渾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個理性的女子,沒有風韻,可是也沒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說:

  「媽媽很想跟丟人的丈夫守在一塊,安慰他,把他藏在懷裡不讓旁人看見。她早已在樓上把房間布置好了,仿佛隨時可以找著他,把他安頓下來。」

  「噢!母親是了不起的!」奧當斯回答,「二十六年工夫,她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偉大;可是我沒有這種性格……有什麼辦法!有時我簡直跟自己生氣。唉,賽萊斯丁納,你不知道跟一個下流無恥的人妥協是怎麼回事!……」

  「還有我父親呢!……」賽萊斯丁納靜靜的接下去,「毫無問題他走上了你父親的老路!不錯,他比男爵小十歲,做過買賣;可是怎麼了局呢?瑪奈弗太太把我父親收拾得服服帖帖,像條狗一樣。他的財產、他的念頭,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麼樣都不醒悟。我就怕聽見婚約公告頒布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辦法,他認為他的責任應當替社會出氣、替家庭報仇,跟這個女的算帳。唉,親愛的奧當斯,像維多冷那樣的正人君子,像我們這樣的心地,對於社會、對於世道人心的險惡,懂得太晚了!好妹子,這是一樁秘密,我告訴你是因為對你有關;可絕不能露一點兒口風,無論對李斯貝德、對母親、對任何人,因為……」

  「貝德來了!」奧當斯說,「喂,姨母,巴貝街上的地獄怎麼啦?」

  「消息不好,孩子們。——奧當斯,你丈夫對那個女人越來越迷了,她呀,老實說,對他真是瘋了。——賽萊斯丁納,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昏君。這且不提,我每隔半個月都要看到一次的;總算我運氣,從來不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嚇,真是野獸!……五天之後,維多冷跟你,親愛的孩子,你們就得不到父親的家私了!」

  「婚約公告已經頒布了嗎?……」賽萊斯丁納問。

  「是呀。我剛才還替你們爭呢。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個走著一條路嗎?我告訴他,要是他肯幫你們渡過難關,贖出屋子,你們一定很感激,會招待你們的後母的。」

  奧當斯做了一個大吃一驚的姿勢。

  「這些維多冷會考慮的……」賽萊斯丁納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區長先生怎麼回答我?他說:我要讓他們吃點苦。要收服牲口,只有教它們餓肚子,不給它們睡覺,不給它們吃糖!——哼!於洛男爵還壞不到這個田地!……所以,可憐的孩子們,遺產兩字休想了。這麼大的家私!你父親花了三百萬買下潑萊爾那塊地,還剩下三萬利息的存款!噢!他是什麼都不瞞我的!他還說要買巴克街上的拿華蘭公館。瑪奈弗太太本人有四萬法郎存息。啊!咱們的好天使來了,你媽媽回來了!……」她聽見了車子的聲音。

  不多一會,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階沿,向她們走過來。五十五歲,受了多少罪,像發冷發熱一樣老是打戰,阿特麗納臉色蒼白,有了皺襉,可是還保持苗條的身段、秀美的線條和天生高貴的氣息。看見她的人都說:「她當時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傷,因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為有了這片巴黎的水草,安閒幽靜的環境,光景快要好轉的家庭,而不能使他同享清福。她的風度莊嚴偉大,像殘餘的古蹟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滅之下,或是尋訪不遇之後,她總是愁眉不展,教兒女們看了難受。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著希望出去的,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來。於洛一手提拔的一個老部下,現在當著軍需官的,說曾經在滑稽劇院看見他和一個姿色絕艷的女人在一起。這天,阿特麗納便去拜訪凡尼哀男爵。他承認的確見過他的老上司,在戲院裡對那個女人的態度,似乎他們已經有了同居關係。但是他告訴男爵夫人,說她丈夫為了躲避他,沒有等戲完場就走了;最後又補一句:

  「他仿佛過著家庭生活,看他的衣著,他手頭並不寬裕。」

  「怎麼呢?」三位女子一看見男爵夫人都問。

  「於洛的確在巴黎,」阿特麗納回答,「知道他靠近著我們,我已經有一點安慰了。」

  等到阿特麗納把她和凡尼哀男爵的談話敘述完畢,貝德就說:

  「他老脾氣沒有改!大概又攪上了什么女工。可是哪兒來的錢呢?我敢打賭,他一定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向貞妮·凱婷或是玉才華……」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經抽搐,這時抽得更凶了;她抹了抹眼淚,不勝痛苦的望著天。

  「我不信一個勛二等的人會無恥到這個地步。」她說。

  「為了作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貝德回答,「偷過了政府的錢,他會偷私人的,甚至於謀財害命都難說……」

  「噢!貝德,」男爵夫人叫道,「別說這種話好不好?」

  這時路易士走到她們身邊,於洛的兩個孫子和小文賽墊拉也一齊跑了來,瞧瞧祖母袋裡可有糖果。

  「什麼事,路易士?」

  「有一個男人要看斐希小姐。」

  「怎麼樣的男人?」李斯貝德問。

  「小姐,他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粘著馬鬃,好像是做被褥的,鼻子通紅,全是酒味兒……這種人一個星期也做不了半星期工的。」

  這番不大體面的描寫,使貝德急急忙忙跑到大路易街那邊的院子裡,看見一個人抽著菸斗,厚厚的煙膏顯見他是一個老槍。

  「夏爾登老頭,幹嗎你上這兒來?」她說,「約好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六,你到巴貝街瑪奈弗公館門口等的;我在那裡等了你五小時,你沒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飛心街上博士咖啡館有一局彈子比賽。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嗜好是打彈子。要不我吃飯還不是銀刀銀叉的!噯,你明白這個就得啦!」他一邊說一邊在褲子腰袋裡找一張紙,「打了彈子就得喝幾杯……世界上的好東西總帶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教你破財。你的命令我是知道的,可是老頭兒實在過不去啦,我只能闖到禁區來了……要是咱們的馬鬃貨真價實,我也不用來找你啦;可是馬鬃裡面還羼旁的東西!老天爺並不像大家說的那麼公道,他有他的偏心,也難怪,那是他的權利。這兒是令親的筆跡,嚇,他真是被褥的好朋友,喜歡睡覺……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夏爾登老頭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繞來繞去,亂劃一陣。

  李斯貝德根本不聽他的話,看了看紙上寫的兩行字:「親愛的小姨,救救我!請你立刻給我三百法郎。——埃克多。」

  「他要這麼多錢幹嗎?」

  「房東呀!」夏爾登老頭回答,他老在那兒用手劃圈子。

  「再有我兒子從阿爾基利回來了,經過西班牙、巴伊翁納……他這一回竟是破例,什麼都沒拿;因為他是一個老犯呢,我的兒子。有什麼辦法!他要吃飯呀,可是咱們借給他的錢,他會還的。他想找個出錢不管事的老闆讓他開鋪子;他有的是辦法,將來一定會抖起來的……」

  「一定會坐牢!」李斯貝德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兇手!我不會忘了他的。」

  「他!他連殺只雞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貝德從荷包里掏出十五塊金洋,「給我走,永遠不准再上這兒來!」

  她把奧朗省倉庫主任的父親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指著喝醉的老人交代門房:

  「這個人要是再來,你別讓他進門,告訴他我不在這兒。他要問到小於洛先生或是男爵夫人是不是住這裡,你回答說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飯碗!」老姑娘咬著門房的耳朵。這時律師剛從外面回來,她招呼他說:

  「喂,姨甥,有件倒霉事兒等著你啊。」

  「什麼事?」

  「幾天之內,瑪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後母了。」

  「咱們等著瞧吧!」維多冷回答。

  六個月以來,李斯貝德按月給於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貼,她的保護人現在受她保護了。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特麗納的流淚當作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著希望,她就像剛才那樣插一句:「等著吧,報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這等地方,像從前一樣她報復得太狠了,使維多冷有了提防。他決意要把李斯貝德不斷的冷箭,和鬧得他家破人亡的那個女妖徹底解決。知道瑪奈弗太太行事的維森堡親王,對律師私下的布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內閣總理的身份,他當然是不著痕跡的,答應教警察當局暗中點醒克勒凡,不讓那惡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筆巨大的家財吞下去;為了於洛元帥的死和參議官的身敗名裂,親王是絕不肯饒赦那個女人的。

  李斯貝德說的「他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那句話,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來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種卑鄙的行為,她就認為是侮辱;結果卻像沒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像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人,也好似淹在水裡的人抓著浮木當作鐵錨一樣,她竟相信了貝德的話,決意向那些萬惡的女人去求救了。下一天早上,也不跟孩子們商量,也不對誰露一句口風,她逕自跑到歌劇院首席歌女玉才華·彌拉小姐家,把她像磷火那樣亮著的一點兒希望,不問是虛是實,去求一個水落石出。正午時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見老媽子遞進一張於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說客人在門口等著,問小姐能不能見她。

  「屋子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換過沒有?」

  「換過了,小姐。」

  「吩咐約翰去瞧一眼,屋子裡不能有一點兒馬虎,瞧過了再把客人請進去。你們對她都得特別恭敬。你回來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說罷她去照了照大鏡子。

  「讓我穿扮起來!」她對自己說。

  「魔道總得全副武裝,才好跟正道鬥法!可憐的女人!她來找我幹什麼呢?……倒有點兒慌,要我去見:

  無邊的苦海偉大的犧牲者……[65]」

  她唱完了這句有名的歌,老媽子進來了。

  「小姐,那位太太在發抖……」

  「拿橘花汁給她,還有甘蔗酒、熱湯……」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說是老毛病,神經受了傷……」

  「你們請她坐在哪兒?」

  「大客廳里。」

  「快一點,孩子!來,拿出我最好看的軟鞋、皮茹繡的衣衫,還有全套的花邊。替我好好梳一個頭,要女人都看了出奇……這位太太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訴這位太太……(她的確是一位尊貴的太太,呃,還不止是尊貴,而且你永遠學不到的:她的禱告可以叫煉獄裡的靈魂升天堂!)告訴她說我在床上正在起來,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請進玉才華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天,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這間客廳,從玉才華搬進來之後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著紅色與金色的綢。從前王爺們鋪張在小公館裡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蹟上看,那些屋子的被稱為銷金窟的確是名不虛傳的。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布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內溫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男爵夫人頭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她這才明白,在歡樂與浮華的烘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跡,她看慣花色暗淡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奢淫逸的魔力。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在此,令人驚異的是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這是現代奢華的極致。兩千個殷實的暴發戶,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壇里儘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蒲勒作風的古銅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屋子裡所能包藏的財富,簡直駭呆了。這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勃里杜畫的玉才華·彌拉的肖像,就掛在隔壁的小客廳里;阿特麗納卻在想像中認為她一定像有名的瑪麗勃朗,是個天才的歌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來的。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魔力,能從吝嗇的巴黎地層中榨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不至於顯得寒磣。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著細緻的挑花領;同樣顏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適。看到自己的尊嚴還不下於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覺得苦難的偉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於見到了玉才華。歌唱家很像義大利畫家阿洛利筆下的於第斯,掛在畢蒂宮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樣豪邁的姿態,同樣莊嚴的臉相,鬈曲的黑頭髮沒有一點兒裝飾品,身上穿著一襲黃地百花繡衣,跟阿洛利畫上那個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鋪繡的服裝,完全一樣。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只揀一張摺椅坐下,她看出這位太太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於洛和克勒凡,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眼之間就體會到了;於是她不但放棄了抗爭的念頭,並且對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絕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玉才華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說錯了話,把她寄託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著她不敢再說。這副央求的目光,把玉才華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兩人多少難堪的隱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於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說,「我做了一個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於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裡打轉。

  「太太,」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重,我真心的懺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過!……」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讓她撐拒,就恭恭敬敬的親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彎了一彎。然後像扮演瑪蒂爾特[66]進場時的神氣,她氣概非凡的站起來,打了鈴。

  「你,」她吩咐當差的,「趕快騎了馬,到聖·摩街去把小皮茹找來。替她雇一輛車,多給點兒錢給馬夫,要他趕一趕。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要不,小心你的飯碗。」

  說罷她回來對男爵夫人說:

  「太太,請你原諒。我一找到埃羅維公爵做後台,馬上把男爵打發掉,因為他為我快要傾家蕩產了。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干戲劇的初出茅廬,都得有後台。我們的薪水還不夠我們一半的開支,所以得找些臨時丈夫……我並不稀罕於洛先生,是他使我離開一個有錢人、一個虛榮的冤大頭的。要不然,克勒凡老頭會正式娶我的。」

  「他跟我說過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太太!要是克勒凡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現在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會原諒的。我非但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番倒是來向你求情的。」

  「太太,我供給男爵的生活費,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著,眼淚都涌了上來,「啊!我怎麼報答你呢?我只能夠祈禱……」

  「對了,是我……還有埃羅維公爵,他是一個熱心人、真正的貴族……」

  然後玉才華把都爾老頭如何安家如何結婚的事說了一遍。

  「這樣說來,小姐,靠了你的幫助,我丈夫並沒有吃苦嘍?」

  「我們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太太。」

  「現在他在哪兒呢?」

  「六個月以前,公爵告訴我,男爵把公證人那邊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證人只知道他叫都爾,那筆款子是每隔三個月分批給的。從此我跟公爵都沒有聽到男爵的消息。我們這般人又忙又亂,沒有工夫去打聽都爾老頭。碰巧六個月以來,皮茹,那個替我繡花的女工,他的……怎麼說呢?」

  「他的情婦。」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婦,」玉才華跟著說,「沒有上這兒來。奧令潑·皮茹很可能已經離了婚。我們這一區,離婚的事是常有的。」

  玉才華起身把花壇中名貴的鮮花摘了幾朵,紮成一個美妙的花球獻給男爵夫人。真的,男爵夫人簡直不覺得在那裡等待。好像一般的人把天才當作三頭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說話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特麗納也預備看到一個迷人的玉才華,歌唱家的玉才華,又機靈又多情的蕩婦;卻不料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穩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樸素,因為像她那種女演員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還在目光、舉動、態度之間,對賢德的女子,對讚美詩中所謂的痛苦的聖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鮮花來放在她的傷口上,有如義大利的風俗把花供奉聖母像一樣。

  過了半個鐘點,當差的回來報告:「太太,皮茹的媽媽已經在路上了;可是奧令潑那小姑娘沒有在。您的繡花工人高升了,結了婚……」

  「跟人同居了嗎?……」玉才華問。

  「不,太太,正式結婚了。她做了一個大鋪子的老闆娘,丈夫開著很大的時裝店,做到上百萬生意,在義大利大街上;她把原來的繡作鋪丟給了姊姊跟母親。此刻她是葛勒努維太太了。那個大商人……」

  「又是一個克勒凡!」

  「是的,太太。他在婚書上給了皮茹小姐三萬法郎利息的存款。聽說她姊姊也要嫁一個有錢的肉鋪老闆。」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對男爵夫人說,「男爵已經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鐘後,當差的通報說皮茹太太來了。玉才華為謹慎起見,請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廳去,把門拉上了,說:

  「她見了你要膽小的。一猜到你跟這件事有關,她就不肯說老實話,還是讓我來盤問她。你躲在這兒,句句話都聽得見。這套戲,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皮茹媽媽,你們可是得意啦?……你女兒運道倒不差!」

  皮茹媽媽穿著雜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門房。

  「唉!得意!……女兒給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車子進車子出的,飯桌上都是銀器,有了一百萬家私!……照理奧令潑不該再要我辛苦了。活了這把年紀還得做活!……這算是對我好嗎?」

  「你把她生得這麼漂亮,她不應該不孝順你,」玉才華接著說,「可是她幹嗎不來看我呢?是我提拔她過的好日子,把她配給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個都爾老頭!……可是他年紀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們怎麼打發他的呢?他還在你們家嗎?……皮茹不應該離開他的,現在他發了大財,有幾百萬呢……」

  「哎唷,我的老天爺!她對他不老實的時候,我們就是這麼說的。可憐的老頭兒,人真和氣。啊,她把他攪得七葷八素!奧令潑後來變壞了,太太!」

  「怎麼的呢?」

  「太太,你別生氣。她認得一個在戲院裡當啦啦隊的,聖·瑪梭城根一個老被褥匠的侄孫。那個光棍,像所有的小白臉,說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修院街上的紅人,在那裡推銷新出籠的貨色,照他說來是給新出道的女戲子找門路。他一天到晚的閒逛,天生的喜歡打彈子、喝老酒。『這不是一樁行業吶!』我對奧令潑說。」

  「唉!竟是一樁行業。」玉才華說。

  「奧令潑給這小子迷昏了頭,他呀,太太,來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裡跟做賊的給一塊兒抓去了,可是啦啦隊的頭目勃羅拉把他保了出來。那小子戴著金耳環,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為小白臉發瘋的女人!都爾先生給我們小丫頭的錢,全給他吃光了。鋪子給攪得一塌糊塗。繡花掙來的錢,都在彈子檯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個漂亮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業,沒有出息的,在大學區里鬼混。」

  「大茅屋舞場的一個私娼囉。」玉才華插了一句。

  「對啦,太太。所以伊達摩,那小子姓夏爾登,綽號叫伊達摩,認為你叔叔的錢還不止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蒂(他給她起了一個戲子的名字),不讓我女兒有一點疑心,送到我們工場裡做工;哎唷!老天爺!她跑來攪得七顛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壞了,一個個變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計勾上了都爾老頭,把他拐到不知哪兒去了。這一下,我們可受累啦。老頭兒丟下一大批債,至今我們還沒有能還清,可是這個歸我女兒去對付了……等到伊達摩替妹子把老頭兒拐走之後,他就丟掉了我女兒,去姘一個走繩索戲院裡掛頭牌的小姑娘……這樣以後我女兒就攀了親,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你可知道被褥匠住在哪兒?」玉才華問。

  「夏爾登老頭嗎?他這種人哪有住的地方?從早上六點鐘起就喝醉了,一個月只做一條被褥,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裡打野雞……」

  「怎麼,打野雞?……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雞!」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彈子賭錢的玩意兒;他一天贏上三四場,贏了錢就去喝老酒……」

  「嘿!喝野雞的奶!」玉才華接口說,「可是伊達摩是在大街上當差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羅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這些事已經有六個月了。伊達摩這種料應該送公堂、送墨侖[67],以後哪……哼!……」

  「以後哪,送荒島[68]!」

  「啊!太太什麼話都懂,」皮茹媽媽笑道,「要是我女兒不認得這傢伙,她……她……可是老實說,她運道不錯;葛勒努維先生真喜歡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這頭親事怎麼成功的?」

  「倒是奧令潑一氣氣出來的,太太。自從那個掛頭牌的女戲子把她的小白臉拐走以後,她跑去揍了她一頓,呵!左右開弓給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丟了多麼疼她的都爾老頭,簡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時葛勒努維先生照顧我們一筆大生意,每季定繡兩百條緞子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兒說除非上教堂上區公所,旁的話都不用提。她老是這麼說:『我要規規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維居然答應娶她,只要她跟我們斷絕往來,我們也答應了……」

  「當然是得了一筆錢囉?……」聰明的玉才華說。

  「是的,太太,一萬法郎,另外給我父親一筆存款,他已經不能做活了。」

  「我當初托你女兒好好的服侍都爾老頭,她卻把他丟在泥窪里!真是不應該。從此我再也不關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這樣一個收場!……哼,真的,發善心也得先打過算盤。至少,出了亂子,奧令潑也該來告訴我一聲!要是從今天起,你半個月內能找到都爾老頭,我給你一千法郎賞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過一千法郎有多少個五法郎的大錢噢,我要想法來得你這筆賞金……」

  「好吧,再見,皮茹太太。」

  走進小客廳,歌唱家發覺於洛太太完全暈過去了;但她雖然失去知覺,神經性的抽搐還在那裡使她發抖,跟一條蛇斬了幾段還在牽動一樣。什麼鹽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了,男爵夫人才恢復了生命,或者不如說恢復了痛苦的知覺。

  男爵夫人醒來認出了歌唱家,看到沒有旁人在場,便說:「啊!小姐,他墮落到什麼地步啊!……」

  「耐著點吧,太太,」玉才華端了一個墊褥坐在男爵夫人腳下,吻著她的手,「我們會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窪,給他洗個澡就行了。相信我,一個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問題……讓我來補贖我的罪過吧。既然你跑到這兒來,足見不論你丈夫行為怎麼樣,你還是愛他的……唉!可憐的人!他真喜歡女人……老實說,你要能有那麼一點點兒我們的花腔,他或者不至於攪了一個又一個;因為那樣你可以對丈夫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女人,那就是我們的本領。政府很應該替良家婦女辦一個訓練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忸忸怩怩的怕事得很!……領導政府的男人是受我們領導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現在得幫你忙,不是打哈哈的時候……太太,放心吧,你回去,別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多給找回來,跟他三十年前一個樣兒。」

  「噢!小姐,我們去找那位葛勒努維太太吧!」男爵夫人說,「她應該知道一些消息;也許今天就可以找到於洛先生,立刻使他脫離苦難、羞辱……」

  「太太,承你瞧得起我來看我,我是永遠感激的,所以我不願讓一個當歌女的玉才華,埃羅維公爵的情婦,跟一個最美的、最聖潔的、大賢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絕不肯在眾人面前和你並肩出現。這不是虛情假意的恭順,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太太,見到了你,我後悔不曾走你的路,雖然那是遍地荊棘的路!可是有什麼辦法!我是獻身於藝術的,正如你的獻身於德行……」

  「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雖在痛苦之中也給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為你祈禱。社會需要娛樂,你是社會的犧牲品。到老年的時候,你應當懺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肯聽一個……」

  「一個殉道者的祈禱,太太。」玉才華恭恭敬敬吻著男爵夫人的衣角。阿特麗納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過去親了親她的額角。歌唱家快活得紅著臉,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車子。

  「這位太太一定是個做善事的,」當差的對老媽子說,「她對誰都沒有這樣的禮數,連對她的好朋友貞妮·凱婷太太也沒有。」

  「太太,你等幾天吧,」玉才華說,「你一定會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認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個猶太女子說這種話,就是保證你一定成功。」

  正當男爵夫人走進玉才華家的時候,維多冷在辦公室里接見一位年紀約有七十五歲的老婆子。她求見名律師的時節,竟提到公安處長那個駭人的名字。當差的通報:

  「聖·哀斯丹佛太太!」

  「這是我的一個綽號。」她一邊坐下一邊說。

  維多冷一看見這個奇醜的老婦,不由得涼了半截。雖然穿著華麗,她那張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醜惡的皺紋的臉,殺氣騰騰,著實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頭瑪拉,倘使是女人而活到這個年紀,就該像聖·哀斯丹佛一樣,成為恐怖的化身[69]。陰險的老婆子,發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殺性。臃腫的鼻子,橢圓形的大鼻孔,像兩個窟窿在那裡噴出地獄的火焰,又好似鷹鷙一類的鳥喙。凶相畢露的低額角,便是陰謀詭計的中心。臉上所有凹陷的部分,東一處西一處的長著長汗毛,顯出那種蠻幹到底的性格。凡是見到這女人的,都會覺得畫家對於魔鬼曼非斯托番的臉,還沒有畫到家。

  「親愛的先生,」她說話之間帶著倚老賣老的口吻,「我已經多年不管閒事了。這次來幫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對他比對兒子還要喜歡……可是,警察總監聽到內閣總理咬著耳朵囑咐了兩句之後,為你的問題跟夏波索先生商量過,認為這一類的事,警察局絕對不能出面。他們把事情交給我侄兒,讓他全權辦理;可是我侄兒在這方面只能做個參謀,不能給自己惹是招非……」

  「那麼你就是×××的姑母了?」

  「你猜著了。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門就滿師的徒弟……我們把你的案子推敲過了,掂過分量了……要是你的煩惱能統統擺脫,你願不願意花三萬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乾乾淨淨!你可以事後付款……」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嗎?」

  「不,親愛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報。人家只告訴我們:『有個老糊塗落在一個寡婦手裡。那個二十五歲的寡婦,拐騙的手段很高,已經從兩個家長身上颳了四萬法郎利息的存款。現在她要嫁給一個六十一歲的老頭兒,好吞下一筆八萬利息的家財。她要把一份規規矩矩的人家敗光,把這筆大家私送給什麼姘夫的孩子,因為她嫁過去之後,很快會把老頭兒幹掉的……』就是這樣的案子。」

  「一點不錯!」維多冷說,「我的岳父克勒凡先生……」

  「從前做花粉生意的,現在當了區長。我就住在他區里,出面叫努里松太太。」

  「對方是瑪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這個人;可是三天之內,她有幾件襯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這頭親事?」律師問。

  「到什麼階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約公告。」

  「那得把女的綁走。咱們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們下星期三就要結婚,來不及了!可是我們好把她幹掉呀……」

  聽到若無其事說出的這句話,維多冷這個規矩人直跳起來。

  「謀殺!……」他說,「可是你們怎麼下手呢?」

  「嘿,先生,我們替天行道已經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氣高傲得不得了,「我們在巴黎愛怎辦就怎辦。哼,多少人家,而且是聖·日耳曼區的[70],都對我說出了他們的秘密!多少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遺囑,救過多少人的名譽!」她又指了指腦袋:「這裡面裝著無數的秘密,替我掙了一份三萬六千法郎存息的家業;你呀,你也要變作我的一頭羔羊。要是肯說出辦法來,我還成其為我嗎?我就是干!大律師,告訴你,將來的事全是偶巧,用不到你良心上有一點兒疙瘩。你好似醫好了夢遊病;個把月之後,大家以為一切都是天意。」

  維多冷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個劊子手,也沒有像這個大言不慚、功架十足的苦役監坯子那樣教他毛骨悚然。她穿著酒糟色的衣衫,他幾乎以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牽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經驗的幫助。」

  「親愛的先生,你真是一個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敵人打倒。」

  維多冷搖搖頭。

  「是的,你要這個瑪奈弗太太吐出她嘴裡的肥肉!老虎銜著牛肉,要它放下,我問你怎麼辦?你打算摩著它的肩背叫:貓咪啊!貓咪啊!是不是?……你這是不通的。你教人家廝殺,卻不許有死傷!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個良心平安吧。凡是規矩人,總免不了假仁假義的脾氣!你等著吧,三個月之內,有個窮苦的教士,來向你募四萬法郎的捐,重修近東沙漠中一座殘廢的修道院。要是你認為結果滿意,你就把四萬法郎交給他。反正你得了遺產還得送一筆大大的捐稅給國庫!跟你到手的數目相比,那筆錢也算不得什麼。」

  她站起來,露出一雙胖肉擁在緞子鞋外面的大腳,堆著笑容,行著禮告辭了。

  「魔鬼還有一個姊妹呢。」維多冷一邊站起一邊想。

  他送走了這個醜惡可怕的陌生女人,仿佛從間諜窩裡找出來的,也仿佛是神話劇中仙女的棍子一揮,從舞台底下鑽出來的妖魔。維多冷在法院裡辦完公,跑去見警察總署一個最重要的司長夏波索先生,打聽陌生女人的來歷。一看到夏波索辦公室里沒有旁人,維多冷·於洛就謝謝他的幫忙:

  「你派來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惡的觀點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波索脫下眼鏡往文件上一放,好不詫異的望著律師:

  「我派人去看你,絕不會事先不通知你,不給他一個介紹的字條。」

  「那麼也許是總監……」

  「我想不是的,」夏波索說,「最近一次維森堡親王在內政部長家吃飯,跟總監提到你的情形,一個很糟糕的局面,問他能不能友誼幫忙。看到親王對這件家務糾紛那麼痛心,總監也很關切,跟我商量過這個問題。我們這衙門一向受人攻擊,可是一向是對社會有功的;自從現任總監接手之後,他一開場便決心不顧問人家的家事。原則上、道德上,他是對的;事實上他可是錯了。在我服務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年之間,警務機關的確為多少家庭出過力。從一八二〇年以後,報紙跟立憲政府把我們的基本條件完全改變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預聞這一類的事,承總監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這個意見。公安處長當我的面受到命令,不能採取行動;要是他派人去看你,我要責備他的。這種情形,他可能受到撤職處分。大家隨隨便便的說一句:『教警察去辦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師,我告訴你,元帥、部長,都不知道警察是怎麼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崙、路易十八,只知道他們的事;我們的事只有傅希、勒阿諾、特·薩底納,跟幾個有頭腦的總監才明白……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們給降低了,解除了武裝!多少私人的苦難在抬頭,在我是只消一點兒獨斷的權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們權力的人,有朝一日像你一樣,遇到某些傷天害理的事,應當像掃垃圾似的掃掉的時候,恐怕也要想起我們了。在政治上,為了公眾的安全,警察要負責防範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聖的。有什麼謀害王上的計劃,我得不顧一切去破案、去預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牆壁變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預私人的利益,那萬萬不能,至少在我任內,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新聞界!告訴你這位中間偏左的議員先生。」

  「那我怎麼辦呢?」小於洛停了一會又說。

  「哎!你們說是家務!好啦,話不是說完了嗎?你們愛怎辦就怎辦;要我幫忙,要警察替私人的情慾跟利益做工具,那怎麼行?……你知道,我們前任的公安處長,就是為了這個,受到無可避免的迫害,雖然法官們認為這種迫害不合法。從前,皮皮·呂班把警察替私人當差。對社會,這是非常危險的!憑他的神通,那傢伙可能作威作福,執掌生殺大權……」

  「可是在我的地位?……」於洛說。

  「噢!你靠出主意吃飯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師,你簡直開我玩笑啦。」

  於洛向司長告辭,並沒看到對方起身送他的時候,極微妙的聳了聳肩膀。

  「這樣的人還想當政治家!」夏波索想著,重新拿起他的公事。

  維多冷回到家裡,滿肚子的惶惑,對誰都不能說。吃晚飯時,男爵夫人高高興興向兒女們報告,說一個月之內他們的父親可以回來享福,安安靜靜在家庭中消度餘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願意的!」李斯貝德叫道。

  「可是,阿特麗納,千萬別把這樣的喜事拿得太穩,告訴你!」

  「貝姨說得不錯,」賽萊斯丁納說,「親愛的媽媽,先看事情怎麼發展。」

  男爵夫人抱著一腔熱忱,一肚子希望,說出訪問玉才華的經過,覺得那些可憐的女人儘管享福,實際上是不幸的;她又提到被褥匠夏爾登老頭,奧朗省倉庫主任的父親,表示她的希望並不虛空。

  下一天早上七點,李斯貝德雇了一輛街車到奈爾河濱道,在波阿西街轉角教車子停下,吩咐馬夫說:

  「你到貝拿登街七號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沒有門房的屋子。你走上五層樓,靠左手的門上有個牌子寫著:夏爾登小姐,專修花邊開司棉。你打鈴,說要找騎士。人家回答你:他出去了。你就說:我知道,請你們去找他來,他的女傭人在河濱道上街車裡等他……」

  二十分鐘後,一個好像有八十歲的老頭兒,頭髮全白,鼻子凍得通紅,蒼白的臉上皺襉多得像個老婆子,穿著粗布軟鞋、禿毛的阿巴迦呢大氅,傴著背,不戴勛飾,毛線衫的袖口伸在外邊,襯衫的顏色黃得不清不白,拖著沉重的步子,鬼鬼祟祟望了望街車,認出了李斯貝德,走到車門旁邊。

  「啊!親愛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麼地步!」

  「埃洛蒂把我什麼都搜括光了!」於洛男爵說,「夏爾登這家人全是該死的壞蛋……」

  「你願不願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特麗納已經找到你的線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還債的話,」男爵的神氣很不放心,「薩瑪農要告我呢。」

  「我們還沒料清你的宿債,你兒子還欠著十萬法郎……」

  「可憐的孩子!」

  「你的養老金還要七八個月才好贖出……你要願意等,我這兒有兩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來,迫不及待的樣子簡直可怕。

  「給我吧,李斯貝德!上帝保佑你!給我吧,我有個地方好躲!」

  「可是你得告訴我呀,老昏君!」

  「行。我可以等這八個月。我發現了一個小天使,性情很好,非常天真,年紀很小,還沒有學壞。」

  「別忘了法庭哪。」李斯貝德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於洛上公堂。

  「告訴你,那是在夏洛納街!那個區域是出什麼亂子都不稀奇的。放心,人家永遠找不到我的。貝德,我改名叫作多蘭克老頭,冒充雕花匠出身;小姑娘喜歡我,我也再不讓人家擺布了。」

  「哼!擺布得夠了!」李斯貝德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我帶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車,就此不告而別的把埃洛蒂丟在那裡,好像一部看過的舊小說似的。

  半小時工夫,於洛對李斯貝德只講著阿太拉·於第西那小姑娘,因為他已經染上那種斷送老年人的惡癖。到了聖·安東阿納城關,夏洛納街上一所形跡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著兩千法郎下了車。

  「再見,姊夫;現在你叫作多蘭克老頭了,是不是?有事只能派人來,每次都要在不同的地方托人。」

  「行。噢!我多快活!」男爵一想到未來的新鮮的艷福,臉上就有了光彩。

  「這兒,人家可找不到他了。」李斯貝德心裡想。到了菩瑪希街,她教車子停下,換乘了公共馬車回到大路易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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