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野菜
2024-10-12 23:30:50
作者: 汪曾祺
薺菜。薺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鄉卻是可以上席的。我們那裡,一般的酒席,開頭都有八個涼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擺好。通常是火腿、變蛋(松花蛋)、風雞、醬鴨、油爆蝦(或嗆蝦)、蚶子(是從外面運來的,我們那裡不產)、鹹鴨蛋之類。若是春天,就會有兩樣應時涼拌小菜:楊花蘿蔔(即北京的小水蘿蔔)切細絲拌海蜇,和拌薺菜。薺菜焯過,碎切,和香乾細丁同拌,加姜米,澆以麻油醬醋,或用蝦米,或不用,均可。這道菜常摶成寶塔形,臨吃推倒,拌勻。拌薺菜總是受歡迎的,吃個新鮮。凡野菜,都有一種園種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薺菜大都是涼拌,炒薺菜很少人吃。薺菜可包春卷,包圓子(湯糰)。江南人用薺菜包餛飩,稱為菜肉餛飩,亦稱「大餛飩」。我們那裡沒有用薺菜包餛飩的。我們那裡的麵店中所賣的餛飩都是純肉餡的餛飩,即江南所說的「小餛飩」。沒有「大餛飩」。我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家庭餐館吃過這一家的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個湯碗裡一邊是蛋羹,一邊是薺菜,一邊嫩黃,一邊碧綠,絕不混淆,吃時攪在一起。這種講究的吃法,我們家鄉沒有。
枸杞頭。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場小雨之後,就可聽到叫賣枸杞頭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聲音很脆,極能傳遠:「賣枸杞頭來!」枸杞頭放在一個竹籃子裡,一種長圓形的竹籃,叫做元寶籃子。枸杞頭帶著雨水,女孩子的聲音也帶著雨水。枸杞頭不值什麼錢,也從不用秤約,給幾個錢,她們就能把整籃子倒給你。女孩子也不把這當做正經買賣,賣一點錢,夠打一瓶梳頭油就行了。
自己去摘,也不費事。一會兒工夫,就能摘一堆。枸杞到處都是。我的小學的操場原是祭天地的空地,叫做「天地壇」。天地壇的四邊圍牆的牆根,長的都是這東西。枸杞夏天開小白花,秋天結很多小果子,即枸杞子,我們小時候叫它「狗奶子」,因為很像狗的奶子。
枸杞頭也都是涼拌,清香似尤甚於薺菜。
蔞蒿。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面加了一條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字典上都注「蔞」音樓,蒿之一種,即白蒿。我以為蔞蒿不是蒿之一種,蔞蒿掐斷,沒有那種蒿子氣,倒是有一種水草氣。蘇東坡詩:「蔞蒿滿地蘆芽短」,以蔞蒿與蘆芽並舉,證明是水邊的植物,就是我的家鄉所說「蔞蒿薹子」。「蔞」字我的家鄉不讀樓,讀呂。蔞蒿好像都是和瘦豬肉同炒,素炒好像沒有。我小時候非常愛吃炒蔞蒿薹子。桌上有一盤炒蔞蒿薹子,我就非常興奮,胃口大開。蔞蒿薹子除了清香,還有就是很脆,嚼之有聲。
薺菜、枸杞我在外地偶爾吃過,蔞蒿薹子自十九歲離鄉後從未吃過,非常想念。去年我的家鄉有人開了汽車到北京來辦事,我的弟妹托他們帶了一塑膠袋蔞蒿薹子來,因為路上耽擱,到北京時已經捂壞了。我挑了一些還不太爛的,炒了一盤,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馬齒莧。中國古代吃馬齒莧是很普遍的,馬莧與人莧(即紅白莧菜)並提。後來不知怎麼吃的人少了。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要摘一些馬齒莧,晾乾了,過年包包子。我的家鄉普通人家平常是不包包子的,只有過年才包,自己家裡人吃,有客人來蒸一盤待客。不是家裡人包的,一般的家庭婦女不會包,都是備了面、餡,請包子店裡的師傅到家裡做,做一上午,就夠正月里吃了。我的祖母吃長齋,她的馬齒莧包子只有她自己吃。我嘗過一個,馬齒莧有點酸酸的味道,不難吃,也不好吃。
馬齒莧南北皆有。我在北京的甘家口住過,離玉淵潭很近,玉淵潭馬齒莧極多。北京人叫做馬莧兒菜,吃的人很少。養鳥的拔了餵畫眉。據說畫眉吃了能清火。畫眉還會有「火」麼?
蓴菜。第一次喝蓴菜湯是在杭州西湖的樓外樓,一九四八年四月。這以前我沒有吃過蓴菜,也沒有見過。我的家鄉人大都不知蓴菜為何物。但是秦少游有《寄蓴姜法魚糟蟹寄子瞻》詩,則高郵原來是有蓴菜的。詩最後一句是「澤居備禮無麋鹿」,秦少游當時蓋在高郵居住,送給蘇東坡的是高郵的土產。高郵現在還有沒有蓴菜,什麼時候回高郵,我得調查調查。
明朝的時候,我的家鄉出過一個散曲作家王磐。王磐字鴻漸,號西樓,散曲作品有《西樓樂府》。王磐當時名聲很大,與散曲大家陳大聲並稱為「南曲之冠」。王西樓還是畫家。高郵現在還有一句歇後語:「王西樓嫁女兒——畫(話)多銀子少」。王西樓有一本有點特別的著作:《野菜譜》。《野菜譜》收野菜五十二種。五十二種中有些我是認識的,如白鼓釘(蒲公英)、蒲兒根、馬攔頭、青蒿兒(即茵陳蒿)、枸杞頭、野豆、蔞蒿、薺菜兒、馬齒莧、灰條。江南人重馬攔頭。小時讀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提到兒歌:「薺菜馬蘭頭,姐姐嫁在後門頭」,很是嚮往,但是我的家鄉是不大有人吃的。灰條的「條」字,正字應是「藋」,通稱灰菜。這東西我的家鄉不吃。我第一次吃灰菜是在一個山東同學的家裡,蘸了稀面,蒸熟,就爛蒜,別具滋味。後來在昆明黃土坡一中學教書,學校發不出薪水,我們時常斷炊,就擄了灰菜來炒了吃。在北京我也摘過灰菜炒食。有一次發現釣魚台國賓館的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就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里。門衛發現,走過來問:「你幹什麼?」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把書包里的灰菜抓出來給他看,他沒有再說什麼,走開了。灰菜有點鹼味,我很喜歡這種味道。王西樓《野菜譜》中有一些,我不但沒有吃過,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如:「燕子不來香」、「油灼灼」……。
《野菜譜》上圖下文。圖畫的是這種野菜的樣子,文則簡單地說這種野菜的生長季節,吃法。文後皆系以一詩,一首近似謠曲的小樂府,都是借題發揮,以野菜名起興,寫人民疾苦。如:
眼子菜
眼子菜,如張目,年年盼春懷布穀,猶向秋來望時熟。何事頻年倦不開,愁看四野波漂屋。
貓耳朵
貓耳朵,聽我歌,今年水患傷田禾,倉廩空虛鼠棄窠,貓兮貓兮將奈何!
江薺
江薺青青江水綠,江邊挑菜女兒哭。爺娘新死兄趁熟,止存我與妹看屋。
抱娘蒿
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這些詩的感情都很真摯,讀之令人酸鼻。我的家鄉本是個窮地方,災荒很多,主要是水災,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事是常有的。我小時就見過。現在水利大有改進,去年那樣的特大洪水,也沒死一個人,王西樓所寫的悲慘景象不復存在了。想到這一點,我為我的家鄉感到欣慰。過去,我的家鄉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了。喔,我的家鄉的野菜!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四日