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叛逆

2024-10-02 05:35:28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應該對你坦白一下,」伊凡開始說,「我一直想不通怎麼能愛自己的鄰人。據我看來,恰恰對鄰人是沒法愛的,只有離遠些的人還可以愛。我有一回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關於聖徒『慈悲的約翰』的故事:有一個饑寒交迫的行路人,走到他的面前,請求給一點溫暖,他竟和他同睡一床,抱住他,朝他得了什麼可怕的病而流膿發臭的嘴裡吹氣。我相信他這樣做是出於一種虛偽的自我折磨,一種由於義務而強做出來的愛,出於硬給自己規定的贖罪苦行。要愛一個人,那個人必須隱藏起來,只要一露面,愛就消失了。」

  「這話佐西馬長老講過多次,」阿遼沙說,「他也說,一個人的臉常常會妨礙許多對愛還沒有經驗的人去表示他們的愛。但是人類中間仍然有許多愛,幾乎和基督的愛相仿,這是我親自有所體會的,伊凡……」

  「我暫時還體會不到,無法體會,而且有無數的人也和我一樣。問題只在於: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人們的壞脾氣,還是因為人們的本性就是如此?據我看來,基督的愛人是一種地上不可能有的奇蹟。自然他是上帝。可是我們並不是上帝。比方說,假定我能夠深深地忍受痛苦,但是別人卻永遠不會明白我受苦到怎樣的程度,因為他是別人,而不是我。此外,也很少有人肯承認別人是受苦者,就好像這是一個什麼官位似的。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肯承認嗎?就因為,比如說,我身上有臭味,我的臉長得蠢,我有一次踩了他的腳。並且痛苦和痛苦也不同,會使我有失尊嚴的那種屈辱性的痛苦,例如飢餓,還可以蒙我的恩主承認,但只要稍為高尚一點的痛苦,例如是為了一種理想,那就不成了,他很少能加以承認。因為,比如說,他會看著我,突然看出,我的臉和照他想像為了某種理想而受苦的人所應有的臉根本不一樣。於是他就會立即把他給我的恩惠奪走,甚至還完全並非由於心存惡意。乞丐,特別是品行端正的乞丐,應該從來不在外面露面,而是通過報紙請求施捨。抽象地愛鄰人還可以,有時甚至還得離得遠遠的,離得近就幾乎絕對不行了。如果一切都像在舞台上,像舞劇中那樣,乞丐出場的時候穿著綢緞的破衣,披著撕裂的花邊,優雅地跳著舞向人乞討,那還可以欣賞他們。不過只是欣賞而已,絕不是愛。但這些話說得夠了。我只是要讓你明白我的觀點。我本想談一談一般人類的痛苦,但不如先限於講一講小孩子的痛苦吧。這會使我的論據縮小到十分之一,但還是只限於講講小孩子吧。自然這對我是不太有利的。但首先,小孩子們在近處也可以愛,甚至是骯髒的,形容醜陋的都可以愛(不過我覺得小孩子是從來沒有形容醜陋的)。其次,我之所以不願談大人,是因為他們除去令人生厭,不值得愛以外,還遭到了報應:他們偷吃了禁果,認識了善惡,開始變得『像上帝』了。而且他們現在還在繼續吃。但是小孩們一點也沒有吃,暫時還什麼錯處也沒有。你愛小孩嗎,阿遼沙?我知道你愛的,所以你會明白為什麼我現在只想談他們。如果他們在地上也遭到極大的痛苦,那自然是受他們的父輩們的連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輩們的連累而受到懲罰的。但是這種議論是非現世的議論,是現世的人心所不能理解的。無辜的人不應該替別人受苦,何況還是這樣的一些無辜的人!你會覺得我很奇怪,阿遼沙,我也會十分喜愛小孩。但你要知道,殘忍的人,貪婪成性、慾火如焚的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有時也很愛小孩。孩子們當他們還是孩子時,比如說,在七歲以下的時候,是同大人們有天壤之別的:他們仿佛完全是另一種生物,有著另一種天性。我認識一個在監獄裡的強盜,他在干他的營生的時候,有時夜間闖進別人家裡搶劫,殺死全家,同時還殺死過好幾個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時候,竟然出奇地愛他們。他從監獄的窗里成天望著在監獄院子裡遊戲的小孩子。他跟一個很小的男孩相熟了,他時常到他窗下來,結果竟和他十分要好。你不知道我幹嗎說這些話,是不是,阿遼沙?我的頭有點痛。我覺得憂鬱。」

  「你說話的神色很奇怪,」阿遼沙不安地說,「好像有點精神失常似的。」

  「順便說起,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個保加利亞人告訴過我,」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下去,好像沒有聽到他弟弟的話,「土耳其人和契爾克斯人因為害怕斯拉夫人大規模起來造反,在他們保加利亞境內到處行兇,燒殺淫掠,凌辱婦孺,把囚犯耳朵用鐵釘釘在圍牆上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後再把他們絞死,還有其他種種的情形,簡直沒法描寫。有時常聽見形容人『野獸般』殘忍,其實這對野獸很不公平,野獸也很委屈:野獸從來不會像人那樣殘忍,那樣巧妙地、藝術化地殘忍。老虎只是啃、撕,只會做這些事。它絕想不到去用釘子把人們的耳朵整夜地釘住,即使它能夠這樣做的話。而這些土耳其人卻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包括用匕首從母親的肚子裡剖出嬰孩,一直到當著做母親的面把吃奶的幼兒拋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們最感到甜蜜有味的就是當著母親們的面。但還有這樣一個使我十分感興趣的場面。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吃奶的孩子抱在渾身哆嗦的母親手裡,四周圍著一群闖進來的土耳其人。他們想出一個尋開心的主意:他們逗弄嬰孩,笑著,引他發笑,他們成功了,嬰孩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土耳其人在離孩子的臉四俄寸的地方舉起手槍朝他瞄準,男孩快樂地笑著,伸出兩隻小手,想抓手槍,忽然那個藝術家對準他的臉扣了扳機,把他的小腦袋打了個粉碎。很有藝術性,不是嗎?順便說起,聽說土耳其人是很愛吃甜東西的。」

  「哥哥,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阿遼沙問。

  「我是想,假如魔鬼並不存在,實際上是人創造了它,那麼人準是完全照著自己的模子創造它的。」

  

  「那麼說,這也就跟創造上帝一樣嘍!」

  「你真會摳字眼,就像《哈姆雷特》中的波羅尼亞斯[46]所說的那樣,」伊凡笑著說,「你把我這句話給抓住了;好吧,我很高興。既然人是照了自己的模子創造出上帝來的,那麼你的上帝還能好到哪裡去?你剛才問我,為什麼我說這些話。你知道嗎,我是某一類事件的愛好者和收集者。你信不信,我從各種報紙上、小說上,不管什麼地方,只要碰到,便把某一些故事摘記下來,收集在一起。現在已經收集了不少了。土耳其人的事自然也在收集之列,但是他們全是外國人,我還有本國人的例子,甚至比土耳其人的還要精彩。你知道,我們這裡更多的是鞭打,是樹條和鞭子,這是具有民族特色的,因為用釘子釘耳朵的事在我們這裡是不可想像的,我們到底是歐洲人,但是樹條和鞭子卻是我們的,別人無法掠美。在外國現在似乎已經完全不打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風俗變好了,或是立了一種似乎不准許人打人的法律,但是他們用另外一種也和我們一樣純粹民族化的東西給自己找到了補償,而且這種東西民族化到了似乎在我們這裡也是不可想像的程度,不過從宗教運動時代起,好像我們這裡也開始風行了起來,特別是在我們的上等社會裡。我有一本有趣的小冊子,從法文翻譯過來的,裡面說離今天不遠,大約不過五年以前,在日內瓦曾經處決了一個名叫理查的壞蛋和兇手,好像還是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他在臨上斷頭台以前懺悔了自己的罪惡,信奉了基督教。這個理查是私生子,才六歲就被父母送給了瑞士山地上的一家牧人,由他們撫養他,預備養大了拿他當人手使。他在他們家像只小野獸似的長大,牧人們什麼也不教他,相反地從七歲起就叫他看牲畜,天寒雨雪時也幾乎不給他衣裳穿,不給他東西吃。不用說,他們這樣做的時候誰也沒有感到猶豫和自責,相反地,還認為自己完全有權這樣,因為理查是被當作物件似的贈送給他們的,他們甚至並不覺得有養育他的必要。理查自己供出:他在那些年裡像福音書里的浪子,哪怕拿給餵肥了賣錢的母豬吃的豬食他也想吃極了,但是連這也不給他吃,當他到豬群中去偷吃的時候,就要挨打,就這樣度過了他整個的童年時代,一直到完全長大,有了力氣,自己出去行竊為止。這野人到了日內瓦靠做零工賺錢,賺到錢就喝酒,生活得像一隻畜生,結果是圖財害命,殺死了一個老人。他被捉住,經過審理,判了死刑。那裡是不講什麼溫情主義的。在監獄裡,牧師們,各種基督教團體的會員們,還有些慈善的貴婦人等立刻把他包圍了起來。他們在監獄裡教他讀書寫字,開始給他講解福音,感化他,說服他,糾纏不休,嘮叨指責,軟欺硬壓,最後終於使他自己莊嚴地認了罪。他受了洗禮。他自己上書法院,說他做了惡徒,但終於是幸蒙上帝對他也賜給了光明,賜予了天福。這事轟動了日內瓦,所有日內瓦的慈善人士、虔誠教徒都騷動了。所有高尚的、有教養的人全跑到獄中,吻著理查,擁抱他:『你是我們的兄弟,天福降到你身上來了!』理查自己唯有感動得哭泣:『是的,天福降到我身上來了!早先我在童年的時代,一直為能吃到豬食而高興,現在天福降到我的身上,我將在主的懷裡死去!』『是的,是的,理查,你應該在主的懷裡死去,你流了別人的血,應該在主的懷裡死去。你羨慕豬食,因為偷吃而被人痛打(你這樣做很不好,因為偷竊是不容許的),那時候你完全不知道上帝,你並沒有罪,但是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到了最後的一天,身體衰弱異常的理查不斷地哭,不住地反覆說:『這是我最好的一天,我要到上帝那裡去了!』『是的,』牧師們、法官們和慈善的貴婦們叫道,『這是你最幸福的一天,因為你正要到上帝那裡去!』所有這班人全跟在載著理查的刑車後面,向斷頭台走去,有的坐著馬車,有的步行。他們到了斷頭台那裡以後,對理查叫道:『死吧,我們的兄弟,死在主的懷裡,因為天福也降到了你的身上!』於是理查兄弟在飽受了一番兄弟般的親吻之後,就被拉上斷頭台,放在斷頭刀下,最後又被兄弟般地砍下了腦袋,就為了天福也降到了他的身上。是的,這真是一件很有特色的事。這本小冊子由俄國上等社會裡路德教派的慈善家們譯成了俄文,免費分送,供在報紙和其他出版物上刊載,以便教化俄國農民。理查這件事的好處在於它具有民族性。我們這裡對於只是因為他成了我們兄弟,因為天福降到了他身上就砍去他的頭一點,未免覺得離奇,但是我要重複說,我們也有我們的東西,並不比他們差。我們在毆打的時候感到一種歷史性的、直接的、十分親切的享樂。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詩,說到農民用鞭子抽打馬的眼睛,『朝馴服的眼睛上』抽。這是誰都讀過的,這是俄羅斯的特色。他描寫一匹乏力的馬,因為負載太多,拉著大車陷在泥里,拉不出來了。農民打它,惡狠狠地打它,打得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事情,只是一味像喝醉了酒似的不停地痛打著:『不管你怎麼沒有力氣也要拉,死也要拉!』那匹駑馬竭力掙扎著,而他卻開始朝這可憐的畜生的眼睛上,哭泣的、『馴服的眼睛』上狠狠地抽打。它發狂般地用盡力氣掙扎,到底拉了過去。並且渾身哆嗦,拼命喘著氣,歪斜著身子,跌跌撞撞地用一種又不自然又很難看的姿勢向前拉,涅克拉索夫的這段描寫真是可怕。但這只不過是一匹馬,而上帝賜給我們馬本來就是讓我們鞭打的。韃靼人曾經這樣教過我們,還遺贈給了我們一根鞭子作為紀念。然而人也是可以打的。一位有知識、有教養的老爺和他的太太就用樹條揍過他們親生的女兒,一個七歲的小孩子——關於這件事情我曾詳細地做了記載。父親對於樹枝上有節疤這一點感到高興,他說:『可以揍得更結實些。』於是就結結實實地揍起他的親生女兒來。我確切知道,有些打人的人越打越起勁兒,一直達到性虐狂,真正的性虐狂的地步,越多打一下,這情形就越發展。抽打了一分鐘,接著又抽打了五分鐘,十分鐘。越打時間越長,抽得越急,揍得越結實。孩子喊著,後來喊不出了,只是喘著氣喃喃著:『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由於某種糟糕的偶然情況,這件事後來不體面地鬧到了法庭。這位老爺雇了律師。俄國老百姓早就把我們的律師叫作『等人出錢雇的良心』。律師大聲疾呼替自己的主顧辯護說:『父親打女兒,這是家庭間十分普通的常事,為此竟弄到法庭上來,真是我們時代丟臉的事!』被說服了的陪審官們退庭了,做出了無罪的判決。旁聽的群眾因為那個折磨小孩的人被判了無罪,竟快樂得歡呼起來。唉,可惜我不在那裡,要不然我倒要提一個建議,專門設立一個紀念這位折磨者的獎學金!真是有趣的場面。但是關於小孩子們,我還有更好的故事,關於俄羅斯的小孩,我收集了許多許多的材料,阿遼沙。有一對『很受尊敬的、有學問有教養的官宦人家』的父母,仇恨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你瞧,我還要再次堅決地說一句:許多人有一種特性,那就是嗜好虐待小孩,專門虐待小孩。這些虐待者對其他的人顯得甚至十分溫和而善意,很像那些有教養、講人道的歐洲人,卻特別愛虐待小孩,甚至正是如此而愛著小孩本身。正是小孩子的柔弱無告這一點引誘著虐待者,小孩子們是無路可走、無處可訴的,他們有著天使般的信任心,這恰恰使虐待者的卑賤的血沸騰起來了。自然,每個人的身上都潛藏著野獸,激怒的野獸,聽到被虐待的犧牲品的叫喊而情慾勃發的野獸,掙脫鎖鏈就想橫衝直撞的野獸,因生活放蕩而染上痛風、肝氣等疾病的野獸。這一雙有教養的父母在這可憐的五歲的女兒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門的虐待手段。他們棒打、鞭抽、腳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直落得她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後來甚至虐待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把她整夜關在廁所裡面,又責怪她夜間不說自己要大小便(好像一個慣於做著天使般酣暢美夢的五歲孩子,這樣小就能學會自己醒來說要大小便似的),就因為這事,竟將她自己的屎塗在她臉上,還逼她吃自己的屎——而這還是母親,她的母親逼著她乾的!這位母親夜裡聽著關在廁所里的可憐孩子的呻吟,竟還能睡得著覺!你明白不明白,這個甚至還不太明白人家在怎樣對待她的小小的生物,在骯髒處所,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頭捶著痛楚異常的小胸脯,流出善良溫順的痛苦血淚,向『上帝』哭泣,求他保護她——你明白這種荒唐事情嗎,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誠馴從的小修士?你明白為什麼要有這樣的醜事,它是怎樣造成的嗎?有人說,沒有這,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為那樣他就會分辨不出善惡。但如果分辨善惡需要付這麼大的代價,我們又要這該死的分辨善惡幹什麼?因為我們的全部認識也不值這嬰孩向『上帝』祈求時的一滴眼淚。我不去說大人的痛苦,他們已經吃了禁果,那就隨他們去吧,讓魔鬼把他們捉去就是了,但是這些孩子,這些孩子!我是在折磨你,阿遼沙,你仿佛很不自在。如果你願意,我就不說了。」

  「不要緊,我也想受點折磨。」阿遼沙喃喃地說。

  「還有一個場面,我只再說一個場面吧,這是很有意思、很具特色的,而且這是剛從一本講我國古代史料的集子裡讀到的,不是叫《文獻》,就是叫《文物》,需要查一下,我甚至忘記在哪兒讀到的了。這事情發生在農奴制最黑暗的時代,還在本世紀開始的時候,農民解放者萬歲!在本世紀初,有一位將軍,是交遊廣闊的將軍,又是富有資財的地主,但他是那種在年高退休以後,就幾乎深信自己已經因功獲得對自己子民的生死予奪之權的人,當時是有這類人的,自然這類人在當時也好像已經不多了。這將軍生活在他那有兩千個魂靈[47]的領地里,妄自尊大,把一些鄉鄰全當作自己的食客和丑角看待。狗棚里養著幾百條狗,幾乎有幾百個狗夫,全穿著制服,騎著馬。有一個農奴的男孩,還很小,只八歲,在玩耍的時候不留神拋了一塊石頭,把將軍心愛的一隻獵狗的腿弄傷了。『為什麼我心愛的狗腿瘸了?』有人稟報說,是那個孩子向它扔石頭,把它的腿打傷了。『啊,是你呀,」將軍看了他一眼,『把他抓起來!』於是把他從他母親手裡奪了去,抓了起來,整夜關在牢房裡,早晨天剛亮,將軍就全副排場地出外行獵,他騎在馬上,許多食客,帶著狗的狗夫,獵人,全簇擁在他周圍,也都騎著馬。全體家奴都被叫來受訓,站在最前列的是那個「犯罪」的小孩的母親。男孩從監牢里被帶了出來。這是秋天陰沉寒冷、霧氣重重的日子,是行獵最相宜的天氣。將軍下令脫去男孩的衣服,於是他被剝得精光。他渾身哆嗦,嚇得發了呆,叫都不敢叫一聲。將軍下令說:『趕他!』狗夫就朝他喊:『快跑,快跑!』男孩跑了。『捉他呀!』將軍厲聲地喊著,放出所有的獵犬向他撲去。就在母親的眼前捕住了獵物,一群獵犬把這孩子撕成了碎塊!那位將軍後來好像被判應受監護。嗯……應該把他怎麼樣?槍斃嗎?為了滿足道德感而把他槍斃嗎?你說,阿遼沙!」

  「槍斃!」阿遼沙低聲地說,帶著失神的、把臉都扭曲了的慘笑,抬眼看著哥哥。

  「好極了!」伊凡高興地叫起來,「您既然這麼說,那麼……你這小苦行修士啊!原來你的小心眼裡也藏著個小小的魔鬼哩,阿遼沙·卡拉馬佐夫!」

  「我這話說得荒唐,但是……」

  「你這個『但是』正好說對了,」伊凡說,「你要知道,修士,這大地上太需要荒誕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誕上面,沒有它世上也許就會一無所有了。有些事我們還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也不理解,」伊凡繼續說,似乎在說著譫語,「而且如今我也不想去理解什麼。我只想執著於事實。我早已下決心不再去理解。如果我想去理解某一事實,我就會立刻改變這件事實,但是我決心執著於事實。」

  「你幹嗎老拖延著讓我著急?」阿遼沙忽然悲哀地叫道,「你到底對我說不說?」

  「我自然會說的,我正在把話引到這上面去。你對於我是很寶貴的,我不願意丟掉了你,把你讓給你那佐西馬。」

  伊凡沉默了一分鐘,他的臉上忽然籠罩了愁雲。

  「你聽我說:我之所以單單談到小孩子,就為的是明顯些。關於從裡到外浸透著整個地球的其他人間血淚,我一句也不說,我故意縮小了我的話題。我是一個臭蟲,我謙卑地承認我一點也不理解為什麼一切會這樣。給了人們天堂,人們卻想要自由,偷了天上的火種,他們明知道自己會遭到不幸的,可見人們是自作自受,所以也用不著憐惜他們。唉,照我看來,照我這可憐的、歐幾里得式的凡俗腦子所能理解的,我只知道苦痛是有的,應對此負責的人卻沒有,一切都是自己連鎖引起的,簡單明了得很,一切都在自動進行,取得平衡,但這些全是歐幾里得式的胡話,這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不願靠著這種胡話生活!光知道沒有應該對此負責的人是不能叫我心安的,我需要報復,要不然我寧肯毀了我自己。這報復不會出現在無限遠的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而就在這地球上,就在我能夠親眼見到的時候,我對此深信不疑,我願意自己看到,假使到了那時候我已死去,那就應該讓我復活過來,因為假使一切全發生在我不在的時候那未免太令人遺憾了。我受苦受難,可不是為了把自己、把我的罪惡和痛苦當作肥料,去給別人培育未來的和諧。我願意親眼看見馴鹿睡在獅子身旁,被殺的人站了起來,和殺害他的人擁抱。我願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這一切是這樣的時候自己也在場。一切地上的宗教全建立在這個願望上,而我是有信仰的。但是這裡還有孩子的問題,我應該怎樣安排他們呢?這是我不能解決的問題。我要不厭其煩地再重複一句——問題是很多的,但是我單單只提孩子的問題,這是因為它最能無可辯駁地說明我想要說的意思。你聽著:假使大家都該受苦,以便用痛苦來換取永恆的和諧,那么小孩子跟這有什麼相干呢?請你對我說說!我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也應該受苦,他們為什麼要用痛苦去換取和諧?為什麼他們也要成了肥料,要用自己去為別人培育未來的和諧?人們對犯罪行為應共同負責我是明白的,對復仇也應共同負責我也明白,但是總不能要孩子們對犯罪行為共同負責呀,如果他們也為父輩們的一切罪行而和他們的父輩共同負責確是合理的,那麼顯然這個道理並非來自這個世界,而是我所無法理解的。有些愛開玩笑的人也許要說,小孩也總會長大成人,他們也來得及犯罪的,但是他並沒有長成,在八歲時就被一群狗撕成碎塊了。唉,阿遼沙,我並不是在褻瀆神明!我也明白,一旦天上地下都齊聲頌揚,所有活著的和活過的全高聲讚美『你是對的,主,因為你指引的道路暢通了!』的時候,這將是多麼震撼宇宙的大事!當母親和嗾使群狗撕碎她兒子的兇手互相擁抱,三人全含著淚喊叫『你是對的,主!』的時候,不用說,人們自然是慧眼大開,一切都認識清楚了。但是難題就正出在這裡:我不能接受這個。而且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緊採取我自己的措施。你瞧,阿遼沙,也許果真會發生那種情形的吧,也許當我自己活到那個盛世,或者復活過來看到那個盛世時,我自己也會看著母親和殘害她兒子的人互相擁抱,而同大家一起齊聲呼喊『你是對的,主!』的吧?但是不,我決不願意到那時這樣呼喊。只要還有時間,我就要抓緊保衛自己,所以我決不接受最高的和諧,這種和諧的價值還抵不上一個受苦的孩子的眼淚,這孩子用小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脯,在臭氣熏天的屋子裡用無法補償的眼淚禱告著:『我的上帝!』之所以抵不上,就因為他的眼淚是無法補償的。它是應該得到補償的,否則就不可能有什麼和諧了。但是你用什麼辦法,用什麼辦法來補償它呢?難道有可能補償嗎?莫非是用報復的方法?但是我要報復有什麼用?使兇手入地獄對我有什麼用?在已經受夠了殘害的時候,地獄能有什麼補救呢?既然是地獄,那還有什麼和諧可言呢?我願意寬恕,我願意擁抱,卻不願人們再多受痛苦。假使小孩子們的痛苦是用來湊足為贖買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總數的,那麼我預先聲明,這真理是不值這樣的代價的。我不願使母親和嗾使群狗撕碎她的兒子的人最終互相擁抱!她不應該寬恕他!如果她願意,她可以為自己寬恕,她可以寬恕折磨者給她這個做母親的所造成的極大痛苦;但是關於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並沒有寬恕的權利,不應該寬恕折磨者,就是孩子自己寬恕了,她也不應該!既然這樣,既然她們不應該寬恕,那麼和諧又在哪裡呢?全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而且可以有權利寬恕?我不願有和諧,為了對於人類的愛而不願。我寧願執著於未經報復的痛苦。我寧願執著於我的未經報復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憤怒,即使我是不對的。和諧被估價得太高了,我出不起這樣多的錢來購買入場券。所以我趕緊把入場券退還。只要我是誠實的人,就理應退還,越早越好。我現在正是在這樣做。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遼沙,只不過是把入場券恭恭敬敬地退還給他罷了。」

  「這是叛逆。」阿遼沙垂下頭來輕聲地說。

  「叛逆嗎?我不願聽你說這樣的話。」伊凡十分誠摯地說,「不管一個人能不能在叛逆中過生活,但我是願意這樣生活的。請你對我直說,我要求你,請你回答:假設你自己要建築一所人類命運的大廈,目的在於最後造福人類,給予他們和平和安謐,但是為這個目的,必須而且免不了要殘害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生物。比方說就是那個用小拳頭捶胸脯的孩子吧,要在她的無法報償的眼淚上面建造這所大廈,在這種條件下,你答應不答應做這房子的建築師呢?請你坦白說,不要說謊!」

  「不,我不能答應。」阿遼沙輕聲說。

  「同時你能不能那樣想,就是你為他們建築的那些人會同意在一個受殘害的小孩的無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嗎,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遠幸福嗎?」

  「不,我不能那樣想,哥哥,」阿遼沙突然兩眼放光地說,「你剛才說:全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寬恕而且有權利寬恕?但這樣的人是有的,他能寬恕一切人和一切事,而且代表一切去寬恕,因為他曾為了一切人和一切物而流出了自己清白無辜的血。你忘記了他,而大廈正是建立在他的上面的,大家也正是對他呼喊:『你是對的,主,因為你指引的道路暢通了。』」

  「哦,這就是『唯一的無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沒有忘記他,相反地,還老覺得奇怪,怎麼你許久不提出他來,因為你們在辯論的時候,照例總是首先把他提出來。喂,阿遼沙,你不要笑,一年以前我曾經寫了一首詩。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耽擱十分鐘,我可以講給你聽。」

  「你寫了一首詩嗎?」

  「哦不,沒有寫,」伊凡笑著說,「我有生以來也沒有作過兩句詩。但是我想出了這首詩,而且記下來了。這是心血來潮想出來的。你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哦,應該說是聽眾。真的,一位作者為什麼要錯過唯一的聽眾呢?」伊凡微笑了一下,「講不講?」

  「我很願意聽。」阿遼沙說。

  「我的詩題目叫作《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東西,但是我願意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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