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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9:1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於洛元帥,以他的最高軍階,不得不有一所與身份相當的屋子。蒙巴拿斯街一共有兩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條街上住著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雖然租的是全幢,卻只用了底下一層;李斯貝德來管家的時候,就想立刻把二樓轉租出去,認為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軍人不答應。幾個月以來,元帥老是在暗中發愁。他看出弟媳婦的窘況,雖不知道原因,已經感覺到她在受罪。一向無愁無慮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聲了,他特意把二層樓留著,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為男爵夫人母女倆的棲身之所。大家知道福士漢伯爵家道平常,陸軍部長維森堡親王,便硬要他的老夥計收受一筆搬家津貼。於洛把這筆錢置辦了底層的家具,樣樣弄得體體面面的,因為他不願意,照他的說法,把元帥的棍子[59]放在腳底下。帝政時代,屋主人是個參議員,樓下幾間客廳裝修得非常富麗,白漆描金,到處雕花,至今還保存得很好。元帥又放進一些古色古香,同樣格局的家具。車房裡停著一輛車,漆有兩棍交叉的徽號;逢到大場面,或是上陸軍部,或是進王宮,有什麼典禮或是慶祝,他便向外邊租用牲口。三十年來的傭人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兵,廚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夠省下萬把法郎,加在他預備給奧當斯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從蒙巴拿斯街穿過環城大道,步行到伯呂梅街;殘廢軍人見了他每次都對他立正敬禮,而元帥總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們。

  「你對他立正的那個人是誰呀?」有一天一個工人問一個殘廢的上尉。

  「讓我來告訴你吧,小伙子。」軍官回答。

  小伙子擺好了姿勢,預備耐著性子聽一個多嘴的人嘮叨。

  「一八〇九年,」殘廢軍官說,「皇帝帶著大軍沖向維也納,咱們的任務是保衛兩翼。到一座橋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壘,都是防守這座橋的炮兵陣地。我們的司令官是瑪賽拿元帥。你剛才看見的那位,當時是禁衛軍榴霰兵團的旅長,我就在他部下……咱們的隊伍在橋這一邊,堡壘在河的對岸。我們這方面衝鋒沖了三次,退了三次。於是元帥說:『去找於洛來,只有他跟他的弟兄們吃得下這一仗。』咱們便開上去。從橋上退下來的將軍,在炮火下面攔住了於洛告訴他怎麼對付,說話的時候擋住了去路。旅長滿不在乎的回答說:『我不要聽意見,只要你騰出路來讓我走。』說罷他帶著部隊首先上了橋。於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對我們轟過來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掛彩的該不少啦!」

  

  「要是你像我一樣,親耳聽見他若無其事的說那句話,你也會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座橋並沒阿高爾橋那樣出名,可是更偉大。我們跟著於洛一直衝到炮兵陣地。嚇!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漢!」軍官一邊說一邊脫了脫帽子。「我們這一下把德國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給咱們老總的榮譽,就等於給了我們全體的榮譽;他們把他晉級為元帥也是大大應該的。」

  「元帥萬歲!」工人叫了聲。

  「噢!你再嚷也是白費!元帥的耳朵給大炮轟聾了。」

  這段故事可以表示榮軍們怎樣的敬重於洛元帥,同時他始終不變的共和黨人的主張,使他在本區里也大得人心。

  以這樣安詳、這樣純潔、這樣高尚的心靈而哀傷憂苦,真教人看了難受。男爵夫人只能用盡女人的技巧對大伯扯謊,把所有可怕的事實瞞著他。大禍臨頭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樣起身很早的元帥,以答應結婚為條件,從李斯貝德嘴裡盤問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從進門起就在等這個機會,所以未婚夫向她探聽秘密在她是極高興的;因為經過了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穩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藥的!」貝德對準元帥比較清楚的一隻耳朵叫。

  洛蘭姑娘靠她響亮清楚的聲音,能夠跟老人談話。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塊他永遠不是聾子。

  「他有了一個阿特麗納還養過三個情婦,」老人嘆道,「可憐的阿特麗納!……」

  「要是你肯聽我,」李斯貝德叫道,「你可以利用維森堡親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謀一個體面的差事;這樣她可以得到幫助,因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里去探探他對我兄弟的意見,求他切實幫幫我弟媳婦的忙,給她找一個不失身份的事!……」

  「巴黎幾位做慈善事業的女太太跟總主教合作,組織了一個慈善會;她們要聘請幾位高薪水的視察員,調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樣的職位跟阿特麗納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教人套車,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話我到奈伊去見王上!」

  「呦!他多喜歡她!」貝德心裡想,「我碰來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貝德已經在這兒當權,可是不在元帥面前。三個傭人都非常怕她;她為自己特意添了一個貼身女僕,使出老姑娘的脾氣,事無大小都要人報告,都要親自過目,處處要使她親愛的元帥舒服。跟未婚夫一樣的共和黨,她的平民氣息特別討他喜歡;她奉承的手段也極高明;半個月以來,元帥的生活舒服得多;好像孩子受到了母親的照顧,他發現李斯貝德的確實現了他一部分夢想。

  「親愛的元帥,」她送他到階沿上,「把車窗拉上來,別兩面通風,聽我的話好不好?……」

  元帥,這個從來沒有受過體貼的單身漢,雖然心緒惡劣,臨走也不免對貝德掛著點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於洛男爵奉到部長的召喚,離開了公事房,向元帥維森堡親王的辦公室走去。雖然部長召見手下一個署長是常事,於洛卻是情虛得厲害,覺得副官彌多弗萊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陰沉沉冷冰冰的氣息。

  「彌多弗萊,親王怎麼樣?」他帶上辦公室的門,追上前面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氣,男爵;他的聲音、眼睛、臉色,好像就要大發雷霆似的……」

  於洛臉色發白,一聲不出的走過穿堂、會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辦公室門外。元帥那時七十歲,頭髮全白了,跟上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樣,臉上的皮膚變了樹皮一般的顏色,最有威嚴的是那個寬廣的天庭,在你的想像中仿佛一片戰場。白雪滿頂的腦蓋下面,亮著一對藍眼睛,因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別往外突,眼光顯得很陰沉,平時總帶點兒淒涼的情調,表示一肚子的苦悶與牢騷。他當年是和斐拿陶德[60]並肩的元勛,也有過裂地封疆的希望。他動了感情,一雙眼睛就變成兩道可怕的閃電,而老是有點兒悶的嗓子也變得尖厲刺耳。發怒的時候,親王立刻恢復他軍人的面目,說話也回復了高打少尉的口氣;那時他是絕對不留情面的。於洛·特爾維瞥見這頭老獅子,亂發蓬鬆像馬鬣一般,雙眉緊蹙,背靠著壁爐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親王,我來請示!」於洛裝作若無其事的,說話極有功情。

  元帥一聲不出,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的署長,看他從門口走到面前。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於洛受不住了,無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裡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覺得有什麼虧心事嗎?」元帥的聲音嚴肅,沉著。

  「有的,親王。也許我瞞著您在阿爾基利搜索糧食是錯的。在我這個年紀,加上我的嗜好,當了四十五年差事,還是兩手空空。法國四百位議員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對所有的缺份都眼紅,把部長的薪俸儘量壓低,這不是說完了嗎?……對一個老公務員,他們肯給一筆錢嗎?……你對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麼希望?他們只給多隆港口的工人三十銅子一天,實際是少了四十銅子就養不活家!他們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務員,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們就打你主意了!……他們連一八三〇年充公的王室財產,也不肯還給王室;也不肯撥一份產業給一個窮親王,而那份產業當初還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錢買下的!……您要是沒有家私,人家就讓您跟我大哥一樣光靠薪俸過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經救過拿破崙大軍,在波蘭那片池沼縱橫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盜用了公款,該送到重罪法庭去,像那個國庫的出納員一樣!而先生你把事情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沒有做監守自盜的事?……」

  「一個人鬧出這種醜事,在你的地位上這樣的措置乖張,簡直是擔了雙重的罪名。你丟了我們上級衙門的臉,一向是全歐洲最清白的!……而這些,先生,是為了二十萬法郎,為了一個女流氓!……」說到這裡元帥聲色俱厲,「區區一個小兵,偷賣了部隊的公物尚且被處死刑,而你是一個參議官!第二驃騎旅的波冷上校告訴我,在薩凡納,他手下一個弟兄愛上一個亞爾薩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條披肩;那個兵吃了二十年糧,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為了這條披肩居然盜賣了本營的公物。結果怎麼樣,你知道嗎,特爾維男爵?他搗爛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醫院裡捱了十一個鐘點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風死吧,那我們還可以救出你的名譽……」

  男爵惡狠狠的望著元帥;元帥一看見這副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臉上紅了幾塊,眼睛冒起火來。

  「您就不救我了嗎?……」男爵嘟囔著說。

  這時於洛元帥聽說只有他兄弟和部長在內,便逕自闖了進來,像所有的聾子一樣直撞到親王前面。

  「噢!」波蘭戰役的老英雄嚷著,「老哥,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可是白費……」

  「白費!……」於洛元帥跟著說了一遍,他只聽見這兩個字。

  「是的,你來替你兄弟說情;你可知道他幹了什麼事嗎?」

  「我的兄弟?……」聾子問。

  「對啦,他是一個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親王的怒火使他射出兩道閃電似的,令人心驚膽戰的目光,像拿破崙的一樣。

  「你胡說,高打,」於洛元帥臉色發了白,「咱們丟開身份!來吧,我領教就是。」

  親王走到老夥計前面直瞪著他,抓了他的手湊在他耳邊說:

  「你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你等著瞧吧……」

  「好,那麼你硬正點!你要遭到空前大禍了!」

  親王回身從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於洛元帥手裡,喊:

  「你念吧!」

  福士漢伯爵在卷宗內先讀到下面一封信:

  呈 內閣總理大人閣下   密件

  阿爾基利        年 月 日

  親王閣下:現在我們手頭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從附上的文件中閱悉詳情。

  本案的節略如下:於洛·特爾維男爵派了他的一個叔岳到奧朗省來操縱穀子糧秣,又派了一個倉庫主任做副手。倉庫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實,引起了人家注意,結果是逃跑了。檢察官以為本案只牽涉到兩個下屬,辦得很認真;但是署長的叔岳約罕·斐希,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時候,在獄中用一隻釘子自殺了。

  如果這位忠厚老實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騙——不寫信給於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結束。但這封信落到了檢察署手裡;檢察官大為驚異,特地來看我。把一個勞苦功高的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訴,實在太難看了;在勃萊齊那一役之後,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們大家都沾光的。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請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過來。

  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讓事情發展下去?還是,既然主犯已經死了,除掉把在逃的倉庫主任缺席判決之外,把這件事壓下去?

  檢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達尊處。特爾維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審理也應當由巴黎法院主持。我們想出了這個含糊的辦法,暫時擺脫了難題。

  可是我們希望元帥趕快有所決定。這樁舞弊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只有檢察官、初審官、檢察長和我知道幕後的主使犯;倘使這個消息泄露出去,我們更要受累無窮了。

  念到這兒,那份公事從於洛元帥手裡掉了下來;他望了望兄弟,覺得無須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約罕·斐希的信,瞥了一眼便遞給男爵。

  發自奧朗監獄。

  侄婿青及: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界上了。

  你放心,人家決計找不到對你不利的證據。我一死,加上你那個壞蛋夏爾登在逃,案子便可了結。想到我們的阿特麗納承你抬舉得那麼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興的。你無須再撥二十萬法郎來了。再見。這封信當由一位在獄的犯人交給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約罕·斐希

  「我請您原諒。」於洛元帥極有骨氣的向親王道歉。

  「得啦,跟我還用這個稱呼嗎,於洛!」部長握著他老朋友的手說。——「可憐的驃騎兵只害死他一個人。」他用霹靂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士漢伯爵問他的兄弟。

  「二十萬。」

  「好朋友,」伯爵對部長說,「四十八小時內我把二十萬法郎送過來。我絕不能讓人家說姓於洛的盜用公家一個錢……」

  「你胡鬧!」元帥回答,「我知道二十萬法郎在哪裡,我會去要回來的。——至於你,趕快提辭呈,聲請退休吧!」他把雙頁的公文紙扔到坐在桌子旁邊兩腿發抖的參議官那裡,「這個案子要丟我們大家的臉,所以我得到了內閣會議的同意,由我全權處理。既然你毫無骨氣,不要我尊敬而還想活下去,過那種沒有人格的生活,那麼你的養老金給你就是。可是別再出來現眼。」

  元帥打了鈴。

  「公務員瑪奈弗在嗎?」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來。」

  「你,」部長一見瑪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們存心把特爾維男爵攪得精光。」

  「報告大人,請您原諒,我們很窮,我只靠我的差事過日子,我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沒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壞蛋的嘴臉!」親王指著瑪奈弗對於洛元帥說。——「少說你那套不要臉的廢話;把二十萬法郎拿回來,要不你就上阿爾基利去。」

  「可是部長,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麼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請六位客人吃飯……我家裡一年要五萬法郎開銷。」

  「你走吧,」部長厲聲吆喝,好似在戰事緊張的當口喝令衝鋒,「兩小時之內就發表你調職……去罷。」

  「那我寧可辭職的,」瑪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過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說罷他出去了。

  「不要臉的下流東西!」親王罵了一句。

  這期間,於洛元帥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那兒,臉色白得像死人,偷偷的打量著他的兄弟。這時他過去握了握親王的手,又重複了一遍:

  「四十八小時之內,物質上的損失可以補救過來;可是榮譽!啊!再見,元帥!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著親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該死,你幹嗎今天早上跑來?」親王覺得很難受。

  「我是為他的太太來的,」伯爵指著埃克多說,「她沒有飯吃了……尤其是現在。」

  「他有養老金呀!」

  「早已押給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親王聳了聳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麼迷湯,你會這樣糊塗的?」他問於洛·特爾維,「你明知法國衙門的規矩多麼嚴,每樣東西都要登記、備案,為了幾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幾令的紙張,你還抱怨,像放回一個小兵,買一個馬刷子那樣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個簽字;你怎麼能,怎麼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長久蒙下去?還有報紙!還有嫉妒你的人!還有心裡想舞弊的人!難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統統拿走了嗎?把核桃殼蒙了你眼睛嗎?再不然難道你天生跟我們不同?你一發覺自己沒有了人味兒,老是色迷迷的時候,你就該脫離衙門!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塗,你將來要落到什麼田地……我簡直不願意說……」

  「你答應我照顧她嗎,嗯,高打?」福士漢伯爵問。他什麼話都沒聽見,心裡只想著弟媳婦。

  「放心好了!」

  「那麼謝謝你,再見了!」——「來吧,先生。」他對兄弟說。

  親王表面上眼神很鎮靜的望著兩兄弟,舉動態度、體格性格那麼不同的兩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懦怯;一個好色,一個嚴肅;一個清白,一個貪污;他望著他們,心裡想:

  「這個膿包是不會死的!而我可憐的,那麼清正的於洛,他卻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來看,那個動作表現出做領袖的冷靜,同時也表現出疆場上磨鍊出來的,深刻的憐憫!事實上再沒有比軍人更富於人情味的,儘管表面上那麼粗魯,儘管作戰的習慣養成了戰場上必不可少的、絕對的冷酷。

  下一天,各報在不同的標題之下發表了幾則不同的消息:

  於洛·特爾維男爵業已聲請退休。這位要員的辭職,聞與阿爾基利辦事處的帳目不清有關。該案爆發,乃係兩個辦事員一死一逃所致。男爵獲悉誤信部屬,以致發生瀆職情事之後,大受刺激,在部長室內當場入於癱瘓狀態。

  於洛·特爾維先生為於洛元帥胞弟,前後服務已達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面的幹才,私人行事亦足稱述,此次雖經挽留,終不允打消辭意,甚為各方惋惜。他在帝國禁衛軍華沙軍需總監任內,以及一八一五年為拿破崙臨時徵召的大軍擔任組織事宜,均迭著勞跡,至今為人稱道。

  在朝的帝國遺老從此又弱一個。於洛男爵自一八三〇年起即為參事院及陸軍部的能員,素為上峰倚畀云云。

  阿爾基利訊——一度由若干報紙過事渲染的糧秣案,茲因主犯死亡,已告結束。約罕·斐希在獄自殺,同謀一人逃匿無蹤,聞將加以缺席判決。

  斐希向為承包軍糧的供應商,誠實可靠,信用素著,此次誤受在逃的倉庫主任夏爾登蒙蔽,致憤而自殺雲。

  在巴黎瑣聞欄內,又有下面一段消息:

  陸軍部長為杜絕流弊起見,決定在阿爾基利設一軍糧辦事處,主任人選已調派科長瑪奈弗充任。

  於洛男爵退休之後,署長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據聞內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內兄,議員瑪蒂阿·特·洛希-於共伯爵繼任。參事院請願委員瑪索先生將調任參議官,瑪索遺缺則由格勞特·維濃升充。

  在所有的謠言之中,對於反對派報紙最危險的卻是官方散布的謠言。不論記者如何狡獪,遇到他們的老同事,像格勞特·維濃那樣,從報界轉入政界而爬到上層的人略施小技的時候,他們往往會無意之間上當的。報紙只能用報館記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們不妨套用伏爾泰的句法[61],說:

  巴黎瑣事並不是淺薄的人所想像的那回事。

  於洛跟著元帥回去,恭恭敬敬讓長兄在車上占著后座,自己坐在前面。弟兄倆一句話也不說。埃克多垂頭喪氣。元帥聚精會神,仿佛在那裡鼓起所有的力量,預備挑那千斤重擔。回到府第,他不出一聲,只用威嚴的手勢把兄弟帶進書房。伯爵曾經從拿破崙手裡得到一對凡爾賽製造的精美的手槍,刻著拿破崙皇帝賜予於洛將軍幾個字;他從書桌中拿出匣子,抽出手槍,指著對兄弟說:

  「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門中間張望的李斯貝德,趕緊奔出去跳上馬車,吩咐立刻趕到伯呂梅街。她把元帥威嚇兄弟的事告訴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鐘內就把她帶了來。

  伯爵對兄弟看也不看,逕自打鈴把那個當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來。

  「鮑比哀,你去把我的公證人、史丹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奧當斯、國庫的經紀人,一齊邀得來。現在十點半,我要這些人在中午趕到。你坐車去……加點兒勁呀!」他從前那句不離嘴的共和黨人的老話又說了出來。他又那麼怕人的把臉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勒塔尼剿滅保王黨的時候,他就是用這副神氣使弟兄們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帥。」鮑比哀舉手行了一個軍禮。

  始終不理會兄弟,老人回到書房,從書桌中撿出一個鑰匙,打開一隻孔雀石面子的純鋼小保險箱,俄皇亞歷山大送的禮物。拿破崙皇帝曾經派他把德勒斯登戰役上虜獲的戰利品送還給俄皇,希望把王達姆將軍交換回來。沙皇送了於洛將軍這件貴重的禮物,說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對法國皇帝來一次同樣的回禮;可是王達姆並沒有放回。小箱全部鑲著金片,蓋上還有金鑲的帝俄徽號。元帥把裡面的鈔票金洋點了點數目,一共有十五萬兩千法郎!他不由得做了個滿意的姿勢。這時候,於洛太太進來了,她的神情連審判政治犯的法官見了都要軟心。她撲在埃克多身上,瘋子似的望望手槍匣子,又望望元帥。

  「你對兄弟有什麼過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麼呀?」她喊得那麼響,元帥居然聽見了。

  「他丟了我們大家的臉!」共和政府時代的老軍人回答。這一開口又惹動了他胸中的氣憤。「他盜用公款!他使我沒有臉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還能有這麼一點氣力,只是為要償還公家的錢!……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面,在我最敬重的維森堡親王前面,我還替他辯白,哪知道證據確鑿,教我當場出醜!……這還不算一回事嗎!……這是他對國家的罪狀!」

  他抹掉了一滴眼淚,又說:

  「再說他對家庭吧!我為你們積下的糧食,一個老軍人三十年省吃儉用存起來的積蓄,給他搶了去!瞧,這就是我預備給你們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鈔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岳斐希,心高氣傲的好漢可不像他,丟不起他亞爾薩斯鄉下人的臉。還有,大慈大悲的上帝,允許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個天使!他有那麼大的福氣娶到阿特麗納做太太!可是他欺騙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心,把她扔在一邊,去找些婊子、淫婦、楊花水性的賤女人,養著凱婷、玉才華、瑪奈弗!……而我一向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覺得驕傲的!……去吧,你這個膿包,要是你不怕活現世,不覺得你下流生活的可恥,你替我走吧!我那麼疼愛的兄弟,我沒有勇氣咒他;我對他像你一樣的溺愛,阿特麗納;可是他永遠不能再在我面前出現。我不准他送我的喪,不准他跟在我的棺材後面。他犯了這些罪惡,即使不知道懺悔,至少也得有點兒廉恥!……」

  說了這一篇莊嚴的話,元帥臉色慘白,筋疲力盡,坐在了便榻上。也許是生平第一次,他滾出兩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

  「可憐的斐希叔叔呀!」李斯貝德叫了一聲,把手帕蒙著眼睛。

  「大哥!」阿特麗納跪在了元帥前面,「你看我面上活下去吧!幫我教埃克多重新做人,給他一條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還要作惡呢!一個人能糟蹋阿特麗納這樣的女子,把真正共和黨人的愛國,愛家庭,愛窮人,我拼命灌輸給他的情感,丟得乾乾淨淨的,簡直是妖魔,是禽獸!……要是你還愛他,趕快把他帶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槍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們大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帥說到這兒,氣勢洶洶的站了起來,嚇得阿特麗納趕緊喊了聲:

  「來吧,埃克多!」

  她抓著丈夫,扯著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癱倒了,她只得雇一輛車把他帶回伯呂梅街,一到家,他就上了床。這個差不多全部解體的人,一口氣睡了好幾天,飯也不吃,話也不說。阿特麗納哭哭啼啼的逼著他喝了些湯水,坐在床頭看護;她從前那些滿肚子的感慨統統沒有了,只剩下一片哀憐的心。

  十二點半,李斯貝德把公證人和史丹卜克伯爵帶進元帥的書房。她看到他神情大變,早已害怕得寸步不離了。

  「伯爵,」元帥說,「請你簽一張許可狀,讓你太太出讓她那份只有產權的存單。——斐希小姐,也要請你放棄收利息的權利。」

  「是,元帥。」貝德毫不遲疑的回答。

  「好,親愛的。」老人說,「我希望能多活幾天報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個真正的共和黨,一個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漢納耿先生,」他對公證人說,「請你立一份委託書,准兩點鐘送來,得趕上今天的交易所。存單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頭就來,跟斐希小姐一同簽委託書。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簽。」

  藝術家看見貝德對他遞了一個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禮,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點,福士漢伯爵又去見維森堡親王,立刻被請了進去。

  「喂,親愛的於洛,」高打元帥把報紙遞給他的老朋友,「你瞧,咱們總算保住了面子……你念吧。」

  於洛把報紙放在部長的辦公桌上,捧了二十萬法郎交給他:

  「這是我兄弟拿的國家的錢。」

  「胡鬧!」部長大聲說。他拿起元帥遞給他的聽筒,對準了他的耳朵:「我們沒有辦法收的,收了就是承認你兄弟舞弊,而我們正在用盡方法把這件事壓下去……」

  「隨你怎麼辦吧;我總不願意於洛家的財產,有一個小錢是從偷盜國家來的。」

  「那麼我去請示王上。咱們甭提了。」部長知道這個老人的固執是沒法挽回的。

  「再見,高打,」老人握著維森堡親王的手,「我覺得心裡凍了冰似的……」然後,他走了一步,回過頭來,看見親王萬分傷感的神氣,便張開手臂去抓他,親王也趁勢擁抱了元帥。

  「我向你告別,就像向整個大軍告別似的……」於洛說。

  「再見,我的好朋友!」部長說。

  「是的,再見,因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們哭過的弟兄們所去的地方……」

  這時格勞特·維濃進來了。拿破崙部下兩個碩果僅存的宿將,正在彼此行禮,莊嚴肅穆,沒有一點兒動過感情的痕跡。

  未來的請願委員開口說:「親王,報紙的記載,您該滿意了吧?我用了一點兒手段,反對黨的報紙還以為披露了我們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費了,」部長眼看著元帥穿過客廳出去,「剛才的訣別使我非常難受。於洛元帥活不到三天的了,昨天我已經看出。這個人,那麼方正,那麼勇敢,連戰場上的子彈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這兒,就在這個椅子上,一張紙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從我手裡!……請你打鈴,吩咐套車。我要上奈伊去。」他一邊說一邊把二十萬法郎塞在他部長的公事包里。

  雖然李斯貝德防範周密,三天之後,於洛元帥還是死了。一個黨派里能有這等人,便是黨派的榮譽。在共和黨人眼中,元帥是象徵愛國的理想人物,所以他們都來送喪,後面跟著無數的人。軍隊、政府機關、宮廷、民眾,都來向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榮譽軍人致敬。要民眾來送喪,不是隨便什麼人所能希望得到的。這一次的喪禮,還有那種細膩的、得體的、至誠的表示,顯出法蘭西貴族的品德與偉大。元帥的靈柩後面,有蒙朵冷老侯爵在送殯。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旭昂叛亂中敗在於洛手下的敵人,侯爵中了共和軍的槍彈,臨死把兄弟的產業交託給政府軍方面的於洛。那時這位兄弟逃亡在國外,於洛接受了侯爵的囑託,居然把他的財產救了出來。所以九年前打敗杜·倍里公爵夫人的軍人,身後還受到舊時勛貴的敬禮[62]。

  元帥的去世,跟頒布最後一道婚約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對於李斯貝德仿佛霹靂一聲,上了倉的莊稼,連屋子一齊給天火燒了。洛蘭姑娘做事就是太順利了一點。元帥的死,原是由於她跟瑪奈弗太太兩人對這個家庭接一連二的打擊。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氣快要消盡的時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發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瑪奈弗太太家,氣憤交加的痛哭了一場:她現在是無家可歸了,因為元帥租的屋子是訂的終身契約。克勒凡為了安慰華萊麗的好朋友,教她把積蓄拿出來,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產權歸賽萊斯丁納,利息歸貝德。這樣一來,她還有兩千法郎的終身年金。此外,元帥遺下一封信,要弟媳婦、侄女跟侄兒三個人共同負責,撥一千兩百法郎的終身年金給他的未婚妻李斯貝德·斐希小姐。

  阿特麗納看見男爵半死半活的樣子,把元帥的死訊瞞了他幾天;但是李斯貝德來的時候穿著孝,出殯以後十一天,他終於知道了凶訊。受到這個劇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見全家穿著黑衣服會齊在客廳里;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聲了。半個月工夫,於洛瘦得像一個鬼,跟他的本來面目相比,他只是一個影子了。

  「總得想個辦法才好。」他往一張椅子上坐下,有氣無力的說。他看見所有的家族都在場,只差克勒凡和史丹卜克。

  「這兒我們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貴了。」男爵進來的時候奧當斯正在發表意見。

  「至於住的問題,」維多冷打破了難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親……」

  男爵本在那裡視而不見的瞅著地毯上的花紋,一聽到這句好像把他撇開的話,他抬起頭來,對兒子那麼可憐的望了一眼。父親的權利永遠是神聖的,哪怕是一個墮落的,身敗名裂的父親,所以維多冷馬上把話咽了下去。

  「接你母親……」男爵接口說,「你對,我的孩子!」

  「住到我們樓上,就在我們自用的那幢屋子裡。」賽萊斯丁納補足了丈夫的話。

  「孩子,我妨害你們?……」男爵的語氣柔和,就像一個知道自己沒有希望的人,「至於將來,噢!放心吧,不會再有什麼事教你們怨父親的了,你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用不著為他臉紅的了。」

  他過去抱了奧當斯親她的額角。他對兒子張開臂抱,維多冷猜到了父親的用意,悲痛萬分的撲在他懷裡。男爵又向李斯貝德做了個手勢,她走過來,他也吻了她的額角。然後他回到臥房,阿特麗納憂急到極點,馬上跟了進去。

  「阿特麗納,大哥的話是不錯的,」他握著她的手,「我沒有資格再過家庭生活。孩子們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除了暗中祝福他們,不敢再有別的表示。你可以對他們說:我只能擁抱他們;一個墮落的人,一個做了殺人犯的父親,不但不能庇護家庭,為兒女爭光,反而做了罪魁禍首,這樣一個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遠遠里要每天祝福他們。至於你,以你的大賢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夠補償你!……我求你原諒。」他跪了下來,握著她的手灑滿了眼淚。

  「埃克多!埃克多!你的過失雖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無限的;留在我身邊吧,你還可以補贖一切……朋友,你應當存著基督徒的心振作起來……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屬於你的,你要把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不論你到哪兒,帶我一塊去吧;我覺得還有力量安慰你,還能用我的愛情、照顧、尊敬,來幫你活下去!……我們的孩子都已經成家,用不著我了。讓我來給你娛樂,給你消遣。讓我參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難解淡一些。我總還有點兒用處,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個老媽子的錢……」

  「你原諒我嗎,我最親愛的阿特麗納?」

  「原諒的,朋友;你起來啊!」

  「得到了你的原諒,我能夠活下去了。」他一邊站起一邊說,「我走進房來,為的不要給孩子們看到做父親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個父親,像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擺在眼前,真有點兒可怕,那無非是尊長的威嚴掃地,家也不成其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們一起,免得你們看到一個失盡尊嚴的父親而難受。阿特麗納,你別反對我逃亡。那等於你親手裝了子彈,讓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別跟我一塊兒走,把我最後一點勇氣拿掉;你不在身邊,我還能靠著懺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多的堅決,使手癱腳軟的阿特麗納再也無話可說。這位太太,在多少風波中表現得那麼偉大的,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氣;因為在她心目中,他是屬於她的,她負有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復家庭生活,回復正常的心境。現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給她勇氣,便不由的說:

  「埃克多,難道你讓我全無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嗎?……」

  「我會回來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為了我從天上降下來的;我會回來的,那時我不成為富翁,至少也要相當寬裕。告訴你,阿特麗納,我不能留在這兒有很多理由。第一,我六千法郎一年的養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個錢都沒有。這還不算!幾天之內,為了伏維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給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兒子沒有把那些借據收回以前(那我會把細節告訴他的),我非躲起來不可。我一朝失蹤之後,債務的談判容易得多。等到養老金的押款還清,伏維奈的債務了結,我會回來的……有你在一塊兒,容易泄露我的形跡。你放心,阿特麗納,你別哭……只消一個月……」

  「你到哪兒去呢?幹什麼呢?怎麼辦呢?誰服侍你呢?你現在不是年輕的人了。讓我和你一塊兒躲起來,上外國去吧。」

  「好吧,咱們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鈴教瑪麗哀德收拾他的東西,快快的偷偷的裝箱。然後他比平時格外熱烈的擁抱了太太,叫她離開一會,他要把交代維多冷的事寫下來;他答應到晚上才走,並且帶她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進客廳,機靈的老人立刻從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臨走交給瑪麗哀德一張字條,寫著「衣箱即送高貝伊車站,留交埃克多先生收」。等到瑪麗哀德把字條交給男爵夫人,說先生走了的時候,男爵早已坐著一輛馬車在巴黎街上飛奔了。阿特麗納撲到房裡,比往日抖得更厲害了;孩子們驚駭之下,聽見一聲尖叫,也跟了進來。大家抱起昏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發肝陽,死去活來的病了一個月。

  「他在哪兒呢?」她從頭至尾只有這句話。

  維多冷的尋訪,毫無結果。事情是這樣的。男爵坐車先到王宮廣場。到了那邊,他把渾身解數都拿出來,執行他傷心痛苦、癱倒在床上時所想好的計劃。他穿過廣場,在於葛街租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夫照他的吩咐,把車趕到主教街往玉才華的公館直衝進去。門丁聽見馬夫叫喊,又看見是輛極漂亮的車,便開了大門。當差的去報告玉才華,說有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不能下車,請她下樓一趟。為了好奇心,她居然來了。

  「玉才華,是我啊!……」

  有名的歌唱家,只能從口音上認出她的於洛。

  「怎麼,是你!可憐的朋友?……真的,你竟像給德國猶太人浸過藥水,兌換商不肯收的舊洋錢。」

  「唉!不錯,」於洛回答,「我死裡逃生,剛病了一場!你可老是這樣美,你!你肯不肯發發善心呢?」

  「要看什麼事,一切都是相對的。」

  「你說,你能不能讓我在閣樓上傭人房裡住幾天?我沒有錢,沒有希望,沒有飯吃,沒有恩俸,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棲身,沒有榮譽,沒有勇氣,沒有朋友,而更糟糕的,還受著債主的威逼……」

  「可憐的老兄!多少個沒有啊!是不是也沒有褲子?」

  「你笑我,我完了!我可是打定主意來投奔你的,好像當年顧維爾投奔尼儂一樣。」

  「人家說你是給一個大家閨秀攪到這樣的,嗯?那些妖精敲詐的本領比我們高明多了!……瞧你這把骨頭,就像是給烏鴉吃剩下來的……你身體簡直透明了!」

  「事情急得很呢,玉才華!」

  「進來吧,老兄!我一個人在家,底下人又不認得你。把車子打發掉吧,車錢付了沒有?」

  「付了。」男爵由玉才華扶著下了車。

  「要是你願意,可以冒充我父親。」歌女動了哀憐的心。

  她把於洛帶到他上次來過的華麗的客廳里坐下。

  「可是真的,老兄,你害死了哥哥,害死了叔岳,弄得傾家蕩產,把兒子的產業抵押了幾次,跟你公主兩個吃掉了非洲政府的公款?」

  男爵愁眉苦臉的點了點頭。

  「要得,我贊成你!」玉才華嚷著,興奮得站了起來,「一把野火燒得精光!有氣派!有種!幹得徹底!不錯,你是浪子,可是有血性。哼,我寧可像你這樣為女人發瘋的敗家精,可不喜歡那些冷血的、沒有心肝的銀行家,人家把他們當作君子,實際卻拿著鐵路玩把戲,教上千的人破產,嚇,鐵路!為他們是黃金,為上當的傻子是廢鐵!你只害你自己人破產,你只處分你自己!並且你還有可以原諒的理由,生理的和精神的……」

  她擺了一個悲壯的姿勢,念道:

  那是愛神抓住了她的俘虜做她的犧牲。

  「喂,你瞧!」她把身子轉了幾個圈兒,補上一句。

  淫慾的代表赦免了於洛的罪孽,她在窮奢極侈的豪華中對他微笑。罪惡的偉大場面擺在眼前,仿佛教陪審官見了覺得情有可原似的。

  「你那個大家閨秀,總該是好看的吧,至少?」玉才華看了於洛的痛苦很難受,想先來一點兒布施,給他排遣一下。

  「呃,差不多跟你一樣!」男爵很巧妙的回答。

  「並且……據說也精靈古怪,嗯?她跟你玩些什麼?是不是比我更滑稽?」

  「甭提啦。」於洛說。

  「據說我的克勒凡跟那個小伙子史丹卜克,都給她勾上了,還有一個挺神氣的巴西人?」

  「可能的……」

  「她住的屋子跟我這兒一樣漂亮,聽說是克勒凡給的。這個女流氓,倒是我的牢頭禁卒,我這兒開了刀的人,都歸她去收拾!老兄,你知道我幹嗎這樣好奇的要打聽她,因為我遠遠里見過她,在蒲洛涅森林坐著馬車,……加拉皮納告訴我,她的確是一個本領高強的扒兒手!她想吃掉克勒凡,可是只能啃他幾口。克勒凡是一個嗇刻鬼!嘴裡老是答應得好聽,實際他有他的主意。他虛榮、風魔,可是他的錢是鐵面無情的。這些後輩,一個月只肯為你花一千到三千法郎,碰到大數目的開支就不來了,好似驢子走到河邊就不肯再走一樣。他不像你,老兄,你是一個血性的男人,你為了女人連出賣國家都肯!所以你瞧,我預備盡我力量幫你忙!你是我的父親,是你把我捧出來的!那真是了不起。你要什麼?要不要十萬法郎?讓我拼了命賣了身來替你張羅。至於你吃口飯,給你一個窠,那不算一回事。這裡天天有你一份刀叉,三層樓上給你一個好房間,每月再給三百法郎零用。」

  男爵對這番盛意非常感激,可是還表示最後一點骨氣,他說:

  「不,孩子,我不是來教人家養我的。」

  「在你這個年紀有人養,才是面子哪!」她說。

  「孩子,我的希望是這樣:你的埃羅維公爵在諾曼第有很大的田產,我想改名換姓叫作都爾,去替他當總管。我能幹、老實,因為挪用公款的人不會偷盜私人的……」

  「哎!哎!一不做,二不休,那是難保的!」

  「總之我只想隱姓埋名的躲過三年……」

  「這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吃過飯,只要我開聲口就行啦。要是我願意,跟公爵結婚也不成問題;可是我已經有了他的財產,還想多要一點兒別的!……我要他敬重。這位爵爺的確是舊家氣派。他高貴、大方,好比路易十四和拿破崙疊起來那麼偉大,雖然他是個矮子。而且我對他就像匈茲對洛卻斐特:最近我給他出了主意,賺了兩百萬。可是聽我說,你這個怪物……我知道你的脾氣,你喜歡女人,你會去盯那些小姑娘;諾曼第有的是美女,你一定會教那些小伙子或是她們的老子,砸破你的腦袋,結果公爵還是要打發你走路。你望著我的這種神氣,難道我沒有看出你像番納龍所說的人老心不老嗎?這個總管的差事不是你做的。老兄,一個人要丟開巴黎,丟開我們這批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你會在埃羅維鎮上無聊死的!」

  「那麼怎辦呢?我在這兒只想待幾天,好打定主意。」

  「你願不願意照我的意思辦?告訴你,老風流!……你少不了女人。有了女人,什麼苦都忘掉了。你聽我說,在哥蒂爾區下面一段的聖·摩街上,我認得一個窮人家裡有個活寶:一個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歲的時候還要俏!……啊!你眼睛已經紅啦!她呀,替綢緞鋪子一天做十六個鐘點繡作,拿十六個銅子工錢,合到一個銅子一小時,可憐嗎?……吃的只有番薯,像愛爾蘭人一樣,可是用耗子油煎的;一星期只吃五天麵包;喝的水是烏克運河的,塞納河的水太貴了;她又嫁不了人。因為拿不出六七千法郎的陪嫁。為了掙這六七千法郎,教她做什麼下賤的事都肯。你覺得你的家屬,你的老婆討厭是不是?……再說,過去把你當神道一般,現在不把你放在眼裡,也不是味兒。身敗名裂。一個子兒都沒有的父親,只能包紮起來,放進玻璃櫃做標本……」

  男爵聽到這些缺德話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明天,小皮茹要替我送一件繡花衣衫來,好看得不得了,繡了半年,誰也沒有這樣的好東西!皮茹對我很好,因為我常常給她些糖果、舊衣衫。並且我把買柴、買肉、買麵包的配給證送給她家裡,只要我開聲口,她們替我跑斷腿都願意。我想法做點兒好事。我知道我從前餓肚子的苦!皮茹把她心裡的話都說給我聽了。那小姑娘倒是滑稽劇場跑龍套的料子。她一心想穿我那樣漂亮的衣服,特別是坐馬車。我可以對她說:孩子,你要不要一個……」

  「你今年幾歲啦?」她停下來問,「七十二嗎?……」

  「還提什麼年紀!」

  「我可以對她說:你要不要一個七十二歲的男人?乾乾淨淨的,又不抽菸,又沒有一點兒毛病,跟年輕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會對你挺好的,給你七千法郎開鋪子,給你屋裡辦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還不時帶你去看戲。按月給你一百法郎,外加五十法郎家用!——我把皮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歲時候的我!一聽到混帳的克勒凡跟我提出那些精刮的條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這樣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規矩的生活嗎?你可以安安穩穩的混三四年,也不會再多。」

  於洛不加考慮,決意謝絕,但是對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風的歌女,不能不表示領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間委決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像十二月里的街面!」她覺得很奇怪,「怎麼,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嗎?他們的爺爺還在東奔西跑,母親做活做得筋疲力盡,姊妹倆(一個生得奇醜)把眼睛都弄壞了,統共只掙得三十六個銅子。你在自己家裡作了孽,這兒不是可以將功贖罪嗎?同時又好開開心,像婊子進了瑪皮伊舞廳一樣。」

  於洛想攔住她不說下去,便裝作計算金錢。

  「你不用急,有的是辦法,有的是錢。我的公爵可以借給你一萬法郎:七千給皮茹出面開一個繡作鋪,三千給你辦家具,每三個月,你還能在這兒支六百五十法郎,只消立張借據。等到你的養老金可以動用的時候,你把這一萬七還給公爵。眼前你盡可以逍遙自在,躲在窟窿里,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像街坊上一個手頭寬裕的小地主。你想改名都爾就都爾吧。我把你介紹給皮茹的時候,說你是我的一個叔叔,在德國破了產的,人家一定捧得你像神道一樣。你瞧,老頭兒!……或許你就此樂而忘返也難說!要是你無聊,只消留起一套體面衣衫,盡可上這兒來吃頓飯,消磨一個黃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經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籌兩萬法郎吧,讓我到美洲去打天下,像我的朋友台葛爾蒙給紐沁根逼得破產之後一樣。」

  「你!」玉才華叫道,「你談什麼品行道德!那是做買賣的、當大兵的、法蘭西公民的玩意兒,他們除了品行道德就沒有別的本錢!你呀,你生來不是一個傻瓜,男人之中的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個天才的敗家精!」

  「睡過覺,心計巧;咱們明兒再談吧。」

  「你等會跟公爵一起吃飯。埃羅維會客客氣氣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國家似的!明兒再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髒了就刷刷,破了就補補,可是你好歹得穿上衣服!」

  這套尋歡作樂的哲學和興致,把於洛的悲傷打發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過一餐精美的中飯,於洛看見進來了一個活寶。世界上只有巴黎,由於奢華與貧窮,淫蕩與清白,壓制的欲望與層出不窮的誘惑,不斷交流的結果,才能產生這種傑作,使巴黎有資格繼承尼尼佛、巴比倫和帝國時代的羅馬。奧令潑·皮茹,十六歲的小姑娘,一張出神入化的臉,就像拉斐爾畫聖母的模特兒。一雙天真爛漫的眼睛,為了工作過度帶點兒憂鬱,黑眼珠頗有出神的情調,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面熬夜的結果,眼眶裡沒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暗淡無光的眼睛;可是皮色像磁器,幾乎有點兒病態;嘴巴像一顆半開的石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豐滿的肉體,纖巧的手,琺瑯似的牙齒,濃密的黑頭髮。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領,沒有鞋釘的皮鞋,二十九個銅子一雙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只為了到她的闊太太家裡來,裝扮得特別漂亮。男爵又給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覺得一眼之間,魂靈就出了竅。美色當前,他忘記了一切。他仿佛獵戶碰上了飛禽走獸:一看見紅雀,哪有不瞄準之理!

  「並且,」玉才華咬著他的耳朵,「保證是原貨,是規矩的,又是窮得沒有飯吃!這叫作巴黎!我就是過來人!」

  「那就行啦。」老人站起來搓著手回答。

  奧令潑·皮茹走後,玉才華含譏帶諷的望著男爵。

  「要是你不想找麻煩,老頭兒,就得跟檢察官上公堂一樣的嚴。要把小姑娘管緊,像巴多羅[63]一樣又要妒忌又要多疑,提防奧古斯德、希波里德、納斯多、維克多,一切的多!天哪,一朝穿得好吃得好之後,她抬一抬頭,你就完啦……讓我替你把家布置起來。公爵很幫你忙。他借給你,就是說給你一萬法郎,另外存八千在他公證人那裡,每三個月付你六百法郎,因為我怕你亂花……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不能再好了!」

  在他離家十天之後,正當全家的人落著眼淚,圍在快要死下來的阿特麗納床邊,聽她有氣無力的說著「他怎麼啦?」的時候,埃克多,改名換姓,在聖·摩街上跟奧令潑兩人管著一家繡作鋪,店號就叫作都爾-皮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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