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家庭中的專制

2024-10-08 06:48:25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那天早上,比哀蘭德驚醒過來見到布里谷,好像是夢中之夢;事後她離開臥房下樓,不由得提心弔膽,慌張得厲害。洛格龍小姐既然會起床,打開窗子,一定是聽見了那支歌和歌中的字句,在老姑娘耳朵里那是很犯忌的。什麼事情使表姊這樣警惕的呢?比哀蘭德完全不知道。西爾維可是有極充分的理由非起來趕往窗口不可。

  大約八天以來,洛格龍圈子裡幾個主要人物,為了一些暗中發生的怪事和煩惱不堪的心情,弄得十分緊張。那些無人得知,彼此瞞得緊緊的事故,臨了都壓在比哀蘭德身上,像一陣冰冷的大風雪。也許那一大堆隱秘的東西可以說是心中的垃圾,一切政治上,社會上,以致家庭中的大變化,探本窮源都是那些垃圾在作怪。但用文字敘述,內容雖然正確,形式並不真切。一個人的勾心鬥角,用的字眼不像記載勾心鬥角的歷史那麼露骨。有心計的人開出口來總是拐彎抹角,字斟句酌,說上一大堆,故意把意思弄得模糊不清;或者是甜言蜜語,沖淡某些惡毒的用意:這些情形倘想全部記錄,勢必要寫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大書,近於《克拉立莎·哈羅》[70]那個美妙的詩篇。

  阿倍小姐和西爾維小姐嫁人的心同樣急切;但賽萊斯德·阿倍比西爾維小十歲,她認為大勢所趨,將來生的孩子可能承繼兩個洛格龍的全部家私。西爾維四十二歲,已經到了結婚有危險的年齡。兩個老姑娘彼此訴說心事,希望對方贊成;賽萊斯德·阿倍有存心報復的教士在背後指使,趁此機會對西爾維說出她可能遭遇的危險。上校是個粗人,當過兵,身體結實,胖胖的個子,年紀不過四十五,他的生活方式準會做到像童話所說的那種美滿姻緣:兩人白頭到老,兒女滿堂。西爾維聽到這種福氣直打哆嗦;她最怕死,所有的單身人全為著自己的壽命發愁。可是推翻維蘭爾內閣的國會又得了一次勝利,國王任命瑪蒂涅[71]出來組閣了。維奈一派在普羅凡揚眉吐氣。維奈如今成了勃里地區最走紅的律師,照一般人的說法,他經手的官司打一場贏一場。維奈變了要人。進步黨人預言他不久就要上台,將來準是國會議員,檢察署署長。至於上校,當普羅凡的市長決無問題。啊!像迦色朗太太那樣做當地的領袖,成為市長太太:這個希望西爾維怎麼肯放棄呢?她打算請教醫生,雖然可能被人恥笑。兩個老姑娘都自以為能制服對方,牽著對方的鼻子走,居然想出了一個計策,那也是聽教士指揮的婦女很容易想出來的。討教和馬德南競爭的醫生,進步黨人奈羅,當然不妥。賽萊斯德·阿倍提議讓西爾維躲在盥洗室內,由她阿倍小姐出面為這個問題和私塾的特約醫生馬德南先生談一談。不管馬德南是否和賽萊斯德串通,總之他回答說,便是三十歲的姑娘結婚也已經有危險了,只是危險性不大而已。

  醫生說到結末,又道:「不過像你這種體質絕對不用擔心。」

  「換了一個四十以上的女人怎麼樣呢?」賽萊斯德·阿倍小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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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歲的女人,結過婚,生過孩子,當然用不著害怕。」

  「倘若是一個安分的,非常安分的姑娘,比如說像洛格龍小姐那樣,又怎麼呢?」

  馬德南先生道:「既然安分,事情就毫無疑問了:那種人靠天照應,平安分娩的事未始沒有,不過難得碰到。」

  「為什麼?」

  醫生的回答全是病理方面的敘述,叫人聽著發慌;他說明為什麼年輕人的肌肉和骨頭富於伸縮性,到某個年齡會喪失,尤其是由於職業關係長年坐在屋裡的婦女,例如洛格龍小姐。

  「那麼一個規矩本分的姑娘,四十歲出頭就不能結婚了嗎?」

  醫生回答說:「除非多等幾年。不過那談不上結婚,只是金錢的結合了;不是金錢的結合又是什麼呢?」

  總之,和醫生談話的結果,一個安分的小姐過了四十歲就不大應該結婚,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很嚴重的,不但合情合理,還有科學根據。馬德南先生走後,阿倍小姐發現洛格龍小姐臉上青一塊黃一塊,瞳孔睜得很大,模樣兒好不怕人。

  「那麼你是非常喜歡上校了?」阿倍小姐問。

  「我還存著希望。」老姑娘回答。

  阿倍小姐明知道時間久了對上校不利,便假仁假義的說道:「那你就等一等再說吧!」

  可是這樣的婚姻是否與倫理沒有衝突還成問題。西爾維上懺悔室去檢查自己的良心。嚴厲的懺悔師說出教會的看法,婚姻只能以傳種接代為目的,教會反對第二次結婚,也指責與社會無益的愛情。西爾維聽著彷徨無主,煩惱達於極點。內心的鬥爭使她的痴情越發加強,更加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誘惑力;從夏娃起,一切禁忌的東西對女人都有這股力量。洛格龍小姐的苦悶逃不過律師那雙尖銳的眼睛。

  一天晚上,牌局散了,維奈走到他親愛的朋友西爾維身邊,拉著她的手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湊著耳朵問:

  「你可是心中有事?」

  西爾維悶悶不樂的點點頭。律師讓洛格龍先去睡覺,單獨陪著老姑娘套出她心裡的話。老姑娘把私下找人商量的經過統統說了,最後那一次的談話尤其可怕。律師聽著心上想:「哼!神甫,你來這一手!倒是便宜了我!」

  司法界的老狐狸給西爾維出的主意比醫生的更可怕;他主張西爾維嫁人,但為安全起見,只能在十年以後。律師暗暗發誓,兩個洛格龍的家私將來非全部落在巴蒂爾特手裡不可。特·夏日伯甫母女由傭人提著燈籠陪送,已經走在半路上;維奈搓著手,嘴邊堆著狡猾的笑容,連奔帶跑的追上去。阿倍先生是管靈魂的醫生,維奈是管金錢的醫生,維奈把阿倍的影響完全抵銷。洛格龍對宗教毫不熱心。所以吃教會飯的和吃法律飯的,兩種穿黑袍的人物各勝一局,打成平手。西爾維既怕死,又捨不得做男爵夫人的樂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師一知道阿倍小姐自以為能嫁給洛格龍,把西爾維打敗了,覺得大可順水推舟,把上校逐出戰場。他很識得洛格龍的脾氣,自有辦法叫他娶美麗的巴蒂爾特。洛格龍早就受不住夏日伯甫小姐的進攻。維奈知道,但等沒有旁人,只有洛格龍,巴蒂爾特和他三個人在場的時候,他們的親事就好定局。洛格龍生怕情不自禁,對巴蒂爾特連望都不敢望,眼睛老盯著阿倍小姐。至於西爾維愛上校愛到什麼程度,維奈剛才親眼看見了。在一個熱心宗教的老處女身上,那種痴情的作用有多大,維奈完全了解;不久他想出一舉兩得的辦法;叫比哀蘭德和上校同時倒霉,希望兩人互相拖累,同歸於盡。

  下一天早上,維奈在法院出庭完畢,碰到上校和洛格龍正在按著每天的習慣一同散步。

  每逢這三人碰在一起,城裡必有許多閒話。這三巨頭好比古羅馬時代的護民官;縣長,司法當局,蒂番納黨,都對他們深惡痛絕;普羅凡的進步黨人卻覺得有了他們,自己才有威風。維奈大權獨攬,報紙歸他一人編輯,不用說是黨內的頭腦;上校當著出面的經理,等於一條胳膊;洛格龍是出錢的老闆,可以說是原動力,據說他是巴黎總部與普羅凡支部之間的橋樑。在蒂番納一幫人嘴裡,那三人老是在設計劃策,跟政府作對;但進步黨人認為他們保護民眾的利益,表示欽佩。洛格龍吃飯的時間到了,正往廣場方面走去;維奈上前拉著古羅的胳膊,不讓他送針線商回家。

  他說:「喂,上校,你挑的一副擔子,讓我幫你卸下來吧。你要結婚,還可挑一個勝過西爾維的女人。應付得好,再過兩年盡可娶比哀蘭德·洛蘭那個小姑娘。」

  他把教士的陰謀對西爾維的作用講了一遍。

  上校道:「這倒是一記殺手鐧,而且是從老遠來的!」

  維奈一本正經的說道:「上校,比哀蘭德是個妙人兒,你好快活一世呢;你身體這麼強壯,絕不會像一般的老夫少妻那樣感到苦悶。可是變苦水為甘露並不容易。要叫你的情人退居為配角是極其冒險的行動,拿你的本行做比喻,就像在敵人的炮火之下渡河。憑你當過騎兵團團長的那份兒聰明,你準會拿出與眾不同的手段研究局勢,採取行動;至此為止,我們一向比人家棋高一著,才有今日的地位。將來我當檢察署署長,你來管轄一個州。唉!可惜當時你沒有選舉權,否則我們跑得還要快,我可以叫那兩個公務員不用怕砸破飯碗,把兩票收買過來,變成多數。那我就進了國會,和丟班,卡西米·貝里埃等等分庭抗禮了。」

  上校久已打著比哀蘭德的主意,可是藏在肚裡,瞞得緊騰騰的;他對比哀蘭德態度粗暴只是故意裝腔。單獨碰到孩子的時候,他會像做爸爸的一樣摸摸她的下巴;孩子心裡奇怪,為什麼自稱為她父親的老夥伴平日待她那麼凶。自從維奈告訴了古羅,西爾維小姐怕結婚怕得好不厲害,古羅便想法找機會和比哀蘭德單獨見面。那時蠻橫的上校變得像貓一般和善:他說她的父親多麼勇敢,他死了,比哀蘭德真是太不幸了!

  布里谷未來以前幾天,西爾維撞見古羅和比哀蘭德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燒,猛烈的程度不亞於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慾裡頭,嫉妒是最多疑最輕信的一種,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絕不會使頭腦靈清,只能叫人糊塗。妒忌心引起西爾維許多想入非非的念頭。她以為那個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爾維覺得自己猜的不錯,準是上校私下和比哀蘭德相會,因為一星期來古羅的態度似乎變了。在她孤單寂寞的生活中,對她表示關切的只有這個男人;因此她目不轉睛,用足腦子觀察上校;可是一會兒希望無窮,一會兒完全絕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後來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面對著海市蜃樓,越看越迷糊。俗語說的好:瞪著眼兒盡瞧,結果什麼都沒瞧見。她虛構出一個情敵來,但一下子又不承認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這個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蘭德作比較:她四十歲,頭髮已經花白;比哀蘭德卻是個雪白嬌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溫柔便是鐵石心腸見了也會軟化。她聽人說過,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歡比哀蘭德一類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檢束行為,和洛格龍家來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納府上提到古羅和他的私生活,盡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兒,西爾維也是聽見的。老處女往往像二十歲的女孩子,過分相信柏拉圖式的戀愛;缺乏生活經驗的人都不免死抱著理論,不曾體會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會力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觀念修改,摧殘,甚至於一筆勾銷。以西爾維來說,一想到上校不忠實就痛徹心肺。

  有閒的單身人睡醒以後,總得在床上躺個半天再起來;西爾維在那段時間裡盤算自己的事,也想著比哀蘭德和剛才有新婚二字把她驚醒過來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個笨姑娘,不從百葉窗里張望唱歌的人,偏偏打開窗子,給比哀蘭德聽見。只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碼頭腦,就會看到布里谷,而那幕才開場的悲劇也不至於發生了。

  比哀蘭德雖然身體虛弱,照樣卸下廚房護窗的大木閂,打開護窗,用鉤子鉤好,又跑去打開過道里通花園的門。她拿著各式不同的掃帚掃地毯,飯廳,過道,樓梯,到處收拾乾淨;沒有一個女傭人,哪怕是荷蘭老媽子吧,干起活來及得上她的細緻和用心:因為她最怕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無所不見的業主眼光,不知怎麼比最精細的觀察家還更尖銳的眼光,到處看過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藍眼睛裡露出不是滿意的表情,那是永遠不會有的,而只是心緒平靜,比哀蘭德就覺得快活了。比哀蘭德打掃完畢,已經出了一身薄汗;接著她安排廚房,生起爐子,等會好替表兄表姊房裡生火,送熱水給他們洗臉,她自己是沒有熱水用的。她生好飯間裡的火爐,擺上吃早飯的杯盤。為了這些雜務,有時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從陰涼的地方跑到熱的地方,或是從熱的地方跑到陰涼潮濕的地方。她逞著年輕人的幹勁受那些忽冷忽熱的變化,多半是為了不要聽到難堪的話,或者是聽從表姊們的差遣;但像她那種身體,這麼一來情況更加惡化,弄得無可挽回。比哀蘭德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覺得身上不好過;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說出來,喜歡生的青菜,瞞著人亂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種嚴重的病,需要小心調養才行。在布里谷未到之前,對她外婆的死不無內疚的奈羅醫生要是告訴小姑娘,說她的病有性命之憂,她聽了只會高興:她活著太苦了,對於死歡迎還來不及呢。可是從剛才起她忽然喜歡普羅凡了!因為她除了肉體的痛苦還害著布勒塔尼人的思鄉病;這種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隊裡的長官對布勒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顧到這一點。看到那朵黃花,聽到那支歌,見到童年的朋友,比哀蘭德頓時有了生氣,好比久旱之後的植物逢著甘霖又長了青枝綠葉。她想活下去了,還自以為沒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進表姊房間,生好壁爐,放下熱水壺,和表姊說了幾句話,又去叫醒她的監護人,下樓拿伙食店送來的牛奶,麵包和各種食物。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希望布里谷會想到再來;但布里谷已經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飯廳布置停當,正在廚房裡做活,聽見表姊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西爾維·洛格龍小姐穿著棕色塔夫綢晨衣,戴一頂繫著結子的紗帽,假頭髮沒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腳下穿一雙拖拖拉拉的軟底鞋。她先在各處巡視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著她吩咐早飯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這裡!」西爾維的聲音一半像說笑一半像挖苦。」

  「表姊,你說什麼?」

  「你假惺惺的走進我房裡,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話跟你講。」

  「我……」

  「今兒早上有人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蘭德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爾維學著比哀蘭德的腔調重複了一遍。「而你還有一個情人呢。」

  「表姊,什麼叫作情人?」

  西爾維避而不答,只說:「小姐,你還是乾脆否認吧,說今天並沒什麼男人到咱們窗下來跟你提到婚姻!」

  奴隸也有奴隸的訣竅,比哀蘭德經常受著折磨,學乖了,大著膽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哎喲!我的小貓咪!」老姑娘口氣非常尖刻。

  比哀蘭德陪著小心叫了聲:「表姊。」

  「你說吧,你也沒有從床上起來,沒有光著腳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場大病來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該。再說你沒有和你情人講話吧?」

  「沒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點很多,沒想到你還會扯謊。小姐,你仔細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要不然你的監護人不能不採取嚴厲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裡難過死了,來一套這樣的威嚇。比哀蘭德只能像痛苦不堪的人一樣一聲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憐蟲只有靠沉默取勝:不管妒忌的人來勢多麼兇狠,敵人的攻擊如何野蠻,遇到對方死不開口,打到後來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給你完全而壓倒一切的勝利。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沉默更無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賴任何東西,豈不等於一種無窮無極的境界?西爾維暗中打量比哀蘭德。比哀蘭德臉紅了,但不是整個兒紅,而是腮幫上東一塊西一塊,紅得很不規則,火辣辣的色調很特別。做母親的看見這種病象,會立刻改變語氣,把孩子抱在膝上盤問;而且對於比哀蘭德清白無辜的許多證據早就領會到,也老早會發覺她的病,懂得原液[72]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礙了消化,進入肺里去了。一塊塊的紅暈意義很清楚,做媽媽的一見就知道孩子馬上有生命危險。可是至親骨肉的感情從來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覺醒過,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時期的需要,青春時期的保養,她不曾經歷過婚後的家庭生活,沒有成百上千的瑣碎事兒培養她的寬容與同情。艱苦生活對她的影響不是心腸變軟,而是長了肉繭。

  「她臉紅了,她情虛了!」西爾維心上想。她從最壞的方面解釋比哀蘭德的沉默。

  她道:「比哀蘭德,趁你表兄沒下樓,咱們去談談。來吧,」她口氣忽然緩和了一些,「去關上大門,有人來自會打鈴,咱們聽得見的。」

  河面上罩著一層潮濕的霧,西爾維竟自帶了比哀蘭德從細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間彎彎曲曲通到水邊;大塊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別有風光,長滿著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換了手法,想用軟功來引比哀蘭德上鉤。斑條狗預備扮作貓咪了。她說:

  「比哀蘭德,你已經不是小孩兒,快要跨進十五個年頭了,有個情人也不算稀奇。」

  「可是表姊,什麼叫作情人?」比哀蘭德說著,抬起溫柔無比的眼睛望著表姊。表姊那張尖酸冷酷的臉裝著一副售貨員神氣。

  在一個受兄弟監護的孩子面前,西爾維沒法把情人的性質又正確又文雅的解釋出來。她聽了這個問句非但不覺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認為她作假。

  「所謂情人,比哀蘭德,是一個喜歡我們,打算和我們結婚的男人。」

  比哀蘭德道:「啊!要是兩人彼此中意,我們在布勒塔尼把那個青年叫作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記住:承認你喜歡一個男人並沒什麼不好。瞞著不說才是罪過。是不是這兒的客人裡頭有什麼男人喜歡你呢?」

  「我看沒有。」

  「你對他們也一個都不愛嗎?」

  「一個都不愛。」

  「真的嗎?」

  「真的。」

  「比哀蘭德,把眼睛瞧著我。」

  比哀蘭德便瞧著表姊。

  「今兒早晨不是有個男的在廣場上喚你的名字麼?」

  比哀蘭德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開了窗,說了話麼?」

  「沒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氣,發現廣場上有個鄉下人。」

  「比哀蘭德,你自從初領聖體以後大有長進,變得聽話,熱心宗教,知道愛你的親屬,敬上帝;我很高興,一向不跟你說是免得你驕傲……」

  可惡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氣吞聲的屈服看作美德!受難者,殉道者,藝術家,在忌妒與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達於極點的時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時受慣指摘與誣衊的場合忽然聽見讚美的話。比哀蘭德抬起眼睛,非常感動的望著表姊,表姊給她的那麼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諒了。

  「……可是倘若你那些表現是假裝的,倘若我發覺我胸口養著一條毒蛇,那你就是卑鄙無恥,十惡不赦的壞東西!」

  意外的稱讚突然變為斑條狗的狺狺狂吠,比哀蘭德聽著心裡一陣抽搐,說不出有多麼難過;她說:「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可責備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謊是該死的罪惡麼?」

  「知道,表姊。」

  「好極了,現在你對著上帝!」老姑娘用莊嚴的手勢指著園子和天空,「你替我發誓你不認識那個鄉下人。」

  「我不願意發誓。」比哀蘭德回答。

  「啊!原來不是什麼鄉下人,你這萬惡的小婆娘!」

  比哀蘭德被那個牽涉到良心的問題嚇壞了,像受驚的小鹿一般穿過園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聲叫她回來。

  「有人打鈴。」她回答。

  「喝!小東西多陰險!」西爾維心裡想,「她刁得很。現在我可斷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聽見我們說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還是送她去當學徒,把她打發掉,越早越好!」

  西爾維正想得出神,沒發覺兄弟從小路上走來,瞧大麗花經過霜凍損壞得怎麼樣。

  「喂!西爾維,你在這兒想什麼?我只道你在看魚呢!有時候魚會跳出水面來。」

  「不是看魚。」西爾維回答。

  「你睡得怎麼樣?」

  接著他講他夜裡做的夢。

  「你不覺得我臉色烏糟嗎?」

  烏糟又是洛格龍的口頭語。

  自從洛格龍不是愛上特·夏日伯甫小姐,而是對她動了慾念以後,因為我們不能褻瀆愛情這個字眼,他很擔心自己的氣色和身體。那時比哀蘭德走下石階,遠遠的報告早飯預備好了。西爾維一見表妹,面上立刻青一塊黃一塊,動了肝火。她瞧著過道,說地板怎麼沒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說:「等會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這種活兒最能損害女孩子的健康。

  飯廳收拾得整整齊齊,無可指摘。西爾維坐下來,一邊吃早飯一邊不斷的要這樣要那樣,那是她心平氣和的時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蘭德要上口吃東西,表姊就來個命令,目的無非要可憐的孩子接二連三的站起來。可是單單難為孩子還不夠,西爾維只想借端罵她一頓,一時找不著題目,不由得暗中惱火。倘若早飯菜有白煮雞子,她準會抱怨雞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問她一些糊塗話,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終望著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蘭德。比哀蘭德對這種做作感覺很清楚。她端出早飯來,表兄表姊各人一隻大銀杯,牛奶是在銀杯里隔水溫的,還羼著奶油;咖啡由西爾維親自煮好,臨時由姊弟倆自己倒在牛奶里,濃淡隨各人口味。西爾維仔細把她美味的飲料調好,忽然瞧見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勢從黃黃的漩渦中挑出來,瞧了瞧,又低下頭去細看了一下,立刻大發雷霆。

  「怎麼啦?」洛格龍問。

  「小姐在我咖啡里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難怪,一個人總不能兼顧兩樁事情。她心上哪兒有什麼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畫眉飛進廚房,她也瞧不見,何況是灰!何況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這種口氣說著話,一邊把濾斗里漏出來的咖啡末子同沒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擱在碟子邊上。

  比哀蘭德道:「表姊,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謊?」西爾維大聲叫著,怒氣沖沖的眼睛閃著凶光,直瞪著比哀蘭德。

  沒有被熱情斫傷過的身體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洛格龍小姐冒起火來眼睛格外明亮,因為她從前開店的時候訓練有素,常常拼命睜大眼睛,用威嚴的眼風嚇唬底下人,仿佛恐懼是對夥計們有益身心的良藥。

  「像你這樣只配在廚房裡吃飯的人還想來批駁我!」

  洛格龍嚷道:「你們倆怎麼啦?今天早上動不動發毛。」

  「為什麼我生小姐的氣,小姐肚裡有數。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你,先讓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氣氣對她,她可不配!」

  比哀蘭德不敢看表姊那雙嚇人的眼睛,只能從玻璃窗里望著廣場。

  「她壓根兒不聽我的,我就像跟這個糖缸說話!可是她耳朵靈得很,會在樓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談……她那種壞心腸簡直沒法形容,你千萬別想她會做出什麼好事來,聽見沒有,洛格龍?」

  洛格龍問姊姊:「她幹了什麼要不得的事啊?」

  老姑娘氣得直嚷:「小小的年紀,誰想得到!倒是開場得早呢。」

  比哀蘭德起來把碗碟收下去,免得發僵;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道怎麼辦。雖則那種話不是初次聽見,她始終不習慣。表姊的發怒使她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她私下想,要是表姊知道了布里谷暗中闖來,更不知要生多麼大的氣,說不定會攆走布里谷。凡是奴隸所能有的又快又深刻的思想,一剎那間都在她腦子裡閃過;她良心上認為布里谷來看她並沒什麼不好,便決意咬緊牙關,隱瞞到底。她聽了多麼難堪的猜測,多麼尖刻多麼惡毒的話,走進廚房胃裡一陣抽搐,大吐了一場。她不敢叫苦,知道絕不會得到照料。她面無人色的回進去說身子不好過,隨即上樓預備睡覺,抓著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捱上去,只道馬上要死了,心上想:

  「可憐的布里谷!」

  洛格龍道:「她病了!」

  「病了!還不是裝腔!」西爾維大聲回答,故意要比哀蘭德聽見,「得了吧!今天早上她還好好的。」

  比哀蘭德受著這個最後的打擊,手癱腳軟,掉著眼淚上床,只求上帝把她從這個世界上召回去。

  已經有個把月,洛格龍用不著把《立憲報》送往古羅家;古羅特別客氣,自己來拿,順便和洛格龍談談天,逢著天晴還帶他出去散步。西爾維知道等會准能看到上校,盤問他一番,便打扮得極有風情。她所謂風情只是穿上一件綠袍,圍一條小小的紅邊黃開司棉圍巾,戴一頂白帽子,上面插幾根稀稀刺刺的灰色羽毛。上校快來的時候,姊弟倆都坐在客廳里;西爾維不管兄弟只穿著晨衣和軟底鞋,硬把他留在樓下。

  洛格龍聽見上校沉重的腳聲,便道:「上校,今天天氣很好。我還沒換衣服,姊姊也許要出門,一直要我留在這裡。請你等一等。」

  洛格龍丟下上校和西爾維,走開了。

  古羅對西爾維道:「你要上哪兒去啊?哎唷!您打扮得像天神一樣。」他已經注意到老姑娘那張肉皰累累大闊臉神氣一本正經。

  「我本想出去;小姑娘病了,只能留下。」

  「她什麼病啊?」

  「不知道,她只說要去睡覺。」

  古羅自從和維奈聯盟,看到聯盟的結果以後,始終小心謹慎,幾乎處處防著一著。事情很清楚,甜頭都是維奈得的。報紙由維奈主編,由他當家,收入都歸編輯部;上校雖是出面的發行人,只沾到一些小便宜。維奈和戈囊幫了兩個洛格龍很大的忙,退伍的上校卻沒法報效。將來當國會議員的是誰?維奈。做國會選舉人的是誰?維奈。人家請教的是誰?維奈!其次,美麗的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把洛格龍的痴情煽動到什麼程度,大到什麼範圍,上校至少同維奈一樣明白。上了年紀的男人動起情來多半昏天黑地,洛格龍就是這樣。他一聽見巴蒂爾特的聲音就直打寒噤。他被情慾吞沒了,可是緊緊瞞著,覺得高攀不上,不敢存此希望。上校試探過針線商,故意說他打算向巴蒂爾特求婚;洛格龍看見撞出這樣一個可怕的情敵來,頓時臉色發白,對上校冷淡了,甚至於暗中懷恨。由此可見,維奈無論在哪方面都能支配兩個洛格龍;而上校只仗著並不可靠的感情做聯繫,以他自己而論,這感情本是虛假的,至於西爾維,至今還不曾有所表示。維奈告訴他教士耍的花招,勸他放棄西爾維,掉過頭去追比哀蘭德,固然迎合古羅心意;但古羅把這個勸告真正的用意分析之下,再細細觀察了周圍的環境,認為他的盟友巴望他和西爾維鬧翻,由維奈來利用老姑娘的恐懼使兩個洛格龍的家私一齊落在夏日伯甫小姐手裡。因此,洛格龍讓古羅一個人陪著西爾維的時候,精明的古羅立即從西爾維的某些表情上看出她心神不定,也覺得她今天有心盛裝以待,不要第三者在場。上校已經非常疑心維奈在陰損他,更以為這次談話是惡訟師在背後挑出來的;他便加倍提防,仿佛在敵人陣地上刺探軍情一般打起精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裡緊緊捏著武器。他生平有個缺點,對女人的話一句都不信;所以老姑娘一提到比哀蘭德,說她中午躺在床上,上校便認定是西爾維吃醋,特地把孩子關在房裡。

  「小姑娘越長越好看了。」上校神氣很隨便的說。

  「大起來才漂亮呢。」西爾維回答。

  上校又道:「你該送她上巴黎去學生意了。她準會發財。如今帽子店裡就喜歡要挺漂亮的女孩子。」

  「你真的這樣勸我嗎?」西爾維聲音有些緊張。

  上校私忖道:「對啦!我猜著了。維奈勸我將來娶比哀蘭德,目的是要老妖婆恨我。」——他高聲說:「要不然你把她怎辦呢?你不看見嗎,像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這樣一個絕色的美人兒,世家貴族的小姐,有的是闊親戚,結果還是個老姑娘,沒有人肯娶她。比哀蘭德一無所有,一輩子都嫁不出去。就拿我來說吧,年輕漂亮對我有什麼作用?帝國禁衛軍才成立,我就是騎兵連連長,歐洲哪一個京城沒到過?什麼美人兒沒見識過?年輕,漂亮,有什麼稀罕!相信那一套才傻呢!……還是別跟我提的好。活到四十八歲,」上校把自己的年齡加了幾歲,「吃過莫斯科的敗仗,在國內又打得好苦,我腰酸背疼,已經是個不中用的老頭兒了。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才會服侍我,疼顧我;把你的家私和我可憐的三千養老金合起來,我盡可受用到老:比起娶一個裝腔作勢的女孩子來不知勝過多少倍!那才是自討苦吃,將來我到六十歲,渾身鬧著關節炎,她還只有三十歲,一心想著愛情!我活了這把年紀,總會打算了吧?而且我對你保證,我要結婚的話,絕不想生兒育女。」

  西爾維聽著這一大篇議論,對上校始終眉開眼朗,而她接下去說的一句話愈加使上校相信維奈對他不老實。

  她說:「那麼你不喜歡比哀蘭德嗎?」

  上校叫道:「啊!親愛的西爾維,你不是瘋了嗎?難道一個人牙齒掉完了還想咬核桃不成?謝謝老天,我頭腦清楚得很,我有自知之明。」

  西爾維暫時不願牽連進去,自以為很調皮,拉出她兄弟來。

  「我弟弟倒有意思讓你和比哀蘭德結婚。」

  「你弟弟不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不多幾天,我有心試探他秘密,對他說我愛巴蒂爾特,他面孔就白得像套領。」

  西爾維道:「他愛巴蒂爾特?」

  「愛得發瘋呢!當然囉,巴蒂爾特只是看中他的錢。(上校心裡想:哼,維奈!讓我回敬你一下。)那麼你弟弟怎麼會談到比哀蘭德呢?不會的,西爾維;(他抓著西爾維的手,意味深長的握著。)不過既然你說到這個題目……(他把身子移過去挨近西爾維。)那麼……(他親了親西爾維的手,做過騎兵團團長的人當然有這點兒勇氣。)請你相信我,除了你,我絕不要別的女人做老婆。雖則這頭親事好像只講門第財產,我可是對你真有感情。」

  「不過我倒有心要你娶比哀蘭德。倘若我把我的家私給她……嗯,上校,怎麼樣呢?」

  「我可不願意家庭不和,十年之後來一個於里阿那樣的小白臉,跟著我老婆打轉,寫情詩登在報上。對這種事情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年齡不相稱的女人,我絕不會娶的。」

  「好吧,上校,咱們以後正式再談。」西爾維對上校飛了一個母夜叉似的眼風,自以為多情到極點。她咧著冰冷發紫的嘴唇,露出一排黃牙齒,算是微笑。

  「我收拾好了。」洛格龍一邊說一邊帶上校出門,上校挺殷勤的向老姑娘告辭。

  古羅決意加緊進行他和西爾維的親事,以便到洛格龍家去當家做主,利用他新婚期間對西爾維的影響,把巴蒂爾特和賽萊斯德·阿倍一齊打發掉。他散步的時候告訴洛格龍,上回的話只是開玩笑:他對巴蒂爾特毫無意思,他兩手空空,怎麼能娶一個沒有陪嫁的女人呢?接下去說出他的計劃,表示他久已看中西爾維,賞識她的許多好處,要是能做洛格龍的姊夫,他就覺得很榮幸了。

  洛格龍叫道:「噢!上校!噢!男爵!倘若只等我一個人同意,那麼滿了法定期限[73],你就好辦事了!」洛格龍少了這個勁敵,心中很高興。

  西爾維整個上午在自己住的一套房間裡轉來轉去,看有沒有地方安頓一個家。她決意給兄弟添造一個三層樓面,把二樓好好裝修一下,作為她和丈夫的房間。可是她脫不了一切老姑娘的怪脾氣,打算先在各方面試試上校的心,看看他的品行,再作決定。她心裡還在懷疑,要確實知道比哀蘭德和上校毫無來往才行。

  吃飯的時候,比哀蘭德下樓來擺刀叉。西爾維不得不自己做菜,弄髒了衣服,罵了聲:「該死的比哀蘭德!」倘若比哀蘭德料理飯菜,西爾維的綢衣衫當然不會沾到這個油跡。

  「啊,你來啦,嗚哩嗚啦的美人兒?你真像鐵匠養的狗,整天在爐子底下睡覺,一聽見鍋子響就醒了!嘿,還要人相信你不舒服嗎?你這個騙人精!」

  這話骨子裡等於說:「今天早晨廣場上的事,你不肯老實對我說,所以你每句話都是騙人。」從此西爾維拿這個意思當作錘子一般時時刻刻打在比哀蘭德的頭上和心上。

  吃過飯,西爾維要比哀蘭德去換衣服,晚上在客人前露面;比哀蘭德聽著大出意外。老姑娘起了疑心轉起念頭來,便是想像力最活躍的人也望塵莫及。在當時的情形之下,連政客,訟師,公證人,債主和守財奴都比不上西爾維。她把周圍的形勢打量了一番,預備同維奈商量。她要比哀蘭德留在身邊,從孩子的態度上看古羅說的是不是真話。特·夏日伯甫母女兩人先到。巴蒂爾特聽著堂姊夫的話,打扮得越發嬌艷:穿一件挺好看的藍燈芯絨衫,照常披著淺色圍巾;戴一副紅寶石墜子的耳環,一連串的頭髮捲兒完全是英國式,脖子裡掛一個十字架,格外顯得妖冶;底下是灰色絲襪,輕巧的黑緞鞋;手上戴著瑞典貨的皮手套;加上一副王后般的神氣,還有那風情十足的姿態,大可以叫所有洛格龍一流的男人上鉤。那母親莊重沉著,像女兒一樣帶點兒貴族的傲慢;這股氣息使母女倆還能保持體統,同時流露出她們的階級意識。巴蒂爾特生來聰明絕頂,可是只有維奈,和她母女同住了兩個月以後,能夠看出她的才氣。那位姑娘虛度了青春,辜負了美貌,氣憤不平;又因為瞧不起當時的男人只崇拜金錢,腦子特別清醒:維奈沒料到她心思那麼深,不由得叫道:

  「巴蒂爾特,我當初要娶了你,現在快做到司法部長了。我的姓可以改為維奈·特·夏日伯甫,在國會裡坐在政府黨一邊。」

  巴蒂爾特想嫁人的目的和一般人不同,既不是要兒女,也不是要丈夫,而是要取得自由,要一個出面的發行人,要能稱為太太,像男人一樣的自由行動。對她說來,洛格龍是塊招牌;她打算捧膿包上台,叫他去當一個只管投票的議員,由她在背後牽線。族裡的人冷淡她這個窮姑娘,這口氣非出不可。維奈除了佩服她,贊成她之外,還進一步擴大並且加強她的計劃。他把婦女的影響和活動的天地解釋給她聽,說道:

  「親愛的小姨子,蒂番納算是最沒出息的人了,你以為他自個兒爬得上巴黎初級法庭的位置嗎?他當選議員,能夠到巴黎去,都是靠老婆的力量。蒂番納太太的娘羅甘太太是個厲害角色,把那出名的銀行家杜·蒂埃捏在掌心裡,為所欲為。杜·蒂埃是紐沁根的同黨,兩人和格萊弟兄通同一氣。三家銀號幫著政府的忙,也替最熱心擁護政府的人出力;大小衙門同那批財閥打得火熱,而且他們在巴黎交遊廣闊。蒂番納將來不愁做不到州府的高等法院院長。我勸你嫁給洛格龍,等我在塞納–瑪納州另外弄上一個選區之後,捧洛格龍出來做普羅凡的議員。那時你們好弄個稅局局長來做,洛格龍只消簽簽字就行。要是反對派得勢,我們就做反對派;倘若波旁家不下台,咱們就慢慢的轉到中間去!再說,洛格龍不會長命百歲,你還能嫁一個有爵位的男人。總而言之,你得造成一個優越的地位,夏日伯甫的人自會來趨奉咱們。你以前像我一樣吃足了苦,人是什麼東西想必看穿了吧:一定要儘量利用他們,當作驛站上的牲口。不管男的女的,反正要他把我們送到一個站頭才罷。」

  維奈把巴蒂爾特訓練成一個小型的凱薩琳·德·梅第奇[74]。他讓老婆留在家中,老婆守著兩個孩子倒也高興。他自己經常陪著夏日伯甫母女上洛格龍家,氣概不凡,儼然是香巴涅地區的群眾領袖。漂亮的金絲眼鏡,絲背心,白領帶,黑褲子,上等皮靴,巴黎做的大氅,金表,金鍊條。從前維奈蒼白瘦弱,沉著臉,老是一副生氣面孔;如今完全是政客風度了:走路的功架表示他前程遠大,信心十足,因為是熟悉司法內幕的法院中人,特別流露出一種有恃無恐的神氣。狡猾的小腦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鬍子剃得精光,眉開眼笑,雖是冷冰冰的,也好像很和氣,不過是羅伯斯比哀式的和氣。當然他可以做一個出色的檢察長,不但口才一等,而且隨機應變,有本領制人死命;或者在國會裡做一個演說家,和朋雅明·公斯當一樣口角俏皮。當年滿腹的牢騷和仇恨,一變而為笑面虎似的軟和。毒物變成藥品了。

  「親愛的,你好?」特·夏日伯甫太太招呼西爾維。

  巴蒂爾特一徑走向壁爐架,脫下帽子照鏡子,一隻美麗的小腳擱在擋灰的鐵柵上存心叫洛格龍欣賞。

  「先生,你怎麼啦?」她瞧著洛格龍說,「你不理我嗎?人家特意為你穿起絲絨衣衫來……」

  她走過去預備把帽子放在一張靠椅上,迎面碰到比哀蘭德,讓她接了帽子,仿佛那布勒塔尼姑娘天生是個小丫頭。男人和老虎都以殘忍出名;可是老虎也罷,毒蛇也罷,外交家也罷,吃法律飯的也罷,劊子手也罷,帝王也罷,即使最殘酷的時候也比不上小姐們相互之間那種殺人不見血的惡毒,笑裡藏刀的假殷勤,冷酷無情的輕蔑;而所有這些惡意無非是為了婚姻,為了爭席位的上下,為了許許多多吃醋的事,自以為在出身,財產,風度方面比別人高出一等。

  巴蒂爾特對比哀蘭德說的「謝謝你,小姐」,意義深長,不亞於一首十二章的長詩。

  她叫作巴蒂爾特,對方叫作比哀蘭德。她是夏日伯甫出身,不像洛蘭的姓默默無聞!比哀蘭德身子矮小,病病歪歪,巴蒂爾特身材高大,生氣勃勃!比哀蘭德靠人家做好事養在家裡,巴蒂爾特和她母親過著獨立生活!比哀蘭德只穿一件上半截繡花的嗶嘰衫,不像巴蒂爾特的藍燈芯絨袍子穿在身上一波三折!巴蒂爾特肩膀豐滿,在一州內沒人比得上,胳膊長得像王后的一般;比哀蘭德的肩胛和手臂都瘦得可憐!比哀蘭德是睡在灰堆里的丫頭[75],巴蒂爾特是天上的仙女!巴蒂爾特快結婚了,比哀蘭德到死也嫁不出去!巴蒂爾特受人疼愛,比哀蘭德沒有一個人喜歡!巴蒂爾特頭髮梳得多麼好看,趣味多麼高雅;比哀蘭德把頭髮塞在小帽子底下,一點不知道時行的款式!結論是:巴蒂爾特十全十美,比哀蘭德一文不值。這首難堪的詩,心高氣傲的比哀蘭德完全懂得。

  特·夏日伯甫太太老氣橫秋招呼比哀蘭德:「你好,孩子。」老太太鼻尖癟下去了,聲音很特別。

  她們這樣欺負孩子,維奈還火上加油,瞧著比哀蘭德叫道:「噢!噢!噢!」三個噢是三個不同的音調,「比哀蘭德,你今晚多美啊!」可憐的孩子道:「美?這個字兒應該對你姨妹說才對,我哪裡當得起!」

  律師道:「噢!我姨妹向來漂亮。——不是嗎,洛格龍?」他轉身向著主人,拉著他的手拍了一下。

  「是的。」洛格龍回答。

  「幹嗎要他說口是心非的話呢?他從來沒賞識過我,」巴蒂爾特說著,直站在洛格龍面前,「你說是不是?幹嗎不瞧我啊?」

  洛格龍把她從頭到腳欣賞了一遍,迷迷糊糊的闔上眼睛,好比貓兒有人給它搔頭一樣。

  他說:「你太美了,太危險了,看不得的。」

  「為什麼?」

  洛格龍望著壁爐里的木柴一聲不出。那時來了阿倍小姐,後面跟著上校。賽萊斯德·阿倍如今成為大眾的公敵,只能靠西爾維一個人偏護;但大家對她越是記恨,越是禮貌周到,又敬重又親熱。她一方面受到這些關切,一方面聽著哥哥的警告暗中提防。副堂長雖不露面,對洛格龍家的情形是完全料到的。他一看出妹子的希望歸於泡影,就成為兩個洛格龍的死對頭。阿倍小姐即使不是私塾里威風凜凜的女主人,至少脫不了小學教員的氣味;讀者不難從這一點上想像出她是怎麼一個人物。單說戴帽子吧,小學教員就另有一種款式。英國老婆子裹頭巾有獨得之秘,小學教員戴帽子也有獨得之秘:帽坯子特別大,插的花簡直看不見;而那些假花也假得可憐;帽子在衣櫃裡放久了,老是像新的,也老是像舊的,便是第一天戴在頭上也是如此。這些姑娘拼命模仿畫家用的木頭人[76],坐在凳上身子發僵。你跟她們說話,她們不是掉過頭來,而是整個上半身一齊扭過來;她們的衣衫悉索一響,你會當作木頭人的彈簧出了毛病。阿倍小姐便是這種類型的代表:她眼神很兇,嘴巴四邊全是皺紋,打襉的下巴底下扣著軟答答的磨烊了的帽帶,隨著她的動作滑來滑去。臉上兩顆棕色的痣非常刺眼,長著兩根毛,像亂七八糟的仙人草。她還吸鼻煙,可是毫無吸菸的功架。

  大家玩起波斯頓來。西爾維對面是阿倍小姐;上校坐在側里,對著特·夏日伯甫太太。巴蒂爾特坐在母親和洛格龍身旁。西爾維把比哀蘭德安插在她和上校之間。洛格龍擺起另外一張牌桌,說不定奈羅和戈囊夫婦會來。維奈和巴蒂爾特像戈囊夫婦一樣會打韋斯脫。從夏日伯甫娘兒倆——城裡人都這樣稱呼她們——常到洛格龍家之後,壁爐架上座鐘和燭台之間的兩盞燈老是大放光明,牌桌上另外點著兩法郎一斤的蠟燭,好在有抽頭的錢,蠟燭和紙牌都有地方開銷。

  西爾維發覺表妹瞧著上校手上的牌,便裝作和氣的樣子說:「喂,比哀蘭德,你做你的活兒吧。」

  她在外人面前老是裝作待比哀蘭德很好。正直的布勒塔尼姑娘最討厭這種卑鄙的假戲,因此瞧不起表姊。比哀蘭德拿起繡作,一邊做活一邊仍舊瞧著古羅的牌。古羅好像不知道女孩子在他身邊。西爾維暗中打量,覺得他這個態度十分可疑。到了一個時候,老姑娘手中的牌正好做一副清一色的紅心;籃子裡籌碼已經積了不少,還有二十七個銅子賭注。戈囊夫妻和奈羅醫生都來了。助理老推事台豐特里也到了。司法部任命台豐特里做預審推事,明明是承認他有法官的才幹,但要升做正式推事的時候,好像他永遠能力不夠;兩個月以來,他離開蒂番納的幫口轉到維奈圈子裡來了。他背對著壁爐,撩起後面的衣擺烤火,眼睛望著華麗的客廳,覺得屋內全是夏日伯甫小姐一個人的光彩,客廳的大紅裝飾好像是特地為襯托這位美人兒設計的。屋內寂靜無聲。比哀蘭德看著桌上那副滿貫的牌,西爾維一心在牌上,也顧不到孩子了。

  比哀蘭德指著紅心對上校說:「打這個。」

  上校打出一連串的紅心。十三張紅心都在西爾維和上校兩人手裡;西爾維的愛司雖有五張小牌保護,也被攻下來了。

  她說:「這個打法不公平,比哀蘭德看了我的牌,上校聽著她的話出牌的。」

  賽萊斯德說:「可是小姐,上校發覺你有紅心[77],自然要連著進攻了。」

  台豐特里聽著微微一笑;調皮的老人冷眼旁觀,把普羅凡城中一切爭權奪利的事都當作把戲看,他在當地所扮的角色賽過《房屋獎券》中的列谷登[78]。

  戈囊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跟著說:「上校的牌應當這樣打。」

  西爾維對阿倍小姐瞧了一眼,難看得要死,可是裝得很甜,只有老姑娘望老姑娘才有這種眼風。

  「比哀蘭德,你看了我的牌。」西爾維瞪著表妹說。

  「沒有,表姊。」

  研究考古學的法官說:「你們每個人的動作我都看在眼裡,我可以證明孩子只望著上校。」

  古羅聽著慌了,說道:「啊!女孩子家偷看的本領真大。」

  西爾維叫了聲:「噢!」

  古羅又道:「是啊,說不定她瞧了你的牌和你搗亂。是不是,漂亮的小姑娘?」

  老實的比哀蘭德說:「不,我不是這種人;要是看了,我就關心表姊的牌了。」

  西爾維道:「你明明是騙人精,又是個傻丫頭。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人家還能相信你的話嗎?你是一個……」

  比哀蘭德不讓表姊當著她的面把那句話說完。她料到底下準是一頓臭罵,便站起身來走出客廳,摸黑上樓。西爾維氣得臉孔發青,含含糊糊說了一句:「非跟她算帳不可。」

  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你輸了這副牌,算不算帳呢?」

  台豐特里沒有關上過道的門,比哀蘭德出去撞在門上。

  西爾維道:「撞得好!」

  台豐特里問道:「她怎麼啦?」

  西爾維道:「是她活該。」

  阿倍小姐道:「可是撞得不輕呢。」

  西爾維想趁此機會賴掉那一牌,站起身來預備去看比哀蘭德;特·夏日伯甫太太攔著她,笑道:

  「付了帳再去吧,回頭你什麼都記不起了。」

  針線商出身的老姑娘逢到算賭帳或者跟人吵嘴,經常賴皮,所以特·夏日伯甫太太要說那樣的話,眾人聽了也一致贊成。西爾維重新坐下,把比哀蘭德完全忘了;她對孩子這樣漠不關心,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西爾維整個黃昏心事重重。九點半左右,波斯頓打完了,她坐在壁爐旁的大靠椅上發呆,直到客人向她告辭方始站起身子。她受著上校的折磨,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她闔上眼睛睡覺的時候心上想:「男人真會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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