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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5:23:08 作者: (英)弗·福賽斯

  馬克·羅丹關掉他的半導體收音機,從桌邊站起來,盤裡的早餐幾乎沒動。他一直在抽菸,一支接一支。他走到窗邊,遲到的春天還沒有開始破壞這白雪覆蓋的景致。他凝視著窗外,又點了一支煙。

  「渾蛋。」他輕輕地嘟囔著這個詞,充滿了怨恨,然後又低聲罵了一串來表達他對法國總統、他的政府以及行動分局的憎惡。

  羅丹幾乎在所有方面都和他的前任不一樣。他身材高大,蒼白的臉上滿是仇恨。與其他拉丁裔不同,他總是用冷淡來掩飾自己的感情。由於沒有綜合理工大學的學歷,他無法升職。德國入侵法國的時候,十幾歲的他——這個鞋匠的兒子——逃離平靜的生活,駕著一條漁船來到英國,成了一名洛林十字[6]旗下的列兵。

  從列兵到軍士再到准尉,他歷盡艱險,在北非,他在柯尼希[7]麾下血戰,後來在諾曼第他又跟隨勒克萊爾[8]穿越灌木叢。在解放巴黎的戰鬥中,他獲得了軍官的肩章,這是他憑教育和出身永遠無法得到的。在戰後的法國,選擇只有兩個,繼續留在軍隊或是重返平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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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役做什麼呢?除了父親教給他的補鞋手藝,他別無所長。於是他留在了陸軍。後來,新一代的年輕人,那些受過教育的男孩,從軍官學校畢業,用教室里的理論知識獲得了他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同樣的軍官肩章。這讓他非常痛苦。看著他們在軍階和特權方面超越自己,這種痛苦便愈發刻骨銘心。

  剩下來的唯一出路就是參加殖民軍部隊。當義務兵們圍著操場轉來轉去的時候,這些驍勇善戰的士兵正在浴血奮戰。於是,他設法調到了殖民軍空降部隊。

  在印度支那的第一年裡,他很快便成了一名連長,生活在和他有著同樣想法、說著同樣語言的人中間。從補鞋匠板凳上站起來的年輕人,獲得晉升仍然需要通過戰鬥,更多的戰鬥。印度支那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少校了。回到法國經歷了一年的不快和挫折後,他被派往阿爾及利亞。

  法國撤出印度支那,加上他回國後的那一年,使潛伏在他內心的憤懣變成了對政客的日益憎恨。在他看來,除非由軍人當政,否則法國永遠無法擺脫遍布在政治生活中的賣國賊和馬屁精的掌控;只有軍隊裡才沒有這兩種人。

  像大多數作戰軍官一樣,他親眼目睹過自己的戰友死去,有時還親手掩埋了那些不幸陣亡的軍人支離破碎的肢體。羅丹崇拜軍人,認為他們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是他們的流血犧牲,才使得那些資產階級能在家裡過舒服日子。在印度支那的叢林裡戰鬥了八年後,他才從國內的平民處得知,他們大多對軍人毫不關心。那些左翼知識分子詆毀軍隊的文章全是諸如嚴刑拷問俘虜以獲取重要情報之類的瑣事。這些在馬克·羅丹的內心激起了反感,再加上他原先由於缺乏機會而逐漸累積的怨憤,他變得極端起來。

  他一直堅信,如果有當地殖民政府的支持,以國內政府和人民為後盾,軍隊是可以擊敗越盟[9]的。放棄印度支那是對成千上萬戰死在那裡的優秀青年的極大背叛,讓他們的死變得毫無意義。而羅丹是不可能也絕不會背叛的。他在阿爾及利亞的經歷證明了這一點。一九五六年春天,他離開馬賽口岸時,幾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他確信遙遠的阿爾及利亞群山將見證他畢生事業的頂峰,法國軍隊將成為全世界眼中至高無上的軍隊。

  兩年艱苦而殘酷的戰鬥絲毫沒有動搖他的信念。說真的,反叛並不像他原本想的那樣容易撲滅。無論他們擊斃多少穆斯林游擊隊,將多少村莊夷為平地,把多少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恐怖分子折磨致死,這些反抗者的力量反而愈發壯大,不但在鄉村擴大了勢力,而且還包括不少城市在內。

  他們當然需要宗主國給予更多的支援。毫無疑問,這場戰爭所在的遙遠角落,至少是帝國的領土。阿爾及利亞就是法國,是法國的一部分,三百萬法國人居住在這裡。人們為阿爾及利亞而戰就像為諾曼第、為布列塔尼或者阿爾卑斯而戰一樣。當他升任中校時,他從農村轉戰到了城市。開始是在博內,然後是康斯坦丁。

  在布萊德,他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士兵作戰,他們雖說不是正規軍,但至少還是戰士。他對他們的仇恨同他對城市裡這種偷偷摸摸的邪惡戰鬥相比,根本不算什麼。這種戰爭的對手是清潔工在法國人常去的咖啡館、超市和公園裡放置的塑料炸彈。為了將這些把炸彈放置在法國平民中的「雜碎」清除出康斯坦丁,他手段殘酷,因而得了個稱號——「屠夫」。

  為了最終消滅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及其軍隊,消滅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軍,唯一需要的就是巴黎的更多援助。和大多數極端分子一樣,羅丹因信念而無視事實:戰爭費用日益增長,背負著一場越來越沒有獲勝希望的戰爭,法國經濟搖搖欲墜,義務兵士氣日漸低落。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小事。

  一九五八年六月,戴高樂重新執政,出任法國總理。他乾脆利落地推翻了搖搖欲墜的腐敗的第四共和國,建立了第五共和國。他使用了「法國的阿爾及利亞」一詞,與將軍們的口徑一致。這使他重回馬提尼翁宮[10],並於一九五九年一月重返愛麗舍宮。羅丹聽到他說出這句話,回到房間,高興得都哭了。戴高樂訪問阿爾及利亞時,對羅丹來說,他就像從奧林匹斯山下來的宙斯一樣。他確信新政就要開始:共產黨人將被趕出他們的辦公室,讓-保羅·薩特肯定會以叛國罪被槍決,工會組織俯首帖耳,法國最終將全力支援他在阿爾及利亞的親人,支援保衛法國,在前線戰鬥的軍隊。

  羅丹對這一切非常肯定,就像他相信太陽從東方升起一樣。當戴高樂以他自己的方式開始重建法國的時候,羅丹想著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得給這個老頭兒一點兒時間。當與本·貝拉和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初步會談的說法剛開始流傳時,羅丹覺得不能相信。他雖然同情大個子喬·奧梯茲於一九六○年領導移民發動的那場叛亂,但他仍然覺得,沒有徹底剷除當地農民武裝一定是戴高樂的權宜之計。他覺得老頭兒肯定知道他在做什麼。他不是說過那崇高的字眼——「法國的阿爾及利亞」嗎?

  最後,當被毫無疑問地證明夏爾·戴高樂復興法國的概念里不包括「法國的阿爾及利亞」時,羅丹的世界就像被火車撞上的瓷瓶一樣粉碎了。忠誠、希望、信仰、自信,什麼都沒有了,留下來的只有恨。他恨這個制度,恨那些政客,恨知識分子,恨阿爾及利亞人、工會、記者、外國人;但他最恨的就是那個人——戴高樂。一九六一年四月,除了一些乳臭未乾的笨蛋拒絕參加外,羅丹率領全營參與了軍事政變。

  政變失敗了。戴高樂略施小計就把政變扼殺在萌芽狀態。在最終宣布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會談的前幾周,成千上萬台簡易半導體收音機被發放給部隊。這件事沒有引起軍官們的絲毫注意。他們認為收音機是無害的慰問品,許多軍官和高級軍士都贊同這個主意。空中傳來的法國流行音樂讓那些士兵感到很愜意,不再只關注炎熱、蒼蠅和無聊。

  但戴高樂的聲音就不是那麼無害了。在考驗軍隊忠誠的最後關頭,遍布整個阿爾及利亞各個兵營的成千上萬的義務兵都在用收音機收聽新聞。新聞之後,他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就是羅丹自己在一九四○年六月聽到的那個聲音。連內容都幾乎一樣:「你們面臨忠誠的選擇。我就是法國,掌握著法國的命運。跟隨我,服從我。」

  有些營長醒來的時候,全營就只剩下少數軍官,大部分軍士都走了。

  兵變就這樣被收音機粉碎了,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羅丹比別的人幸運些。有一百二十名軍官、軍士和士兵和他在一起。這是因為他所指揮的部隊比大多數部隊在印度支那和阿爾及利亞的農村都付出過更多的血汗。和其他參與兵變的人一起,他們成立了「秘密軍組織」,發誓要推翻愛麗舍宮裡的「猶大」。

  在勝利的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和效忠於法國的軍隊之間,進行大規模破壞的時間不多了。在最後的七周里,法國殖民者把他們畢生所得廉價變賣,逃離飽受戰火摧殘的海岸。而「秘密軍組織」則對他們留在身後的世界進行了最後一次駭人聽聞的報復。當這一切結束之後,這些領導者的名字都在戴高樂當局掛了號,留給他們的只有逃亡國外一條路了。

  一九六一年冬天,羅丹成為阿爾古的副手,是流亡海外的「秘密軍組織」的行動負責人。從那時起,精明強幹,有著敏銳洞察力的阿爾古就成了「秘密軍組織」發動的針對法國大城市行動的幕後主使,而羅丹則以他的陰險狡猾和組織能力著稱。如果他僅僅是一名強悍的極端狂熱分子,那他雖然危險但絕對不是最出眾的。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早期,「秘密軍組織」擁有許多這樣的悍將,但他比那些人更有才幹。那個老鞋匠生了一個善于思考的男孩,這個男孩的頭腦從來沒有受過正規的軍事教育。羅丹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成長起來的。

  在對法國的理解和軍隊的榮譽問題上,羅丹和其他人一樣固執,但是在具體問題上,他則是實用性和邏輯性的統一。因此他比世界上所有魯莽的狂熱分子和不顧死活的亡命之徒都更加高明。

  這就是在三月十一日早上,他所想出的關於刺殺戴高樂行動所面臨的問題。他沒有傻到認為這件事很容易,恰恰相反,他認為由於有了小克拉馬爾和軍事學院的失敗,事情變得更困難了。找殺手並不難,問題是要找一個人,或者是制訂一個計劃,這個人或者這個計劃要有能力以非同尋常的方式,穿越現在圍繞總統本人建立起來的這堵安全防護「牆」。

  他坐在窗前,兩個小時裡一直不斷抽菸,腦子裡有條不紊地想著一系列的問題。直到整間屋裡都瀰漫著藍色的煙霧,他才將這些問題匯總起來,然後設計一個方案來摧毀或繞開它們。每個方案在大多數他所想到的關鍵檢驗下看起來都是可行的,但在最後的考驗下都被瓦解了。思來想去,有個問題看來真的難以逾越——保密問題。

  在小克拉馬爾事件後,情況就發生了改變。行動分局對「秘密軍組織」從高到低各階層的滲透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最近發生的,對他的上級阿爾古的誘捕就說明了行動局急於抓捕訊問「秘密軍組織」領導人的程度。他們甚至不惜與德國政府大吵一架。

  阿爾古受審已經十四天了,「秘密軍組織」的所有領導都不得不東躲西藏。比多忽然就對拋頭露面失去了興趣,全國抵抗委員會的其他領導也驚慌失措地逃往西班牙、美國和比利時。他們一窩蜂地搶購假證件和邊遠地區的機票。

  看到這些,級別較低的成員都極為泄氣。在法國境內,以前願意提供幫助,藏匿被通緝的人,運送武器,傳遞消息,甚至提供情報的人,現在只說一聲「抱歉」就掛斷了電話。

  小克拉馬爾行動失敗後,被捕者受到審訊,法國境內的三個地下組織全部被迫關閉。法國警察根據內線的情報,查抄了一家又一家,破獲了一個又一個儲備武器和物資的秘密倉庫。另外兩個刺殺戴高樂的計劃在組員們剛坐下準備開第二次會時,就被警察破獲了。

  當全國抵抗委員會的人在會議上發表講演,空談恢復法國的民主時,羅丹正冷靜地審視著床邊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的那些文件所描述的事實:資金短缺,在國內外失去支持,成員減少,信用下降,「秘密軍組織」在法國情報機構和警察的進攻下正在分崩離析。

  槍決巴斯蒂安-蒂里只會使士氣更加低落。現在這個時候想找到肯提供幫助的人真的很困難,那些肯做這種事的人,他們的長相都已深深烙在每一個法國警察和幾百萬市民的腦海里。這個時候的任何新計劃,只要涉及多個策劃和多個組織間的協同,都會在刺客走進戴高樂周圍一百英里之前暴露。

  羅丹反覆思考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喃喃地說:「一個沒人知道的人……」他把他所知道的敢於刺殺總統的人逐個想了一遍。他們每個人在法國警察總部都有一本和《聖經》一般厚的卷宗。還能是什麼原因呢?他馬克·羅丹不也是只能躲在奧地利一家昏暗的山村旅館裡嗎?

  將近中午的時候,他終於有了答案。他曾一度放棄了這個答案,但又帶著濃厚的興趣重新去考慮它。如果能夠找到這樣一個人……只要有這樣一個人。慢慢地,很艱難地,他圍繞這樣一個人制訂了另外一個計劃,然後用所有的障礙和反對意見來檢驗它。這個計劃全通過了,甚至包括保密問題。

  午餐鈴敲響前,馬克·羅丹套上大衣走下樓。他在大門口遇到了順著冰冷街道迎面刮來的第一股冷風。他縮了縮身子,但在過熱的房間裡抽菸引起的頭疼和麻木卻一掃而光。他向左一拐,咯吱咯吱地向阿德萊街的郵局走去。他發了一連串簡短的電報,通知他那些化名散布於德國南部、奧地利、義大利和西班牙的同伴:他有任務外出,這幾周不在此地。

  他步履艱難地走回他那簡陋的住所。在路上,他忽然想到,也許有人會認為他最終也膽怯了,在行動分局的綁架或暗殺威脅下也要銷聲匿跡了。他聳聳肩,隨便他們怎麼想,沒時間向他們詳細解釋。

  他用旅館的優惠券要了一份午餐,今天是燉肘子和麵條。儘管多年印度支那的叢林時光和阿爾及利亞的荒野生活讓他對美食沒有概念,但這頓飯實在令他難以下咽。當天下午,他收拾好行李,付清帳單,離開那裡獨自去執行一項任務——去找一個人,或者更準確點,找某一類人,一類他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

  他登上火車的時候,一架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彗星4B型客機朝著倫敦機場四號跑道降落下來。飛機從貝魯特飛來。在排隊穿過入境旅客大廳的旅客中,有一個亞麻色頭髮的高個子英國人。中東的陽光把他的臉曬成黝黑的健康色。他在黎巴嫩盡情享受了兩個月的愉快生活,感到身心舒暢。不過對他來說,更令他愉快的是看著一筆數目不小的款項從貝魯特一家銀行轉入了瑞士的另一家銀行。

  在遙遠的埃及沙地上,他挫敗了埃及警察的追蹤,並留下了兩具德國飛彈工程師的屍體,每具屍體都有一個乾淨利落的子彈孔穿過脊椎骨。現在,困惑不解、滿腔怒火的埃及警察早已把屍體埋掉了。他們的死使納賽爾總統的阿爾·扎菲拉式火箭研製推遲了好幾年,而在紐約的一位猶太復國主義百萬富翁則覺得他的錢花得太划算了。這會兒,這個英國人輕鬆地通過了海關檢查,乘計程車駛向他位於倫敦西區的公寓。

  羅丹找了九十天,收穫了三份薄薄的檔案,每份都放在一個馬尼拉紙卷宗里。他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從不離手。回到奧地利已經是六月中旬了,他找了家小旅館住了下來。這是維也納布魯克納街的克萊斯特旅店。

  他在城裡的大郵局發了兩份簡明扼要的電報,一份發到義大利北部的博爾扎諾,另外一份發往羅馬。電報是召集他最重要的兩名助手到他維也納的住所開一個緊急會議。二十四小時之內人就到了。勒內·蒙克雷從博爾扎諾乘計程車來,安德烈·卡松則從羅馬乘機抵達。兩個人都用的假名字和假證件,因為他們兩個都排在駐義大利和奧地利的法國特工卷宗的前列,這個時候特工們正不惜血本地花費大把的銀子僱傭眼線,在邊境檢查站和機場找他們呢。

  先到克萊斯特的是安德烈·卡松,比預定的十一點早了七分鐘。他讓計程車停在布魯克納街的街角,下車後,在一家花店的櫥窗前花了幾分鐘整理了一下領帶,然後迅速走進旅店大廳。羅丹和往常一樣登記了假名,是他最親近的同伴才知道的二十個假名中的一個。被叫來的兩個人在前一天都收到了一份署名為「舒爾茨」的電報,這就是羅丹在這二十天內用的假名。

  「請問,舒爾茨先生在嗎?」卡松問前台的年輕人。小伙子查了一下登記簿。

  「六一四號房。是他約你來的嗎,先生?」

  「對,沒錯。」卡松回答,徑直走上樓梯。他走到二樓,沿著走廊尋找六一四號房。在右手中間的位置,他找到了。他抬手準備敲門,忽然被人從背後抓住。他轉過身,抬頭看見一張臉——鐵青的下巴,眼睛從那道濃黑的眉毛下俯視著他,毫無表情。他身後十二英尺處的牆上有個凹進去的隱蔽處,他就是從那裡開始跟在卡松身後的。儘管地上的燈芯絨地毯非常薄,但卡松還是一點兒聲音都沒聽到。

  「你要幹什麼?」這個大個子漫不經心地問,但抓住卡松右腕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

  有那麼幾秒鐘,卡松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想到了四個月前,阿爾古被從伊登·伍爾夫酒店閃電綁架的事。但很快他便認出了身後這個人,他是外籍軍團里的一名波蘭人,以前在印度支那和越南時都曾在羅丹的連隊裡待過。羅丹有時會讓維克多·科瓦爾斯基執行特殊任務。

  「我和羅丹上校約好的,維克多。」他輕聲回答。聽到對方提起自己和老闆的名字,科瓦爾斯基的眉毛更是擰成了一團。「我是安德烈·卡松。」他補充道。科瓦爾斯基似乎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他伸出左手繞過卡松,在六一四號房門上敲了敲。

  裡面有個聲音問:「誰?」

  科瓦爾斯基把臉湊到門縫處,「來了個客人。」他盡力「低聲」說。門開了一道縫,羅丹向外張望了一下,隨即拉開了門。

  「我親愛的安德烈,真抱歉這樣對你。」他沖科瓦爾斯基點點頭,「沒事了,下士,我在等他。」

  卡松的右手終於被鬆開了。他邁步進了房間。羅丹在門口又對科瓦爾斯基說了幾句,然後關上了門。波蘭人又退回牆上的隱蔽處。

  羅丹和卡松握了握手,把他領到燃氣壁爐前的兩個扶手椅旁。此時雖已是六月中旬,但外面下著濛濛細雨,天氣依然陰冷。他們兩個早就習慣了北非的烈日,所以把爐火燒得很旺。卡鬆脫下雨衣,在壁爐前坐了下來。

  「馬克,你往常可沒這么小心謹慎。」他說。

  「這不是為了我自己,」羅丹回答,「任何情況下我都能照顧好我自己。但我可能需要幾分鐘把這些文件毀了。」他指了指窗邊桌上公文包旁的那個厚厚的馬尼拉紙卷宗。「這才是我帶維克多來的原因。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必須給我六十秒的時間來銷毀這些文件。」

  「那些文件一定很重要。」

  「也許,也許,」羅丹的話音里透著一絲滿足,「我們得等勒內來。我讓他十一點十五分來的,這樣你們兩個人就不會同時到達而讓維克多不安。出現太多不認識的人會讓他緊張。」

  維克多左腋下別著沉甸甸的左輪手槍,他緊張起來會發生什麼?想到這些,羅丹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此時,他們聽見一記輕輕的叩門聲。羅丹穿過房間,把嘴湊到門上:「誰?」

  這次是勒內·蒙克雷,他的聲音緊張得有點結巴。「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羅丹拉開門。蒙克雷站在門口,身後是那個波蘭巨人。相形之下,蒙克雷就像個侏儒。維克多用左臂勒著這個會計,緊緊地夾住了對方的兩條胳膊。

  「行了,維克多。」羅丹輕聲對這個保鏢說。蒙克雷被放開了。他走進屋裡,對坐在爐火邊微笑的卡松扮了個鬼臉。門再次關上了,羅丹向蒙克雷表示歉意。

  蒙克雷走上前來,兩人握了握手。他脫去外衣,露出一件皺巴巴的灰黑色西裝,手工很差,並不合體。就像大多數習慣了穿軍裝的人一樣,他和羅丹都穿不慣便服。

  看著他們兩個在那兩把簡陋的椅子上落了座,羅丹便坐到了那把他用來當寫字檯的桌子後面的高背椅上。他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法國白蘭地,向他們揚了揚。兩位客人都點了點頭。羅丹倒了三大杯,遞給蒙克雷和卡松。先飲些烈酒可以幫他們消除身上的寒氣。

  勒內·蒙克雷斜靠在床頭。他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和羅丹一樣都是職業軍官,但不同的是,他沒指揮過戰鬥。他的軍人生涯大多是在行政部門度過,開始的十年一直在外籍軍團會計處工作。他從一九六三年春天開始主管「秘密軍組織」的財務。

  只有安德烈·卡松不是軍人。他身材矮小,辦事精細。他在阿爾及利亞是一家銀行的經理,現在的穿著打扮還是老樣子。他是法國城市地區「秘密軍組織」和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地下組織的聯絡人。

  雖然加入組織的原因各不相同,但這兩個人和羅丹一樣,都是「秘密軍組織」里的強硬派。三年前,蒙克雷在馬賽郊區的外籍軍團會計處工作時,他十九歲的兒子在阿爾及利亞的部隊服役。後來,蒙克雷少校再沒有見過他的兒子,連屍體都沒見著。這個年輕的列兵被游擊隊俘虜了,部隊攻占村子之後,他就被埋在了那裡。事後他知道了兒子曾慘遭折磨的悲慘遭遇。在部隊裡,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長久保存,這一點盡人皆知。

  安德烈·卡松和「秘密軍組織」的關係則更密切一些。他出生在阿爾及利亞,他把畢生都奉獻給了他的工作、家人和他的家庭。他所工作的銀行總部設在巴黎,所以即使阿爾及利亞陷落,他也不會失去工作。但他參加了一九六○年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移民叛亂,是他的家鄉康斯坦丁的領導人之一。甚至在這之後他仍然沒丟掉工作,但是當他發覺銀行戶頭一個接著一個地結清了帳,商人們賣掉了一切搬回法國時,他才知道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好日子已經結束了。就在軍隊譁變之後,當地的農民和小商販傾家蕩產地孤身逃回法國,飽受苦難。他們當中很多人甚至從未見過這個國家。看到這些,他對戴高樂的新政很是惱怒,於是便幫助「秘密軍組織」的一支部隊從自己工作的銀行搶劫了三千萬舊法郎。一個低級出納員發現他與「秘密軍組織」合謀,舉報了他,終結了他在銀行的事業。他把妻子和兩個孩子送到佩皮尼昂的岳父家住,自己則加入了「秘密軍組織」。他的價值在於他對當前法國國內「秘密軍組織」的同情者十分了解,這個群體約有上千人。

  馬克·羅丹在他書桌後面的椅子上坐下來,看著他們兩個。他們也注視著他,目光充滿好奇,但什麼都沒問。

  羅丹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他的介紹,他講得很仔細,主要是關於過去幾個月里,「秘密軍組織」不斷被法國情報機構挫敗的情況。他的客人都盯著各自的酒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在過去的四個月里,我們遭受了三次沉重的打擊。在理工學院試圖使法國脫離那個獨裁者的失敗嘗試,僅僅是我們長長的失敗清單里的最新紀錄。其中有的甚至還沒開始就被破壞了。只有兩次,我們的人進入了狙擊範圍,但都因為計劃和執行中的低級錯誤也搞砸了。我不用講那麼具體,你們和我一樣,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們失去了安托萬·阿爾古,他被綁架了。他是我們最精明強幹的領導之一。儘管他忠於我們的事業,但毫無疑問,在如今的審訊手段下,他們很可能對他使用藥物。這樣一來,整個組織都處於危險之中。安托萬知道一切,所以我們現在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現在只能坐在這個昏暗的旅館裡,而不是在我們慕尼黑總部的原因。

  「如果一年前我們就從頭開始,那也不會太糟。那時候我們能發動成千上萬熱情的愛國志願者,可現在就沒那麼容易了。讓-馬里耶·巴斯蒂安-蒂里的死對我們更不會有任何幫助。我不想過多責備那些同情我們的人。他們有權要一個結果,而不是聽空話。」

  「好了好了,你究竟想說什麼?」蒙克雷問。這兩個聽眾都知道羅丹是對的。蒙克雷比任何人都清楚,從阿爾及利亞銀行搶劫來的錢都花在組織的運作上了,右翼企業家的捐助也開始枯竭。最近他在募捐時遭到了露骨的蔑視。卡松知道,他與法國地下組織的聯繫渠道現在也開始惡化了。他的多個藏身處被抄。阿爾古被捕後,很多人都不再支持「秘密軍組織」了。巴斯蒂安-蒂里被槍決只能加速這一進程。羅丹所介紹的都是事實,但聽起來讓人很不愉快。

  羅丹繼續講著,好像沒被打斷過一樣。

  「剛才我說的那些就是我們當前所面臨的現狀。我們的主要目的是要幹掉那個老傢伙,解放法國。所有與之相左的計劃都必須放棄。如果我們繼續沿用傳統手段,這個目標是不可能實現的。先生們,我不想再讓更多的愛國青年去執行幾天之內就會被泄露給法國蓋世太保的計劃了。簡而言之,告密的人太多,臥底太多,不服從指揮的人太多。

  「法國安全局現在已經趁此機會滲透到我們的組織中,就連我們最高級的委員里也已經有人開始向他們泄露機密。現在看來,我們的決議他們幾天之內就會知道——我們準備做什麼,計劃什麼,執行任務的是誰,都會暴露無遺。不可否認,面對這樣的處境讓人很不愉快,但我確信,如果我們不去面對,那純粹是自欺欺人的行為。

  「依我看,只有一個方案可行。這個方案可以避開安全局整個間諜和特工網絡,讓他們失去情報來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可能事前發覺。即使發覺了,也破壞不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實現我們的首要目標——殺了那個老傢伙。」

  蒙克雷和卡松迅速抬起頭。房間裡一片死寂,只能偶爾聽見雨點打在窗格上的聲音。

  「的確,我們當前的處境非常糟糕,但如果你們同意我對形勢的判斷是正確的,」羅丹繼續說,「那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目前所知道的,願意並且能夠消滅那個老小子的人,秘密警察也一樣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在法國國內活動,只要一露面,就會像一隻被追捕的野獸,不僅被正規警察部隊搜捕,還會被『大鬍子』和告密者出賣。我相信,先生們,我們唯一的辦法是雇一個外人。」

  蒙克雷和卡松驚愕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們才慢慢有所領悟。

  「什麼樣的外人?」終於,卡鬆開口問道。

  「不管他是誰,這個人必須是個外國人,」羅丹說,「他不是『秘密軍組織』或者全國抵抗委員會的人。全法國的警察都不認識他,他也沒留下任何檔案。所有獨裁統治的弱點就在於它那龐大的官僚機構。檔案里沒有的就等於不存在。沒有人知道這個殺手,因此他就『不存在』。他持有外國護照,幹完這差事就消失了,回到他自己的國家。這時法國人民就會行動起來,徹底剷除戴高樂這幫賣國賊的餘孽。這個人能否逃出法國並不重要,我們接管政權後肯定會釋放他的。重要的是他能不引起注意,不被懷疑地進入法國,而這是現在我們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兩個聽眾都沉默不語,陷入沉思。羅丹的計劃逐漸在他們的腦海中成形了。

  蒙克雷輕輕吹了聲口哨。

  「一個職業殺手,一個僱傭兵?」

  「沒錯,」羅丹回答,「要說會有一個局外人出於對我們,對國家的熱愛或者對這件事情本身感興趣才同意干,那我也未免太天真了。要想找到一個技能和膽識都足以勝任這項差事的人,我們必須雇一個真正的職業刺客。這種人只為錢工作。而且是一大筆錢。」他補充道,同時飛快地瞥了蒙克雷一眼。

  「但是我們能否找到這樣一個人呢?」卡松問。

  羅丹舉起手。

  「一件一件來,先生們。顯然,我們有大量的具體工作要做。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們是否在原則上同意這個主意。」

  蒙克雷和卡松對視了一下,又都轉向羅丹,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羅丹坐在高背椅上儘量向後靠去,「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原則上意見一致。第二個問題是關於保密,這是整個計劃中的關鍵。在我看來,現在我們能相信的人越來越少了。我並不是說,『秘密軍組織』和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中的所有同志都是叛徒。不過老話說得好,『知道的人越多,秘密就越保守不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即使是在『秘密軍組織』,也已經有一些滲透進來的人取得了領導地位。他們會向秘密警察報告我們的計劃。這些人早晚會露餡兒的,但目前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因此對我們構成了相當大的威脅。而那些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的政客要麼神經過敏,要麼膽子太小,他們很可能認為這個計劃是無法實現的。我不想讓他們無端捲入此事而陷入危險的境地,實在沒這個必要。

  「你,勒內。還有你,安德烈。我召集你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完全信任你們對事業的忠誠和你們保守秘密的能力。另外,我腦子裡的計劃必須有你們的積極配合。勒內,作為司庫和軍需官,你必須滿足這個職業殺手毋庸置疑將會提出的賞金要求。安德烈,你得幫忙在法國境內為這個人找幾個絕對可靠的人。一旦他有需要,他們可以及時予以協助。

  「但我認為,這個主意的細節除我們三個人以外,沒有理由讓其他人知道。因此我提議,咱們三個人組成一個委員會來負責整個計劃,包括它的策劃、執行和經費。」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蒙克雷終於開了口:「你的意思是,咱們把整個『秘密軍組織』委員會和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徹底甩開?那他們肯定不樂意。」

  「首先,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羅丹平靜地回答,「如果向他們提交我們的方案,那就得召開一次全體大會。單這一點就會引起外界的注意。『大鬍子』會努力找出召開全體大會的原因,甚至兩個委員會裡也會有人走漏風聲。如果我們逐個拜訪委員會成員,理論上,想要獲得初步原則上的同意就得花去數周。而且在計劃的每一個形成和表決階段,他們都要知道細節。你們了解這些貪婪的政客和委員會成員,他們只是想知道一切,但什麼也不干。可是,每個人都可能喝醉了或者不小心透露隻言片語,從而使整個計劃陷於險境。

  「第二,即使『秘密軍組織』整個委員會和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同意該計劃,我們最好也不要再繼續了,因為已經有將近三十個人知道這件事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如果我們自己干,自己負責這件事,那麼即使失敗了,我們的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肯定會有責難和非議,但也僅此而已。如果計劃成功,我們必然能夠掌權,那時候也不會有人和我們爭執了,而消滅獨裁者的具體方案就成了學術成就。簡單地說,你們兩個同意和我一起作為我剛才所講的這個方案的策劃者、組織者和執行者嗎?」

  蒙克雷和卡松又對視了一眼,再轉向羅丹,點了點頭。自從三個月前阿爾古被綁架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會見羅丹。阿爾古在的時候,羅丹通常都安靜地待在幕後。現在他憑自己的本事,以一個領導者的形象出現,給地下組織的首領和司庫留下了精明果斷的深刻印象。

  羅丹看著他們倆,微笑著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好,」他說,「現在咱們來研究一下細節。那天我從廣播裡聽到可憐的巴斯蒂安-蒂里遇害時,忽然想到這個主意——雇一個為錢做事的職業殺手。那以後我就開始尋找我們需要的這個人。顯然,這種人很難找;他們都非常低調。我從三月中旬找到現在,結果都在這兒了。」

  他拿起桌上的三個馬尼拉紙卷宗,蒙克雷和卡松又交換了一下目光,揚起眉毛,沒吭聲。羅丹繼續說:「我想你們最好先仔細看一下這幾份簡歷,然後咱們才能討論最佳人選。我個人認為這三個人都是可以的,這是為了避免我們首選的人不能或者不願意干。每份材料都沒有備份,你們最好換著看。」

  他伸手從馬尼拉紙卷宗里拿出三份薄薄的文件,遞了一份給蒙克雷,另一份給了卡松。第三份他自己拿在手裡,但沒有看。這三份材料他都了如指掌。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羅丹用「簡歷」這個詞實在是太準確了。卡松先看完了他那份,抬頭看著羅丹扮了個鬼臉。

  「就這些?」

  「這種人不會讓別人輕易知道底細的,」羅丹回答道,「看看這個。」他把手裡的那份遞給卡松。

  過了一會兒,蒙克雷也看完了,他把文件還給羅丹,後者把卡松剛看完的那份遞給他。兩個人又埋頭看起來。這回蒙克雷先看完,他看著羅丹聳聳肩。

  「呃……沒什麼好談的,這樣的人我們起碼有五十個。找個槍手容易得很——」

  卡松打斷了他。

  「等一下,你先看看這個人再說。」他翻到最後一頁,迅速看完了最後三段。看完後他把文件合上,看著羅丹。這個「秘密軍組織」的領袖沒有表示出一絲偏好。他把卡松看完的那份遞給蒙克雷,又把第三份遞給卡松。四分鐘後,兩個人都看完了。

  羅丹把文件夾收好放回桌上。他端起高背椅,把它調了個方向,衝著火爐,放下,跨坐上去,胳膊搭在椅背上。他就這樣坐著審視著兩個人。

  「嗯,我告訴你們,我們可選的人很少。能做這件事的人也許很多,但是一個優秀情報機構的檔案里沒有的人絕對非常難找。而對我們來說,最理想的人選不能出現在任何檔案里。三份材料你們都看了。我們現在暫時稱他們為德國人、南非人和英國人。安德烈,你先說說想法。」

  卡松聳聳肩:「我看沒什麼爭議。如果這上面寫的是事實的話,從簡歷上看,這個英國人遠勝其他兩個。」

  「勒內呢?」

  「我同意。這個德國人做這件事年紀大了點兒。除了為活著的納粹幹掉幾個追蹤他們的以色列特工外,他看起來在政治領域沒做過什麼。而且他反猶太的動機很可能是私人性質的,這樣一來他就算不上是純粹的職業殺手。那個南非人也許可以勝任幹掉像盧蒙巴那樣的黑人政客,但距離能一槍打穿法國總統還差得遠。另外,這個英國人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

  羅丹緩緩地點了點頭。「我看這幾乎毫無爭議。其實,在我整理這些材料之前,這個人就已經是我心目中的首選了。」

  「你對這個盎格魯-撒克遜人有把握嗎?」卡松問,「那些事肯定都是他幹的?」

  「我對此也很驚訝,」羅丹說,「所以我在這個人身上花的時間格外多。要說確鑿的證據,那是一個都沒有。如果有的話,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那就意味著,他在各處都有案底,是被通緝的對象。實際情況是,除了傳聞,沒有什麼能牽扯到他。嚴格說來,他的材料就是一張雪白的紙。即使英國有他的檔案,他們頂多也就是在他身上畫個問號。他的名字從未列入國際警察的檔案。即使法國安全局正式提出質詢,英國向其通報這個人情況的概率也很小。你們知道他們彼此之間也心存芥蒂。去年一月,喬治·比多在倫敦活動,他們都沒吭聲。這個英國人幾乎把有利條件占全了,除了一件……」

  「什麼?」蒙克雷立刻問。

  「很簡單。他可不便宜。他這樣的人要價會很高。咱們的財務狀況如何,勒內?」

  蒙克雷聳聳肩:「好不到哪裡去。雖然開支有所下降,阿爾古事件後,全國抵抗運動委員會的所有高層人士都轉入地下,藏到便宜的小旅館裡了。他們看來對住五星級酒店,做電視訪談沒興趣了。但另一方面,收入也越來越少。就像你說的,必須做點兒什麼了,不然我們就會因為缺乏資金而垮台。單靠感情可幹不了這種事。」

  羅丹憂慮地點點頭:「我也這樣想。我們必須弄些錢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整個計劃其實是空中樓閣,除非我們知道到底需要多少錢……」

  「是不是該考慮,」卡松順著他的話插了一句,「先接觸一下那個英國人,看他願不願干,要多少錢。」

  「對,大家都同意這一點吧?」羅丹直視兩人。他們都點點頭。羅丹看了看表。「剛過一點。現在,我必須給我在倫敦的中間人打個電話,讓他聯繫這個人,請他過來。如果他今晚乘夜間航班來維也納,我們晚飯後就能見到他了。至於聯繫的結果如何,中間人會回電話通知咱們的。我擅自做主給你們訂了房間,順著走廊緊挨著的兩間。我覺得大家待在一起有維克多保護,比各自分開沒有防衛要安全些。這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你們能理解吧?」

  「你真是周全可靠啊!」卡松話中帶刺。對於預先被人專斷地安排,他感到有些不快。

  羅丹聳聳肩:「為了弄到這些材料,我花了很長時間。從現在起,浪費的時間越少越好。如果要干,那我們現在就儘量抓緊時間。」

  他站起身,另外兩個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羅丹把維克多喊來,告訴他去大廳把六一五和六一六號房間的鑰匙拿上來。等鑰匙的時候,他告訴蒙克雷和卡松:「我只能從郵局打電話。我得帶著維克多一起出去。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兩個待在一間房裡,鎖上門。我的暗號是敲三下門,停一下,再敲兩下。」

  這個暗號就是為人熟知的「三加二」,源自「法屬阿爾及利亞[11]」的單詞音節。幾年前,巴黎街頭的司機就曾用這個節奏摁喇叭來表示對戴高樂政策的不滿。

  「順便問一句,」羅丹問,「你們身上都有槍嗎?」

  兩個人都搖搖頭。羅丹走到桌子旁邊,拿出他自用的一把短小厚實的手槍,一把九毫米口徑的MAB[12]。他檢查了一下彈夾,「啪」地插回去,把子彈頂上膛,然後遞給蒙克雷:「你知道怎麼用這玩意兒吧?」

  蒙克雷點點頭:「沒問題。」他說著把槍接了過來。維克多回來了,他把兩個人護送到蒙克雷的房間。他回來後,羅丹正在扣大衣扣子。

  「來,下士,我們有事要做。」

  當晚,一架英國航空公司的「先驅號」飛機從倫敦飛往維也納。夜幕降臨時,飛機降落在施維夏特機場。機艙後部有個亞麻色頭髮的英國人,他靠在窗邊的座椅里,凝視著飛機降落時從旁邊一閃而過的航標燈。看著這些燈光不斷靠近,直到飛機停在停機坪上總能讓他感到愉悅。在最後的一分鐘裡,導航燈熄滅,出現了光滑的水泥跑道,輪子終於在地面上停穩。這種精準的降落令他著迷。他喜歡精準。

  他旁邊那位年輕的法國人來自法國旅遊局駐皮卡迪利大街的辦事處。年輕人看著他,有些緊張。從午餐時接到那個電話起,法國人就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差不多一年前,他在巴黎休假的時候,他曾答應為「秘密軍組織」執行任務,但那時他只是被簡單告知,只要待在倫敦的辦公室就行。如果有電話和信件用他的代號,以「親愛的皮埃爾……」開頭,他就得立即服從命令。但從那以後直到今天,六月十五日,什麼事都沒發生。

  接線員告訴他,維也納有專線電話找他,還補充說是奧地利的維也納,以和法國的那個同名的維也納鎮相區別。他納悶地接過電話,聽到有個聲音叫他「親愛的皮埃爾」。他愣了好幾秒鐘才想起來,這是他的代號。

  午餐後他藉口頭疼請了假,然後趕到南奧德雷街的一套公寓,告訴開門的那個英國人這個消息。後者對於被要求三個小時內飛往維也納絲毫沒有感到奇怪。英國人安靜地收拾好準備過夜用的行李箱,便和他一起搭計程車前往希斯羅機場。當法國人發現自己只帶了護照和支票簿,而忘了帶現金時,英國人平靜地拿出一卷鈔票,足夠買他們兩人的往返機票了。

  那以後他們就再沒說過話。英國人既不問他們要去維也納的什麼地方,也不問去見誰或是為什麼。這正合法國人的意,因為他也不知道。他得到的指示僅僅是從倫敦機場回電話確認他乘英國航空公司的航班抵達,然後到施維夏特機場以後,去總問訊處報到。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緊張。身邊這個自製且鎮定的英國人不僅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更令他緊張。

  在問訊處的大廳里,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漂亮的奧地利女孩,她在身後架子上的格子裡找了一會兒,然後遞給他一張很小的淺黃色字條,上面只寫著「致電六一四四○三,找舒爾茨」。他轉身奔向大廳後面的那排公用電話。英國人拍拍他的肩膀,指著標有「兌換」字樣的電話亭。

  「你需要一些硬幣,」他用流利的法語說,「即使是奧地利人也不會那麼慷慨。」

  法國人漲紅了臉,大步走向兌換櫃檯。英國人在沿牆裝有靠墊的長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燃起一支帶過濾嘴的特長英國煙。不一會兒,他的嚮導拿著幾張奧地利鈔票和一把硬幣回來了。法國人找了個空電話亭開始撥號。電話那頭的舒爾茨先生簡明扼要地給了他一些指示。不到幾秒鐘,電話就打完了。

  年輕的法國人回到長椅邊。亞麻色頭髮的英國人抬起頭看著他。

  「咱們去哪裡?」

  「去那兒。」法國人轉身離開的時候,把寫有電話的字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英國人把它撿起來展開,用打火機點著。字條瞬間就燃盡了,黑色的灰屑消失在他精緻的翻毛皮鞋下面。他們一言不發地出了大廳,攔下一輛計程車。

  市中心燈光閃爍,車流擁擠。四十分鐘後,汽車抵達克萊斯特旅館。

  「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我的任務就是把你帶到這兒,再坐計程車去別處。你直接去六一四號房。有人在那裡等你。」

  英國人點點頭,下了車。司機轉身看著法國人。「接著開。」他吩咐道。計程車消失在街道盡頭。英國人抬頭看了看用老式歌德字體寫就的路牌,然後望了一眼旅館門上大寫的方形羅馬字母。最後,他扔掉吸了一半的煙,走了進去。

  值班服務員正背對著門,但他聽見了開門的聲音。英國人沒有任何要靠近前台的意思,徑直走上樓梯。小伙子剛要問他想幹什麼,來訪者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像對待下人那樣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生硬地說了聲:「晚上好。」

  「晚上好,先生。」服務員不覺脫口而出。剛說完,這個亞麻色頭髮的英國人就已經走上樓了。他一步跨兩級台階,但看起來卻絲毫不顯得急促。他在樓梯的頂端停了下來,朝那條唯一的走廊望去。最遠端是六一八號房。他看不見房號,便向回數到六一四號房的大致位置。

  在他和六一四號房之間是一條長約二十英尺的走廊。要想到達六一四號房,必先經過右側牆上的兩扇其他房間的門。左邊牆上有個凹陷進去的壁龕,一塊紅色的天鵝絨帘子從簡陋的銅杆上掛下來,遮在前面。

  他仔細端詳那個凹陷處。帘子離地約有四英寸,隱約可以看見一隻黑色的皮鞋尖。他轉身走回門廳。這回服務員準備好了,至少他準備開口了。

  「請給我接六一四號房。」英國人說。服務員盯著他看了一秒鐘,便依言照辦了。幾秒鐘後,他扭身拿起桌上的電話遞了過去。「如果那個猩猩在十五秒鐘之內不從那個牆洞裡出來,我就回去了。」亞麻色頭髮的男人說完掛上了電話。然後他走回樓梯。

  在樓梯盡頭,他看到六一四號門開著。羅丹上校站在門口,他的目光穿過走廊,凝視了英國人一會兒,然後輕輕地喊了聲「維克多」。壁龕里的那個波蘭巨人走了出來,站在那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羅丹說:「沒事,是我約他來的。」英國人在巨人怒氣沖沖的注視下徑直走了過去。

  羅丹把他領進臥室。房間被布置得就像一間徵兵委員會辦公室。一張帶抽屜的寫字檯是他的辦公桌,上面放了些紙。桌子後面是那把房間裡原配的高背椅。從隔壁房間拿來的兩把高背椅擺在它的兩側,分別坐著蒙克雷和卡松,兩人正好奇地看著這位客人。桌子前面沒有椅子了。英國人四下看了看,從兩把安樂椅中挑了一把,把它轉過來,向著桌子放好。羅丹給維克多下了些新指示,然後關上門。這時英國人已經很舒服地坐下來,正打量著卡松和蒙克雷。羅丹坐在桌子後面。

  羅丹對識人頗有經驗。他對這個從倫敦來的傢伙看了幾秒鐘,覺得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這個來訪者身高約有六英尺,看起來三十歲出頭,體格精壯,像個運動員。他身材勻稱,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相貌普通沒有明顯特徵,雙手安穩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在羅丹看來,這人像是那種自控力很強的人,但那雙眼睛讓羅丹有些不安。英國人坦然地看著他,灰色的瞳孔看起來像冬日清晨的灰色迷霧。羅丹見過膽小鬼軟弱濕潤的眼睛,也見過精神病人呆滯無神的眼睛以及士兵警惕的眼睛,但這雙眼睛,他看了好幾秒才發覺,根本讀不出它背後的表情。無論這層迷霧之後的那個大腦在想些什麼都不會透露出來。羅丹感覺身上像爬了一條蟲子一樣不舒服。像所有由組織和程序造就的男人一樣,他不喜歡難以捉摸的人,這樣的人很難控制。

  「我們知道你是誰,」他忽然開口,「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馬克·羅丹中校——」

  「我知道,」英國人說,「你是『秘密軍組織』的行動首腦。你是勒內·蒙克雷少校,司庫;你是安德烈·卡松先生,城市地下組織的頭兒。」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支煙,順次看著他們。

  「你看來已經知道不少了。」三個人看著他點菸的時候,卡松插了一句。英國人向後靠了靠,噴出第一縷煙。

  「先生們,咱們還是坦誠一些吧。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也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們的職業都非同尋常。你們正被通緝,而我卻可以隨意去我要去的地方而不被監視。我為錢做事,你們為理想而奮鬥。但講到具體細節,我們都是各自專業領域裡的專家。所以我們不用彼此隱瞞。你們已經打聽過我的事。這樣打聽而又想不讓被打聽的人很快知道是不可能的。很自然,我想知道是誰對我這麼感興趣。可能是有人想報復我,或者是有人想雇用我。知道這些對我很重要。一旦我發現了這個對我感興趣的組織,在英國博物館待上兩天,查查法國的舊報紙就足以讓我了解你們和你們的組織了。所以下午你們那個小伙子來找我,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好了,我知道你們是誰,代表誰。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的要求是什麼?」

  有好幾分鐘,屋子裡一片寂靜。卡松和蒙克雷望著羅丹,等他指示。傘兵中校和刺客對視著。羅丹對兇悍的人很了解,他知道他面對著的這個人正是他需要的人。從那一刻起,蒙克雷和卡松都成了這屋子裡的背景擺設。

  「既然你已經查閱了有關的材料,我就不多講我們組織的目標了。你的說法很準確——理想。我們相信法國現在已經被獨裁者統治了。他玷污了我們的祖國和她的榮譽。我們相信,只有他死了,他的政權才會垮台,法國才能真正回到法國人民手中。我們的支持者們為了消滅他進行了六次嘗試,三次在早期策劃階段就暴露了,一次在進行前一天被告了密,兩次進入了實施階段,但是都沒打中。

  「我們在考慮,現階段只是在考慮,雇一名專業人士來做這件事。我們當然不想白花錢。首先我們想知道,這是否可能。」

  羅丹的牌出得很漂亮,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已知道了。最後那句話讓那雙灰色的眼睛裡有一絲玩味一閃而過。

  「世界上沒有人能夠防備刺客的子彈,」英國人說,「戴高樂公開露面的次數太多了,殺死他當然是可能的。問題是,這之後脫身的機會並不大。我注意到,殺死公開露面的獨裁者最常使用的方法是找一個準備犧牲自己的狂熱分子。」他語帶嘲諷地繼續說,「儘管你們有理想,但至今為止,你們還沒能培養出這樣一個人。因為沒人願意押上自己的性命來確保成功,所以你們在軍事學院和小克拉馬爾的行動都失敗了。」

  「現在依然有愛國的法國人願意這樣做……」卡松被這些話激怒了,但羅丹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英國人甚至看都沒看卡松一眼。

  「那如果是一個專業人士呢?」羅丹問。

  「專業人士做事不憑熱情,因此更冷靜,更少犯原則性錯誤。他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所以不可能在最後一分鐘有任何猶豫,比如誰會因爆炸或是其他方法而受傷。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他精確計算了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風險。所以他成功完成計劃的機會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但如果他不能制訂出一個計劃,使他不僅能夠完成計劃還能安全脫身的話,他是不會行動的。」

  「既能讓這個專業人士完成任務,還能讓他安全脫身。你覺得有這樣的萬全之策嗎?」

  英國人沉默了幾分鐘,抽著煙,凝視窗外。「理論上有。」他最後回答,「理論上,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周密的策劃,任何事情都是可行的。但這個任務會極其困難,比刺殺任何其他目標都要困難。」

  「為什麼比其他目標困難?」蒙克雷問道。

  「因為戴高樂已經被預先警告了——不是哪一次具體的行刺,而是指總體的意圖。所有的大人物都有保鏢和安全人員保衛,但如果幾年都沒有人試圖刺殺這個大人物,盤查就會流於形式,例行手續就會機械化,警惕程度就會降低。這時,一槍結束目標的生命就完全出乎意料,因而會引起慌亂。以此為掩護,刺客就能脫身了。但在這件事上,不會有警惕程度的降低,不會有機械化的例行檢查,如果子彈擊中目標,很多人不會慌亂,而是開始追捕刺客。刺殺的事可以做,但這個時候,它是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你們看,先生們,你們自己的努力不僅失敗了,還破壞了所有人成功的可能。」

  「所以我們才決定雇一名職業刺客來做這件事——」羅丹開口解釋。

  「你們也只能雇專業人士。」英國人平靜地打斷他。

  「為什麼這麼說?其實,現在仍然有很多人純粹出於愛國熱忱願意做這件事。」

  「是的,仍然有『瘸子』瓦坦這樣的人,」亞麻色頭髮答道,「而且毫無疑問,別處還有更多的巴斯蒂安-蒂里。但你們三個人把我找到這裡來,不是為了閒聊政治行刺的理論,也不是因為你們忽然缺少槍手。你們找我來是因為你們最近發現,你們的組織被法國行動分局滲透得太厲害,你們的任何決策都無法長久保密,而且你們所有人的臉都印在法國每一個警察的腦子裡。因此你們需要一個外人。你們是對的。如果要做這件事,就必須由外人來做。唯一的問題是由誰來做,花多少錢。現在,先生們,我想你們已經花了足夠長的時間評估這樁買賣了,對嗎?」

  羅丹瞟了一眼蒙克雷,揚起眉毛。蒙克雷點點頭。卡松也跟著點點頭。英國人的目光則投向窗外,一副漠然的樣子。

  「你願意刺殺戴高樂嗎?」羅丹終於開口問。他的聲音很輕,但是整個屋裡的人都聽到了這個問句。英國人的目光重新回到羅丹身上,眼睛又恢復了那種空洞的狀態。

  「是的,但這要花很多錢。」

  「要多少?」蒙克雷問道。

  「你們必須明白,這樁買賣一輩子就只能做一次。做這件事的人從此都不能再幹了。保住性命不被捕並且不被發現的機會很小。要做這件事,他必須先拿到足夠的錢,既保證他的餘生過得好,又要能夠保護自己不被戴高樂的黨羽報復……」

  「我們得到法國時,」卡松說,「什麼都少不了……」

  「現金,」英國人說,「預付一半,另一半事後再付。」

  「多少?」羅丹問。

  「五十萬。」

  羅丹看了一眼蒙克雷,他做了個怪相。「那可是很多錢啊,五十萬新法郎……」

  「美元。」英國人說。

  「五十萬美元?」蒙克雷喊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你瘋了吧?」

  「我沒瘋,」英國人平靜地說,「我是最好的,所以也是最貴的。」

  「一定有比這更便宜的報價。」卡松冷笑著說。

  「是的,」亞麻色頭髮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你們能夠找到便宜的人,然後發現他拿了你們一半的訂金就消失了,或者回頭找藉口說為什麼辦不到。要雇最好的就得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五十萬美元。你們期望得到整個法國,可是你們把你們的祖國也看得太便宜了。」

  一直沒吭聲的羅丹忽然說:「你說得對。問題是,先生,我們沒有五十萬美元的現金。」

  「我知道,」英國人回答,「如果你們想做這件事,就得想辦法弄到這筆錢。你該明白,我並不需要這份工作。做完上次的活兒,我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上好幾年,但對我有吸引力的是讓我賺上足夠的錢就此收手不乾的生意。為了這筆酬勞,我打算冒格外高的風險。你的朋友要的回報比這更高,他們要的是整個法國,但又不想冒這個險。我很抱歉。如果你們搞不到這筆錢,那你們就得回去重新設計計劃,然後看著它們被當局逐個挫敗。」

  他掐滅還燃著的煙,站起身。羅丹也跟著他站起來。

  「請坐,先生。我想,我們能弄到這筆錢。」兩人又一起坐了下來。

  「好,」英國人說,「但我還有條件。」

  「哦?」

  「你們首選外人的原因是因為不斷有人向法國當局泄密。你們的組織里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雇個外人的計劃?不是特指雇了我這件事。」

  「只有這間屋裡的這幾個人。巴斯蒂安-蒂里被槍決後第二天我想出了這個主意。那以後我都是一個人在搜集資料。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那就繼續保持現狀,」英國人說,「所有的會議記錄、檔案和材料都必須銷毀。除了你們三個人腦子裡的東西,什麼都不能留下。鑑於二月的阿爾古事件,如果你們三個當中任何一人被捕,我就認定我可以取消計劃。因此你們三個得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在計劃完成前都要嚴格保證安全。同意嗎?」

  「同意。還有嗎?」

  「策劃由我自己負責,行動也是。我不會把細節泄露給任何人,甚至包括你們在內。一句話,我消失了。你們再聽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你們有我倫敦的電話和住址,但一旦我準備好行動,那些就沒用了。

  「只有在十分緊急的情況下,你們才能用那個地址和電話和我聯絡。除此以外,我們不再有任何接觸。我把我在瑞士銀行的帳戶留給你們。銀行告訴我第一筆二十五萬美元存入的時候,或者我已經完全準備好的時候,兩者中較晚的那個時間,我就開始行動。一切由我決定,不要催我,也不能干涉我。同意嗎?」

  「同意。但我們在法國的地下人員可以為你提供必要的情報支持。他們當中有些人身居高位。」

  英國人想了一會兒。「好的,你們考慮好以後給我寄一個號碼,最好是法國的,這樣我就能在法國境內的任何地方直接聯絡那個號碼。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的行蹤,只是電話詢問總統周圍最新的安全措施情況。接電話的人不能知道我在法國做什麼。他只能知道我在為你們做事,需要他的幫助。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他僅僅是一個情報站。他的情報也必須源自有價值的獨家內部情報,而不是那些從報紙上就能看到的廢話。同意嗎?」

  「非常好。你希望完全獨立行動,沒有朋友和掩護。按你的想法辦。假證件呢?我們有兩個高手。」

  「我會自己弄的,謝謝。」

  卡松插話說:「我在法國有一個完善的組織,類似於德國占領時期的『抵抗運動』。為了協助你,我可以讓這個組織整個由你支配。」

  「不用,謝謝。我喜歡依靠自己,隱姓埋名。這是我最好的武器。」

  「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你可能需要潛逃……」

  「不會有差錯,除非是你們這邊出了問題。我行動時不會聯絡你們,也不會讓你們的組織知道,卡松先生,原因和我是首選的原因一樣——你們的組織里到處都是對方的臥底和眼線。」

  卡松看來氣得要發作了。蒙克雷憂慮地看著窗外,想著怎樣才能儘快弄到五十萬美元。羅丹則隔著桌子盯著英國人,陷入沉思。

  「別激動,安德烈,這位先生希望獨立行動。就按他的意思辦。這是他的行事方式。我們花五十萬美元雇的人不該像我們自己的槍手那樣,要那麼多人幫忙。」

  「我想知道的是,」蒙克雷咕噥著說,「我們怎麼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搞到那麼多錢。」

  「讓你的人搶幾家銀行。」英國人輕聲建議。

  「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的問題,」羅丹說,「在我們的貴客返回倫敦之前,還有別的要說嗎?」

  「怎麼保證你不會拿了第一筆二十五萬美元就逃之夭夭呢?」卡松問。

  「我告訴過你們了,先生,我想退休了。我不想有半個軍的前空降部隊追殺我。那樣我花的要比我賺得更多。那點錢很快就花光了。」

  「那你怎麼防止,」卡松繼續道,「我們在任務完成之後不付你另外一半呢?」

  「理由同上,」英國人接著說,絲毫沒有遲疑,「如果出現那種情況,我將為自己工作。目標是你們三位。當然我並不認為會出現這種情況,你們認為呢?」

  羅丹打斷他:「好了,如果都談妥了,我想不必讓我們的客人多耽擱了。哦……還有最後一點。你的名字。如果你要隱姓埋名,你需要一個代號。你有什麼建議?」

  英國人想了一會兒:「既然我們在說捕獵,那麼『豺狼』怎麼樣?可以嗎?」

  羅丹點點頭:「行,當然可以。實際上我個人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陪著英國人走到門口,打開門。維克多從凹陷處走過來。羅丹第一次露出笑容,把手伸向刺客:「我們會按約定的方式儘快聯繫你。與此同時你是否可以開始大致計劃一下,這樣才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吧?好,那再見了,豺狼先生。」

  維克多目送來訪者和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英國人在機場酒店過了夜,第二天便搭乘頭班飛機返回了倫敦。

  而在克萊斯特旅館裡,卡松和蒙克雷從九點到子夜一直都在動搖,他們不斷向羅丹質疑,抱怨著。

  「五十萬美元,」蒙克雷反覆嘟囔著,「我們究竟怎麼才能搞到五十萬美元?」

  「我們可以採納豺狼的建議,搶幾家銀行。」羅丹回答說。

  「我不喜歡那個人,」卡松說,「他一個人干,不要幫手。這樣的人太危險。沒人能控制他。」

  羅丹結束了討論:「看看你們兩個,我們設計了一個方案,我們同意了這個提議,我們找到了一個肯為錢去殺、也殺得了法國總統的人。我對這樣的人略知一二。如果有人能做這件事,那就是他。現在計劃已經啟動。我們干我們的,讓他忙他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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