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間諜先生系列(全八冊)> 間諜先生.最精妙的騙局最精妙的騙局

間諜先生.最精妙的騙局最精妙的騙局

2024-10-08 06:44:20 作者: (英)弗·福賽斯

  十一月

  下雨了。雨水像一道緩慢移動的幕牆降落到倫敦市內的海德公園,在輕微的西風的吹拂下,又像一道下落的水簾,飄向公園小徑和分隔南北向車道的狹窄的懸鈴木綠地。一個濕淋淋的憂鬱的男人站在光禿禿的樹下觀察著。

  格羅夫納豪斯酒店的舞廳入口在弧光燈和連續不斷的照相機閃光燈照耀下,如同白晝一般明亮,裡面溫暖、舒適、乾燥。門前的雨篷下只有一片受了潮的人行道,穿制服的看門人站在那兒,熠熠發光的雨傘拿在手裡隨時準備待命;豪華轎車一輛接一輛地駛上前來。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每當一輛被雨水打濕的轎車在雨篷下停住時,就會有一個看門人跑上前去,為低頭彎腰的電影明星或名人撐起雨傘,為他們在汽車到遮篷的幾步路上遮風擋雨。然後他們便可以挺直身體,把面孔轉向鏡頭,綻放出訓練有素的微笑。

  狗仔隊們站在雨篷兩側,渾身濕漉漉的,還要盡力保護他們那些珍貴的採訪設備免受雨淋。他們的叫喊聲越過馬路傳到了樹下那個人的耳朵里。

  「這裡,麥可。這邊走,羅傑。笑得燦爛些,夏奇拉。真可愛。」

  電影界的名人和要人們朝溜須諂媚者和藹地點點頭,對著照相機和攝像機鏡頭,同時也對遙遠的影迷觀眾露出笑容。他們沒理會那幾個身穿帶帽防水夾克、流露出懇切目光的奇怪而又執著的簽名收集者,如同輕風一般飄進了酒店。在那裡,他們將被引到預留給他們的桌前。他們會不時停下腳步,面帶微笑與熟人打招呼,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1]的頒獎儀式。

  樹下的小個子男人繼續觀察著,眼裡飽含壯志未酬的渴望。他也曾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許會加入其中,成為一位電影明星,或至少為自己的同行所知曉。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不可能了,太晚了。

  三十五年以來,他一直是演員,演的幾乎全部是電影。他扮演過一百多個角色,從沒有台詞的群眾演員開始,轉而扮演微不足道的跑龍套的小角色,但從來沒有演過真正的大角色。

  他曾經是與彼得·塞勒斯[2]擦身而過的旅館行李搬運員,並在銀幕上出現了七秒鐘;他曾經是軍用卡車司機,讓彼得·奧圖爾搭車進入開羅;他曾經手持一把古羅馬長矛,立正站在距麥克·帕林咫尺之遙的地方;他曾經是飛機機械師,幫助克里斯多福·普盧默爬進一架「霹靂火」戰鬥機。

  他曾經扮演過服務員、行李搬運員,以及從《聖經》到二戰時突出部戰役里每一支軍隊中的戰士。他曾經出演過計程車司機、警察、同席的客人、過馬路的人、推著小車的叫賣小販和人們能夠想像出來的任何角色。

  但情況總是相同:在拍攝地待上幾天,在銀幕上出現十秒鐘,然後是老朋友再見。他曾經在賽璐珞膠片裡與每一位已知的明星僅僅相隔咫尺距離,曾經見過好人與壞蛋,見過遵守紀律的和愛耍脾氣的演員。他知道他可以絕對令人信服地出演任何角色;他知道他是人類里的變色龍,但沒有人認識到他堅信自己所具有的那份天賦。

  因此他在雨中注視著他的偶像們紛紛下車進入晚會大廳,並在此之後返回他們入住的那些豪華氣派的高級公寓和套房。當最後一位名人進去之後,燈光暗淡了下來,他步履艱難地頂著風雨,走回位於馬伯拱門的公交車站。在公共汽車上,他站在走道里,雨水一直從他身上嘀嘀嗒嗒地往下流淌。下車後,他又步行了半英里路,才回到位於白城區和牧羊人森林地區之間的一套一居室公寓裡。

  他脫下已被雨水淋透了的衣物,用一條從西班牙的旅館裡拿來的舊毛巾睡袍裹住身子(當時在拍攝由彼得·奧圖爾主演的電影《夢幻騎士》,他在影片中牽著馬),然後打開了一台單管取暖器。濕衣服里的水汽會在夜裡蒸發,到第二天早晨,就只剩下一些潮氣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窮困潦倒,一無所有。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找到工作了;這個職業即便對於矮個子的中年男人來說,競爭也相當激烈,而且前景暗淡。他的住宅電話已經停機,所以,如果他想與他的代理人聯繫,只得親自找上門去。這事他已作好決定,明天就去。

  他坐下來等待。他總是坐著等待。這是他生活中的片場。終於,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他認識的一個人走出來。他跳了起來。

  「你好,羅伯特,記得我嗎?我是特魯比。」

  羅伯特·鮑威爾[3]吃了一驚,顯然記不起眼前的這張面孔。

  「《義大利任務》,都靈。當時我駕駛計程車,你就坐在後排座位上。」

  羅伯特·鮑威爾一貫的幽默反應救了這個場面。

  「哦,是的,在都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麼樣,特魯比?過得好嗎?」

  「還好。不太壞,沒什麼可抱怨的。突然來到這裡,就是想看看你的熟人是不是有什麼活可以讓我干。」

  鮑威爾注意到對方的襯衫和舊防水風衣袖口已經磨損。

  「我會讓他留心的。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祝你好運,特魯比。」

  「也祝你好運,老朋友。振作起來,對嗎?」

  他們握手後分開了。代理是一個好心人,可是沒有工作能讓特魯比干。一部古裝戲要在謝珀頓開拍,但演員都已選定。這是一個競爭十分激烈的行業,唯一的動力是保持樂觀並相信明天會輪上一個大角色。

  回到公寓後,特魯比絕望地盤算著。每星期可以領到幾英鎊的社會救濟金,但倫敦物價十分昂貴。他剛剛與房東科扎基斯先生又進行了一次交涉。科扎基斯再次催討拖欠的房租,並稱他的忍耐並不像他故鄉賽普勒斯的陽光那樣沒有限額。

  情況很糟;實際上,沒法更糟糕了。當暗淡的太陽鑽進院子對面的高樓後消失時,這位人到中年的演員走到碗櫃前,取出一件用麻布包著的物品。多年來,他常常自問,為什麼要保留這件討厭的東西。畢竟這不符合他的品位。是感情用事,他猜測。這是三十五年前,他還是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還是一個被劇團認為將來會成為明星、聰明而又渴望成功的年輕演員時,他的米莉姑奶奶留給他的。他打開了包裹著的粗麻布。

  這是一張不大的油畫,不包括鍍金畫框在內的話,約十二英寸見方。多年來他一直沒拆開過包裝,但即便在他剛得到的時候,油畫就已經很髒了,布滿了污垢和積塵,使得畫中人物成了模糊的輪廓,只比影子稍微清楚一點。儘管如此,米莉姑奶奶在世時,總是聲稱它也許值幾個英鎊,但這很可能只是老太太的美好遐想。至於它的來歷,他一無所知。實際上,這幅小小的油畫還真有一個故事呢。

  一八七○年,一個會說點義大利語的三十歲英格蘭人,懷著發財致富的夢想,帶著他父親的一小筆贈款,移民到了義大利佛羅倫斯。那時是英國維多利亞王朝的頂峰時期,女王的沙弗林金幣很是吃香。相比之下,義大利則處在其習以為常的混亂之中。

  五年之內,這位極富開拓進取精神的布萊恩·弗羅比舍先生做成了四件事。他在基安蒂山區發現了一種美味的葡萄酒,於是開始用大木桶把它們出口到他的故鄉英格蘭,以較低的價格與傳統的法國葡萄酒搶生意,由此奠定了滾滾財源的基礎。

  他購置了一套漂亮的連排別墅,還添了馬車、雇了馬夫。他娶了當地一位貴族的女兒為妻,為新房置備了許多裝飾,還在韋奇奧橋附近碼頭邊的一家二手商店購買了一幅小油畫。

  他並不是因為這幅油畫很有名或擺放得很顯眼才買的。它積滿灰塵,而且幾乎是藏在店鋪最深處。他買下這幅畫是因為他喜歡。

  三十年來,他成了英國駐佛羅倫斯的副領事,成了布萊恩勳爵,這畫一直掛在他的書房裡,而且三十年來,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會在油畫下抽一支飯後雪茄。

  一九○○年,一場流行性霍亂橫掃佛羅倫斯。病魔奪走了弗羅比舍夫人的生命。葬禮之後,這位六十歲的商人決定返回他先輩的故土。他典賣家當,回到英格蘭,在薩里郡購置了一座漂亮的莊園,還雇了九個傭人。最低級別的是一個當地村莊的姑娘,名叫米莉森特·戈爾,她是位用餐女侍。

  布萊恩爵士一直沒有續弦。一九三○年,他在自己九十歲的時候過世了。他曾經從義大利帶回來差不多一百隻木條箱的物品,其中一隻箱子裡裝的是一幅現在已經褪了色的小小的鑲金框架油畫。

  因為這是他送給夫人露西亞的第一件禮物,而且她一直都很喜歡,所以他又把畫掛在了書房裡。在那裡,煙塵和污垢把曾經鮮亮的色彩燻黑了,畫中人物的形象也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又結束了,戰爭使這個世界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因為投資在俄國皇家鐵路的股票在一九一七年化為泡影,布萊恩勳爵的資產所剩無幾。一九一八年以後,英國也發生了一場新的社會變革。

  傭人們四散離去,但米莉森特·戈爾留了下來。她從用餐侍女升為管家助理,一九二一年以後又升為管家和室內的唯一傭人。在布萊恩勳爵生命中最後的七年時間裡,她像護士般照顧著體弱多病的主人。在他一九三○年去世前,他沒忘記她。

  他留給她一座小屋的終身租賃權和一筆信託資金,據此,她可以過上不愁吃穿的小康生活。他的其他房地產通過拍賣兌換了現金,但有一件物品除外:一幅小小的油畫。她為這幅畫感到自豪,因為它來自於一個陌生的地方:外國。她把畫掛在她那座小屋的小客廳里,離一口敞開的柴灶不遠。在那裡,油畫變得越來越髒。

  戈爾小姐終身未嫁,忙於村里和教區的工作,於一九六五年去世,享年八十五歲。她的哥哥結過婚,育有一子,兒子又生了一個男孩,是這位老太太唯一的侄孫。

  她過世時沒留下什麼遺產,因為小房子和那筆基金屬於她恩人的不動產,但她把油畫留給了侄孫。又過去了三十五年,這幅骯髒的、沾有污漬和塵垢的藝術品,才在倫敦牧羊人森林地區的一套破敗單室小公寓裡被拆開,重見天光。

  第二天上午,油畫的主人來到享有盛名的專門從事美術品拍賣和估價的達西大廈前台,他將一件用麻布包裹的物品緊緊抱在胸前。

  「我知道你們可為公眾提供藝術品估價服務。」他對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一位年輕女士說。她也注意到了顧客身上穿著的襯衫和防水風衣已經破舊磨損。她給他指了指標有「估價」字樣的一扇門。室內的裝潢沒有前廳那麼豪華,裡面有一張寫字檯和另一位姑娘。這個窮演員重複了一遍他的詢問。姑娘伸手取出一張表格。

  「姓名,先生?」

  「我的名字叫特魯平頓·戈爾。嗯,這幅畫……」

  「地址?」

  他報出地址。

  「電話號碼?」

  「呃,沒有電話。」

  她瞟了他一眼,似乎他剛才說的是他少了顆腦袋。

  「是什麼東西,先生?」

  「一幅油畫。」

  慢慢地,有關該藝術品的具體情況從他口裡被套了出來,而她的表情也越來越厭煩。年份?不知道。流派?不知道。時期?不知道。畫家?不知道。國家?估計是義大利。

  估價室的這位女子對「經典酒會」里的一位年輕人十分動心,而現在是半晌午,正是去街角烏諾咖啡館喝咖啡的時候。如果這個帶著拙劣圖畫的矮男人能夠離開,她就可以和女伴一起溜出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搶到阿多尼斯[4]旁邊的那張桌子呢。

  「最後,先生,你自己對此估計多少?」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帶它過來。」

  「我們必須要有顧客的估價,先生。保險起見,我說一百英鎊怎麼樣?」

  「好的。你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會有消息嗎?」

  「到時候會通知你的,先生。儲藏室里有大量藝術品等待鑑定。要花時間的。」

  顯然,以她個人的觀點,那樣的東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足夠了。老天,有些人把破爛貨放到她案頭,他們還以為發現了稀世珍寶呢。

  五分鐘之後,特魯平頓·戈爾先生已經在表格上籤好字,取走了他的那一聯,把麻布包裹留下後,他便踏上了騎士橋附近的街道。他仍然赤貧如洗,只能步行回家。

  用麻布包裹的那幅油畫被放進了地下儲藏室,在那裡,它被標上寫有「D 1601」的識別標牌。

  十二月

  二十天過去了,「D 1601」仍然包著麻布倚靠在地下儲藏室的牆邊,特魯平頓·戈爾仍在等待消息。得到的解釋很簡單:工作大量積壓。

  與所有著名拍賣行一樣,達西大廈拍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油畫、瓷器、珠寶、佳釀、獵槍和家具,都是他們知道來路並已經過核實的。出處或來源的提示常常出現在預售目錄中。「一位紳士的財產」是一件珍品的常見介紹。「來自於已故的某某的遺產」也很尋常。

  有人不贊成對公眾開放免費估價業務,其理由是,這樣會帶進來太多浪費時間的破爛貨,而達西真正希望拍賣的物品又太少。但這一業務是其創始人喬治·達西爵士想出來的,已經成為傳統被保留了下來。偶爾也有個別運氣好的人,發現其爺爺留下來的一把舊銀制鼻煙壺原來是喬治時代的珍寶,但這樣的事畢竟不常有。

  在早期繪畫大師作品方面,鑑定委員會每兩星期召開一次會議,由打著領結、生性挑剔的部門主管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主持,並由兩位副手協助。離聖誕節還有十天時,莫特萊克決定清理所有積壓下來的鑑定工作。

  這次清理的結果是連續開了五天的會,最終把他們全都搞得筋疲力盡。

  莫特萊克先生很看重畫作送過來時所填寫的厚厚的表格。他最喜歡藝術家的信息已經寫明的作品,這樣至少可以為最終的目錄編寫者提供一個名字和大致日期,這樣作品的信息自然一清二楚。

  他選定的可進行拍賣的作品被放置在一邊。秘書會寫信給作品的主人,詢問其是否願意按建議的估價出售。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麼在原先的表格上就會設定一個條件:該畫作不得被挪往別家。

  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麼作品的主人就要把該藝術品取回,不可拖延。放在這裡是要錢的。一旦選定,並且在收到主人的出售授權後,莫特萊克就會挑選作品,放入即將到來的拍賣會,並據此準備目錄。

  那些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認為勉強可以通過的,由名不見經傳的藝術家創作的名不見經傳的作品,簡介上就會出現這樣的詞語:「有吸引力」,意思是「如果你喜歡這類東西」;或者「不同尋常」,意指「一定是吃飽了沒事幹才創作這個的」。

  在鑑定了大約三百幅畫作後,莫特萊克和他的兩位評估助手對沒名氣的作品的鑑定工作已經進行了大半。他只選了十幅,其中有荷蘭阿德里安·范·奧斯塔[5]1畫派的一件驚人作品,不是阿德里安本人所創作的,是一位學生的作品,但可以接受。

  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從來不會為達西大廈選擇拍賣價格低於五千英鎊的物品。騎士橋的著名拍賣行是不經手便宜貨的,而且,低於此價出售時,拍賣人所得的佣金也微不足道。小拍賣行也許會受理起拍價為一千英鎊的油畫,但達西大廈不會。而且,定於一月下旬舉行的下一次拍賣會已經有了許多拍品。

  在第五天臨近午飯時,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伸伸懶腰,揉了揉眼睛。他已經鑑定了二百九十份破爛貨,什麼寶貝也沒找到。看來,十件「可接受」物品是極限了。他對員工說:「我們要喜歡自己的工作,但我們不是慈善機構。」

  「還有幾件,本尼?」他扭過頭去問身後一位年輕的助理估價師。

  「只有四十四件了,塞貝。」年輕的本尼回答。他用的是大家互相熟悉的名字。莫特萊克十分堅持,為了營造親密友好的工作氛圍,在他的專業工作小組裡,大家都要這麼稱呼彼此。即便秘書也要直呼他的名字;只有搬運工的稱呼是用姓的,而他們都叫他「老闆」。

  「有寶貝嗎?」

  「恐怕沒有。都沒說明歸屬、時期、年代、畫派或出處。」

  「也就是說,都是業餘的家族收藏。你明天還來嗎?」

  「來的,塞貝,我想我會來的。要整理一下。」

  「好的,本尼。那麼,我要去參加董事會午餐了,然後就回郊區的家去。你幫我處理剩下的那些,好嗎?你知道套路。寫一封有禮貌的信,一封象徵性的評估報告,讓女秘書迪爾德麗錄入電腦,列印出來,然後把信全都寄出去。」

  在歡快地說了聲「各位聖誕快樂」後,他就走了。幾分鐘之後,兩位參加鑑定會的助手也跟著離開了。本尼把經過鑑定(且已被淘汰)的最後一批畫放回儲藏室,並把餘下四十四幅帶到燈光更為明亮的鑑定室。下午他要來鑑定一批,其餘的留待第二天處理,之後回家過聖誕節。做完這些,他從口袋裡取出幾張午餐券,朝職工食堂走去。

  那天下午,他設法完成了三十幅「沒名氣」作品的評定,然後回到位於倫敦北部拉德布羅克叢林路的公寓裡。

  二十五歲的本尼·伊文思能夠進入達西大廈工作,其本身就是堅持不懈努力的成果。前沿的辦公室職員,即要與公眾實際打交道的那些人,都是衣冠楚楚、談吐優雅的人物;相應地,內勤工作人員則由年輕漂亮的女士所組成。

  介於他們中間的是那些穿制服的門衛、招待,以及承擔著把藝術品掛上摘下、搬來搬去的穿工裝褲的搬運工們。

  在這些門面和花瓶之後的是專家,其中的精英就是估價師,沒有他們的專業技能,整幢大樓就會坍塌。他們具有敏銳的眼光和驚人的記憶力,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辨別出平庸中的精華、贗品中的真跡以及精品中的糟粕。

  在高級管理層里,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那班人可謂大人物,因為累積了三十年的豐富工作經驗和業務技能,他們有權拍板做主。本尼·伊文思則與眾不同,敏銳的莫特萊克發現了他身上的閃光點,因此把本尼招進了達西大廈。

  他看上去不像是搞這一行的。要成為倫敦藝術圈的一分子,必須首先看起來像那麼回事。他沒有文憑,沒有氣質,頭髮亂糟糟的,東一撮西一簇地歪在腦袋上,要是他光顧傑明街上的理髮店,恐怕連資深理髮師也對此束手無策。

  在他抵達位於騎士橋的達西大廈時,他那副破損的塑料眼鏡架上還纏著膠帶。他根本沒有必要在星期五穿得隨便一些——因為他平常就已經這樣穿了。他說話時帶有濃重的蘭開夏郡口音。面試時,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曾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看。直到他考完本尼關於文藝復興的知識時,才不顧其外表和同事們的反對,堅持錄用了他。

  本尼·伊文思來自布特爾一條小街上的一個平民家庭,父親是名工廠工人。他在小學裡並不突出,初中畢業時也成績平平,此後沒再受過更高等的教育。但在他七歲時發生的一件事,使得其他情況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他的老師給他看了一本書。

  書里有許多彩色圖片,不知什麼原因,那孩子看得入了迷。書中有年輕女子的圖片,每個人都抱著嬰兒,身後都有長著翅膀的天使飄浮在半空中。來自布特爾的這個小男孩第一次看到由一位佛羅倫斯畫派藝術大師創作的《聖母和聖嬰》。此後,他的胃口變得貪得無厭。

  他經常去公共圖書館,整日研讀喬托[6]、拉斐爾、提香、波提切利、丁托列托和提埃坡羅的作品。他消化起藝術大師米開朗基羅和李奧納多·達文西作品來,就如同他的小夥伴們大口咀嚼廉價漢堡包。

  少年時代的他洗過車、送過報紙,還替富人遛過狗,有了積蓄後,他搭便車去歐洲大陸遊覽烏菲茲美術館和彼提宮[7]。參觀完義大利,他又去研究西班牙風格,搭車到托萊多,在大教堂和聖多美教堂里花了兩天時間鑽研埃爾·格列柯[8]3的大作。然後他沉浸在了德國、荷蘭和佛蘭德斯畫派里。到二十二歲時,他仍然身無分文,但卻成了古典藝術方面的活字典。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是在帶領這個年輕求職者在大廳旁的畫廊里參觀時意識到這一點的。但即便是這位浮華而又聰明的莫特萊克,也還是忽視了某個因素:直覺。你要麼有,要麼沒有。這位來自布特爾小街的衣衫襤褸的男孩有這方面的直覺,但是沒人知道,即便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第二天又來工作,還剩下十四幅畫需要鑑定,這時的大樓幾乎已是空蕩蕩的了。嚴格來說,拍賣行仍然對公眾開放,保安仍在門口值班,但只有極少數人還在上班。

  本尼·伊文思走進鑑定室,開始鑑定最後那批藝術品。它們的尺碼和包裝類型各不相同。倒數第三幅畫用麻布包裹著。他不經意地看到上面標著「D 1601」。當他看到畫時,對它的狀況吃了一驚:原先的人物形象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污垢。要辨明很困難。

  他把那幅畫翻了個面。木頭,一塊木板。很少見,更為少見的是,它不是橡木。北歐人如果在木頭上作畫,主要用的是橡木。義大利的土地上沒有橡木。難道這是楊木?

  他把這幅小油畫放到檯面上,打開一盞明亮的燈,努力透過歷經一個多世紀的煙塵和煤炭燻烤而造成的污漬,查看畫面內容。畫中有一位坐著的婦女,但沒有孩子。一個男人彎腰面對著她,而她在仰視他。女的有一張櫻桃般的小嘴,男的有一個圓圓的鼓起的前額。

  由於燈光的刺激,本尼感到眼睛生疼。他改變燈光角度去研究那位男士。有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他的記憶:那姿勢、那身體語言……男子在說著什麼,還用雙手打手勢,女的則一動不動,聽得全神貫注。

  關於手指彎曲的樣子,他以前沒見過那樣彎曲的手指嗎?但最關鍵是臉部。有一張抿緊的小嘴,還有眼睛上方三條細微的豎向皺紋。他以前曾在哪裡見過前額上豎向而不是橫向的細細皺紋?他以前肯定見過,但想不起是在何時何地。他看了一眼交進來時所填寫的表格。一位名叫特·戈爾的先生,但沒留電話號碼。該死。他把最後兩幅畫作為不值錢的破爛貨處理後,帶上那些表格去找本部門留在工作崗位上的最後一個女秘書迪爾德麗。他口授了表示遺憾的一般格式信件,並把表格交給她。每張表格上都列著一件交進來然後被回絕了的畫作的估價,以及主人的姓名和地址。

  雖然共有三十四封信件,但在電腦里只是每一件作品的名稱和估價不同,其餘內容都是相同的。本尼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他對電腦只知皮毛,只會開機和在鍵盤上敲打,其他的具體操作就不行了。十分鐘以後,迪爾德麗已經在打信封了,纖縴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本尼祝她聖誕快樂後就離開了。與往常一樣,他搭乘公交車到了拉德布羅克叢林路的小區。看天色,似乎要下雨夾雪了。

  睡醒時,床頭旁的小鍾告訴他,現在是凌晨兩點鐘。他可以感覺到睡在身旁的女朋友蘇茜那性感而又溫暖的身體。在睡覺前他們做了愛,那通常能帶來一個無夢的夜晚。但這次他卻醒了,腦海在翻騰,好像心靈深處的某種念頭把他從睡夢中踢了出來。他努力思索,除了蘇茜之外,在三小時前入睡時曾經想過什麼事情。那幅麻布包裹的畫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他的腦袋從枕頭上抬了起來。蘇茜在睡夢中含含糊糊地咕噥了幾聲。他坐起身來,朝漆黑的臥室吐出一句話。

  「討厭,見鬼去吧。」

  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他又回到了達西大廈。這一次,拍賣行是真的關門了。他從一扇邊門走了進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繪畫大師資料室。進門處有一塊電子鍵盤鎖,他知道密碼。他在裡面待了一小時,出來時手上拿著三本參考書。他把書帶到鑑定室。那件麻布包裹的物品仍在他之前放著的高架子上。

  他又開亮了功率強大的聚光燈,還從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的抽屜里取來一面放大鏡。在書籍和放大鏡的幫助下,他把那個低頭彎腰的男人的面孔與參考書中藝術家畫筆下的其他面孔作了比較。其中一個人物是一位僧人或聖人:棕色衣袍,腦袋剃得光光的,有個圓鼓鼓的前額,眉心的正上方,有三條因為擔憂或者陷入沉思而形成的細微的豎向皺紋。

  完成鑑定後,他獨自坐在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裡,就好像一個人被石頭絆倒,卻發現了所羅門國王的寶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也還沒有得到證明。他有可能搞錯了。畫上的污垢十分嚴重。但他至少可以提醒他的領導。

  他把畫作重新用麻布包好,留在了莫特萊克的書桌上。然後他來到打字室,打開迪爾德麗的那台電腦,試著弄明白如何操作。不到一小時他便動工了,用手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鍵入,打成了一封信件。

  完成之後,他要求電腦列印兩份。電腦滿足了他的要求。他在一隻抽屜里找到信封,一個寫上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的名字,另一封寫給董事會副主席兼執行長佩里格林·斯萊德。他把第一封信連同那幅畫一起,放到了部門領導莫特萊克的辦公桌上,又把第二封信塞進了斯萊德先生已經上了鎖的辦公室門縫底下。然後他便回家去了。

  佩里格林·斯萊德在距聖誕節這麼近的時間裡回到辦公室不太尋常,但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就住在街角上,他的妻子埃莉諾幾乎一直生活在漢普郡,現在肯定是被她那些討厭的親戚們圍住了。他告訴過她,他要等聖誕夜才能回到漢普郡。那樣就能縮短聖誕假期,減少作為主人去招待她那邊令人頭痛的親戚的時間了。

  除此之外,還要去打探一下資深同事們的一些情況,這需要秘密進行。他從一個小時之前本尼·伊文思離去的那扇邊門進入了達西大廈。

  大樓內溫暖如春——毫無疑問,在放假期間供暖系統是會關閉的,而且有些部門裝有先進複雜的防盜報警器,包括他的辦公套間。他關掉自己辦公室的警報系統,穿過現在空蕩蕩的普里西拉·貝茨小姐的外間辦公室,進入他自己的內部私室。

  在這裡,他脫下西裝,從手提包里取出他的筆記本電腦,連接上主網絡。他看到有兩封新電子郵件,不過可以等會兒再處理。在此之前,他想喝點茶。

  這事通常當然是由秘書貝茨小姐為他效勞的,但現在她沒上班,他只得自己動手燒茶。他在她的碗櫃裡尋找水壺、格雷伯爵茶、骨瓷茶杯和檸檬。他找到了他所要的水果和一把刀。然後,在為水壺尋找電源插座時,他看到了門後地毯上的一封信。燒水時,他把信件扔到了自己的書桌上。

  泡好茶之後,他終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閱讀了那兩封電子郵件。兩條信息都不重要,完全可以等到新年以後再處理。輸入一串密碼之後,他開始瀏覽各部門頭頭和其他董事會成員的資料庫文件。

  瀏覽好這些信息,他的思路轉到了自己的個人問題上。雖然薪水很高,但佩里格林·斯萊德並非富人。作為一位伯爵的兒子,繼承的也僅僅是名號,沒有拿到任何遺產。

  他娶了一位公爵女兒為妻,可那女人從小嬌生慣養、愛耍脾氣,深信她有權獲得在漢普郡的一座大莊園,包括周圍的一塊地皮,還有一群名貴的馬匹。迎娶斯萊德夫人絕非易事,但她使他很快獲得了進入上流社會的入場券,這對於事業常常有所助益。

  他還錦上添花地在騎士橋添了一套漂亮公寓,他對此的辯解是,這套屋子方便他去達西大廈上班。他憑藉岳父大人的影響在達西得到工作,並最終爬上了副董事長的職位,僅次於刻板尖酸的董事長蓋茨黑德公爵。

  精明的投資也許已經帶給他財富,可他堅持自己操作,而這也是他作出的最糟糕的決定。外匯交易市場最好留給懂行的怪才去操作,對這點毫無認識的他,把重金投到了歐元里,並眼睜睜看著歐元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下跌了三十個百分點。更糟糕的是,他是大量借錢投資的,而他的債權人已經明確表示,要取消抵押品贖回權。總而言之,他債台高築。

  最後,還有他在倫敦的情人。這是他犯下的最見不得人的錯誤,是他所不能擺脫的一個習慣,開銷也極其驚人。他的眼光落到了那封信上。它裝在一隻達西大廈信封里,因此是一封內部信件。信是寫給他的,但信封上的筆跡他不認識。那傢伙難道不會使用電腦或者沒去找秘書?它肯定是今天出現的,要不然貝茨小姐在頭天晚上就會見到。他感到好奇。誰在通宵達旦工作?誰在他之前來過?他撕開了信封。

  寫信人顯然對文字處理軟體不太在行。段落的輸入格式都不太正確。抬頭「親愛的斯萊德先生」字樣是手寫的,落款處簽名是班傑明·伊文思。他不認識這個人。他瞟了一眼信頭:繪畫大師鑑定處。

  肯定是某個心懷不滿的職員在發牢騷。他開始閱讀,最後,第三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相信它不是一幅很大的祭壇畫打破之後的一塊碎片,因為其形狀和木板邊緣不像是從一幅更大的畫面中分離出來的。

  它有可能是一張單幅的虔誠畫作,也許是一位富商為其私宅定製的。即使經過幾個世紀的積塵和污染,它似乎仍與一位繪畫大師的已知作品有某些相似之處……

  當佩里格林·斯萊德看到名字時,他猛地嗆了一下,把滿口的格雷伯爵茶噴到了他的蘇爾卡領帶上。

  雖然要花些費用,但我認為應該採取措施,把畫作清理乾淨,恢復原貌,畫面清晰以後,可請求科倫索教授研究一番,以增加權威性。

  斯萊德把那封信又讀了三遍。在騎士橋旁邊的這棟大廈里,他辦公室里的燈光孤獨地刺破黑暗,他一直在思考他可以做什麼。他用自己的電腦查閱客戶記錄,想搞清是誰把它送進來的。特·戈爾。一個沒有電話、沒有傳真、沒有電子郵箱的男人。只有一個位於貧民區的廉價單室戶公寓的真實地址。所以,是一個貧民,而且肯定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那就剩下班傑明·伊文思了。嗯。信件內容結束了,在簽名下面有這麼一行字:抄送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佩里格林·斯萊德站起身來。

  十分鐘後,他從繪畫大師鑑定處回來了,手裡拿著那隻麻布包裹和抄送的信件。後者可在以後燒毀。這絕對是副董事長該做的事情。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佩里?」

  他立即聽出了那個聲音。他嘴裡發乾,聲音拘謹又沙啞。

  「是的。」

  「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

  「是的,瑪麗娜。」

  「你說什麼?」

  「對不起。是的,瑪麗娜小姐。」

  「這還差不多,佩里。我不喜歡你把我的抬頭省略掉。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我真的很抱歉,瑪麗娜小姐。」

  「你上次來看過我以後,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嗯?」

  「聖誕節前夕工作很忙。」

  「這段時間你變得很淘氣呢,是嗎,佩里?」

  「是的,瑪麗娜小姐。」

  他的胃液似乎在攪動,手心也在出汗。

  「那麼,我認為我們應該對此有所作為,你說呢,佩里?」

  「聽你的,瑪麗娜小姐。」

  「好,聽我的,佩里,聽我的。七點整,小伙子。別遲到。在我失去耐心的時候,最討厭等人了。這個你是知道的。」

  電話掛斷了。他的雙手在顫抖。她老是把他嚇得魂不附體,即使是電話里的嗓音也是如此。而那嗓音,以及之後在教室里發生的事情,才是重點。

  一月

  「我親愛的佩里,我真的感到既榮幸又好奇。為什麼要安排如此豐盛的午餐,而且是在剛過完新年這麼早的時候?我倒也不是在抱怨。」

  他們在聖詹姆斯街旁佩里格林·斯萊德的俱樂部里。這天是一月四日,自我放縱的英國人剛剛結束新年假期開始工作。斯萊德做東,客人雷吉·范肖是龐特街上的范肖畫廊的業主。這時候,范肖正讚許地看著餐桌上斯萊德所點的龍船莊葡萄酒。

  斯萊德微笑,他搖搖頭表示旁邊桌子上就餐的人離他們太近了,現在還不方便說。范肖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使我越發感興趣了。現在我必須等待,按捺住好奇心,等到喝咖啡的時候。」

  他們二人去樓上的書房喝咖啡。斯萊德簡明地解釋說,六個星期前,一個陌生人從街上走進來,帶著一幅他認為也許會有些價值的髒得難以形容的舊油畫。碰巧,由於繪畫大師鑑定處工作量過大,只有一個人審查了這幅畫,一個年輕但顯然很聰明的助理估價師。

  他把伊文思的鑑定報告從桌面上推向那位美術館業主。范肖開始閱讀,一邊放下手中那杯珍藏的波爾多,唯恐把酒打翻,然後說:「上帝呀。」唯恐上帝沒有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

  「顯然你得聽從他的建議。」

  「那倒未必。」斯萊德說。他仔細解釋了心中的打算。范肖的咖啡冷了,他的葡萄酒也一口未喝。

  「顯然還有一封同樣的信。塞貝·莫特萊克會怎麼說呢?」

  「那封信已被燒毀。塞貝在前一天去了鄉下。」

  「那電腦里還有記錄。」

  「已經沒有了。昨天我請來一位電腦專家。資料庫中的那部分內容已經被刪除了。」

  「那幅畫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我的辦公室,已經被安全保管起來了。」

  「告訴我,你們下一次繪畫大師作品拍賣會安排在什麼時候?」

  「二十四號。」

  「這個年輕人,他會注意到的,他會向塞貝·莫特萊克抗議。塞貝也許會聽信他。」

  「如果讓他待在蘇格蘭的北方就不會了。我在那裡有一位朋友,我可以去打電話安排。」

  「但如果這幅畫沒遭到拒絕,沒返回它的主人那裡,應該要有一封評估報告。」

  「有的。」

  斯萊德從口袋裡取出另一張紙遞給范肖。畫廊老闆開始讀這封捏造的報告,其內容是關於一件美術作品,很可能是佛羅倫斯畫派的早期作品,畫家不詳,題目不詳,沒有出處,價值在六千至八千英鎊。范肖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舉起酒杯表示祝賀。他評論說:「我在學校里教你的幾招已經起作用了,佩里。你能渾水摸魚了。很好,就按你的主意辦。」

  兩天後,特魯平頓·戈爾收到一封信。信紙上印有達西大廈的信頭。下面沒有簽名,但蓋有繪畫大師鑑定處的印章。信中要求他在一份所附的表格上簽字,授權拍賣行拍賣出售他的油畫,該油畫的估價為六千至八千英鎊。裡面還附有一隻貼上了郵票的回郵信封。而他有所不知的是,回郵信封上的地址可使信件原封不動地到達佩里格林·斯萊德的辦公桌上。

  他欣喜若狂。即便只有六千英鎊,也可讓他再支撐六個月的時間,在此期間,他肯定能夠找到演戲的工作。夏天適合電影的外景拍攝。他在授權表格上籤上名字,把回信寄了出去。

  當月二十日,佩里格林·斯萊德打了一通電話給繪畫大師鑑定處主管。

  「塞貝,我有件尷尬的事情,不知道你能否幫我一下。」

  「哦,力所能及的話,我一定幫忙,佩里。是什麼事呢?」

  「我在蘇格蘭有一位很要好的老朋友。他有點丟三落四,顯然忘記了他的藏畫的保險已經到期。續保要從月底開始,但保險公司的那些傢伙堅持公事公辦。他們要等重新估價完成之後才肯簽發新的保險單。」

  為保險目的而對大量或少量的藝術收藏品估價,是倫敦所有著名美術機構通常會提供的一項服務。這種服務當然能夠賺取一筆可觀的收入。但人們通常很早就會提出預約。

  「這事不好辦,佩里。我們自己在四天內就有一項大型拍賣活動,現在我們這裡人手緊張,已經忙得團團轉了。能留待以後再辦嗎?」

  「恐怕不行。嗯,兩年前你招進來的那個年輕小伙子怎麼樣?」

  「本尼嗎?他怎麼啦?」

  「他有沒有足夠的經驗去處理這事?藏品不是很多。主要是詹姆士一世時期的作品。他可以替我們去作評估,只是為了上保險。」

  「嗯,好的。」

  二十二日,本尼·伊文思搭乘夜班火車,動身去蘇格蘭北方的凱思內斯。他要去一個星期。

  達西大廈二十四日的拍賣會斯萊德是肯定要參加的。那天早上,他提醒莫特萊克,還有一件額外的作品沒包括在目錄里,是後來加上去的。莫特萊克被搞糊塗了。

  「什麼額外的作品?」

  「一幅拙劣的小圖畫,有可能是佛羅倫斯畫派的。是你的年輕同事伊文思估價師負責處理的一幅沒有名氣的油畫。在你離開這裡去過聖誕節時,他審查了一下。」

  「這事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我還以為那些畫全都退還原主了呢。」

  「都是我的錯。我忘了,他肯定也忘了。聖誕節前夕,我碰巧來這裡處理一些雜事,在走廊里見到他。問他在幹什麼,他說你要他審查最後的四十多幅畫。」

  「是的,我是這麼要求的。」莫特萊克說。

  「嗯,有一幅畫他認為也許值得拍賣。我從他那裡接過來看了一下,沒太大興趣,就留在了我的辦公室,後來忘記了。」

  他向莫特萊克展示了聲稱是來自本尼·伊文思的簡單估價,上面當然有他的簽名,讓繪畫大師鑑定處主管看了一下後就收了回來。

  「可我們得到畫主人的授權了嗎?」

  「嗯,是的。昨天我看到那件該死的東西還在我的辦公室時,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畫的主人。他很高興,昨天晚上把授權書傳真過來了。」

  那天上午,塞貝·莫特萊克要幹的事情有許多,而且都比一幅匿名、沒有出處、只與他的底薪五千英鎊差不多價值的拙劣油畫重要得多。他看中的是一幅委羅內塞[9]的油畫,還有一幅罕見的米歇爾·迪·魯道夫作品和一幅薩諾·迪·彼得羅的畫作。他咕噥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就匆匆趕回拍賣廳去監督那裡的準備工作了。上午十點,佩里格林·斯萊德登上台,拿起木槌。拍賣會開始了。

  他喜歡參加最重要的那些拍賣會。坐在台上,主持會場,控制局面,朝著著名商人、投標人,以及來自倫敦美術品界的圈內老友們頻頻點頭,還有不動聲色地辨認出場內那些誰都沒有機會見到本人的億萬富翁的代理人。

  這天的拍賣會很成功。價格拍得很高。委羅內塞的畫作以超出估價兩倍的價格落入一家有名的美國畫廊囊中。米歇爾·迪·魯道夫的作品在報價升至估價的四倍時,在座的人紛紛倒吸了一口氣。

  拍賣會進行到最後二十分鐘時,他注意到雷吉·范肖溜到了後排他們之前商量好了的一個靠邊的座位里。當目錄中最後一件藝術品被一槌敲定時,斯萊德朝著已是空蕩蕩的大廳宣告:「還有一件編外的藝術品,沒包括在目錄里。是在目錄付印後添加的。」

  一名搬運工默默走向前方,把一幅裱裝在缺了口的鍍金框裡的髒油畫放在一隻畫架上。有幾個人伸長脖子,試圖透過覆蓋在圖案上的污垢,看清它所具有的內涵。

  「有點玄乎。很可能是佛羅倫斯畫派的,是在木板上使用蛋彩畫法創作的,內容是某類虔誠的場景。畫家不詳。有人願出一千英鎊嗎?」

  會場內一片寂靜。范肖聳聳肩並點點頭。

  「已經有人同意一千英鎊了。有超過一千的嗎?」

  斯萊德的目光掃過大廳,在范肖就座的遙遠的另一頭發現了個信號。其他人沒有看到這個信號,因為它並不存在,但因為眨巴一下眼睛就可以構成一次投標,所以沒人感到奇怪。

  「有人出了一千五,超過了你,先生,是左邊的那個人。」

  范肖又點點頭。

  「兩千英鎊。有超過……兩千五百……三千……」

  范肖對著那個虛構的對手投標,並以六千英鎊敲定了這筆買賣。作為知名的畫廊老闆,他的信譽良好,於是,他帶著那幅畫走了。三天之後——非同尋常的迅速——特魯平頓·戈爾先生收到了一張金額剛剛超過五千英鎊的支票,是拍賣定槌價減去佣金和增值稅後的數額。他很高興。到了月底,本尼·伊文思回到倫敦,對於能夠離開一月嚴冬里的凱思內斯,以及那荒涼且冰雪封蓋的古堡,他感到十分欣慰。他從來沒向塞貝·莫特萊克提過那幅骯髒的油畫,以為莫特萊克的沉默表示不贊同,而且那種沉默還暗示著斥責。

  四月

  月初時,一件新聞震驚了藝術界。范肖畫廊的櫥窗全部被黑色絲絨裝飾了起來。一幅小小的油畫,已經卸去了它那缺了邊的鍍金框架,正單獨陳列在玻璃後面的小架子上,上方有兩隻射燈明亮地照射著,旁邊還有兩名身材魁梧的保鏢日夜守衛。

  這幅楊木蛋彩畫就如同畫家剛完成時的樣子,油彩就像是五百年之前剛剛調和時那樣鮮艷。

  聖母瑪利亞坐在畫面里出神地仰視著,報喜天使加百列為她帶來了喜報:她將很快懷上上帝的兒子。世界上當之無愧的錫耶納畫派權威古伊多·科倫索教授已經在十天前毫無疑議地宣告,這幅畫是真跡。沒人會對科倫索的判斷說三道四。

  畫作下面的一張小紙條簡簡單單地寫著一行字:「薩塞塔,一四○○至一四五○」。斯特法諾·迪·喬瓦尼·迪·康索羅,人稱薩塞塔,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油畫巨匠之一。他創立了錫耶納畫派,並影響了整整兩代追隨他的錫耶納畫派和佛羅倫斯畫派繪畫大師。

  雖然他的作品流傳下來的極少,且主要是比較大的祭壇畫,其價值卻比鑽石還要貴。因為第一次發現由這位大師創作的《聖母領報》單件作品,范肖畫廊一舉成為世界級藝術品藏家。

  十天之前,雷吉·范肖通過一份秘密協議,敲定了以超過兩百萬英鎊的價格出售該畫作。分成是在蘇黎世悄悄進行的,二人各自的財務狀況都得到了改觀。

  藝術界被這一發現震驚了。本尼·伊文思也是如此。他查閱了一月二十四日的拍賣交易目錄,但沒有記錄。他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才獲悉是最後添加進去的拍品。達西大廈的內部氣氛充滿了敵意,他遭遇了許多指責的目光。事情傳開來了。

  「你本應該把它帶來給我。」丟了面子的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厲聲說,「什麼信?根本沒有信。別對我說那個。我看了你給副董事長的報告和估價。」

  「那你肯定看到了我提到科倫索教授。」

  「科倫索?別提什麼科倫索。是范肖那傢伙徵求了科倫索的意見。聽著,小伙子,你看走眼了。這確確實實是一件寶貝。范肖發現了,而你卻錯過了。」

  樓上,董事會正在召開一次緊急會議。刻薄的董事長蓋茨黑德公爵坐在主席的位子上,而佩里格林·斯萊德坐在被發落席上。其他八位董事散坐在會議桌周圍,都在認真審視自己的手指頭。沒人提出異議,實力強大的達西大廈不但失去了大約二十五萬英鎊的佣金,而且把已經到了手的一幅薩塞塔真跡,以區區六千英鎊的低價拱手讓給了一個慧眼識貨的人。

  「這事是我處理的,責任由我來承擔。」佩里格林·斯萊德靜靜地說。

  「這我們全都知道,佩里。在得出結論之前,你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這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斯萊德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現在是在為自己的生涯說話。要找一個替罪羊。他不想讓自己成為替罪羊。但他知道哀訴和喋喋不休的埋怨很有可能產生最壞的效果。

  「你們肯定都知道,我們為公眾提供免費的鑑定服務。每次都這樣,這是達西大廈的一項傳統,有些人贊同,另一些則不然。不管人們的觀點如何,事實就是,這樣做很費時間。

  「有時一件真正的珍寶確實是由公眾帶進來的,在得到鑑定、經過認證後,賣得好價錢,我們當然也能得到一大筆佣金。但人們拿來的大多數物品都是破爛貨。

  「繁重的工作負擔,尤其是聖誕節前夕人手嚴重不足,這意味著,那些最破爛的玩意兒將由從業經驗不足三十年的初級評估員作出鑑定。這就是我們這裡所發生的事情。

  「我們討論的這幅畫作,是由一個根本沒拿它當回事的人交進來的。他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畫,要不然他是決不會拿來的。它當時處於一種很嚇人的狀態,髒得連污垢下面畫的是什麼都快看不清了。而且它是由一位資歷非常淺的估價員鑑定的。這是他的鑑定報告。」

  他把那天深夜由他親自在電腦里操作並列印出來的、估價為六千至八千英鎊的報告複印件分發出去。九位董事神情嚴肅地開始閱讀起來。

  「你們看到了,本尼·伊文思先生曾認為它也許是佛羅倫斯畫派的,創作年份大約是一五五○年,畫家不詳,所以定了一個謹慎的估價。唉,他搞錯了。那是錫耶納畫派,是由一位大師在一四五○年左右創作的。他被表面的污垢給蒙蔽了。也就是說,他的鑑定非常草率,簡直是不加考慮。然而,現在在這裡向董事會引咎辭職的,卻是我。」

  有兩個人在專心致志地凝視天花板,但有六個人在搖頭。

  「我們不接受,佩里。至於那個工作馬虎的年輕人,也許我們應該把他留給你去處理。」

  那天下午,佩里格林·斯萊德把本尼·伊文思召到他的辦公室。他沒有讓這位年輕人就座。語氣十分輕蔑。

  「用不著我解釋你也知道,這次事件對我們達西大廈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新聞媒體已經吹得沸沸揚揚了。人們全都在說這個。」

  「可我不明白,」本尼·伊文思表示不服氣,「你肯定已經看到了我的報告。我把它塞進你的門縫裡了。我寫到了我懷疑它也許是一幅薩塞塔的真品,也寫了要做清理工作和保存的建議,還有關於要請教科倫索教授的提議。這些我全都寫進報告裡了。」

  斯萊德冷冰冰地遞給他一張印有信頭的信紙。伊文思不明就裡地閱讀起來。

  「可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寫的報告。」

  斯萊德氣得臉都變白了。

  「伊文思,你工作馬虎已經夠糟糕的了,可我沒法容忍你滿口胡言。任何膽敢這樣對我撒謊的人,在這座大廈里都沒有立足之地。去找外間辦公室的貝茨小姐。一小時內清理完辦公桌走人。就這樣。」

  本尼試圖找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談談。這位仁慈的部門主管聽了幾分鐘,然後帶他去到迪爾德麗的辦公桌旁。

  「請查找十二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的估價報告文檔。」他說。電腦順從地顯示出那個時段的一系列報告,其中一份是關於「D 1601」號物品的。它正是本尼·伊文思剛才在斯萊德辦公室里見到過的那份報告。

  「電腦不會說謊,」莫特萊克說,「你走吧,小伙子。」

  本尼·伊文思也許成績不好,也許對電腦所知不多,但他絕不是傻瓜。當他踏上人行道時,已經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以及是怎樣發生的了。他也知道人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而且今後他再也不能在藝術界工作了。

  但他仍然有一位朋友。蘇茜·戴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倫敦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而且她那朋克青年的髮型和塗成綠色的指甲,使得有些人不是那麼看得慣她。但本尼喜歡,而且她也喜歡他。本尼對蘇茜講了一個小時,詳細地解釋了發生了什麼事以及是怎樣發生的。

  蘇茜對美術品幾乎一無所知,但她有另一種天賦,正好與本尼相反。她是一位電腦天才。要是把一隻剛孵出殼的小鴨子扔進水裡,它立即就會游泳。念書時,第一次接觸電腦和網絡的蘇茜便有小鴨子來到水裡的感覺。如今她二十二歲了,她運用電腦的技藝,已經堪比耶胡迪·梅紐因[10]之於斯氏琴般出神入化。

  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老闆是一個改邪歸正的電腦黑客。他們設計安全系統,以保護計算機免受非法侵入。如同要開鎖最好是找鎖匠一樣,要入侵一台電腦最好是求助於設計防護系統的人。蘇茜·戴就是設計那些防護系統的人。

  「那麼你想怎麼辦,本尼?」當他講完時,她問道。

  本尼也許只是來自小城布特爾市井的無名小卒,但他的曾祖父曾經是「布特爾青年隊」的一名隊員。小伙子們於一九一四年奔赴徵兵站,當上了蘭開夏燧發槍團的戰士。在佛蘭德斯的戰場上,他們英勇抗戰,許多小伙子壯烈犧牲了。在開赴戰場的兩百名年輕人里,只有本尼的曾祖父和另外六個人回來了。祖宗的基因是頑固的。

  「我饒不了斯萊德那個狗雜種。我要讓他一敗塗地。」他說。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時,蘇茜有了一個主意。

  「這事肯定還有一個人與你一樣憤恨難平。」

  「誰?」

  「油畫原先的主人。」

  本尼坐了起來。

  「你說得對,姑娘。他被騙走了兩百萬英鎊。而且他大概還蒙在鼓裡呢。」

  「他是誰?」

  本尼努力回想著。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下遞進來的表格。好像是個叫特·戈爾的人。」

  「電話號碼?」

  「沒填。」

  「地址?」

  「我沒記住。」

  「地址會登記在哪裡?」

  「資料庫里。賣主記錄或存儲清單里。」

  「你能訪問嗎?你有個人密碼嗎?」

  「沒有。」

  「誰可以?」

  「資深職員吧,我想。」

  「莫特萊克?」

  「當然。塞貝可以查閱他所需要的任何資料。」

  「快起床,本尼。親愛的,我們要開始工作了。」

  蘇茜花了十分鐘登錄到達西大廈的計算機資料庫里。她提出詢問。資料庫要求詢問者提供身份識別碼。

  蘇茜身邊放著一張清單。塞巴斯蒂安·莫特萊克到底用的是什麼名字?他是用「S」「Seb」還是「Sebastian」的全稱?是用小寫字母、大寫字母,還是大小寫字母混合?在名與姓之間,用的是一個點、一個連詞符號,還是什麼都不用?

  蘇茜每一次都試用一種不同的格式,但都不對,資料庫拒絕了她。她祈禱系統里沒有對輸入錯誤設置次數限制,不會在超出限制後向達西大廈發出警告繼而關閉該帳戶。幸好設置這套系統的信息技術專家考慮到達西的工作人員大多是老學究,知道他們電腦知識相當粗淺,很可能會忘記自己設的名字。連接渠道依然通暢。

  在第十五次嘗試後,她成功了。繪畫大師鑑定處主管使用的是「seb-mort」,全是小寫字母,名字和姓氏都縮短了,中間是一個半字線。達西大廈的資料庫接受了「seb-mort」的登錄,並詢問了密碼。

  「大多數人使用對他們來說較為接近或親近的名字或數字,」蘇茜告訴本尼,「妻子的名字,寵物的名字,自己生活的城市,他們喜歡的一組數字。」

  「塞貝是個單身漢,獨自生活,沒有寵物。他只為名畫而活。」

  他們從義大利的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嘗試,然後轉向荷蘭/佛蘭德斯畫派,接著是西班牙大師。凌晨四點十分,當春天的陽光照進窗戶時,蘇茜搞定了密碼。是戈雅[11],莫特萊克使用的是「seb-mort」和「GOYA」。資料庫詢問她要什麼。她要求查閱編號「D 1601」的儲存品的所有者信息。

  位於騎士橋的計算機篩選了一遍存儲器,然後告訴她:特·戈爾先生,W.12.白城切森特花園三十二號。蘇茜刪去她侵入過的所有痕跡並關閉電腦。他們抓緊時間睡了三小時。

  那地方只有一英里遠,他們坐著本尼的速可達摩托穿越正在甦醒的城市。那裡原來是一室戶小套房組成的破敗街區。特·戈爾先生住在地下室里。聽到敲門聲,他穿著那件西班牙舊浴袍來到門邊。

  「戈爾先生嗎?」

  「是的,先生。」

  「我叫本尼·伊文思。這是我的女朋友蘇茜·戴。我是……曾經是達西大廈的。去年十一月份,你是不是拿來過一幅框架有缺口的小小的舊油畫供出售?」

  特魯平頓·戈爾似乎有些慌張。

  「是啊。沒問題吧,我猜?它在一月份的拍賣會上被賣掉了。不是贗品吧,我猜?」

  「哦,不,戈爾先生,它不是贗品。恰恰相反。外面有點冷。我們能進來嗎?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好客的特魯比與兩位不速之客分享了他那壺早茶。自從三個月前得到五千多英鎊的意外收穫後,他再也用不著把袋泡茶泡兩遍了。兩位年輕人坐下來喝茶時,他開始閱讀本尼帶給他的占據了《星期日時報》一整個版面的那篇報導。他的下顎拉長了。

  「這是真的嗎?」他指向薩塞塔作品的那張彩色圖片。

  「是真的,戈爾先生。你的那幅舊油畫曾用一塊棕色的麻布包裹著。經清洗和恢復後,被鑑定為非常稀有的薩塞塔真跡,是錫耶納畫派的,創作年份約為一四二五年。」

  「兩百萬英鎊呢,」窮演員大嘆道,「啊,天哪。要是我早知道的話,要是達西早知道的話。」

  「達西是早就知道了的,」本尼說,「至少他們當時就已經懷疑了。我曾經是那幅畫的估價人。我提醒過他們。你被騙了,而我則被毀了前程,遭到了和這家畫廊相勾結的一個奸人的暗算。」

  他從頭說起。當初交進來的藝術品數量浩大,一位忙得焦頭爛額的部門主管撒手去鄉下過聖誕節了。當他講完時,那位演員凝視著報紙上的那張《聖母領報》圖片。

  「兩百萬英鎊,」他喃喃地說,「要是有這筆錢,我可以舒舒服服過我的下半輩子了。當然,法律……」

  「法律頂個屁用,」蘇茜說,「記錄上會說是達西犯了個錯誤,判斷失誤,而且范肖裝扮得卑躬屈膝,但到頭來是贏家。就是這麼回事。法律奈何不了他們。」

  「請告訴我,」本尼說,「當初你在表格的職業欄里填了『演員』。這是真的嗎?你是演員嗎?」

  「這一行我幹了三十五年了,年輕人。幾乎在一百部電影裡出現過。」

  他克制著沒有提及,在這些影片中,他大多只出現了幾秒鐘。

  「我的意思是,你能裝扮成某個人而不被識破嗎?」

  雖然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舊浴袍,但特魯平頓·戈爾自豪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杆。

  「先生,我扮誰像誰,與隨便什麼人在一起都不會被識破。這是我的專業特長。實際上,我乾的就是這類事情。」

  「聽著,」本尼說,「我有一個主意。」

  他說了二十分鐘。在他說完後,那位窮得叮噹響的演員在心裡打著算盤。

  「復仇,」他喃喃地說,「最好是應該冷靜看待。是的,事情是已經告一段落。斯萊德不會再提防我們了。本尼小伙子,我想我願意加入你們。」

  他伸出手去,本尼握住了。蘇茜也把手搭在他們的手上。

  「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我們齊心協力。」

  「好,我喜歡這樣。」本尼說。

  「達達尼昂[12]。」特魯比說。

  本尼搖搖頭,「我對法國印象派從來就知道得不多。」

  四月餘下的日子都很忙碌。他們把資金合併在一起,完成了計劃的制訂。本尼在獲得了佩里格林·斯萊德的所有私人電子郵件後,還需入侵其私人通訊錄。

  蘇茜選擇通過斯萊德的私人秘書普里西拉·貝茨小姐進入達西大廈的計算機系統。貝茨小姐的電子帳戶很快就查到了。她在資料庫里的登錄名是P-Bates,問題在於她的密碼。

  五月

  特魯平頓·戈爾像影子般尾隨著貝茨小姐。每次跟蹤他都以不同面目出現,她根本沒有察覺。確定了她居住在奇姆市的地址後,本尼在夜裡去翻找了她的垃圾箱,並用塑膠袋裝走了滿滿一袋垃圾。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貝茨小姐為人正直,生活無可指責。她是一位老姑娘,獨自居住。她把自己的小公寓收拾得乾乾淨淨。通勤時,她搭乘火車和地鐵到騎士橋,最後五百碼距離則靠步行。她訂閱《衛報》——他們試圖把《衛報》的英文名字「Guardian」當作密碼,但沒有成功,她還與妹妹和妹夫一起,去弗林頓度假。

  他們是在垃圾里的一封舊信件中發現這一情況的,但「弗林頓」(Frinton)也不是密碼。他們還找到了六個偉嘉貓糧的空罐子。

  「她有一隻貓,」蘇茜說,「它叫什麼名字?」

  特魯比嘆了口氣。這意味著他又要跑一趟奇姆市了。知道她星期六上午會在家裡,他選在那時出現了。這一次,他裝扮成寵物用品推銷員。令他驚喜的是,她竟然對貓抓板很有興趣,要是不用貓抓板,無聊的貓咪會把沙發套刨成碎布。

  他站在門口,戴著假齙牙和厚重的眼鏡,一隻花斑貓出現在了貝茨小姐身後的客廳里,輕蔑地注視著他。他熱情地讚美這隻小動物,稱它為「小貓咪」。

  「過來,阿拉曼,到媽咪這裡來。」她喚道。

  阿拉曼:一九四二年在北非打響過的一次戰役。在她還是個一歲嬰兒的時候,她父親戰死在那裡。在倫敦市拉德布羅克叢林路的住宅區里,蘇茜這次登錄成功了。達西大廈的資料庫里,佩里格林·斯萊德的私人機要秘書普里西拉·貝茨小姐的用戶名和密碼是「P-Bates」和「ALAMEIN」。而且她有查看她老闆所有私人電子郵件的權限。蘇茜假冒貝茨,下載了一百多封私人郵件。

  本尼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選定目標。

  「斯萊德在《觀察家報》藝術部門裡有一個朋友。有三份郵件都來自於那個人,他的名字叫查利·道森。有時候,道森會打探佳士得或蘇富比拍賣行的動態,並把消息透露給斯萊德。可以從他身上打開缺口。」

  蘇茜利用她的電腦專長,編造了一份由查利·道森發給佩里格林·斯萊德的郵件,留待以後使用。本尼則在研究達西大廈下次要舉辦的一場大型拍賣會的目錄。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拍了拍報紙上那幅小小的帆布面油畫的圖片。

  「就這張。」本尼說。蘇茜和特魯比注視著它。這是一碗樹莓的靜物畫:一隻荷蘭代爾夫特白釉藍彩瓷碗,旁邊是幾枚貝殼。一個古怪的組合。那隻碗被放在一張破了邊的舊桌子邊緣。

  「柯爾特是什麼人?」特魯平頓·戈爾問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

  「許多人都沒聽說過他,特魯比。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十七世紀中期荷蘭米德爾堡畫派的,不過只畫些小巧的靜物畫,全世界只有六十幾幅。所以……很珍貴。他總是畫一些類似的物品:草莓、樹莓、蘆筍,有時候還有貝殼。單調得很,但也有欣賞他的人。看看估價。」

  目錄上的建議價是十二萬至十五萬英鎊。

  「那為什麼要選柯爾特呢?」蘇茜問。

  「因為有一位做啤酒生意的荷蘭億萬富翁對柯爾特非常著迷,多年來一直在世界各地收集他同胞的藝術品。他不會親自來這裡,但會派代表來,還會帶著一張空白支票。」

  五月二十日上午,達西大廈內人聲鼎沸。佩里格林·斯萊德又將親自主持,秘書貝茨小姐注意到有封他的電子郵件時,他已經去了拍賣大廳。這時是上午九點,拍賣會將於十點開始。她讀了發給她老闆的這條信息,認為事情也許很重要,於是她用雷射印表機列印了一份。她拿著這張列印紙,鎖上辦公室門後匆匆趕去拍賣大廳。

  她找到斯萊德時,他正在台上檢查位置、測試話筒。他謝過她後看了看那封郵件。這是查利·道森發來的,很可能極有幫助。

  親愛的佩里,昨晚飯局上,我聽說有一個叫馬丁·蓋蒂的人進了城。他與朋友們住在一起,希望能保持低調,繼續隱匿身份。

  你很可能知道,他在美國肯塔基州有一處很大的種馬飼養場。他還有一些非常私人的、從沒展示過的藝術收藏品。我認為,他此次進城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並致問候,

  查利

  斯萊德把信件塞進衣服口袋,來到大堂的接待桌旁邊。除非是拍賣人所熟知的客人,一般來這些拍賣行投標的人按照慣例必須填寫一份表格,並領取一塊「牌子」,即一張上面標有號碼的塑料卡片。

  人們可以把牌子舉起來以示投標,但更重要的是,這塊牌子能證明奪標者的身份,因為當人們舉著牌子,工作人員就會注意到卡片上的號碼,而這意味著姓名、地址和開戶銀行。

  時間還早,才九點十五分。到現在為止只有十份表格,沒有一份是馬丁·蓋蒂的。但光是那個名字就足以使斯萊德垂涎的了。他與桌子後面三位可愛的女接待員簡短交代幾句後,回到了拍賣大廳里。

  九點四十五分時,一位個子矮小、並不特別英俊的男子走到接待桌前。

  「你是來投標的,先生?」其中一位姑娘說,一邊把一張表格拿到了自己面前。

  「是啊,姑娘。」

  美國南方人慢吞吞的口音甜美得如同灌了蜜糖。

  「姓名,先生?」

  「馬丁·蓋蒂。」

  「還有地址?」

  「這裡的,還是家裡的?」

  「家裡的詳細住址。」

  「美國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比切姆種馬場。」

  詳細情況填寫完畢後,美國人領好牌子,漫步來到拍賣廳。佩里格林·斯萊德正要登台。他剛剛走到最底層的台階時,感覺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他扭頭朝下看去。一位女接待員明亮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馬丁·蓋蒂,矮個子,灰頭髮,山羊鬍子,衣冠不整。」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坐在倒數第三排,中間走道邊,先生。」

  斯萊德欣喜地微微一笑,繼續登上台階,走向他的位置。拍賣會開始了。第十八號克萊斯·莫勒納爾[13]的作品賣了一個好價,台下的工作人員記錄了所有的細節。搬運工把名作、重點作品和一般作品,一件一件地搬過來放到主席台旁邊和下面的畫架上。那個美國人沒有投標。

  托馬斯·黑雷曼斯的兩件作品敲定了價格,科內利斯·迪海姆的一件作品經過激烈競爭後漲到了估價的兩倍,但美國人還是沒有投標。斯萊德至少認識在場三分之二的人,他還認出了來自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年輕買家揚·迪霍夫特。但那位美國富豪到底想要什麼?穿著寒酸,確實。他以為可以愚弄他面前的專家——德高望重的佩里格林·斯萊德嗎?阿德里安·柯爾特的那件作品是第一百○二號。它在十一點十五分登場了。

  剛開始時有七個人參加投標。當價格拍至十萬英鎊時,五個人退卻了。然後那個荷蘭人舉起了牌子。斯萊德得意洋洋。他知道迪霍夫特代表著什麼人。億萬財富來自於泛著泡沫的啤酒。在拍至十二萬英鎊時,又有一個投標人退出了。剩下的一個倫敦代理人,繼續與不動聲色的荷蘭人競爭。但迪霍夫特擊敗了他。他的衣袋裡裝著更大額度的支票本,而且他知道自己能獲勝。

  「十五萬英鎊,還有更高的嗎?」

  美國人抬起頭並舉起了牌子。斯萊德凝視著。他要把柯爾特的作品添加到他在肯塔基州的收藏中去。很好,好極了。蓋蒂與范登博世的一次對抗。他轉向荷蘭人。

  「向你挑戰了,先生。走道那邊有人出價十六萬英鎊。」

  迪霍夫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的身體語言幾乎是輕蔑的。他朝走道邊的那個身影瞟了一眼並點點頭。斯萊德內心一陣竊喜。

  「我親愛的荷蘭小伙子,」他想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與什麼人抗衡。」

  「十七萬英鎊,先生,還有……」

  美國人晃動牌子並點了點頭。競拍價持續上升。迪霍夫特因囊中羞澀而失去了他那傲慢的神氣。他皺緊眉頭感到緊張了。他知道他的主顧說過「把它買來」,但價錢當然是有限度的。在競拍到五十萬英鎊時,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小小的手機,輸入十二位號碼,低聲而又誠懇地用荷蘭語開始交談。斯萊德耐心等著。沒有必要給別人製造尷尬。迪霍夫特點點頭。

  在漲到八十萬英鎊時,大廳肅穆得像一座教堂。斯萊德以每次兩萬英鎊的幅度往上拍。迪霍夫特進入大廳時就臉色蒼白,此刻他的臉活像一張白紙。他偶爾對著手機咕噥幾句,並繼續投標。當拍上一百萬英鎊時,阿姆斯特丹人終於被理智打敗。美國人揚起頭,緩慢地點了點。荷蘭人則搖搖頭。

  「按一百一十萬英鎊拍賣出售,牌號二十八。」斯萊德說。大廳里的人群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氣。迪霍夫特關掉手機,瞪了一眼美國肯塔基人,隨即快步走出大廳。

  「一○三號作品,」斯萊德以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冷靜口氣說,「安東尼·帕拉梅德斯[14]的風景畫。」

  眾目睽睽之下的美國人現在起身走出了大廳。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跟在他身後。

  「幹得好,先生,你勝利了。」她奉承說。

  「差不多整整一個上午呢。」肯塔基人慢吞吞地說,「你知道男士洗手間在哪裡嗎?」

  「哦,廁所。好的,朝前走,右邊第二扇門。」

  姑娘看著他走了進去,仍帶著他那隻整個上午一直沒有離過手的大手提袋。她在外面守著。當他出來時,她就會陪同他去財務部辦理具體手續。

  在洗手間裡,特魯平頓·戈爾從大手提袋裡取出一隻牛皮公文箱,並拿出一雙黑色的中跟牛津鞋。不到五分鐘,他那撮山羊鬍子和灰色假髮就不見了,淡黃色休閒褲和舊的外套也不見了。這些物品都被裝進了大手提袋,大手提袋又被扔出窗戶,落到下面的院子裡。本尼及時拾取後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一位派頭十足的倫敦商人出現了。他那稀疏的黑髮攏到了腦後,鼻樑上還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身高增加了兩英寸,身著裁剪得體但其實是租來的細條紋西裝,還有名牌托馬斯·品克襯衫和軍團條紋的領帶。他轉身徑直從門口等待著的姑娘身邊走了過去。

  「拍賣會真討厭啊,對吧?」他忍不住發起牢騷來,「眼睜睜看著美國佬把他喜歡的寶貝搞到手了。」

  他朝身後的門點點頭,繼續邁步前行。那姑娘繼續盯著洗手間的門。

  直到一個星期之後,人們才意識到捅了大婁子,但這個時候,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經再三詢問後,蓋蒂家族給出答覆:雖然成員眾多,但他們家族裡沒有一個叫馬丁的人,而且誰也沒在肯塔基擁有一個種馬飼養場。當消息傳開來時,達西大廈,尤其是佩里格林·斯萊德本人,成了人們的笑柄。

  這位不幸的達西大廈副董事長試圖說服老頭子范登博世的代表——當初競拍失敗的揚·迪霍夫特——以一百萬英鎊成交。但根本沒可能。

  「要不是你們這齣了騙子,我原來可以以十五萬英鎊拿下,」荷蘭商人迪霍夫特在電話里告訴他,「所以我們應該以這個價格成交。」

  「那我與賣主去商量一下。」斯萊德說。

  這幅畫是一位新近過世的德國貴族名下的資產。這位貴族曾經是黨衛軍裝甲部隊軍官,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隨軍去過被占領的荷蘭。這種不幸的巧合,總是給「他當初是如何得到這份收藏品的」這個問題投下陰影,但老頭子在世時一直聲稱是在戰前得到荷蘭大師的作品的,還巧妙地偽造了相關發票充當佐證。如果沒有變通,藝術界就無法運作了。

  但代理德國老貴族所有財產的是斯圖加特的一家律師行,和佩里格林·斯萊德打交道的是他們。德國律師發起脾氣來樣子可不好看,而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律師行資深合伙人伯恩德·施利曼即使在開心的時候,模樣也很嚇人。那天上午,在獲悉了他當事人的財產在倫敦所發生的詳細情況以及十五萬英鎊的提議後,他勃然大怒。

  「不,」施利曼對著電話聽筒,朝派過去談判的同事咆哮起來,「不,門都沒有。[15]把畫作撤回。」

  佩里格林·斯萊德一點也不傻。半小時後,終於有一位男同事闖進洗手間,發現裡面空無一人。這事讓他起了疑心。那姑娘詳細描述了從裡面出來的唯一一名男子的外貌。但這樣一來應該是有兩個人,二者的外表完全不同。

  查理·道森在受到責備時被完全搞糊塗了。他沒有發過郵件,也從沒有聽說過馬丁·蓋蒂。斯萊德給他看他發的電子郵件。身份識別顯示,郵件出自他的電腦,但負責達西大廈整個計算機系統安裝的承包商承認,一個真正的電腦高手可以偽造郵件的來源。就是在這個時候,斯萊德才確信自己被玩弄了。但這是誰幹的?又是為什麼?

  他被叫去董事長蓋茨黑德公爵辦公室的時候,剛剛下達完指示,要求達西的電腦系統得像諾克斯堡[16]般堅固。

  他的領導也許不像施利曼先生那樣狂暴,但怒火也同樣旺盛。佩里格林·斯萊德聽到「進來」的指示,踏入辦公室,這位領導正背對門站著。董事長正透過窗戶凝視五百米之外的哈洛德百貨公司的屋頂。

  「不開心,我親愛的佩里。」他說,「一點也不開心。生活中,有些事情人們是不喜歡的,其中之一就是被人嘲笑。」

  他轉身走向辦公桌,張開五指,把手掌按在那張喬治時代的桃花心木書桌上,身體稍稍前傾,藍色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他的副手。

  「一個人走進俱樂部,被人公然嘲笑,你難道不明白嗎,親愛的老夥計?」

  親切的口吻如同陽光下的匕首。

  「你是在責怪我無能。」斯萊德說。

  「難道我不應該嗎?」

  「這是故意破壞。」斯萊德說,並呈交了五張紙。公爵微微挺直身體,從上衣口袋裡取出眼鏡,迅速看了一下。

  第一封是偽造的來自查利·道森的郵件。第二封是道森發誓從來沒有發過這封郵件的證明。第三封是專門請來的一位頂級電腦專家的陳述,其大意是,一個計算機技術天才可以編造這封郵件,並把它塞進斯萊德的私人電子郵箱裡。

  第四和第五份材料是那天在拍賣室里的兩位姑娘寫的,其中一位詳細敘述了那個假冒的肯塔基人是如何自我介紹的,另一位姑娘描述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你有沒有關於這個騙子身份的線索?」公爵問道。

  「還沒有,可我打算去查清楚。」

  「哦,你去查吧,佩里。立即去調查。等你抓到了他,得確保讓他蹲夠大牢。即便沒坐牢,也要保證用這種口氣讓他知道,再也不准出現在我們周圍一英里之內的地方。與此同時,我還要去努力平息董事會的怒火——又一次。」

  斯萊德正想離開時,他的領導又補充了一番。

  「之前是薩塞塔事件,現在又是這件事,我們需要採取一些專門措施來恢復形象。留心注意這種機會。如果失敗了,再加上這次假冒事件,那麼董事會也許不得不考慮作一番小小的……調整。就這些,我親愛的佩里。」

  斯萊德離開董事長辦公室時,那個在心理壓力十分巨大或在情緒高度激動時常會出現在左眼附近的神經性痙攣的部位,現在如同風中的油燈般瘋狂地顫動了起來。

  六月

  斯萊德並不像他佯裝的那樣失去了主見。有人已經對達西大廈造成了巨大的損害。他思考著動機。得利?可這事無利可得,除了柯爾特作品現在轉向了另一家拍賣行。但競爭對手會幹這種事嗎?

  如果無利可得,那就是復仇了。誰對他恨之入骨,又有足夠的了解,會猜到范登博世的代理人將攜帶巨額支票來到拍賣大廳,把柯爾特作品的價格抬到一個荒唐的數字?

  他懷疑過本尼·伊文思。這小子既懷恨在心又具有專業知識。但他見到過的「馬丁·蓋蒂」不是本尼·伊文思。但那人了解情況,只是靜靜地坐著,直至那幅畫落槌定音。所以……是一個同謀。僅僅是一個雇來的幫手,還是另外的仇人?

  六月二日,斯萊德來到了林肯律師學院,那是英格蘭最著名的律師事務所之一。在接待室里,律師西德尼·艾弗里爵士放下那份訴書,捏了一下鼻樑。

  「你的疑問是,這個人是否觸犯了刑法?」

  「正是。」

  「他喬裝成某個並不存在的人?」

  「是的。」

  「可是,這樣做並不違法,除非是為了騙取錢財。」

  「這次喬裝打扮還使用了一封顯然是偽造的介紹信件。」

  「確切地說,是通風報信,但的確是偽造的。」

  西德尼爵士私底下覺得這種騙局非常滑稽。這類事情常在倫敦律師協會的食堂飯桌上提起,但他的表情則仿佛眼前發生的是大屠殺。

  「他有沒有——在任何時候——聲稱是財大氣粗的蓋蒂家族的成員?」

  「確切地說,沒有。」

  「那麼是你以為的了?」

  「我想是的。」

  「他是否打算帶走這幅荷蘭名畫,或者任何其他的油畫?」

  「沒有。」

  「你一點也不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

  「你是否能回想起,有哪個心懷不滿的前職員會動這種壞腦筋?」

  「只有一個,但在大廳里的不是他。」

  「你把那個雇員開除了?」

  「是的。」

  「什麼原因?」

  斯萊德最不願意談及的就是薩塞塔騙局。

  「能力不夠。」

  「他是計算機天才嗎?」

  「不是。他用都不太會用,但對於繪畫大師,他卻是一部活字典。」

  西德尼爵士嘆了一口氣。「我很抱歉給你潑冷水,可我認為警方根本不會管這事。檢察院也不會立案。問題是證據,你懂嗎?你的那個演員傢伙剛剛還是留著山羊鬍子、長著灰頭髮、穿著寒酸、帶有美國口音的肯塔基人,之後就搖身一變,成了身著條紋西裝、說話乾脆利落、軍人出身的商務人員。不管你要追蹤的是誰,你能證明他是什麼人嗎?他是否留下了指紋,或者清楚的簽名?」

  「一個潦草的簽名。」

  「就是嘛。他可以全盤否認,而且警察也沒有辦法。那個被你除名的活字典,只要他聲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那你照樣沒辦法。沒有絲毫證據。而且,在他幕後似乎有一位電腦高手。對不起,我愛莫能助。」

  他站起來伸出手。「我要是你,就忘掉這件事算了。」

  但斯萊德不想忘掉。當他進入到倫敦四所律師學院之一的院子裡時,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西德尼·艾弗里爵士使用過的一個詞。他以前在哪裡見到或聽到過「演員」這個詞呢?

  回到辦公室後,他查閱薩塞塔油畫的賣主。答案找到了:職業,演員。他從倫敦最隱蔽的私家調查機構雇了一個偵探小組。該小組由兩個人組成,原先都在倫敦警察廳當過督察。為了加快追查速度,斯萊德給了他們雙倍報酬。一星期後他們來匯報了,但沒調查到什麼情況。

  「我們對嫌疑人伊文思跟蹤了五天,但他似乎過著一種平靜的生活。他正在低三下四地找工作。我們的一位年輕同事和他在一家酒吧里搭上了話。他顯然對荷蘭油畫事件毫不知情。

  「他和朋克范的女朋友一起居住在原來的地方。那女的頭髮染得怪模怪樣,臉上的脂粉厚得足以弄沉一艘巡洋艦,很難跟你說的電腦專家掛上鉤。

  「至於那位演員,他似乎已經蒸發了。」

  「現在是二○○○年,」斯萊德表示異議,「人是不可能隨意蒸發的。」

  「我們也這麼認為。」私家偵探說,「我們可以追查任何銀行帳戶、信用卡、汽車相關的記錄、駕駛執照、保險單、社保號碼——只要你列出來,我們都可以查到所有者的地址。但這個人不行。他窮困潦倒,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嗯,他領取失業救濟金,或者說,他曾經領取過,但後來不領了。社保處登記的他的地址,和你提供給我們的一樣。他有演員工會會員卡,地址也相同。至於其他,現在每個人的身份情況都電腦數據化了,但這個特魯平頓·戈爾先生並沒有。他已經從系統的某道裂縫中鑽出去消失了。」

  「我給你們的地址。你們去過了?」

  「當然去過,先生。是我們查訪的第一站。我們裝扮成市政府的公務員,詢問有關欠稅的事項。他已經搬走了。那套單室的公寓裡現在住著一位開計程車的巴基斯坦人。」

  就這樣,斯萊德這次花費昂貴的追蹤行動結束了。他推測,在褲兜里裝進五千英鎊之後,那位未曾見過的演員去了國外,這就是私家偵探所調查到的,或者說,所沒能查到的詳細情況。

  實際上,此刻特魯平頓·戈爾正在兩英里之外波多貝羅路邊的咖啡館裡,和本尼、蘇茜在一起。這三個人都在擔心。他們逐漸明白,一個有錢有勢的憤怒的人可以採取何種程度的報復行動。

  「斯萊德肯定是盯上我們了。」本尼說,他們端著三杯廉價的家釀葡萄酒,「幾天前在一家酒吧里,有個人來跟我搭話。他跟我年齡差不多,但十足的私家偵探派頭。他試圖扯到在達西拍賣大廳發生的那件事。我裝作一無所知,算是騙過去了。」

  「我也被兩個人跟蹤了,」蘇茜說,「他們交替出現,我只得兩天不去上班。我覺得他們已經離開了。」

  「你怎麼知道已經把他們甩掉了?」特魯比問。

  「最後我轉身面對年輕的那個,提議只要二十英鎊就可以為他吹簫。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一溜煙就不見了。我想這能讓他們相信我根本不是搞電腦的。搞電腦的人很少會去做那種生意。」

  「恐怕我也遇到了類似的事情,」特魯平頓·戈爾喃喃地說,「兩名私家偵探來到了我的破屋子,說是市政府的。我施展演技,扮演了一個開計程車的巴基斯坦人。可我想,我最好還是搬家。」

  「除此之外,我們的錢也快用完了,特魯比。我的積蓄已經告罄,房租也到期了,而且我們不能再花你的錢了。」

  「孩子,我們已經得到了樂趣,實施了一次痛快的復仇,也許我們應該結束了。」

  「對,」本尼說,「但鬼傢伙斯萊德還在那裡,把我的職業生涯和你的百萬英鎊坐在屁股底下。聽著,雖然難度是有一點,可我有個主意……」

  七月

  七月一日,達西大廈英國當代和維多利亞時代藝術品部門主管艾倫·利-特拉弗斯,收到了一封顯然出自一位十四歲男孩之手的措辭禮貌的信件。男孩解釋說,他正在為普通中等教育證書考試而研究美術,對拉斐爾前派[17]尤其感興趣。他請教哪裡在公開展示羅塞蒂、米萊和亨特的傑作。

  艾倫·利-特拉弗斯是一位講究禮節的人,他當即口述了一封回信,完整地答覆了年輕人的疑問。當信件列印出來後,他簽上自己的名字:你誠摯的,艾倫·利-特拉弗斯。

  倫敦市內研究、識別和鑑定美術作品最負盛名的學術機構,毫無疑問是科爾伯特學院。在它的地下室深處,有一個科學實驗室,那裡安放著一排排強大的研究用技術儀器。那裡的首席科學家是史蒂芬·卡彭特教授。他也收到了一封信,好像是一位正在準備論文的女研究生寫來的。

  寫信人解釋說,她選定的題材是二十世紀藝術品欺詐陰謀,以及科學如何發揮其在揭露騙子時的積極作用。

  卡彭特教授很高興地作了回答,並建議她閱讀他寫的有關這個題材的書——可在學院門廳的書店買到。他也親自在覆信上簽了名。

  到七月七日那天,本尼·伊文思已經有了兩份真實的手寫簽名樣本。

  蘇茜·戴知道,她的老闆在坐牢之前,曾是全國有名的技術高超的電腦黑客,出獄後改邪歸正、創辦公司,開發防止非法侵入客戶電腦的保安系統。

  一天吃午飯時,蘇茜問他,在他落難蹲監獄期間,是否遇到過另外一種類型的詐騙犯。他愛莫能助地聳聳肩,裝作根本不知道,可是,他有著淘氣的幽默感和驚人的記憶力。

  三天後在辦公室里,蘇茜·戴發現她的電腦鍵盤上貼了張紙條。紙上只寫著「畫家彼得」,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其他一個字也沒有。

  七月十日,特魯平頓·戈爾進入達西大廈的後門,也就是從裝卸貨物的後院進去的那扇門。這是一扇自動關閉的門,由裝在外面的一塊電子鍵盤控制,不過本尼仍記得開門的那組密碼。他以前常從那裡進進出出,為的是抄近路去一家價格便宜的咖啡館吃午飯。

  這位演員身穿一件胸袋上有達西標誌的淺棕色防塵罩衣,與其他所有搬運工極為相像,而且他還帶著一幅油畫。這時候是午飯時間。

  一位穿著防塵罩衣的搬運工,捧著一幅畫在藝術品拍賣行的廊道里走過,這堪比雷雨時落下的一顆雨點,絲毫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在說了若干次對不起後,特魯比花了十分鐘找到一間沒有人的辦公室。他走進去返身鎖上門後,直接翻找寫字檯抽屜。當他原路返回時,還帶走了兩張印有信頭的信紙和兩隻印有商標的信封。

  四天以後,他以一名遊客的身份去參觀科爾伯特學院,記下了那裡的工作人員穿的防塵罩衣,之後他又以科爾伯特的搬運工面目出現,做了同樣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曾回頭打量過他。

  七月底時,畫家彼得只索要了一百英鎊,就為他們寫了兩封精美的信件和一份實驗室報告。

  在這個月的大部分時間裡,本尼一直在查找他多年前聽說過的一個人,一個令藝術界聞之色變的人。使他大為欣慰的是,那個老人仍活著,在戈爾德斯格林過著貧困的生活。在藝術品欺詐的編年史上,科利·伯恩賽德稱得上是一位傳奇人物。

  多年前,他以一個具有天賦的年輕藝術家的身份,擠進了波西米亞戰後社交圈——繆麗爾·貝爾徹[18]開辦的殖民地俱樂部,以及在皇后大道的藝術家聚會處和貝斯沃特畫室。

  他認識了俱樂部里的那些年輕人:弗洛伊德、培根、斯賓塞,甚至還有小男孩霍克尼。後來他們都成名成家了,但他沒有。不過,他發現自己具有一種被忌諱的才能。他不能創作出人們願意掏錢購買的他自己的作品,卻能夠仿製出別人的作品。

  他研究了幾個世紀之前的作畫技術、顏料的化學成分、蛋彩畫中蛋黃的作用以及茶水和葡萄酒可使畫作變得經世般陳舊的技巧。不幸的是,他雖然放棄了喝茶,卻開始嗜酒。

  在那個時代,他把從委羅內塞到范戴克[19]的一百多幅帆布油畫和木板油畫,推銷給了那些既貪心又容易上當的人。甚至在他被捉住之前,人們都認為,他在午飯之前就可以為你迅速趕出一幅相當漂亮的馬蒂斯[20]畫作。

  午飯之後就有問題了,原因出在他口中的「小朋友」身上。科利愛上了這種液體紅寶石,而且通常是產自法國波爾多山坡上的那種。因為試圖把午飯後所畫的作品推銷給他人,他捅了婁子。

  又羞又惱的藝術界堅持要將他繩之以法,於是把他送進了鐵窗後面的一座灰色大樓里。在那裡,他成了深受獄警和囚犯們喜愛的大叔。

  藝術界的人們花了好多年時間才搞清楚,他們牆上掛著的畫作,有多少幅是伯恩賽德仿製的。他自己在全盤招供之後,得到了減刑處理。出獄後,他漸漸被人們忘卻,靠為遊客畫速寫過著清貧的日子。

  本尼帶著特魯比去見這位老人,因為他認為他們可以合作,而結果也確實如此。二人同是被藝術界拒之門外的天才。科利·伯恩賽德傾聽著,高興地品味著本尼帶來的法國上梅多克葡萄酒,這比他平常喝的從樂購買來的廉價智利梅洛葡萄酒要好得多。

  「太邪惡了,孩子,邪惡透頂了。」在本尼講完事情原委,特魯比證實自己損失了兩百萬英鎊之後,伯恩賽德噴著唾沫星子說,「他們還說我是騙子,可我根本沒法和他們相提並論。但是過去的那種事情,我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年紀太大,不中用了。」

  「會有報酬的。」特魯比說。

  「報酬?」

  「百分之五。」本尼說。

  「什麼東西的百分之五?」

  本尼俯身向前,在他耳邊一陣低語。科利·伯恩賽德那雙濕乎乎的眼睛發亮了。他仿佛看見了在火光下閃耀著深紅色光芒的拉菲紅酒。

  「為那種報酬,孩子,我可以為你製作一幅傑作。不,不是一幅,而是兩幅。科利的最後一擊。先生們,讓他們見鬼去吧。」

  有些繪製在舊木板上的畫,雖然極為古老,但因為損毀嚴重,原先的顏料幾乎消褪殆盡,因此不怎麼值錢。只有那舊木板尚有一些價值。本尼在造訪了上百家聲稱出售古董但實際上只賣舊破爛的古玩店之後,買來了這樣一幅破爛畫。

  在一家類似的商場裡,他用十英鎊買到了一幅非常醜陋的維多利亞時期油畫。畫中有兩隻死鷓鴣掛在一隻鉤子上,還有一把雙管霰彈槍倚在牆邊。畫的名字是《獵袋》。科利·伯恩賽德用不著費多大勁就可臨摹出來,但他必須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如同原作那樣缺乏靈氣。

  七月的最後一天,一個留薑黃色鬍子、口音濃重的蘇格蘭人,走進了位於薩福克縣聖埃德蒙茲伯里的達西大廈分部。這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但分管東英吉利亞的三個郡。

  「姑娘,」他對坐在櫃檯後面的一位女士說,「我帶來了一幅價值非凡的作品。是我的祖父在一百年前創作的。」

  他自豪地向她展示了那幅《獵袋》。姑娘不是專家,但她也認為那鷓鴣看上去像是被車撞過了。

  「你想對它估價嗎,先生?」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

  伯利的辦公室沒有估價所需的設備,只能送到倫敦去評估,不過她接下了這幅畫並記錄了賣主的詳細情況。賣主哈米什·麥克菲聲稱住在薩德伯里。這一點,她沒有理由去懷疑。實際上,這地址屬於一個小小的報亭,但經營者同意讓麥克菲先生作為通信地址暫時使用並代為保管往來信件,為此他每月能獲得十英鎊外快。這幅拙劣的維多利亞時期油畫由下一班貨車運往了倫敦。

  在離開達西分部的辦公室之前,麥克菲先生注意到,他祖父的真跡已被標上儲存標記:「F 608」。

  八月

  八月像一股麻醉劑般橫掃並瀰漫在倫敦西區。大街小巷到處是熙熙攘攘的外地遊客,而在市區居住和工作的本地人則試圖逃出去。對於達西大廈的高級職員來說,他們有若干目的地可選擇:義大利托斯卡納的度假別墅、法國多爾多涅的莊園、瑞士的度假小屋和中美洲加勒比海的遊艇。

  艾倫·利-特拉弗斯是一位狂熱的遊艇業餘愛好者。他在英屬維京群島有一艘雙桅小帆船,不出海時系泊在特雷利斯島後面的一個船塢里。他打算在為期三周的假期里出海往南方去,一直到格瑞那丁群島。

  佩里格林·斯萊德也許以為他已經使達西大廈的電腦系統變得像諾克斯堡那樣堅不可摧,但他錯了。他請來的那位信息技術專家使用的其中一個系統是由蘇茜的老闆開發的,蘇茜曾經協助其完善了系統內的某些細節。開發系統的人要比系統本身更高明。她戰勝了系統。本尼需要達西大廈所有八月份度假者的名單、目的地及應急聯繫地址。這些她都在自己的電腦里完成了下載。

  本尼知道利-特拉弗斯將去加勒比海泛舟,而且他留有兩個聯絡號碼:他的全球通手機號碼和他在遊艇上的無線電接收頻率。蘇茜把這兩個號碼都改了一位數。雖然利-特拉弗斯先生並不知道這回事,但他將完全不會受到電話的打擾,度過一個真正平靜的假期。

  八月六日,那位留有姜色鬍子的蘇格蘭人風風火火地闖進倫敦達西大廈,要求取回他的那幅油畫。他的要求沒有遭到拒絕。他報出了油畫的儲存標號。十分鐘之後,一名搬運工把它從樓下取來,交給了他。

  夜幕降臨後,蘇茜注意到電腦里的記錄顯示,那幅畫是在七月三十一日交到聖埃德蒙茲伯里作鑑定的,但在八月六日由其主人取回。

  她修改了最後一部分內容。新的記錄表明,根據安排,那幅畫被科爾伯特學院派來的一輛麵包車提走了。八月十日那天,從沒聽說過、更沒見到過《獵袋》的利-特拉弗斯先生,離開倫敦希思羅機場飛赴邁阿密,繼而轉機去聖托瑪斯和比夫島,他的那艘雙桅小艇就在那裡等著他。

  佩里格林·斯萊德屬於那些不想在八月份出遊的人。以他的觀點,道路、機場和名勝古蹟到處人滿為患。但他也不想待在倫敦;他回到了漢普郡首府所在地。他的妻子埃莉諾要出門去朋友在義大利埃爾科萊港的別墅做客,所以他可以單獨住在家裡,與溫水游泳池、大片的草地和數量雖少但足以使喚的幾名傭人待在一起。他的聯繫號碼也在清單上,所以本尼知道他會去哪裡。

  八月八日,斯萊德離開倫敦去了漢普郡。十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手寫的,寄自於倫敦希思羅機場。他立即認出了筆跡和簽名:這封信來自艾倫·利-特拉弗斯。

  親愛的佩里,我是在候機廳里匆忙寫就這封信的。為了度假,以及為使本部門九月份的拍賣會有序進行,臨行前瑣事繁多,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向你提及。

  十天前,一個不相識的人把一幅畫帶到伯里的辦公室要求鑑定。當畫作抵達倫敦時,我看了一眼。坦率地說,這是一幅醜陋的後維多利亞時期作品,畫面上是兩隻死鷓鴣和一支槍,根本沒有什麼才氣,而且通常是會直接退回去的。但畫中的某個方面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知道,後維多利亞時期的作品,既有畫在木板上的,也有畫在帆布上的。這幅是畫在一塊木板上的,而且看上去極為陳舊,屬於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幾個世紀。

  我以前見過這種木板,通常是在塞貝的那個部門。但不是橡木,所以我來了興致。它看上去有點像楊木。因此我認為,也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一些破壞分子在一幅更早年代的作品上進行了塗鴉。

  我知道這要進行一番研究,如果到頭來是在浪費時間,那我說一聲「對不起」。但我已經把它送到科爾伯特學院去了,請史蒂芬·卡彭特看一下並進行X射線掃描。因為我要出門,而史蒂芬說他也要外出,所以我請他直接把報告寄到漢普郡給你。月底見。

  艾倫

  佩里格林·斯萊德躺在游泳池旁的一把躺椅上,一邊啜飲著當天第一杯粉色杜松子酒,一邊把這封信讀了兩遍。他也來了興致。英國藝術家,即使他們在木板上作畫,也從來不會使用時隔幾個世紀的楊木。北歐人使用橡木,義大利人使用楊木。而且一般來說,木板越厚,年代越久,因為古時候的鋸木技術幾乎不可能把木板鋸得特別薄。

  利用他人的舊畫在上面繪製新畫其實很常見,而且很多人都知道,在美術史上,曾有一些毫無天賦的白痴在早期的真跡作品上作畫。

  現代技術可以確定一小片木頭、帆布或顏料的年代和日期,不但可鑑定其原產地,有時甚至能判定是來自哪個畫派,還可用X射線看清表層畫面之下的模樣。

  利-特拉弗斯這麼做是對的,以防萬一。斯萊德本打算第二天去倫敦,與瑪麗娜進行一次令他極其痛苦的會面,他想,也可以順便去一次辦公室,核查一下那份記錄。

  記錄確認了寄自希思羅機場的信件中所說的一切。一個叫哈米什·麥克菲的人闖進伯里的辦公室,留下一幅題為《獵袋》的維多利亞時期靜物畫。它已被標上「F 608」的儲存號碼。

  儲存記錄顯示,那幅油畫在八月一日抵達倫敦,並於八月六日被送往科爾伯特學院。斯萊德關掉電腦,儘管從未曾謀面,但他滿心期待著傳奇人物史蒂芬·卡彭特的鑑定報告。

  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倫敦的下午六點鐘,在加勒比海是下午一點鐘。他用了一個小時時間,試圖通過利-特拉弗斯的手機或他船上的無線電聯繫上他,但一直發現自己是在與別人通話。最後,他放棄了,轉而去赴與瑪麗娜的幽會。

  八月十八日,一個身穿科爾伯特學院防塵罩衣的矮個子搬運工穿過達西大廈正門,來到前台邊。他攜帶著一幅用氣泡布包裝著的小油畫。

  「早上好,親愛的,科爾伯特學院按計劃送貨來了。」

  櫃檯後面的年輕女士被搞得一頭霧水。送貨員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看了一下。

  「達西儲存編號『F 608』。」他念道。女士豁然開朗,她在身後的電腦鍵盤上輸入號碼。

  「等一下。」她說。查閱電腦後她得知,這件物品已經提離儲存倉庫,送去讓科爾伯特學院作鑑定了,下指令的是正在度假的英國當代和維多利亞時代藝術品部門主管。現在,物品送回來了。她打電話叫來自己單位的搬運工。

  在她簽收了科爾伯特學院送貨人的回執單後,這幅有防護包裝的油畫回到了儲存處。

  特魯平頓·戈爾走上外面熱烘烘的人行道,心裡想道:「假如我在那棟樓里再待下去,我就要付他們房租了。」

  八月二十日,史蒂芬·卡彭特教授的鑑定報告以創紀錄的速度,抵達了佩里格林·斯萊德位於漢普郡的莊園。佩里格林·斯萊德在泳池裡暢遊一番後,在吃早飯時收到了這封信件。讀信時,他那盤雞蛋變涼了,咖啡的表面也結了一層膜。這封信件說:

  親愛的斯萊德先生:

  我敢肯定,你在眼下一定知道了,在艾倫·利-特拉弗斯出發去度假之前,曾請我鑑定一幅維多利亞後期的小油畫。

  我不得不說,這項任務原來非常具有挑戰性,而且最終結果令人相當振奮。

  這幅標題為《獵袋》的圖畫,粗看之下,似乎相當醜陋、缺乏優點,大約是一百年前某位業餘庸才的塗鴉之作。但畫作的木板引起了艾倫的注意,因此我也對其重視了起來。

  我把木板從其維多利亞時期的框子中取出,潛心研究了一番。毫無疑問,它是楊木,而且相當陳舊。在它的邊緣,我發現了古代乳香脂或膠水的痕跡,這表明,它很可能是一塊碎片,是一幅比這大得多的畫作——比如祭壇畫——鋸開之後的其中一部分。

  我從木板後面取了一點小碎片,以測定其年代和可能的原產地。你也知道,樹木年代學不適用於楊樹,因為這種樹與橡樹不同,它沒有能顯示所經歷的歲月的年輪。然而,現代科學還有其他方法可對其進行測定。

  我已經可以證明,這片木頭與十五世紀和十六世紀那些義大利的木材相一致。用分光顯微鏡進一步觀察後,發現了鋸木工使用的十字鋸鋒口留下的微小裂口和切口。鋸條鋒口上的一處細微的不規則狀態,和在該時代、該地區其他作品上所發現的痕跡相一致,這也與十五世紀和十六世紀的義大利作品有共同之處。

  兩隻死鷓鴣和一支霰彈槍的這幅維多利亞時期作品,毫無疑問是在更早時期的畫作之上創作的。我從顏料中取了一小片,測定了其下面的顏料不是油,而是蛋彩。

  從蛋彩中取下更微小的一塊後,我對它進行光譜分析,發現了其中有那個時期的若干位大師們使用的混合調料。最後,我對這幅畫進行了X射線掃描,搞清楚了下面到底是什麼。

  底下是一幅用蛋彩調和顏料繪製的油畫,由於那個不知名的維多利亞時期破壞者的厚重塗抹,使底下的油畫無法更清晰地呈現。

  遠景是那個時期的一處鄉間風景,包括幾座平緩的山丘和一座獨立的鐘樓。中景似乎有一條從淺淺的山谷中延伸出來的土路。

  近景只有一個孤單的身影,顯然是可在《聖經》中找到的那一類,眼睛直直地盯著觀賞者。

  我無法給出該作品的確切作者,但你現在手頭上所擁有的被遺漏的傑作,也許正是契馬布埃[21]、杜喬或者喬托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作品。

  你誠摯的,

  史蒂芬·卡彭特

  佩里格林·斯萊德呆坐著,信件攤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契馬布埃……噢,天哪。杜喬……耶穌哭了。喬托……糟糕。

  他左眼附近的那個部位又因為神經性痙攣而開始跳動。他用一根手指去按住那裡。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想起蘇富比拍賣行最近的兩項發現(對他都是相當程度的打擊)。在蘇福克海岸的一個莊園內,他們的估價師在一隻舊衣櫥里發現了一塊木板,認出它出自一位名家之手。那結果是契馬布埃的作品,是其中最稀有的,最後賣了幾百萬英鎊。

  就在近期,另一位蘇富比職員對霍華德古堡的內部進行了評估。在一個漏看的裝滿低檔畫作的文件夾里,他發現了一幅畫有一位雙手抱頭的悲痛婦女的作品,於是要求對此作出更專業的鑑定。這幅未曾引起注意的作品完成於三百年前,原來是由米開朗基羅創作的。詢問價格?八百萬英鎊。而現在,在偽裝成兩隻死鷓鴣的畫作之下,他似乎也擁有了無價之寶。

  顯然,再與雷吉·范肖聯手製造一次騙局是行不通了。把初級技術人員本尼·伊文思甩掉是一回事,艾倫·利-特拉弗斯則完全是另一種人。機場寄出的那封信,即便艾倫沒有留過副本,董事會還是會聽信他。不管怎麼說,再也不能用范肖了。藝術界不是那麼容易受騙上當的。

  但他想使、也能使自己出名並樹立信譽,還能讓達西大廈恢復往日的榮耀。如果這都不值一份六位數的聖誕獎勵,那就沒有東西可以比得上了。不到一個鐘頭,他已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坐進賓利跑車向倫敦疾駛而去了。

  畫作儲藏室里空無一人,他得以靜下心來慢慢找,直到他找到那份標號為「F 608」的物品。透過氣泡布包裝,他依稀能夠分辨出掛在一隻鉤子上的兩隻死鷓鴣的形狀。他把畫帶到自己的辦公室,作進一步檢查。

  在辦公室里注視著它時,他內心想:天哪,這實在是醜陋。但在它的下面……顯然,不能把它拿到大廳里去拍賣,應該先由達西大廈把它買下來,然後再「偶然」發現它。

  問題在於卡彭特教授,他是一位正直的人,肯定會把自己的報告留一份副本存檔備查。如果一位不幸的平民——即那幅塗鴉畫的原主人——在受到某位佩里格林·斯萊德的欺騙時,教授一定會憤怒到拍案而起。

  另一方面,教授也沒說藏在內層的畫肯定是一幅傑作,只不過是也許。沒有什麼法規禁止一家拍賣行搏一把。賭博有風險,沒有永遠的贏家。所以,考慮到其中還存在不確定性,如果他向畫作主人提供一個公平的價格……

  他在電腦里查詢賣主記錄,追查到了在薩福克郡薩德伯里的哈米什·麥克菲,還有一個地址。斯萊德寫了一封信,貼上郵票後寄出,願向那位悲慘的麥克菲支付五萬英鎊以購買他祖父那幅「最有趣」的作品。為使這事保密,他還附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作為聯繫方式。他堅信那個傻瓜會同意,這樣他將親自把支票送往薩德伯里。

  兩天之後,他的電話響了。打電話的是一個操濃重蘇格蘭口音的人,而且聽起來,他深深地受到了冒犯。

  「我的祖父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斯萊德先生。他在世時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但梵谷那時候也一樣。如今的我相信,這個世界在見到他的作品時,會承認這位真正的天才。我不能接受你的報價,我要報出我自己的條件。我祖父的作品應該出現在下個月初你們的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上,不然我就把它撤回來,拿到克里斯蒂拍賣行去。」

  斯萊德放下電話時渾身顫抖。梵谷?那人有毛病嗎?但他別無選擇。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已定於九月八日舉行。目錄已經付印,再過兩天就印好了,要修改已經來不及了。可憐的鷓鴣畫作只能之後添加上去,這也不是不尋常。不過,他留有自己的信件副本和給麥克菲的報價,還把最近的那通電話錄了下來。以五萬英鎊的報價去使卡彭特教授讓步是遠遠不夠的,但達西董事會將最大程度地支持他去對付今後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指責。

  他不得不「為達西大廈」購買這幅畫作,那意味著,大廳里要有一位投標人,其一舉一動都要確切地按吩咐去做,但看上去又不能像是達西的高級職員。他打算用伯特倫,那是搬運工的頭頭,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了四十年,他絕對忠心耿耿,雖然有點愛拍馬屁,但足夠服從命令。

  在電話的另一頭,特魯平頓·戈爾已經放下聽筒,轉向本尼。

  「親愛的小伙子,你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五萬英鎊可是一筆巨款呢。」

  「相信我。」本尼說。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自信,但他其實每時每刻都在向憤世嫉俗的早期繪畫大師之神祈求:斯萊德會因為過於貪心而對正直誠實的卡彭特教授隱瞞自己的打算。

  到月底時,達西大廈所有的高級職員都返崗了。秋季主要拍賣會的準備工作已全面展開:九月八日的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

  九月

  佩里格林·斯萊德打定注意要對那天將要完成的這件事保持沉默。他欣喜地發現,艾倫·利-特拉弗斯也是守口如瓶的典範,甚至根本沒提起過那件事。儘管如此,他們每次在走廊相遇時,斯萊德都會向他露出燦爛的笑臉。

  利-特拉弗斯開始擔心了。以前他常常認為這位副董事長是位花花公子,他也曾聽說過,中年男士因婚姻單調乏味,偶爾會在外面搞同性戀。作為四個孩子的父親,他由衷希望斯萊德沒有看上他。

  九月八日上午,達西大廈拍賣大廳響起了熟悉的激動人心的嗡嗡聲,那是腎上腺素激發的衝動,是對身處藝術界為鑑別糟粕而辛勤勞動的一種補償。

  斯萊德已經關照受人尊敬的搬運工頭頭伯特倫早點來,並向他交代了所有細節。在為達西大廈服務的歲月里,伯特倫已經見證了達西大廈所有權的五次更替。作為一名剛從部隊轉業的年輕人,他繼承父業當上了一名搬運工。他參加過達西家族最後一位繼承人——達西老先生的退休送別派對。達西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即使是當時剛入職的搬運工,也被邀請來參加派對,但這是最後一次全體參加的活動。後來的管理層再也沒有這樣款待過他們這些普通職員。

  伯特倫是達西大廈最後一位戴著黑色圓頂硬禮帽工作的人;他曾經在大樓內搬運過總值幾十億英鎊的藝術品,從來沒對這些東西動過壞腦筋。

  現在他坐在他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穿過他那海象般的大鬍子,把一杯又一杯的茶送進嘴裡。他接到的命令很簡單:他要穿上一套藍色嗶嘰西服坐在大廳後方,手裡拿一塊投標牌子,而且他只為一件作品投標。他已經看過掛在鉤子上的兩隻死鷓鴣,這樣他就不會錯誤地為其他靜物畫投標。他也已經被告知,要記住作品的題目是《獵袋》,斯萊德先生會在台上清楚地念出那個名字。

  最後,保險起見,他還被告知,要注意斯萊德的臉部表情。如果斯萊德要他投標,而他還在猶豫,斯萊德會快速地眨巴一下左眼。那是要他舉起手中牌子的暗號。伯特倫又去泡來一杯茶,然後去上了第四次廁所。斯萊德要求的最後一件事,是要他的託兒在關鍵時刻離開現場去洗手間。

  艾倫·利-特拉弗斯已經選定了一份頗具價值的油畫清單。最耀眼的是兩幅前拉斐爾派的畫作,一幅是米萊的傑作,來自於一位最近過世的收藏家;另一幅是霍爾曼·亨特的作品,已有多年未與公眾見面了。緊隨其後的是另兩幅同樣重要的油畫,兩幅出自約翰·弗雷德里克·赫爾林之手,另一幅則是詹姆斯·卡米克爾創作的怒海征帆圖景。

  拍賣於十點整準時開始。投標很踴躍,大廳里坐滿了人,甚至還有人倚靠在後牆邊。斯萊德有三幅靜物畫,題材都與獵物和獵槍有關,他決定把那幅蘇格蘭作品作為這一批次中未列名的第四幅進行拍賣。誰也不會感到驚奇,事情可在幾分鐘內解決。當他與擠滿大廳的人群打招呼時,表現得極為和藹可親。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伯特倫坐在拍賣大廳後方,眼睛凝視著前面,牌子放在膝蓋上。

  在台上,當一批批拍品在接近或超過高位估價賣出時,佩里格林·斯萊德表現得相當幽默,甚至笑容可掬。他能夠認出大多數投標人,但也有十幾個是他不認識的。他偶爾會看見天花板上的電燈反射在厚玻璃鏡片上的一道光芒,那屬於坐在倒數第三排的一個穿深色西服的人。

  在工作人員搬走一幅圖畫、把另一幅放置於畫架上的短暫間歇里,他示意一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到他身邊來。他俯身向前,輕輕咕噥了一句:「坐在倒數第三排左邊的那個日本人是誰?」姑娘走開了。

  在下一次更換畫作時,姑娘回來,把一張小紙條遞到他手裡。他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展開那張紙條。他看到的內容是:

  「山本義弘先生,大阪畫廊,東京和大阪。他帶來了由東京銀行簽發的金額為十億日元的一份信用證匯票。」

  斯萊德綻開了笑容。十億日元相當於兩百萬英鎊呢。沒有問題。他確信以前聽說過或讀到過山本這個姓氏。他沒記錯,那是當年偷襲珍珠港的日本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他不可能知道,這個同姓的日本人這次是來達西大廈搞一次類似的偷襲行動的;他也不會知道,東京銀行的那份信用證匯票是蘇茜用電腦完成的傑作。

  山本先生在一些尋常作品的拍賣初始階段投了幾次標,但沒有堅持不放。在畫作最終拍定成交之前,他撤出來讓給了其他投標人。儘管戴著難以看透神情的厚眼鏡片,他已經在人們心目中樹立了一位真誠買主的形象。

  四幅靜物畫中的第一幅拿上來了。那三幅列上目錄的畫都是由相對來說不太出名的藝術家創作的,分別以五千至一萬英鎊的拍賣價售出了。當第三幅畫被搬走之後,斯萊德用一種淘氣的幽默口吻說道:「還有沒包含在目錄里的第四幅靜物畫,是後來加上去的。一幅很不錯的小畫作,由來自蘇格蘭高地的藝術家科倫·麥克菲創作。」

  科利·伯恩賽德沒能抵擋住誘惑,他還是把自己姓名——至少是名字的一部分——放進了那位藝術家的稱呼里。這是唯一一個能認出他的地方。

  「標題是《獵袋》,」斯萊德清晰地說道,「有投標的嗎?一千英鎊有人要嗎?」

  伯特倫舉起了手中的牌子。

  「後面有人同意一千英鎊。有超過一千的嗎?」

  另一塊牌子舉了起來。那人肯定是近視眼。其餘投標人、交易人、收藏人、代理人和畫廊主都難以置信地盯著看。

  「向你挑戰了,先生,出價兩千英鎊。」斯萊德說著,眼睛盯住伯特倫。他閉了一下左眼皮。伯特倫舉起了手中的牌子。

  「三千英鎊,」斯萊德說,「有出四千的嗎?」

  大廳內一片沉默。然後日本人點了點頭。斯萊德迷惑了。他能夠看見那人厚重的黑髮中夾雜著白絲,但那杏仁色的眼睛被啤酒瓶底般的厚鏡片遮蓋得不可捉摸。

  「你這是投標嗎,先生?」他問道。

  「嗨。」山本先生說著又點了一次頭。他的聲音像是電影《大將軍》里的三船敏郎[22]。

  「請你把牌子舉起來好嗎?」斯萊德說。日本人清楚地說:「哦,好的。」他舉起了手中的牌子。

  「四千英鎊。」斯萊德說。他依然很鎮靜,但他絕對沒有想到會有任何人出價高於反應遲鈍的伯特倫。在接到暗示後,伯特倫又舉起了牌子。

  大廳里最迷惑的人莫過於此刻倚靠在後牆上的艾倫·利-特拉弗斯。他從來沒看見過或聽說過《獵袋》,要是他見過或者聽說過,這畫早就在回薩福克的貨車上了。目錄已經印成之後,要是斯萊德想在拍賣時添加一件作品,他應該會提起。還有,麥克菲是誰?他從來沒聽說過。也許是斯萊德打獵時的同伴的先人。現在價格已經超過了五千英鎊,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也沒有關係,任何物品都可以獲得一個體面的價格,對這件破爛貨來說,這已經是個奇蹟。賺取的佣金可使董事們喝上一陣名貴紅葡萄酒了。

  在此後的三十分鐘時間裡,利-特拉弗斯開始感到不安。他能夠看見後腦勺的那個日本人一直在點頭,口中說著「嗨」,而坐在更靠後部,在柱子後面、在他視野之外的某個人,一直在與他咬價。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這是一幅醜陋的爛畫,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拍賣大廳已經陷入了沉靜。價格已經上漲到五萬英鎊。

  利-特拉弗斯拖著腳步沿後牆走過去,走到柱子旁邊才抬頭看。他差點心臟病發作。看在上帝的份上,神秘的投標人原來是伯特倫。那只能意味著,斯萊德想把它買下來,為達西大廈。

  臉色灰白的利-特拉弗斯遇上了大廳另一頭的斯萊德的目光。斯萊德微微一笑,又向他挑逗地眨了眨眼。這就明朗了。他的副董事長一定是瘋了。他匆匆走出大廳,來到分發牌子的姑娘們那裡,抓起一部內線電話打到董事長辦公室,要求蓋茨黑德公爵接聽,因為他有急事要匯報。

  在他回到大廳之前,價格已經拍上了十萬英鎊,而且山本先生仍然不想退出。斯萊德現在正以一萬英鎊一次的加價往上拍,心裡已經非常著急。

  只有斯萊德一個人知道,兩隻死鷓鴣下面是一幅價值幾百萬英鎊的傑作,但日本人為什麼還在出價?難道他也知道一些內情?不可能,這幅畫是在無意間闖進聖埃德蒙茲伯里分部的。難道卡彭特教授在遠東的某個地方說漏過嘴?同樣不可能。難道是山本先生獨獨鍾情於這幅畫?難道他一點品位也沒有?難道他認為,東京和大阪的那些大亨會湧向他的畫廊,用昂貴的價格買下這幅破爛畫?

  哪裡出了問題,但是什麼問題呢?他不能拒絕山本先生的出價,更何況是當著整個大廳人群的面。但因為知道鷓鴣下面是什麼,他也不能暗示伯特倫停止投標,讓這幅作品流向日本。

  其餘競拍人意識到眼前出了怪事。這種事情他們以前誰也沒見過。台上展示的是一幅極為醜陋的作品,一般也就只能在地攤上看到,而現在兩個投標人卻把它的價格抬上了天。一個是蓄著海象般大鬍子的古怪老頭,另一個是寸步不讓的日本武士。他們產生的第一個想法是:有內幕。

  他們全都知道,美術界不適合膽小鬼涉足,和這個行業里的某些詭計比起來,科西嘉的殺手看上去簡直像是牧師。在場的每位專家都記得那件真實發生過的事:兩個藝術品商人去一座殘破古舊的莊園參加展賣會,其中一人發現了一幅畫有一隻死野兔的靜物畫,這幅畫就掛在樓梯井旁,甚至沒有參展,但他們基於第六感把它買了下來。死野兔原來是一代大師倫勃朗記錄在冊的最後一幅油畫。誰能肯定臥病在床的倫勃朗不會畫出眼下這幅那麼難看的鷓鴣呢?於是他們現在睜大眼睛盯著看,尋找隱藏在其中的天才手筆,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拍賣仍在繼續。

  在拍至二十萬英鎊時,門口有一陣騷動。人們讓出一條通道,臉色陰沉的蓋茨黑德公爵走了進來。他靠在後牆邊,像是一隻隨時要啄食活肉的禿鷹。

  拍上二十四萬英鎊時,斯萊德的自我控制開始崩潰。一層細密的汗珠出現在他的前額上,在燈光的照耀下特別顯眼。他的音調已經高了好幾個八音度。他內心有個聲音正在尖叫,想讓這場鬧劇停下來,但他沒法停住。他那精心編寫的劇本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二十五萬英鎊時,他左眼周圍又因為神經性痙攣開始跳動。大廳的另一頭,老頭子伯特倫看他不停地眨眼就繼續投標。這個時候,斯萊德想要他停下,但伯特倫知道他所接到的命令:一次眨眼,一次投標。

  「超過你了,先生。」斯萊德朝日本人發出粗糲的叫聲。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他祈求這場噩夢能夠就此結束。山本先生以清晰的聲音說道:「嗨。」斯萊德的左眼飛快地顫動起來,於是伯特倫又舉起了手中的牌子。

  在達到三十萬英鎊時,利-特拉弗斯憤怒地在公爵耳邊說了些什麼,禿鷹於是果斷地從牆邊朝他的雇員伯特倫移動。靜悄悄的大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日本人身上。他突然起身,把牌子往座位上一放,朝佩里格林·斯萊德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後走向大門。人群讓出一條通路,就像紅海為摩西讓路那樣。

  「一,」斯萊德有氣無力地說,「二。」

  他的槌子敲在台子上,整個大廳沸騰了,一如每次不堪承受的緊張局面過去之後,每個人都想和鄰座說點什麼。斯萊德有點恢復過來了,他擦拭腦門,把餘下的拍賣工作交給利-特拉弗斯後走到台下。

  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伯特倫走向他那間狹小的辦公室,準備去泡一壺好茶。

  公爵轉向他的副董事長,厲聲道:「我的辦公室。五分鐘內,勞駕。」

  「佩里格林。」當董事長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倆時,公爵開始說話了。沒有叫他「佩里」或是「老夥計」。連表面的友善也不見了。「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幹什麼?」

  「主持拍賣。」

  「別對我裝瘋賣傻,先生。兩隻鷓鴣的塗鴉畫,那是垃圾。」

  「初看時是這樣。」

  「你想把它買下來。為達西大廈。為什麼?」

  斯萊德從胸袋裡取出那兩頁信件,以及科爾伯特學院的卡彭特教授出具的那份報告。

  「我希望這能夠解釋一切。原本最多五千英鎊就能拿下。要不是那個發了瘋的日本人,我早就到手了。」

  蓋茨黑德公爵在窗戶前的陽光里仔細閱讀了報告。他的表情變了。他的祖先靠殺人搶劫成了名門望族,與本尼·伊文思一樣,祖宗的基因是頑強的。

  「情況不同了,老傢伙,情況完全不同了。還有誰知道這事?」

  「沒了。我是上個月在家裡收到這份報告的,一直親自保管著。史蒂芬·卡彭特、我,現在還有你。就這些。我認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麼原主人呢?」

  「一個白痴蘇格蘭人。原先我向他報價五萬英鎊,但那傻瓜回絕了。我留著那封信和他拒絕時的電話錄音。現在嘛,當然,我希望他當時就同意了。可我沒法料到今天上午那個瘋狂的日本人會來這麼一出。該死的,他差點把寶貝從我們手中奪走。」

  公爵想了一會兒。一隻蒼蠅在窗玻璃上發出嗡嗡的響聲,如同寂靜時響起的電鋸聲一樣。

  「契馬布埃,」他喃喃地說,「杜喬。天哪,我們達西大廈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的作品了。七百萬?八百萬英鎊?聽著,立即與這畫的主人結清帳。我會批准的。你希望誰來負責修復呢?科爾伯特學院?」

  「那是一家大機構,人多嘴雜。我想把任務交給愛德華·哈格里夫斯。他在世界上也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他單獨工作,口風很緊。」

  「好主意。就這麼辦吧。由你負責。修復工作完成後告訴我。」

  愛德華·哈格里夫斯確實是獨自工作,他生性陰鬱、行蹤隱秘,在哈默史密斯開了一家私人畫室。在修復以及去除名畫表面圖層方面,他無可匹敵。

  他閱讀了卡彭特的報告後,想與這位教授進行一次面談。但要是卡彭特教授獲悉一筆可觀的佣金落入別人的腰包,也許會勃然大怒,於是哈格里夫斯決定保持沉默。但他知道科爾伯特學院的信紙、信封和教授簽名的權威性,所以他以這份報告作為他自己的工作基礎。在斯萊德親自把這幅蘇格蘭靜物畫送到他的畫室時,他對這位達西大廈的副董事長說,他需要兩個星期時間進行修復。

  他把畫作放在朝北窗戶下的畫架上,頭兩天裡,他只是盯著它看。必須極為細心地把上面那層維多利亞時期的厚重油彩去掉,這樣才不會損壞底下的那幅傑作。等到第三天,他開始工作了。

  佩里格林·斯萊德在兩個星期之後終於接到電話。他已經等不及了。

  「嗯,怎麼樣,我親愛的愛德華?」

  「工作已經完成。靜物畫下面的作品現在已經完全顯露出來了。」

  「色彩怎麼樣?與畫上去的時候一樣鮮艷嗎?」

  「哦,這是毫無疑問的。」線路上的那個聲音說。

  「我派車來接你。」斯萊德說。

  「也許我該帶著這幅畫一起來。」哈格里夫斯謹慎地說。

  「好極了,」斯萊德綻開笑容,「我的賓利車半個小時內來接你。」

  他致電蓋茨黑德公爵。

  「幹得好,」董事長說,「讓我們來揭開它的面紗。我的辦公室,一千兩百點鐘[23]。」

  他曾經在冷溪近衛步兵團[24]當過兵,在與部下講話時喜歡加一些軍事術語。

  十二點差五分時,一名搬運工在董事長辦公室支起一隻畫架後離開了。十二點整,愛德華·哈格里夫斯在佩里格林·斯萊德的陪同下,用軟毯子包裹著那幅蛋彩顏料的木板畫,走進房間。他把畫作放在了架子上。

  公爵已經打開了一瓶唐培里儂香檳王。他為每位客人倒上一杯。斯萊德欣然接受了。哈格里夫斯猶豫著沒有接受。

  「那麼,」公爵綻出笑臉說,「我們得到的是什麼?杜喬的作品?」

  「呃,這次不是。」哈格里夫斯說。

  「給我個驚喜,」斯萊德說,「是契馬布埃的作品?」

  「確切地說,不是。」

  「我們等不及了,」公爵說,「來吧,揭開毯子。」

  哈格里夫斯照辦了。該畫顯然確如科爾伯特學院的來信所描述的。畫面精美,是文藝復興早期佛羅倫斯和錫耶納畫派的風格。

  背景是中世紀的風景,有平緩的山丘,遠處還有一座古鐘樓。近景是唯一的活體。那是一頭毛驢,或者說,是《聖經》中的驢子,正絕望地凝視著觀賞者。

  它的生殖器官軟綿綿地垂向地面,就好像不久前剛被徹底拉了出來。

  中景是淺淺的山谷,還有一條土路朝下通往中央。在土路上,從山谷里出現的,是一輛雖小但完全足以辨認的梅賽德斯—奔馳轎車。

  哈格里夫斯盯著房間裡的某個地方沉思著。斯萊德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於心臟病發作,接著,他變得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死去,然後開始害怕,怕自己沒能立即死掉。

  在蓋茨黑德公爵的內心深處,五個世紀的教養在努力控制住自我。最終,教養占了上風,他一言未發地走出了房間。

  一個小時後,佩里格林·斯萊德被永久性地請出了這座大樓。

  尾聲

  九月份餘下的日子裡發生了許多事。

  在回答日常電話詢問時,薩德伯里的那位報亭老闆確認了第二封印有浮雕圖案的信件正在等待麥克菲先生。特魯比裝扮成留著姜色鬍子的蘇格蘭人,坐火車去取那封信。信封內有一張來自達西大廈的支票,金額為二十六萬五千英鎊。

  他使用由蘇茜精心製作的電子文件,在海峽群島根西島的聖彼得港的巴克萊銀行開了個帳戶,那裡是英國領土中最後的免稅天堂之一。支票過戶並兌現之後,他當天坐飛機返回倫敦,在街邊的一家加拿大皇家銀行,又以特魯平頓·戈爾的名字開了另一個帳戶。然後他又去巴克萊銀行,把哈米什·麥克菲先生名下的整筆款項,轉到了倫敦市區戈爾先生的帳戶上。巴克萊銀行的副總經理對於這個蘇格蘭人的開戶和關戶速度之快甚為驚奇,但沒有反對。

  加拿大銀行對英國大陸的稅法不屑一顧。特魯比從那裡支取了兩張銀行支票。

  一張支票的金額為一萬三千二百五十英鎊,寄給了科利·伯恩賽德。老頭子餘生都能沉浸在佳釀紅葡萄酒中了。

  特魯比提取了一千七百五十英鎊現金作為他自己的基本生活費。第二張支票是給本尼·伊文思和蘇茜·戴的,金額為十五萬英鎊。餘下的十萬英鎊由樂於幫助的加拿大銀行建立一項長期高收益的基金,在特魯平頓·戈爾的餘生中,每月支付給他約一千英鎊的生活費。

  本尼和蘇茜結婚後回到了本尼的故鄉蘭開夏。他在那裡開了一家小小的畫廊,蘇茜則成了一名自由職業的電腦程式員。一年之內,她的頭髮褪盡了過氧化物染色劑,臉上也卸去了厚重脂粉,還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嬰。

  特魯比從海峽群島返回家中後,收到了來自永世製片公司[25]的一封信。信里說,他曾經在其中出演過一個小角色的《007之黃金眼》,該片的男主角皮爾斯·布魯斯南希望他能夠在下一部邦德影片中出演一個大角色。

  有人把情況透露給了查利·道森,而他在卡彭特教授饒有興趣的幫助下,把這樁藝術界的醜聞掩蓋了起來。

  警方繼續搜尋哈米什·麥克菲先生和山本先生,但蘇格蘭場對破案並不抱有很大希望。

  瑪麗娜把她的回憶錄賣給了《世界新聞報》。埃莉諾·斯萊德夫人隨即與倫敦最負盛名的離婚律師菲奧娜·沙克爾頓召開了漫長的會議。她與佩里格林·斯萊德先生達成協議,後者淨身出戶,沒能得到任何財產。

  斯萊德離開了倫敦。人們最後聽到他的消息,是說他在加勒比海的安地卡島經營著一家名聲不怎麼樣的酒吧。而蓋茨黑德公爵,則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風光了。

  [1] 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簡稱:BAFTA):即英國學院獎,相當於英國的奧斯卡獎。——譯註(本書中的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註)

  [2] 彼得·塞勒斯,以及後文提到的彼得·奧圖爾、麥克·帕林、克里斯多福·普盧默等,都是英國著名電影演員。

  [3] 羅伯特·鮑威爾:美國著名演員,曾主演電影《三十九級台階》(1979)。

  [4] 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掌管每年植物死而復生的一位俊美的神。

  [5] 阿德里安·范·奧斯塔德(1610—1685):荷蘭繪畫黃金時代的風俗畫畫家。

  [6] 喬托以及後文提到的拉斐爾、提香、波提切利、丁托列托和提埃坡羅等,都是義大利著名藝術家。

  [7] 烏菲茲美術館和彼提宮:義大利佛羅倫斯的著名美術館。

  [8] 埃爾·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雕塑家與建築家。

  [9] 委羅內塞以及後文的米歇爾·迪·魯道夫、薩諾·迪·彼得羅,都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畫家。

  [10] 耶胡迪·梅紐因(1916—1999):著名的美國小提琴家,後文中的斯氏琴即十七世紀義大利著名提琴製作師斯特拉迪瓦里製作的小提琴。梅紐因對斯氏琴推崇備至,在專業演奏會上都會使用它。

  [11] 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盧西恩特斯(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義畫派畫家。

  [12] 達達尼昂是法國著名小說家大仲馬根據真實人物查理·德·巴茲-卡斯德爾莫·達達尼昂所刻畫的虛構人物,最早是作為主人公出現於《三個火槍手》中。

  [13] 克萊斯·莫勒納爾,以及後文的托馬斯·黑雷曼斯和科內利斯·迪海姆,都是荷蘭繪畫黃金時代的畫家。

  [14] 安東尼·帕拉梅德斯(1601—1673):荷蘭繪畫黃金時代的肖像畫家。

  [15] 此處楷體字部分說的是德語。

  [16] 諾克斯堡:位於美國肯塔基州北部,官方名字是美利堅合眾國金庫,而大多數人把它稱作諾克斯堡,因為它像是一座銅牆鐵壁的堡壘,任何侵入者都將無功而返。

  [17] 拉斐爾前派:又叫前拉斐爾派,是1848年在英國興起的美術改革運動。這個畫派的活動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給19世紀的英國繪畫史及方向帶來了很大的影響。後一句中提到的三位英國畫家便是這一運動的發起人。

  [18] 繆麗爾·貝爾徹(1908—1979):是倫敦私人品酒會所殖民地俱樂部的創辦人和女業主,同時也是幾幅油畫裡的人物,包括由弗蘭西斯·培根創作的《坐著的女人》。後文提到的幾位是活躍於20世紀中期的英國藝術家。

  [19] 安東尼·范戴克(1599—1641):比利時弗拉芒族畫家,是英國國王查理一世時期的英國宮廷首席畫家。

  [20] 亨利·馬蒂斯(1869—1954):法國著名畫家,野獸派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雕塑家和版畫家。

  [21] 契馬布埃和後文的杜喬、喬托,都是著名的義大利中世紀時期畫家。

  [22] 三船敏郎(1920—1997):出生於中國青島市,是具有世界知名度的日本電影演員。電影《大將軍》(1980)是由美國導演傑里·倫敦拍攝的美國電影。

  [23] 即中午十二點整。

  [24] 冷溪近衛步兵團:英國陸軍近衛師的一支部隊,由喬治·蒙克將軍於1650年在蘇格蘭冷溪創建。

  [25] 永世製片公司:總部設在倫敦皮卡迪利廣場,是一家以拍攝007系列電影而聞名的英國電影公司。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